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度劫生

第437章 度劫生

在柳并舟的喊聲之中,河水滾滾湧動,波濤之内,一團黑氣蠕動着從水中浮出。

水位節節升高,逐漸淹沒金色的護盾。

‘嘩啦’的水流聲裏,衆人膽顫心驚的看着水位飛快上漲至半丈來高,那護盾不知是因爲承受了重壓的緣故,還是被水底幽暗的煞氣影響,色澤一下變得暗淡了許多。

一旦此盾破裂,這些水流恐怕頃刻之間就能将整個神都城完全的吞沒!

此時神都城的人都不敢出聲。

姚家的廢墟之中,姚翝與姚若筠扶持着柳氏起身,所有人彙聚到了一處。

柳氏不敢去看大女兒的臉,目光落到被長公主抱在懷裏的姚守甯身上時,那提起的心才頓時落回了原處。

姚守甯還沒有注意到母親的蘇醒與到來,她的所有注意力放到了柳并舟的身上,眼淚流了又流。

預知之境中的一幕仍是發生了,雖她早已經窺探到了柳并舟的結局,但當真的看到外祖父決定以身殉城時,心中依舊說不出的難受。

她拼命的想要再感知柳并舟的以後,可她此時心神大亂,對于未來的預測一點兒感應都沒有。

‘嘩——’

水波蕩漾,黑氣逐漸上浮。

透過護盾與水底的光暈,所有神都城的人都能看到那黑氣由遠及,以往城池的方向靠近着。

“皇上,請您退後!”

柳并舟再次大喊。

隻見那黑氣不止沒退,反倒在緩步向前。

待走得近了,衆人才看到那黑氣簇擁着一道高大的‘黑影’。

那‘黑影’周身纏繞着黑霧,看不清楚本來的面目,這些黑色的煞氣宛如盔甲一般穿在了‘他’的身上,随着‘他’走動間,水波化爲浪頭,開始沖擊護罩。

‘嘩——嘭!’

每沖擊一下,柳并舟便如受千鈞重擊,身體重重一抖。

但他身後寄托了神都城百姓的期望,因此暫時也沒落下風。

“‘河神’來了!”

朱姮蕊下意識的緊緊抓住了姚守甯的手,輕聲說了一句。

“嗯。”姚守甯咬緊下唇,看了一眼姐姐,隻見姚婉甯臉色蒼白,望着‘河神’的方向,沒有出聲。

陸執、陸無計分别站在長公主、姚守甯身側,周榮英見勢不妙,連忙道:

“是不是要先将衆人安置進高處?”

‘河神’的威脅不比狐王小。

如果說開始狐王現世時,衆人感覺到妖氣沖天,大難臨頭,那麽此時‘河神’的現世,則令人從心底深處生出惶恐不安的感覺。

死亡的陰影籠罩在每一個人的心中,寒氣自腳底而起,所有人不約而同的發抖。

周榮英雖未明說,但他話中的擔憂衆人仍聽出他的意思,他擔憂柳并舟的盾恐怕支撐不了多久。

盾一旦破裂,河水湧灌而入,到時地勢低的地方便會瞬間被淹沒。

不如趁此時機先安置百姓,把人遷至高處,這樣也不浪費柳并舟以命掙出來的寶貴時機。

“師叔說得有道理。”

陸無計出聲道:

“如今城中地勢高處,應該隻有皇宮内城了。”

他說完,仰頭看了一眼半空。

神都城此時建築已經坍塌了大半,雖說仍有少數未塌的屋舍,但因爲禮制的緣故,大多都不如内城地勢高。

如今唯一還沒有被河水的高度‘吞沒’的地方,便唯有内城皇宮,但那裏可是皇帝的住所。

“管不了那麽多了,先安頓了人再說。”

朱姮蕊點了點頭。

她今夜強行破城門而入,在神啓帝心中,恐怕早就已經是亂子賊子之流,再加上她原本就欲弑君,隻是神啓帝臉厚心黑,當時向狐王求救才逃過一劫罷了。

“我們兵分兩路,我先派人找顧煥之,讓他安排人手安置民衆,計哥你則帶人分批将百姓遷入。”

朱姮蕊說到這裏,看向姚守甯:

“守甯你們——”

“公主别擔憂。”

姚守甯雖說擔心外祖父安全,可此時也知道事有輕重緩急。

她強壓下心中的悲傷,向長公主道:

“我不放心我的外祖父,我暫時要留在這裏,你們先走,後續如果——”

她說到這裏,眼中又有淚光浮出:

“——如果我外祖父頂不住了,我也會看情況進内城找你們的。”

朱姮蕊憐惜的看她強忍悲痛的樣子,見她明明十分難過,卻又十分懂事體貼,特意提出晚些時候會退走,分明是爲了安自己的心的。

她點了點頭,應了一聲:

“好。”

話音一落,陸執也道:

“我陪在守甯身邊。”

他不這樣說,朱姮蕊也會這樣叮囑他的,此時見兒子發話,朱姮蕊便道:

“你好好保護守甯。”

“我會的。”陸執應道。

徐相宜見陸無計夫婦已經有了動作,心中一松,接着看向姚翝等人,見到被他攙扶的柳氏時,眼睛不由一亮:

“姚太太醒了。”

他這樣一說,姚守甯這才驚醒過來,轉頭一看,果然見已經昏睡了許久的柳氏靠丈夫、兒子勉強站着,正眼帶憐愛的盯着她看。

她眼眶一熱,頓時大喊:

“娘!”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柳氏亦是眼中含淚,連連念叨着這句話。

姚守甯見了母親,心中有許多話想跟她說,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

“娘,外祖父他……”

“我看到了。”

柳氏忍着眼淚應了一聲。

兩母女默默流淚,姚翝無聲的輕撫着妻子的後背。

這時徐相宜就道:

“此地暫時不宜久留,既然要撤走,依我之見,不如姚指揮使帶家裏人先走。”

柳氏重傷剛醒,雖說她身體的傷表面看來是養得差不多了,但她身體畢竟躺了數月之久,血脈不通,此時站立都難,留在此地也是無用,反倒隻會令人分心罷了,不如先撤走。

姚翝并非不懂事的人,聞言便下意識的低頭去看妻子。

柳氏知道自己幫不上忙,堅持不走隻會給人添亂,因此應了一聲。

她點頭之後,姚翝松了口氣,也點了點頭,道:

“稍後若筠與你鄭叔帶你母親及家人先離開,我看左鄰右舍此時慌亂無助的人也多。”狐王之亂使得許多人無辜喪命,許多人如無頭的蒼蠅,需要有人領頭才會找到主心骨。

說到此處,姚翝有些歉疚的看了一眼柳氏:

“我想要召集左鄰右舍的幸存者,看能不能将他們組建成一個隊伍,一起搜尋附近幸存的人,最後再入内城。”

他以往仕途不順,但爲官做事向來沒有話說。

柳氏了解丈夫的性格,對此并沒有異議,隻是叮囑:

“你自己小心。”

自她受傷以來,姚翝做事之前已經許久沒有受人如此叮囑了,聞言便歡喜道:

“我知道了。”

長公主也露出笑意:

“這樣再好不過。”

衆人分配完各自的任務,姚若筠召集家人時,卻在姚婉甯這裏碰壁了。

“我不走!”

姚婉甯抱着肚子,搖了搖頭:

“我哪裏都不去,我跟孩子都要留在這裏,我要等‘他’過來,看‘他’能将我如何。”

她神态堅定,語氣十分平靜,說話的時候甚至找了一處橫落未斷的房梁,坐了上去:

“妙真與我爹娘他們離開,我跟守甯留在此處。”

她下了決心,顯然不是姚若筠能說動的。

姚若筠頓時露出爲難之色,下意識的看向柳氏。

長公主等人面面相觑,也覺得有些頭痛。

姚婉甯臨盆在即,她的安危本該是重中之重,可此時她執意不走,以她身份,誰能勸說?

陸執轉頭去看朱世祯,朱世祯露出傷腦筋的神色。

“婉甯——”

他喊了一聲,姚婉甯也不看他,隻抱着肚子:

“我說了,誰來勸我都不走,我跟守甯一塊兒。”

柳氏咬了咬唇。

這個大女兒一向是她的心肝肉,可此時見姚婉甯倔強不走,場面僵持,她心中不由酸楚。

她思想鑽了牛角尖,不由自主的想:是不是婉甯在怪我?亦或是因爲那道士逼我選擇,我下意識選擇守甯活命的緣故,便注定婉甯要命喪此處?

她一想到這裏,心痛如絞,便泣聲喊:

“婉甯——”

“娘。”柳氏這樣一喊,再配合她哀求、内疚的眼神,姚婉甯眼中的冷色逐漸瓦解,她歎息了一聲:

“我沒有怪您,您不要想這麽多。”

知母莫若女,尤其姚婉甯從小病痛多,心思敏銳極了,此時一見柳氏神情,便知她心中想法。

“我做這樣的選擇,并非任性,也非賭氣……”

姚婉甯說着說着,眼中浮出淚光:

“而是因爲,”她哽咽了片刻,數次深呼吸後才重新擡頭看向母親:

“我如今已經懷了身孕,有了‘他’的骨肉,可我的丈夫要毀了神都,而我的外祖父爲了救護百姓,命都要沒了……”

一面是丈夫,一面是至親長輩,“我能去哪裏呢?”

姚婉甯淚光閃閃的問,頓時将柳氏問住。

姚守甯聽到姐姐的話,原本也欲跟着勸說的心思頓時止住。

她此時才意識到,外祖父出事受傷最深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夾在中間的姚婉甯。

“姐姐不走就算了。”她突然出聲幫說話。

柳氏一下怔住:

“可是——”她有些爲難,看姚婉甯的表情有些奇怪,仿佛有點兒心虛、内疚,夾雜着痛苦。

奇怪,柳氏向來最疼姐姐,與姐姐之間的關系也一向親近,她甚至爲了姚婉甯而險些死于妖王之手,如今才剛蘇醒,怎麽與姐姐之間的氣氛卻有些怪怪的?

姚守甯心思敏銳,察覺到兩人之間氣氛的不對勁兒,但此時不是細問這些事的時候,她将疑問暫時壓到心中,又補充道:

“我曾預知過‘河神’現世的情景,當時姐姐也在這裏,命中注定的事情,逃也逃不脫。”

說完,又補充道:

“再說了,我跟世子都在這裏,太祖他們也在,會照顧好姐姐的,孟五哥也會幫我。”說完,她轉頭看孟松雲:

“五哥,你說對不對?”

孟松雲微微一笑:

“你都說了,我還能說什麽?隻希望守甯你到時也能幫我。”

他這樣一講,世子頓時警覺,正要說話,姚守甯卻淡淡的道:

“那是自然的!你我是朋友。”

孟松雲原本說這樣的話是爲了反将她一軍,卻沒料到她會這樣說。

他總覺得經曆了生死後的姚守甯好像與先前又有不同,好似每一次生與死的淬練都會令她成長,使她更進一步。

“——是。”他遲疑片刻,接着點頭。

朱世祯在一旁看得分明,不由露出微笑,接着也出聲:

“婉甯留下來也行。”

“你是……”柳氏見他說話,下意識的轉頭看他,越看越覺得有些眼熟。

她還不知道朱世祯是誰,也不知道當日自己受傷昏迷後,姚守甯便去了應天書局,帶回了朱世祯的一縷魂魄作爲信物。

此時她一問之後,姚翝、朱姮蕊下意識的看向姚婉甯,而姚婉甯則别開頭,并沒有回應柳氏的話。

“我——”

朱世祯罕見的露出尴尬之色,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随即看向姚守甯,低聲道:

“我是……”

“娘。”姚守甯連忙起身拉了拉母親的手,在她耳畔小聲的道:

“他是我請來的客人,是姐姐的朋友。”

朱世祯的身份特殊,隻是此時不是跟柳氏詳細解釋的時候。

她昏睡了許久,記憶還停留在當日姚婉甯被‘河神’引誘有孕的時候,若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河神’前身,恐怕更不會放心讓姚婉甯與他呆到一處。

隻是姚守甯這樣一說,柳氏心中更生警惕。

姚婉甯病了多年,交往的人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她認識哪些人柳氏一清二楚,眼前的人怎麽可能是她朋友?

她正欲再說話,朱姮蕊連忙打圓場:

“如何應對‘河神’之劫,您是有辦法了嗎?”

朱世祯這一生經曆了無數風浪,他出身普通,憑借自身力量成立大慶,斬殺過妖邪,困過狐王,可在面對柳氏審視的目光時,卻覺得不大自在。

此時朱姮蕊一開口,變相替他解圍,他不自覺的松了口氣:

“有一個方法。”

說起正事,柳氏心中縱使有千種疑惑,也隻能按捺下來。

陸無計明了妻子心意,連忙向姚若筠使了個眼色,衆人相互招呼着準備先行撤離。

除了柳氏之外,蘇妙真也不宜再留此地。

她與狐王的因果已經了結,‘河神’災劫将至,她留下來沒有意義。

待姚家衆人一一離開,朱世祯就道:

“知道‘河神’之危後,我跟三哥——也就是徐先生商議了一下解決‘河神’的危機。”

‘河神’是由朱世祯死後遺體所化,于情于理,朱世祯都無法對這災劫袖手旁觀。

說起正事,姚婉甯也轉過了頭來,安靜傾聽。

恰巧此時朱世祯也在看她,兩人目光相對,姚婉甯愣了一愣,接着低垂下頭去。

“……”朱世祯暗歎一聲,又道:

“照理來說,‘河神’是我遺軀所化,也就是說,隻有肉身,而無靈識。”

正是因爲‘河神’憑本能行事,所以才會吸納邪祟之氣,所到之處形成災劫。

“而我此次應守甯之召前來,來的是魂體。”

他這樣一說,姚守甯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不由一亮:

“你的意思是說,你欲進入‘河神’身體,駕馭這具身軀?”

朱世祯點了點頭:

“是。”

他又道:

“打個比方來說,此時的‘河神’身體如同一輛馬車,卻失去了駕車人,已經失控,十分危險。那麽此時我要做的事,就是重新駕馭這輛車子,使它回歸正軌。”

他這樣一說,衆人頓時明白了他的意圖。

大家沉默了片刻,姚婉甯突然發問:

“你有危險嗎?”

自朱世祯的神魂降臨七百年後,這是兩人之間第一次對話,朱世祯愣了一愣,接着露出笑意,正欲說話,姚婉甯又道:

“不要騙我。”

他目光柔軟了些,溫聲道:

“我不騙你,若說沒有危險,肯定是假的,最大的危險就是‘河神’的肉身排斥我,我無法‘進去’。”

朱世祯的話讓原本聽到他說有方法後面露喜色的衆人心中一沉,姚婉甯抿了抿唇,沉默了半晌,低聲再問:

“如果你‘進去’了呢?”

她有些焦慮:

“之後會發生什麽事?”

“如果行動順利,我‘進入河神’身體,掌控了‘他’,我會帶着身體重回江底,自我封印,進入沉睡。”

“老四!”

一旁的顧敬一聽這話,頓時吃了一驚:

“這豈不是分裂你一絲神魂。”

“哈哈哈。”朱世祯聞言,發出爽朗的笑聲:

“二哥,你怎麽說這樣的話?”

當年兄弟幾人未能成功殺死狐王,對于将禍害留給後世這件事一直感到于心不安,因此七百年前,顧敬在生之時便做了準備,分裂出一魂,留待後世,因此才有了今日兄弟四人再次重聚。

“你當年爲了誅滅狐王、爲了後世子孫能做到,我怎麽又不行呢?”

“可是——可是你是天命之人,本該壽福無窮才是——”顧敬有些遺憾,“你誅妖有功,又成立大慶王朝,庇佑天下,擁有無上功果,民間聲望又高,受後世供奉,本該成仙成神——”

孟松雲也點了點頭,心中對于朱世祯當年逝世也感到有些奇怪。

“仙神之說是真是假亦未得知,隻是傳聞而已。”朱世祯搖了搖頭,淡淡的道:

“更何況我的功果、氣運早已經被我分割——”

他的壽元、功果,一部分留給了姚婉甯。

孟松雲的占蔔之術當世無雙,正如他所斷言,柳氏、姚翝一生隻有一子一女送終的福分。

姚婉甯本該命中注定早死,當日柳氏受妖邪蠱惑後,向白陵江借水的那一刻,‘河神’送出的,是七百年前朱世祯早就準備好的‘聘禮’,是他分割自身功果、壽元,爲未來的妻子續了命。

這一刻姚守甯讀懂了朱世祯話中之意,她看向姐姐,卻見姚婉甯面色怔忡,好似也明白了此時朱世祯的意思,露出了不知所措的樣子。

興許在姚婉甯的心中,她一直以來是将‘河神’與七百年前的太祖朱世祯當成兩個人看待的,但此時隐約卻覺得事情好像有些不大對勁兒。

姚守甯感知到姐姐心境的複雜,不由暗歎了一聲,接着心中又生出一個疑惑:看樣子,太祖好像早知道未來的他會救下姐姐,可是他是怎麽知道未來與自己姐姐之間的姻緣,并提前做出安排的?

她正有些納悶不解之際,朱世祯又将話題一轉:

“總而言之,我已經與神仙無緣,以我目前修爲,失去這一縷魂的影響不是很大,依舊足以令我再活一些年,陪同妻子,守護兒子成長,未來順利接掌大慶。”

“我倒是已經摸到了一些感應。”一旁的孟松雲突然開口:

“隻是差了一個契機,不過這個契機也快到了。”他說完,意有所指,看了一眼姚守甯。

陸執原本一直在聽着他們說話,但孟松雲說到此處時,引起了他的警覺,他下意識的張開雙臂将姚守甯護在懷裏,神情不快的盯着孟松雲看。

孟松雲輕‘哼’了一聲,别開頭,不跟他一般計較。

“那也挺好。”朱世祯笑:“我兄弟幾人之中,若小五能有這個仙緣,那是再好不過。”

張輔臣聞言點了點頭,顧敬神情淡漠。

孟松雲表面含笑,心中卻沒有半絲波動。

不知爲何,他突然轉頭往姚守甯看了過去,突然以神識喊她:

“守甯。”

“啊?”姚守甯聽到有人呼喊自己,本能轉頭。

陸執見她轉頭張望,不由關切的問:

“守甯,怎麽了?”

“是我。”孟松雲再道。

這一次,姚守甯終于聽出他的聲音了。

兩人當日曾了結因果,也曾以心靈意識溝通,隻是此時二人明明站在一塊兒,孟松雲爲何又要以神識喚她呢?

姚守甯心念一轉,便明白他的想法:興許他有些話不願與别人說,隻想私下與自己交流。

她想到這裏,便向世子搖了搖頭:“沒事。”

世子不疑有他,點了點頭,再沒多問了。

孟松雲道:

“守甯,你說爲何世人如此虛僞呢?”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腦的,但姚守甯卻一下就猜出了他心中想法:

“你認爲太祖、張祖祖他們說的話不真誠嗎?”

孟松雲露出笑容。

與她說話就是舒服,她心思玲珑剔透,他随口一說,她便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圖。

對他的話語,她不批評也不贊同,卻能從另一個角度爲他提供思路。

“我們當年兄弟幾人結義,相互下跪發誓,曾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孟松雲回憶當初的情景,眼神平靜得近乎冷漠。

“實際上後來朱世祯最先死,張輔臣随後隕落,顧敬并沒有遵照當初的約定,而是在天元時期離開大慶神都,成立了神武門,最終死于神武門中,而徐昭不知下落。”

他溫聲細語的說着當年的情況:

“而我不用說了,我從頭到尾沒有死,親眼見證了這段誓約的結局。”說完,他輕聲笑了一會兒。

末了又道:

“可見人類的誓約并沒有用,興許當時發誓,隻是一種無用的自我感動。”

大戰當年,危機臨頭,孟松雲的心态卻似是出現了嚴重的問題。

姚守甯仰頭看了一眼半空中正抵禦着‘河神’将來的外祖父,心中長長的歎了口氣,決定先将孟松雲安撫住再說。

她有一種預感,孟松雲此時的狀态十分危險,他一旦失控,情況會格外嚴重,相反之下,如果他的情況穩定,對于她來說會有極大益助。

“五哥,你是不是很生氣?”她快刀斬亂麻,決意憑借自己的感受來主宰自己與孟松雲的談話。

她經曆了許多回生死,心境一直在進步,如今預知及感應力量很強。

孟松雲雖說是失心之人,又修的是無情道,照理來說應該心境平和,可姚守甯卻能從他看似平靜的表象下,感應到極度的憤怒。

“生氣?不不不——”孟松雲下意識的搖頭,正欲解釋,姚守甯就道:

“五哥,你知道嗎?我現在越是境界進步,我就越能感悟到一些東西。”

身爲辯機一族,有時姚守甯的語言感悟對于修行來說是一種寶貴的點悟,孟松雲聽她這樣一講,便立即聽她說:

“我認爲語言是上天對人類最好的恩賜,有時候人的言行之中,會透露出許多的東西,隻要你肯用心去感受。”

孟松雲愣了一愣,接着若有所思。

“我知道你剜心不死,修了無情道,照理來說你應該陷入無心、無情的境界。”

他點了下頭,應聲:

“不錯。”

“就算你修行逆天,自诩半神,可你仍然難脫‘人’的範疇。”

“我——”孟松雲聽她下結論,正想辯駁,姚守甯卻不給他機會: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她的态度逐漸強硬,孟松雲隐約感覺到自己在與她的互動之中,地位互易,主動權逐漸落于她手,自己隐隐有被她牽制住的感覺。

但他并不反感這種感受,因此沒有出聲,聽姚守甯接着往下說:

“你是想說,自幾百年前,你已經斬斷七情六欲,畢竟多年前,你曾化名孟青峰,蠱惑永安帝、盜走太祖遺軀,并使神啓帝這些年來不務政務來舉例說明你的冷漠,對不對?”

她心思敏銳,仿佛窺探到孟松雲的心靈深處,把他心中想反駁的話全都說了出來。

可不知爲什麽,孟松雲心中是這樣想的,但聽她這樣一說時,又隐約覺得有些别扭。

“沒錯……”他點了點頭,又補了一句:

“這些确實是我做的,可無論是永安帝還是神啓帝,他們本身自私、陰毒,且刻薄寡恩,我隻是推波助瀾罷了……”

姚守甯嫣然一笑:

“不錯,若他們心性善良,不爲外物所誘,你也難從下手。”

“對——”孟松雲理所當然的點頭,接着看到了姚守甯的目光,她的目光溫柔,帶着包容之色:

“守甯,你……”

“五哥,你看,你仍在意别人的眼光,并沒有你想像中的那樣灑脫。”姚守甯抿唇一笑。

孟松雲怔愣的點頭,喃喃道:

“對,我确實仍在意你的看法,這是爲什麽?”

“不應該啊,我屠殺青雲觀,當日狐王數次以幻境蠱惑我,亦不能使我心生波動,可此時我确實在意你的看法,這是爲什麽?”他百思不得其解。

“你我曾有因果牽絆,不管你承不承認,在我有困難時,你兩次救我,縱使是因果交易,但在我心中,我們仍是朋友,你承認嗎?”姚守甯問他。

“我……”孟松雲皺眉不答。

“如果你承認我們是朋友,那麽你在意我的看法,又有什麽錯?”姚守甯再問。

孟松雲沒有說話。

“而回歸原本的話題,你如果還有在意之事,那麽你說到你修練有成,而太祖他們的反應不如你預期,你因此而生氣,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罷了。”

“你覺得你們并沒有如誓約所講一般,同年同月同日死,反倒幾人各奔東西,如今你提到修行,太祖等人并不生氣指責,反倒對你的修爲誇贊有加,因此你不滿生氣,對嗎?”

孟松雲的眼睛逐漸亮了:

“對。”

“你想他們如何做?”姚守甯問。

“我希望他們斥責我。”他逐漸明白自己的心意:

“兄弟幾人當中,我是最早背棄盟約的人——”正如姚守甯所說,語言的溝通是上天對人類最大的恩賜,經由兩人簡短的對話,孟松雲亦隐隐發現自己腦海之中隐藏的念頭:

“甚至我怨恨他們,當年我剜心而‘死’,朱世祯等人并沒有依照誓約與我同行,而是繼續苟且偷生!”

他說完這話,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極了。

“我竟然還有恨,這太奇妙了,守甯。”他贊了一聲,接着又隐入疑惑:

“可是守甯,我自認爲修習無情道後,已不再有愛、憐憫、快樂、幸福的感覺,可此時我還保留了恨意,莫非修習無情道,剔除的隻有我正面的情感,而保留了負面的感覺?”

姚守甯搖了搖頭:

“沒有愛,哪來的恨?”

她語出驚人,對于孟松雲來說無異于一劑猛藥,當場令他狠狠怔在原處。

“不可能啊——”他下意識的反駁,“怎麽會呢?我們四人重聚,我并沒有歡欣雀躍,我恨他們,這是毋庸置疑,可我怎麽會愛哥哥們呢?”

“我要好好想想——我要好好想想,守甯你不要騙我——”

他表情陰晴不定,臉上出現縱橫的黑紋,整個人的情緒似是處于一觸即發的邊沿。

姚守甯暗叫不妙,心中在想自己的話是不是對他刺激太過之時——

‘轟!’

一聲巨響突然傳來,整個神都城被重力撼動。

姚守甯一時不察,身體晃蕩,若非關鍵時刻世子伸手拉了她一把,她可能早就摔落。

姚婉甯也險些坐倒在地,是朱世祯在緊要時刻一把将她腰托住,将她抱進了懷中。

正在說話的幾人下意識的轉頭。

隻見這片刻功夫,江水已經又往上漲了一截,将柳并舟召喚出來的的護盾淹沒了七八成之多。

夜幕之下,那金盾僅有丈許來高仍露出水面。

衆人隔着護盾,可以看到河水已經高出城池許多。

河底之下,‘河神’的陰影已經越來越近。

先前還微明的天色,不知何時已經越來越暗了,仿佛整個神都城重新入夜,所有人直面幽暗的水底。

一眼望出去,水底深處漆黑一片,而在這無盡的黑暗中,‘河神’的逼近使得真實的恐懼浮現在每一個幸者存心頭。

‘嘩啦——’

水波沖動,擊打着盾牌。

每擊打一下,柳并舟的身體便重重一抖。

而他的身體也在顫抖之下逐漸下沉,随着柳并舟的身軀每往下沉一截,整個神都城都像是跟着在往下陷,水位逐漸升高,慢慢要将看頂淹沒。

“啊——”

恐懼感作祟之下,所有人放聲尖叫。

“啊!”姚守甯也情不自禁的叫喊出聲,但她并不僅隻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她看到柳并舟的身形在跌落。

“外祖父!”

“皇上,請您退步!”

柳并舟聲音嘶啞的再喊,他的力量已經不足,滿頭長發頃刻之間變得雪白,此時全憑一股意志支撐着,沒有隕落。

他話音一落,想要都城百姓的意志迸發出最後的餘威,他的身上湧出乳白光暈,那光暈之力托着他再次上升。

原本光澤黯淡的護盾因他這力量的爆發而陡然間向外、向上擴充,逼得水波後退,‘河神’原本徐徐向前的腳步也被柳并舟逼得定住。

‘嘩——’

水浪無聲的湧動。

水光裏,‘河神’停下了前進的腳步。

那一大團纏繞黑氣所化的巨繭無聲的消融,黑氣如同水底蔓延開的輕紗,在水波之中流湧,露出内裏‘河神’的真容。

姚婉甯下意識的探頭去看,卻無法從眼前這個可怕的、沉默的‘河神’身上找到丈夫熟悉的氣息。

隻見此時的‘河神’身材高大極了,那黑氣化爲實質的盔甲,穿戴在‘他’的身上,使‘他’往那一站,便讓人心生死亡臨頭的陰影與恐懼。

‘他’似是感應到了面前的阻礙,緩緩的擡起了頭。

衆人膽顫心驚之間,‘河神’睜開雙目。

那是一雙銀色的眼睛,令人望之而生畏,那雙銀眸之中盛載了絕望、黑暗與死氣,仿佛無盡的深淵,許多人與那目光對視的刹那,意識便像是堕入地獄。

“啊!河神來了!”

“我們會死的——”

“柳先生也鬥不過——”

……

恐懼影響之下,許多人心态瞬間崩塌,一旦心境崩潰,信念随即受到影響。

柳并舟的身體開始不穩,血液‘滴滴答答’從他傷處迸開,但在流湧而出的刹那,又化爲力量,穩固住他的盾牌之中。

“我以我命爲祭,以我壽元爲祭——”

他仍在強行抵抗,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堅持不了多久。

而此時‘河神’在短暫的駐足之後,有了新的動作。

‘他’緩緩擡起了手,這個動作引得水中黑氣瘋狂湧動,接着往‘他’掌心彙聚。

‘喀!’

他似是打了個響指,黑氣頓時隻隻鴉雀,‘唧唧喳喳’的叫着,成群結隊開始往盾牌振翅飛來。

‘呯!呯!呯!’

近處的黑氣沖擊盾光也就算了,最可怕的是幽暗的水底還有源源不絕的鴉雀飛出。

‘唧裏咕噜’的雀鳴聲響伴随着密集的振翅聲響,水底開始瘋狂蕩動,波浪排排湧來——

“不好!”

朱世祯眉頭一皺,喊了一聲。

就在這時,張輔臣出聲:

“我儒家有這後繼之人,真是可喜可賀。”

‘唉。’他長長的歎息了一聲:

“我既是欣喜于未來儒家可見會有許多繼承我們儒脈衣缽者,卻又感歎于重聚的時光如此的短暫。”

他說完,看向朱世祯,目光從顧敬身上掠過,接着落到了孟松雲的身上:

“這一次,我要先走了。”

他話中有話,正因姚守甯的話而陷入情緒極端不穩定的孟松雲聽到他這樣一說,愣了一愣:

“什麽意思?”

“小五,我走啦。”張輔臣沒有解釋,而是笑眯眯的道。

朱世祯與顧敬兩人眼中流露出不舍、釋懷的神情,兄弟幾人視線交流半晌,接着二人拱手作揖:

“長兄慢走!”

“哈哈哈。”

張輔臣暢快大笑,沖幾人揮了揮手,接着雙手往後一背,轉身面向柳并舟,擡腿前行。

他的身體之中湧現璀璨金光,每往前一步,那身影便透明一分。

待走到柳并舟身後時,身形已經潰散,重新化爲一顆心髒。

那儒聖之心至純、至真,帶着張輔臣皆生之力。

“啊——”

姚守甯見此情景,雙手交疊,捂住了嘴唇,眼睛倏地瞪大,發出驚呼之聲。

而此時的柳并舟已至油盡燈枯,他五感已失,獻祭了一切之後,他看不到周圍的情景,聽不到聲音,隻能感應到自己的氣息在逐漸微弱,意識瀕臨潰散。

在将死關頭,他暗歎:還是不行嗎?

‘河神’走到了哪裏?自己以命換來的盾牌還能護住神都城多久呢?

守甯能不能想出辦法,與張輔臣、朱世祯等人找到生路,帶領大家逃離此地?

他心中有太多的不甘與遺憾,可惜他的道隻能走到這裏。

正當柳并舟等待死亡來臨的那一刻時,他的身後突然湧現出溫暖異常的感覺——仿佛冬日難得的好天氣,他趴卧于陽光之下受到照射,渾身舒服極了。

所有的疼痛、陰冷與虛弱被一掃而空。

緊接着,消失的五感逐漸回歸,風聲、水聲重新響起,姚守甯的驚呼傳入他的耳中,同時傳進他耳裏的,還有張輔臣的歎息:

“并舟,我來助你一臂之力……不應該讓儒家的孩子孤身應敵。”

張輔臣老先生?這是什麽意思?

柳并舟心生疑惑之際,突然之間‘嗖’的一聲,有什麽東西從他後背鑽入他的胸腔之中。

‘呯呯!呯呯!’

那原本空蕩蕩的胸腔處,重新鑽入一顆全新的心髒。

張輔臣遺留下來的那顆儒聖之心在落入柳并舟血肉模糊的胸腔的刹那,随即落地生根。

斷裂的血管如同枯木逢春,一一重新續連,心髒中蓄積的無窮力量沿順着修複好的血脈很快輸送至柳并舟的周身。

他逐漸枯腐的身軀得到力量的滋養,重新煥發出活力。

彎折脆弱的脊背重新挺起,他滿臉的皺紋被一一撫平。

血肉重續,心髒處破開的大洞蠕動着合攏。

……

而在那張輔臣的心髒與柳并舟合二爲一的刹那,張輔臣的氣息徹底自這世間消失。

七百年前的一代大儒,這才真正意義上的‘死去’。

柳并舟擡起了頭,有些茫然又有些震驚的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中光華流轉,無盡的浩然正氣充盈了他的胸腔,他下意識的低垂下頭,輕撫自己的胸腔,那裏的傷口已經消失無蹤,一片平坦。

而在胸腔内裏處,一顆完整且蘊含了強大力量的心髒此時正‘呯呯’有力的跳個不停。

“張先生——”他喃喃出聲,接着淚盈雙目:

“張老師!”

卻沒有人再回應他的話,但他淚眼迷蒙中,卻仿佛看到滿頭銀發的張輔臣正沖他揮手,接着雙手倒背于身後,緩緩前行,最終消失于黑暗裏。

……

而就在此時,‘河神’的第一波攻擊已至。

那漫天飛舞的鴉雀飛撲而來,‘嘭嘭’撞擊着那盾光,最終鴉雀碎裂,化爲黑氣纏繞于盾光四周。

若是之前,以垂死柳并舟的力量,自然無法抵禦這第一波襲擊。

可此時有了張輔臣心髒的加持,他卻扛住了這些鴉雀的進攻。

“我定不負您之托!”

柳并舟含淚輕聲道。

接着他挺起了胸,身形緩緩飛起,以手握筆,信筆作畫:

“皇上,請您退去!”

他仍是與先前一樣的說話,卻少了哀求,多了底氣。

此時他揮筆畫圈,一張巨網成形,被他振臂一抛,甩了出去,将‘河神’的身軀困在網内。

“外祖父——”姚守甯心中既是激動又是難過,同時還爲自己的外祖父度過一劫而感到開心。

她預感到柳并舟的生死劫已經度過,張輔臣臨去之前送他的這一顆心髒對于柳并舟來說是天大的恩情,不止是救了柳并舟一命,使他免于一死,同時這顆心髒之中包含着張輔臣一生所學、所感、所悟。

這一劫度過之後,自己的外祖父未來會更進一步。

朱世祯、顧敬二人眼中帶淚,看着張輔臣的身影一點一點消失。

這一次他的離開,是真正的離去。

“長兄……”

孟松雲後知後覺,發現張輔臣重新化爲儒聖之心,鑽入柳并舟身體中時,仍有些不可置信。

直到張輔臣的氣息消失,他這才本能的擡手掐算。

“長兄。”他皺眉又喊了一聲,想要推算張輔臣的生機。

可是一個人已經死去,縱使他推算之術舉世無雙又能如何?逆天而行終非明智之舉,孟松雲受力量反噬,鼻、眼、嘴角湧出血絲。

“小五!”

朱世祯一見此景,連忙大喝一聲:

“不要推算了。”

“我要看他躲在哪裏——”

兄弟二人正說話間,半空之中,柳并舟與‘河神’大戰已經開始。

柳并舟所畫一張網,抛出去的那一刻将‘河神’罩在網内。

“縛!”

柳并舟大喝一聲,揮手喊道。

那網随即收緊,網中閃現金光,将‘河神’及其身上煞氣一并捆縛在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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