都是聊齋裏的狐狸,一隻老狐狸,一隻小狐狸,而且都是一窩出來的,屬于同一品種。
李勣和李欽載對朝堂看得既清楚又清醒。
“明君”的定義很寬泛,仁義也好,忠厚也好,不過是明君的表面功夫。
真正涉足朝堂的臣子,對明君的定義其實很簡單。
在正确的時候,做正确的事。下面的臣子給出一百條建議,你大多數情況下選擇了正确的那一條。
這就是明君。
其實沒那麽複雜,天子也是人,他也有喜怒哀樂,也會吃喝拉撒,從臣子的角度看去,他比普通人更嬌貴,也更矯情,養尊處優攢下一身的臭毛病。
反正李欽載眼裏的李治就是這樣。
明君不可能永遠英明,那是神,不是人。
偶爾的好大喜功,偶爾的驕奢淫逸,其實都能接受,李欽載也不是什麽道德君子,他自己的毛病甚至比李治更多,沒什麽立場指責别人的不對。
但是泰山封禅這事兒,有點過了。
不客氣的說,這是置百姓存亡于不顧,糜費民脂民膏,隻爲滿足一己之虛榮。
李欽載心底裏一萬個不認同。
“爺爺,孫兒以爲,必須谏止陛下封禅。”李欽載加重了語氣道。
李勣歎了口氣,道:“沒那麽容易,陛下如今已被沖昏了頭腦,誰說都不會聽。”
“收納吐谷渾是好事,也是壞事。大唐的疆土版圖擴充了,但也助長了天子的驕縱之心,封禅隻是第一樁。”
“再往後,若天子不收斂,老夫最擔心的是在平遼征伐高句麗的決策上,天子會做出錯誤的判斷,那可就是天下人的災難了。”
李欽載苦笑道:“孫兒收吐谷渾,看來并不見得是好事。”
李勣微笑道:“是好事,正因爲這樁功勞實在太大,太耀眼了,天子才會被沖昏頭腦,你不必太擔心,天子确實是明君,我們做臣子的隻需因勢利導,天子終會清醒過來的。”
“那泰山封禅一事怎麽說?真要贊同天子做出這糊塗事嗎?”
李勣搖搖頭,笑道:“再等等,你我不必強出頭,朝中自有出頭的人。”
“爺爺,您現在的樣子好狡猾,像大反派……”
李勣微笑:“乖孫兒,爺爺給伱看一件傳家寶,你湊近點兒……”
…………
長安市井的傳聞越傳越廣,不知爲何,許多百姓都在異口同聲地傳誦,贊同天子泰山封禅的聲音愈大。
朝臣們的反應也很微妙。
大部分朝臣不置一詞,但是當風聞言事的禦史們将長安市井的聲音反饋到三省後,事情注定阻擋不住了。
明明仍在休沐期的朝堂,突然奏疏漫天飛舞,尚書省值守的官員手忙腳亂。
奏疏的内容大部分是請求天子封禅泰山。
這幫官員真的很懂事,不管天子答不答應,反正請求天子封禅總是沒錯的。
就如同新君即位,群臣三請,新君三辭。
新君三辭的語氣一定會很嚴厲,甚至會痛斥這些勸進的官員不臣不忠。
但是這些官員在新君登基後,真的受到處罰了嗎?
恰恰相反,他們都被重用了,因爲“擁戴之功”。皇帝你當了,不臣不忠的罪名我擔了,就問你感不感動。
自古唯有套路得人心。
如今長安城的流言也是套路。
輿論先造起來,化主動爲被動,以退爲進的手段使過後,天子其實已經掌握了更深程度的主動。
新年的第五天,右相許敬宗,河間郡公李義府,大理寺卿段寶玄三人一齊上奏,請天子封禅泰山。
這三人的奏疏,給本已沸騰的朝堂加了一瓢熱湯,朝堂炸鍋了。
三人的分量都不輕,可以說是股肱之臣,他們的奏疏是一定要呈到李治面前禦覽的。
李治的反應卻很有意思,看到三人奏疏的當天,便下旨嚴厲斥責他們,并在批複裏說自己德才不具,功沒于先皇,有何顔面封禅泰山。
最後李治斥責群臣,封禅之事不可再議,就此擱置。
帶頭上疏的三人頓時熄了火,群臣也果然不敢再提。
但李義府卻頭鐵,滿朝文武唯獨他未曾收斂,跪在太極宮前聲淚俱下,不是認錯,而是堅持認爲天子應該封禅,砍我的頭我也這麽說。
太極宮裏的李治聞訊後大怒,又一道聖旨嚴厲斥責。
最後一句,讓他滾回家閉門反省,靜思己過。
君聖臣賢,感天動地。
…………
李勣選擇了沉默,并嚴厲告誡李欽載也保持沉默。
萬衆擁戴,歡天喜地的氣氛裏,李勣看出了暗藏的兇險。
這種時候若跳出來唱反調,那是跟自己的性命和前程過不去。
谏止是需要智慧和時機的,眼下絕不是好時機。
李欽載果然沉默了,他恢複了昔日纨绔子弟的做派。
正月初六,他邀上孫從東,宋金圖等人,一同來到平康坊。
吐谷渾一役後,孫從東和宋金圖都因功封賞,興許是李治太興奮了,封賞的力度很大。
孫從東被升爲右衛将軍,不是“大将軍”,是“将軍”,算是右衛的三把手。
宋金圖從邊軍中調任回長安左武衛,任果毅都尉,領鷹揚将軍。
不僅如此,每人還賜了一隻金魚袋,良田百畝,倆人的兒子還被封了個虛銜官兒。
功成名就,衣錦還鄉,大約便是如此了吧。
今日李欽載叫二人出來,是爲了兌現當初在戰場上許下的諾言。
當時李欽載豪邁許諾,此戰之後回長安,定要包下一座青樓,任二人胡天胡地亂搞。
年都過了,承諾也該兌現了。
平康坊青樓林立,數不清的這個閣,那個苑,名字取得既文雅又撩人。
選擇太多,反而不好選擇。
三人站在平康坊的大街上無所适從,李欽載索性閉上眼,來個盲選。
眼睛一閉,伸手胡亂一指:“就這家,不改了,今日必須盡興!明日你倆若不雙膝跪地爬出來,就是不給我面子!”
說完李欽載擡步便走,卻被孫從東和宋金圖一左一右死死架在原地,無法動彈。
孫從東臉色難看:“李縣侯莫鬧……那是客棧邊的馬廄!”
李欽載睜開眼,頓時也有些赧然。
這就尴尬了。
客棧邊的馬廄相當于前世飯店外的停車場,李縣侯好不容易請一回客,總不能讓貴客日排氣管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