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裏,姚婉甯咬住了下唇,眼中露出糾結的神情。
家裏人都忙碌了起來,大家一起吆喝着要将箱子擡上馬車,姚守甯與柳并舟說着話,決定親自送姚若筠一行人出城。
“外祖父,我總覺得有些不安心,我親自送我大哥他們。”
柳并舟深深看了她一眼,少女皺着眉,滿臉不安之色。
她随空山先生學習了很長時間,對于未來的感應越發明确,此時擔憂忐忑,已經是個很明顯的信号。
關心則亂,她身在局中,無法破開亂象看到事情的本質。
但柳并舟身爲長輩,眼光看得更加長遠,縱使他沒有姚守甯的本事,卻可以透過外孫女的反應,窺探到一些東西。
此次姚家人出行極有可能不順利!
柳并舟心中閃過這個念頭,頓時心中一沉。
“守甯,你聽我說,你這一趟送你大哥他們出行,順利便罷,不用理會我接下來所說的話。如果不順,即刻轉身歸來,不要逗留,以免出事。”
“……”
他說話時神情嚴肅,姚守甯怔了一怔,心中不妙的預感更深。
正欲說話,就聽到身後有細柔的聲音響起:
“守甯。”
她回頭看去,便見衆人各自忙碌,唯獨大肚子的姚婉甯坐在一旁,此時向她招手:
“我有話跟伱說。”
姚守甯定了定神,看向外祖父,并沒有再追問,隻是點頭道:
“好。”她應允:
“如果能送大哥他們出城便好,如果不行,我會把大哥他們平安帶回家的。”
少女聲音輕細,眼神帶着堅定。
柳并舟心中一軟,點了點頭,安慰她道:
“别擔憂,外祖父還在呢。”
她又應了一聲,接着才往姚婉甯行去。
“姐姐,有什麽事嗎?”
外頭的人已經搬好了東西,馬車已經準備好了,姚若筠大聲的在喊姚婉甯的名字,催促兩人快些上車。
姚婉甯沒有應答,隻是摸了摸肚子,擡頭看着姚守甯笑道:
“我們邊上馬車邊說,不要讓大哥久等。”
她吃力的扶腰起身,姚守甯見她行動不便,伸手扶了她一把,她才松了口氣,手指摩了摩妹妹的手背,無言的感謝。
姐妹倆上了馬車,蘇妙真也與二人同行。
這一趟出行大家是爲了避難,所以除了蘇家三人之外,姚家的三兄妹,及冬葵、逢春等丫環盡數都在其中。
曹嬷嬷與柳氏感情深厚,不肯先行離去,稍後随柳并舟同行。
馬車上,姚守甯擔憂的看着姐姐的肚子:
“到了青雲觀後,得讓穩婆時常跟在你身邊才行。”
姚婉甯的預産期就在最近,此時本不應該這樣奔波動胎氣才對。
可惜災禍将來,最諷刺的是,帶來災禍的還是她夢裏的‘夫君’。
“我知道,你不要擔憂我。”姚婉甯縮在袖口裏的手指動了動,下了決心:
“守甯,你聽我說。”
她去拉妹妹的手,細聲細氣的道:
“我本來是不想在此時離家的,想與大家共進退,但外祖父說得不錯,我們留在家裏也幫不上什麽忙,興許隻會讓外祖父分心。”
這一會兒功夫,她已經調整好了心态,不讓自己露出愁苦之色,使大家擔心,便唯有盡量溫柔的道:
“我也沒什麽可以幫得上忙的。”
她一手理了理頭發,接着拉開妹妹的手,将一個東西交到了姚守甯的手心裏。
那物細微渾圓,帶着她身體的體溫,姚守甯摸到的刹那,便已經明了是什麽東西。
“姐姐——”她喊了一聲。
兩姐妹這番談話、動作也沒避人,蘇妙真在一旁也看得清楚,待姚守甯将手掌攤開,便見到了她掌心裏的一枚銅錢。
“這不是表姐的彩禮?!”
妖狐王、陳太微來姚家大鬧那日,姚守甯回到了過去,參與應天書局,從書局上與太祖相遇,收下了這一枚用以娶姚婉甯的錢币。
那時正是因爲這一枚錢币現世,化爲金龍護體,趕走了在姚家興風作浪的妖王,護住了姚家衆人性命,因此蘇妙真對這錢币的印象極深。
事了之後,姚守甯将這一枚屬于姚婉甯的錢币交給了姚婉甯自己管理,錢币之中還有一縷太祖的元神,跟在姚婉甯身邊護持她的安全。
蘇妙真還記得清楚,姚婉甯拿到錢币時還十分歡喜,此時卻将這東西交了出來……
‘噗嗤。’姚婉甯縱使心情低落,也被蘇妙真的話逗笑了。
她這一笑,蘇妙真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當即臉色一紅,道歉道:
“表姐真對不起。”道歉完,才好奇問道:
“可是表姐,這不是表姐夫送你的東西嗎?守甯說裏面有一絲他的魂,可以陪伴在你身側呢……”
她這樣一問,姚婉甯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
“裏面确實有一絲太祖的元神。”她點頭承認。
姚守甯卻從她的稱呼,聽出她此時的情況不大對勁兒。
以往在自己面前提起‘太祖’的時候,她都一口一個‘你姐夫’,此時卻生疏的喊‘太祖’。
少女心中想着:莫非這夫妻二人鬧了别扭不成?
她還在胡思亂想,姚婉甯已經接着道:
“不過,不過他們畢竟不是一個人……”她抿了抿唇,眼中流露出一絲苦澀。
姚守甯怔了一怔,正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兒時,姚婉甯不欲再就這個問題繼續說下去,忙就道:
“說這些幹什麽呢?如今危機在即,家裏正是需要有人搭手之時,太祖既然有一絲元神在這錢币之中,便将這錢币留下來,助你們一臂之力,豈不是比跟在我身邊更好一些?”
“可是——”
姚守甯想要說話,蘇妙真輕輕拉了她一下。
她轉頭去看表姐,卻見蘇妙真向她輕輕搖頭,示意她不要再說。
這一刻,兩個女孩目光交彙,哪怕沒有言語的交流,也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姚守甯隻是太過關心姚婉甯,但她并不是傻子。
從姚婉甯隻言片語之中,她捕捉到了關鍵的信息:姚婉甯覺得他們不是同一個人!
姐姐所指的‘他們’,應該是指‘河神’與太祖朱世祯之間。
可這兩人明明就是同一個人……
不,不是。
姚守甯突然反應過來姚婉甯話中之意。‘河神’與朱世祯之間是同一副身軀,卻并不是處于同一時代。
七百年前的朱世祯并不認識姚婉甯,他的腦海裏沒有關于姚婉甯的記憶,此時的他是開國的皇帝,是手握大慶權柄的新君,他的世界之中有朋友、兄弟、朝臣,他富有天下,有江山百姓。
他擔憂的是妖邪死灰複燃,他關心國家大事。
而七百年後的‘河神’,則不再是那位開國的太祖,‘他’隻是一具死去了七百年的古人,是被邪氣亵渎的君王遺軀,‘他’與姚婉甯夢中相識、成婚、相愛。
‘他’與朱世祯之間沒有共同的記憶——也就是說,在姚婉甯心中,這本該在身份上屬于同一個人的‘太祖’與‘河神’之間,被姚婉甯認爲是不同的人。
想通這一點後,姚守甯面露難色。
手心裏的那枚買命錢有些沉,她想要重新放回姚婉甯掌中,但姚婉甯牢牢抓着她的手,并沒有松開。
“姐姐——”
“你拿着。”姚婉甯十分堅定:
“這東西對你和外祖父的幫助比對我大。”她當日親眼看到錢币化龍驅散妖王,想将此物交到柳并舟手上,作爲外祖父的助力。
“更何況,我覺得‘他’不是我的丈夫,我沒有辦法對他生出親近之感。”
面對自己的妹妹,姚婉甯卸下了以往的僞裝,坦露自己的心聲:
“守甯,也許曆史并不一定是對的。”她扯了扯嘴角,笑意有些苦澀:
“我對太祖很陌生,我沒有辦法接受這一枚銅錢——”
她搖了搖頭,接着又歎了口氣:
“算了,這個時候,還說這些幹什麽?”
蘇妙真見她情緒不佳,又聽表姐提到感情之事,一時不知所措,不敢出聲。
‘噗。’姚婉甯見她小心翼翼的樣子,長長的鼻尖一抖一抖的,似是想要出言寬慰,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數次欲言又止,不由笑了出聲:
“妙真你也不用擔憂我。”她拍了拍肚子:
“現在可不是想這些兒女情長的時候,外祖父說得對,我大着肚子,幫不上什麽忙,不要添亂就行。”她平靜的道:
“我目前的首要任務,是先生下孩子,看看孩子父親認不認。”
“如果……”蘇妙真嘴唇動了動,有心想要說話。
但她畢竟與姚婉甯不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深怕自己交淺言深,說錯了話讓姚婉甯傷心,因此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姚守甯則與表姐不一樣,她與姐姐感情極深,向來有話就說,聽到姚婉甯這樣一講,不由就問:
“如果‘他’不認怎麽辦?”
畢竟如今的‘河神’是邪煞之氣的化身,連理智也沒有,僅憑本能在行動,與姚婉甯在夢中發生的一切本來就是十分離奇的事,在姚守甯看來,這更像是獨屬于姐姐的一場夢境。
“不認?”姚婉甯挑了下眉。
她這一刻一掃先前的溫柔、猶豫,眼神變得有些銳利:
“如果‘他’不認,我的孩子就沒有父親。”這個問題可能她早就想過,心中已有答案:
“我有外祖父,有爹有娘,有大哥有妹妹,未來還有孩子陪我,日子過得很好,沒必要總困擾于過去。”
她笑了笑:
“我病情已經痊愈,對我來說已經很幸運了,對我而言,自然是家人、未來更加重要。”說完,拍了拍妹妹的手:
“你就别替我擔憂了,姐姐不是孩子,有些道理會明白的。”
姚守甯聽她這麽一說,心中的擔憂才逐漸放下。
“那這銅錢我回頭就交給外祖父了。”她也沒有再推辭,而是将那枚錢币收下。
姚婉甯眼裏終于露出松了口氣的神情,笑着道:
“這樣就最好了。”她真的喜歡自己的家人。
出事之前,大家關心她、照顧她。
而在‘河神’事件之後,大家仍舊擔憂她,她身懷有孕,惹人嘲笑,周圍人視她爲恥辱,可父母十分強勢,将衆人的非議頂下。
但私下裏,她知道母親憂心忡忡,看着她肚子的時候,眼中帶着愧疚。
姚守甯則一直爲了她的事情奔走,數次涉險,從沒有怪過自己。
“守甯,你真是太好了。”
她突然抱住妹妹:
“我真的很開心,很幸福,上天對我太好了。”
雖說她有一樁很奇怪的‘婚姻’,但夢中的時候丈夫體貼愛護,也曾使她有過甜蜜的時候;除此之外,她現實之中,父母恩愛,家庭和睦,真是再幸福不過。
随着姚婉甯的話,姚守甯的眼前突然出現了奇怪的一幕:昏暗的天光之中,黑氣翻騰,姚姚甯插着大肚,遠處是洶湧澎湃的河水,即将把她淹沒。
“……”那一幕畫面一閃而過,姚守甯想要再捕捉時,卻沒有辦法細細感應了。
她學習的時間還不長,對于未來的預知仍不能主動的去探索,隻能被動的依靠親人血脈之間的感應,提前得到預警提示罷了。
姚守甯心髒‘砰砰’亂跳。
從這畫面之中的情景看來,姚守甯覺得姐姐所處的環境十分危險,可矛盾至極的是,她又感覺不到姐姐會有生命之危。
“守甯?守甯?”姚守甯正想着事,突然聽到姚婉甯喊她。
“嗯……啊?”她回過神來,見姐姐面露擔憂,連忙反手抱她:
“你是我姐姐嘛,我當然要對姐姐好了。”
“我也覺得守甯很好。”蘇妙真見這姐妹倆擁抱,也在一旁笑着說着。
姚守甯被兩位姐姐誇獎,有些害羞,沉默了半晌,接着臉蛋紅紅的坦然點頭:
“嗯,我也覺得我很好。”說完,又補了一句:
“兩個姐姐也很好。”
姐妹三人相視一笑,蘇妙真心中的芥蒂與尴尬此時徹底消除。
之後的時間裏,姚守甯一面與兩位姐姐說閑話,一面在細想自己先前看到的那一幕情景。
她如今對自己的預知力量雖說自信,但那畫面和感應卻自相矛盾,再加上事關親人,讓她不敢放松大意。
從那一幕一閃而過的畫面看來,河水滔天,黑氣彌漫,這顯然與‘河神’是脫不了關系的。
與‘河神’有關,姐姐又出現在波濤面前,挺了大肚子,也就是說,未來發生的這件事情,可能是在姚婉甯還沒有生産的時候。
‘河神’七月十五會襲擊神都,今日七月七号,距離‘河神’之災的時間已經隻有七天時間了。
自己與外祖父準備鎮守都城,今日也準備将姚家人送走。
外祖父打算以儒道之心護住都城,如果柳并舟的計劃成功,能将‘河神’擋住,那麽這些災難便應該能被控制,至少在短時間内是不會波及到神都城之外——也就是說,照理推算,七月十五日之前的姚婉甯等人遠離神都後應該是絕對安全的。
而姚婉甯的預産期就在最近,照經驗豐富的穩婆推測,如果一切順利,最遲不過這個月下旬,姚婉甯便應該會發動。
姚守甯閉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強行令自己冷靜下來,不要被情緒影響了自己的判斷。
懷孕、生産、‘河神’、姚婉甯,種種關鍵性的線索一齊排列在她腦海中,姚守甯放松自己的大腦,憑直覺去感應:姐姐沒有危險。
縱使面對‘河神’,未生産的姚婉甯仍舊是沒有危險的。
假設預知之境中的畫面是七月十五日之後,那麽也就意味着柳并舟失敗,興許他已經以身殉國……
這個念頭一湧上姚守甯心中,她便心髒刺痛,恐懼得不知所措。
但她并非以往少不更事的小姑娘,縱使害怕,卻仍強忍着,極力避免去多想那個惡果,而是将注意力放在另一種猜測上——
那就是,她預知到的畫面是七月十五日當天,‘河神’進入神都的時候。
可如此一來,又新的問題産生。
自己今日負責送大家出城避難,如果事情順利,姚婉甯在七天之後應該在神都城外的青雲觀中住着,又怎麽還會留在神都城内呢?
這個念頭剛一生出,她立即就腦海裏靈光一閃:今日衆人無法順利出城了。
就在這時,姚婉甯與蘇妙真說了兩句話,卻并沒有得到姚守甯的回應,轉頭看了妹妹一眼,見她眉頭緊皺,咬着下唇,一臉困惑爲難之色。
“守甯——”她剛喊了一聲,姚守甯一心二用,聽到她一喚,立即就擡頭:
“姐姐。”
“你怎麽……”姚婉甯話沒說完,突然就聽到馬蹄疾馳聲,有人尖聲在喊:
“皇上有令,關閉城門。”
聲音傳入姚守甯耳中時,令她愣了一愣。
“怎麽回事?”
“好端端的怎麽突然關門?”
城門内外突然有人不安的吵鬧起來,接着雜亂的馬蹄聲響起,有一隊人馬圍了上來,高聲吆喝着讓民衆後退。
隔着馬車聽到了外面的騷動,似是有重物拍打在肉體上時發出的悶響,還有人摔倒,哭喊、尖叫、怒罵同時響起。
“怎麽突然不準出城……”
姚若筠驚怒交加的聲音也響了起來,馬車之中三姐妹面面相觑,正有些驚愣間,突然聽到破空聲響,接着‘啪’的一聲,拉車的馬兒發出悲鳴,吃疼之下開始拼命的掙紮。
車子本來還在前行,突然發生這樣的意外,劇烈的晃蕩,姚婉甯險些摔倒在地,還是姚守甯一把将她抱進懷中,使她不至于撞到馬車的内壁。
蘇妙真擋在兩人面前,外頭有一道聲音響起:
“差爺……别這樣。”
今日趕車的是家中的鄭士,他此時強忍焦慮,身體往後一靠,小聲的隔着車門問道:
“你們沒受傷吧?”
“沒事鄭叔。”
姚守甯應答了一聲,鄭士松了口氣:
“大小姐呢?”
他最擔憂的是姚婉甯,她身體弱,肚子又大了,害怕動了胎氣,出了問題。
“我也沒事,鄭叔。”姚婉甯也回了一聲。
這下鄭士放心了,外頭的人還在吆喝着:
“走開,不要将這條道擋住了,後面的人退開,前面的人回來。”
“你們稍等片刻。”鄭士飛快的說道,接着跳下了馬車,去追那人:
“官爺,我們是城北姚家的人,我家老爺……”
車廂裏三個女孩都心生不妙,姚守甯想到先前的預感,猶豫了一下,仍是看着姚婉甯道:
“姐姐,我們可能走不了了。”
今日出行的時候她就預感此行不順,先前姚婉甯說話時,她也預知姐姐恐怕無法離城。
隻是那會兒衆人離城門不遠,卻沒料到在即将出城的時候,仍被堵在了路上。
她歎了口氣,小心的将遮擋着窗口的草簾卷起。
此時外頭天色剛亮,但沿街的兩旁已經異常的熱鬧。
姚家位于城北,出行之前爲了避免出意外,柳并舟特意交待衆人從北城門而出,不要繞道,隻圖盡快出城,以免夜長夢多。
之前衆人一路出行也十分順利,哪知快到出城門之前,一下就被截住了。
姚守甯看了一眼,認出這裏是離北城門不遠的街道,最多再繞過一段路,便能看到城門了。
但此時街道之上擠滿了身穿紫袍的鎮魔司的人,還有一隊内城的侍衛如狼似虎的吆喝着讓衆人退開。
一些沿街而睡的流民也跟着站起來看熱鬧,而兩旁店鋪的掌櫃一見出現異動,都慌張的驅趕着店中的客人,想要關門閉店,深怕招惹上麻煩了。
少數人趁亂鬧事,一時間哭喊聲、尖叫聲四起,亂得不可開交。
許多人見到姚家兩架前後并列的馬車,不懷好意想要撞過來,遠處正站在一輛馬匹前,與一位差人讨好說話的鄭士眼角餘光看到這一幕,頓時急了,轉身回來斥趕着這些亂民。
“走不了嗎?”
姚婉甯抱着肚子,聽着外頭的異動,先前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聽聞這話之後反倒平靜了下來:
“走不了就算了吧。”
就在這時,鄭士大怒喊:
“你們要幹什麽?”
“大老爺,行行好,給點吃的吧——”
有人大聲央求,說話的同時似是有手在抓馬車,想往車上鑽。
鄭士大怒,上前去拽人。
這人雙手死死扣住車身不放,他瘦得出奇,但力量卻很大,此時身強力壯的鄭士用力拽他竟然都拽不下,反倒扯得馬車拼命搖晃。
這車體一晃,車中姚婉甯坐立不穩,發出一聲驚呼。
那攀附在馬車上的人一聽車裏聲音,便興奮的大聲喊道:
“車裏有女人!”
這話一出,哪怕隔着車廂壁,車裏的三個女孩都瞬間感覺到重重的壓力。
街道本來就混亂。
今年接連的兩場災厄造成大量的百姓流離失所,妖邪現世之後産生的鬧劇更是奪走了許多人的生命;再加上皇室王權的争奪,使得皇位動蕩不安。
若非後來柳并舟與長公主合力,使神啓帝重新掌權,勉強鎮住了局面,恐怕神都城早就混亂,形成了勢力割據的局面。
但就算暫時平靜,事後許多人妖蠱發作,皇帝發瘋一樣的砍人頭,仍刺激了許多的人。
這些災民失去家園與親人,處于人性與獸性的掙紮之間,此時不過是強行壓抑。
他們心中積怨已深,隻差一個引子,便會一點就爆。
鄭士也曾做過軍士,眼力、能力都不差,一見此景,便知不妙。
他雙手用力,顧不得拽傷人,用力将那大喊的流民扯了下來:
“滾!”
那人被丢落下地,卻不死的想往車上爬,嘴裏一面大喊:
“憑什麽老爺們有飯吃、有衣穿,出行有馬車,還有人侍候——”
鄭士張開雙臂攔在馬車前,警惕道:
“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想要吃飯,想要衣穿,想要錢,想要家,想要女人……”
“這與我們有什麽關系?”鄭士心急如焚,重新坐上馬車,想要脫困。
周圍的流民表情逐漸不對勁兒了,車裏坐的是姚家三位小姐,他擔憂出事。
“老爺們行行好,給點錢吧——”
那人也不理睬鄭士的話,隻不怕死的往馬車前撞。
有了他的舉動,其他人也跟着圍了上來:
“老爺行行好,給些錢吧。”
“給點錢——”
人越來越多,城門被封,四周逐漸圍來人。
馬匹被圍困在中間,不安的甩着蹄子。
鄭士甩着馬鞭,逼這些人後退。
但這些流民骨瘦如柴,各個爛命一條,自從洪災之後,朝廷視他們如累贅,他們遊走于街道之間,夜裏時常遊蕩,有時成群結隊。
随着時間的推移,朝廷無力解決這些問題,暴亂漸漸産生,有時夜巡的士兵都不大管。
隻是白天的時候,他們仍如羊群一般沉默、乖順,今日封城之事仿佛觸發了這些人的逆鱗,情況慢慢開始失控。
“守甯,怎麽辦……”
蘇妙真坐在車中,也感覺情況不大對勁兒。
姚婉甯面色發白,但她并沒有因此而慌亂,而是道:
“不要慌,外祖父也要送娘出城,很快就會過來,我們攔一會就行。”
“不用擔憂。”姚守甯也點了點頭,強行令自己冷靜下來:
“我不會讓你們出事的。”
在預知到姚婉甯可能會面臨‘河神’的那一幕畫面,因此而推測出今日衆人無法出城的那一刻,姚守甯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她記住了當時的時間,便相當于在那一刻抛下了一個時間的‘錨點’。
這是她才向空山先生學習不久的技能,之所以先前這樣做,隻是姚守甯想到外祖父行事風格謹慎,因此提前做準備而已。
此時混亂一起,她不由有些慶幸。
如果災民真的出現混亂,她就施展時光逆流,回到一刻鍾之前的時候,拉着鄭士等人提前先避開這裏。
雖說如此一來時間錯亂,可能會引發一些連鎖反應,但家人性命重要,這些混亂的後果隻有後面再去承擔。
不過她想到空山先生的提醒,也暗自決定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如此做。
她壯着膽子往車窗外看,隻見四周全是圍過來的流民。
這些人骨瘦如柴,衣衫褴褛,滿臉皆是愁苦,身上散發着陣陣臭氣。
他們的眼神兇狠,如兇猛的野獸,神情麻木,不見善意,如同一具具行屍走肉,姚守甯一望就打了個寒顫,心中畏懼。
但身旁姚婉甯、蘇妙真緊靠向了她,兩人身體不自覺的輕顫,她又鼓足了勇氣,往四周看去。
車外,鄭士聲厮力竭的道:
“我們家也隻是普通人,我家老爺隻是一個普通的公門差人,靠俸祿吃飯,哪有那麽多銀子?”
“洪災之中,我家老爺抗災險些丢了性命……”
他的話并沒有讓這些人後退,反倒沿街兩旁的人見到這裏動靜鬧大之後,許多靠着街鋪牆壁而坐的流民也緩緩的站起了身,遲疑着往這邊走了過來。
“你們走開……”
姚若筠等人離得不遠,見識到不妙,連忙圍了過來。
後頭曹嬷嬷等人乘坐的馬車也并列過來,姚家衆人集到一處,許多事不關己的人想要躲開,卻一并被圍困在内。
此時暴動未起,但情況已經不妙。
“各位大人——”姚若筠見情況不對,開始求助于鎮魔司:
“還請幫忙……”
鎮魔司今日爲了封城,帶了一批人出來,先前驅趕流民時兇神惡煞的兵卒,此時見流民彙聚,都不大願意管這些閑事。
聽到姚若筠的呼喊,便都一個個别開了頭,裝作沒看到眼前的事。
“不好。”姚若筠見此情景,心中一沉。
外頭情況一觸即發,車廂之内,姚守甯卻突然走神,想起了去年的時候,蘇妙真進城那日。
那時的情景與此時何其相像,都是城門口鬧事堵路,不過那時有陸執意外出現,救了柳氏一命,從而開啓了她與世子之間的緣份,那麽這一次呢?
世子已經離開神都好久了,他什麽時候回來呢?
姚守甯想到這裏,意識到自己走了神。
明明情況危急,她卻想到了世子。
這個念頭一起,姚守甯心中想要見到世子的沖動頓時迫切無比,令她自己都有些吃驚。
危難當頭,‘河神’即将來臨,姚家面臨沖擊,逃亡在即的時刻,卻因爲鎮魔司的出現而被堵截在神都城内。
而此時城門關閉,城中災民暴動,圍困馬車,她卻想到了世子——
姚守甯并沒有急着羞愧,而是分析自己的心思。
師父空山先生說過:辯機一族的傳人早期血脈蘇醒時,預知的力量無法受到掌控,指向未來的更多線索極有可能隐藏于不經意間的一個念頭、想法裏。
若是性情粗枝大葉的人,興許會忽視這些随意興起的想法,也就會将這些線索忽視。
姚守甯沉下心來,細細的去深思這件事。
她與世子的緣份興起于去年的城門相遇,那時柳氏遇到世子而有了一線生機;
此次陸執離開神都去置辦救柳氏的養魂棺,算算時間他已經去了許久,前些日子曾來信說是‘不日将歸神都’——莫非那個回來的日子,就是今日?
他們今日能再遇世子,有驚無險!
這個念頭一湧入姚守甯心中,她頓時又驚又喜。
思路一旦明确,預知的力量頓時增強,她耳畔聽到急馳的馬蹄,有人大喊開城門,一隊黑甲擁護着一口棺材沖入城内,聚集起來的流民四散逃去。
“怎麽辦……”
蘇妙真有些焦慮,小聲的問了一句。
“表姐别慌,我們今日有驚無險。”姚守甯一‘看’到未來,頓時心中大定,安慰了蘇妙真一句。
正說話間,有人蹿上馬車,用力推擠車門。
鄭士阻攔不及,被一群人拉下車去。
馬車經過這一抓扯劇烈搖晃,幾個女孩小聲驚呼,姚婉甯單手抱着肚子,一手撐着車廂壁,吓得臉色泛白。
姚守甯怕她動了胎氣,将她抱在懷裏。
拍打車門的力量強了,蘇妙真雖說也很害怕,但她看到挺着大肚子的表姐,還有比自己年紀小了兩歲的表妹,心中突然生出無窮的勇氣。
‘呯——’
車門被人用力撞擊,蘇妙真忍住心慌,倏地起身,一個箭步往車門的方向邁了過去。
那車子門僅隻一個細弱的木拴,經不住有人大力撞擊,撞了兩下,那木塞已經發出折裂聲響。
不等外頭的人再撞,蘇妙真鼓足勇氣拉開木塞。
‘嘩。’
風吹了進來,一個瘦弱如猴的男人見車門打開,還來不及驚喜,便與蘇妙真打了個照面。
蘇妙真與陌生人四目相對,來不及多說,扯下蒙臉的面紗,咧開了嘴。
那柔美眉眼之下,是尖突的長嘴,嘴角裂開能見兩顆犬牙,這突如其來的沖擊讓那瘦弱的男人面色由喜變驚,兩隻手吓得一松,大喊了一聲:
“鬼——鬼啊!”
說完,‘砰’聲摔落倒地。
蘇妙真心髒‘呯呯’亂跳,也連忙重重将車門重新關上,吓得坐倒在車門口,抖個不停。
“沒事了,沒事了——”
她這話也不知是安慰姚守甯兩姐妹,還是在安慰自己。
這是自狐王徹底離去,她顯出妖異化長相之後,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露出真實的面容,蘇妙真自己都沒有想到,有一天這副妖異化的容貌還能吓退别人,暫緩危機。
“我們暫時……”蘇妙真拍打着胸口,才剛一說話,就聽到外面有人鬼哭狼嚎:
“車裏有妖怪,車裏有妖怪!”
那先前落車的男人大聲道:
“一個紅毛臉的長嘴女妖怪,呲牙咧嘴,感覺要吃人。”
“……”
蘇妙真語氣一滞,眼中便浮出水光,連忙慌亂的去摸面紗,試圖重新遮住自己的臉。
“表姐。”
姚守甯見她難過又害怕,連忙握她的手,正欲安慰她時,蘇妙真卻擠出一絲笑意:
“守甯别擔心,我沒事……”
正如柳并舟所說,她經曆大禍,卻能保得住性命,如今理智恢複清醒,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不會将這些人的話放在心裏。”
姚守甯點了點頭。
陸執的隊伍還沒有進城,爬上馬車的人暫時被逼退,但不代表危機就已經被解除。
流民躁動不安,姚家仍被困。
她顧不得安慰蘇妙真,而是需要想辦法拖延時間,等待陸執的到來。
就在這時,地底輕顫,‘嘚嘚’的馬蹄聲響起。
又有人過來,聽着聲音,是從城内的方向傳來,姚守甯心中一動,突然推開了窗戶,将頭探了出去。
隻見街道之中,有一隊人馬疾馳而來,沿街兩道站起來的流民受這一隊人沖擊,迅速的散開。
這些人身穿青色雲袍,頭戴黑紗官帽,正是鎮魔司的人。
爲首的一個人面白無須,年約四十,手舉了一卷明黃聖旨,正是她打過了兩次交道的‘老熟人’。
姚守甯見到他的時候,突然覺得救星将至,大喊了一聲:
“程公。”
那人聽到她的呼喊,轉過了頭來。
隻見他面敷白粉,塗了嘴唇,但卻掩飾不住眼睛下方兩個深深的眼袋,正是姚守甯見過兩次的程輔雲。
說來也怪。
姚守甯與程輔雲見過兩次面,第一次見時,這老太監陰陽怪氣,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第二次見面,是他負責審問代王地宮,懷疑她與世子搞事。
那次見面,兩人氣氛劍拔弩張,談話算不得愉快。
鎮魔司的人小氣陰狠,程輔雲身爲副統領,也不是什麽善人,可這會兒姚守甯見了他卻覺得十分親切。
她的直覺告訴自己:程輔雲可以幫助自己。
姚守甯信任自己的直覺,可不管程輔雲性情如何,當即沖他猛揮手:
“程公,程公。”
程輔雲一見姚家的這位二小姐,當日審問她的一幕頓時浮現在他心裏。
他性情狠辣,手上沾過不少人命,朝中許多官員見他之時,大多都是面帶笑容賠着小心,心中卻對他十分鄙夷,看不起鎮魔司的内侍。
但這位姚二小姐是個特例,她既不怕他,反倒膽識大得很。
當日姚守甯故意噴了他一臉唾沫,他下意識的抹了把臉,有心不想理睬這位二小姐。
他心中有事,本身就煩悶異常,又有差事在身,不願與這位單純的官家小姐打交道。
程輔雲别開臉,假裝當沒聽到姚守甯的呼喊,哪知她一見程輔雲不應答,又道:
“程公,程公,過來,這裏,我們見過兩面的。”
程輔雲隻當她的呼喚是耳旁風。
“程輔雲!”姚守甯似是有些生氣,提高了聲音:“你給我過來!”
手持聖旨的程輔雲呆滞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姚守甯在對自己大聲喝斥。
鎮魔司的人看着上司青白交錯的臉色,一時懵住不敢吭聲。
身爲鎮魔司的副統領,程輔雲的地位雖說位于馮振之下,可在鎮魔司中也是積威甚深,出門很是威風,誰見了他不恭敬的稱呼一聲‘程公’,又何曾被人這樣大呼小叫的?
這位姚二小姐年紀輕輕,不知天高地厚,程輔雲反應過來之後,心中随即一陣火起。
他雙腿一夾馬腿腹,手系缰繩,調頭往姚家的馬車靠了過來,決意要給這位官家小姐一個老說。
“你好大的膽子——”
程輔雲眉宇間帶着陰森,手才按到腰側的大刀上,姚守甯雙手交疊放在車窗上,将小巧的臉靠了上去:
“哎呀。”
她眉眼彎彎,露出大大的笑意:
“程公别生氣,我跟你開個玩笑呢。”
她笑起來眼中盛滿光彩,向程輔雲賠禮:
“回頭我請我外祖父出面,替我向你賠不是,好不好?”
程輔雲先前被她無禮的話語激怒,此時又見她一臉讨好的輕語,心中的那股火氣頓時卸了下去。
這位姚家的二小姐确實有些本事,對于人心、情緒的掌控極深,仿佛能找準人性的弱點,操縱人的心情。
當然,最重要的是程輔雲想起了姚守甯的身份。
城北兵馬司指揮使姚翝的女兒,僅隻是這樣當然不足以讓這位鎮魔司副統領忌憚,真正令他‘消氣’的,是她提到了外祖父柳并舟。
昨日宮中大亂,皇帝都險些身死,是柳并舟将發了瘋的陳太微逼出皇宮,救下了神啓帝一命。
想到此處,程輔雲心中最後一絲怒火都散了個一幹二淨,但他并沒有輕易展露出來,而是沒好氣的道:
“如今世道不穩,姚二小姐不在家中呆着,往外跑個什麽勁兒?”
“我們本來想出城。”姚守甯應了一聲,接着就見程輔雲下意識的皺了皺眉。
她的目光落到了程輔雲手中端着的那明黃卷軸之上,看樣子,這就是神啓帝即将新頒布的旨令。
“結果因爲事出突然,被圍困在了這裏。”
“那好辦。”程輔雲眼珠一轉,頓時明白了她突然出言喚自己的原因。
四周流言暴亂,從周圍的情況看來,姚家的人顯然遇到了麻煩,姚守甯想借自己之手脫困。
“既然走不了,不如我讓人清出一條路,讓你們退回去?”他提出建議。
“先不急。”姚守甯剛剛找他确實是想要求助,但她見到聖旨,又已經預算到了自己此行有驚無險,膽子便逐漸大了起來,哪裏願意輕易離去。
“程公手裏拿的是什麽?”
她看向程輔雲的手,并不掩飾自己的好奇心。
“有些東西,可不适合姚二小姐知道,小孩哪來那麽多好奇心,去去去。”程輔雲心中煩悶,哪有功夫陪少女玩耍,三言兩語想打發她。
“你不說我也知道。”姚守甯微微一笑,說道。
“哦?”程輔雲愣了一下,接着扯了扯嘴角:
“那你說來我聽聽。”
“是太上皇的聖旨。”姚守甯肯定的道。
‘噗嗤。’程輔雲縱使心情惡劣,卻也被少女‘天真浪漫’的話逗得想笑。
他晃了晃手上的聖旨,說道:
“姚二小姐果然聰明。”
那卷軸明黃,一看便知禦用之物,程輔雲這樣誇贊并非真心稱贊姚守甯聰慧,分明帶着諷刺。
姚守甯也不介意,突然語氣一轉:
“程公,我看你表情不對,臉色難看,印堂發青——”
她突然伸出右手,四指包握,僅探出一根青蔥似的食指,指着程輔雲:
“你眼下見黑,目光渾濁,像是,”程輔雲臉色确實極差,縱使敷了厚粉也掩飾不住的灰敗,她憑借敏銳的預感,胡亂說了一通,接着道:
“——見了妖邪。”
這話本來是她随意一說,意在想詐一詐程輔雲。
畢竟昨日柳并舟進宮之後,無論是陳太微現形,還是天妖一族現身,程輔雲都是當時的親身參與者,說他撞了妖邪本來也沒有錯。
可姚守甯這話音一落,卻見程輔雲的身體重重一震,眼中露出驚駭之色,手裏緊托着的聖旨都險些松脫落地。
他的反應太驚恐了,連瞳孔都在顫個不停。
兩人目光相對,姚守甯心生狐疑,正欲再問,但她目光望向程輔雲那雙劇烈收縮的眼瞳時,意識卻鑽入他的識海之内。
她的神魂穿越時間,回到了昨夜的皇宮大内。
借着程輔雲的那一雙眼睛,她‘看’到了鎮魔司首領馮振站在她的面前,飛快的說了許多話。
夜色之下,一團黑霧湧入宮中,将侍衛、宮人高高卷起、吞噬,最後化爲妖怪,推門入宮殿之内。
……
姚守甯親眼目睹妖怪獵食人類,心中的震驚可想而知。
她的力量不足,神識斷開,隻見程輔雲仍在看她,滿臉驚恐之色。
“你撞妖邪了……”
姚守甯喃喃輕語。
如果說一開始她是想詐程輔雲,繼而獲得他的庇護,再從他口中探聽消息,那麽此時她則是真的震驚于先前‘看’到一切。
“與妖邪共存,神啓——”她話沒說完,程輔雲顧不得其他,作出噤聲的手勢。
“可别說了,二小姐!”
說完,他伸手拉住了被姚守甯推開的窗戶:
“你到底想幹什麽?”
“程公!”姚守甯面色嚴肅了些:
“你是鎮魔司的人!鎮魔司存在的初衷,原本是鎮壓邪魔,而非與群邪共生啊!”
她想到程輔雲看到的那一幕,堂堂皇宮大内之中,妖怪堂而皇之的‘捕食’,皇帝不加以阻止,甚至爲了自身安危,有縱容之意。
借程輔雲的眼睛,她那一刻也能與程輔雲短暫的‘共情’,知道眼前這位看起來面目醜陋的副統領并非對昨夜那一幕全無抵觸之心。
“姚二小姐。”
程輔雲的音量也提高了些,他看向少女,少女的神色嚴肅,沒有了初見時的天真,也不是後來再見面時,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那種勁兒,她以一種有些失望、有些嚴厲的眼神看他,程輔雲心裏積壓的恐慌終于爆發:
“我能有什麽辦法?姚小姐,我隻是一個走狗而已。”
他突然喪氣:“我出身貧寒,父母因災早死,走投無路入宮讨生存,你不要跟我講什麽道德大義,我不懂那些。”
他很是煩躁的道:
“你年紀還小,也别管這些,天塌下來了,還有高個子頂呢,哪要你操那麽多心?”
“我外祖父修成大儒,名利地位不是唾手可得?”姚守甯沒有理他,而是自顧自說着:
“實話告訴你,最遲七月十五,白陵江‘河神’必至,到時災難将起,不知會死多少人。我外祖父已經抱了死守都城的決心,他老人家一心爲國爲民,爲什麽在這個時候,太上皇不信任他,甯願信任妖邪?”
從程輔雲的視野中看到的那一幕對姚守甯的刺激太大了,神啓帝經曆過昨日的災厄,對于自身的安危感到忐忑,因此借塗妃這一條橋梁,欲與妖邪合作,請它們守護自身不說,并用以壓制柳并舟,以免再發生受陳太微挾持之事。
“……”
程輔雲啞口無言,又心煩意亂:
“小孩管這些麽幹什麽?你繡繡花,打打牌,看看書不好嗎?其他閨閣小姐都是這樣的……”
“這樣的生活能過多久呢?”姚守甯斷打了他的話:
“不要說‘河神’将至,就是‘河神’不來,若與妖邪共存,人類淪爲魚肉,又有什麽好日子可過?”
“這與我又有什麽相關?”程輔雲也來了氣,反問一聲。
“你不是人嗎?”姚守甯看他。
“你才不是人!”程輔雲下意識的反回。
“……”
“……”
兩人話音一落,都沉默了片刻。
程輔雲意識到自己與姚守甯談話之後,情緒都被這位姚二小姐所操控,竟幼稚的與她鬥嘴。
但他也要承認,姚守甯所說的話确實句句說中了他的内心。
他無言了半晌,突然開口:
“七月十五,真有災難發生?”
“當然是真的。”姚守甯點頭:
“鎮魔司的消息靈通,當日在姚家之中,你問我的那些話……”說到這裏,少女的臉上終于露出幾分心虛之色,接着目光左右遊移:
“其實,其實大部分都是真的。”
這些話中,包括了‘河神’娶妻,她提前預警,以及後來與世子前往代王地宮,毀了代王的棺材,使妖邪的存在提早曝光。
“……”
程輔雲聽得啞口無言之餘,又啼笑皆非。
這個少女确實膽大,當日面對他的逼問,還鎮定自如的與他對峙。
不過事過境遷,經曆了昨夜的事,他心境轉變,再也回複不到以往對神啓帝的忠誠,因此姚守甯說完之後,他心中并沒有生出被戲耍的怒意,反倒有些憂慮。
“妖族早有預謀的,已經入侵皇室遺軀。”
“衆所周知,七百年前,皇族是抵抗妖邪的一大阻力。”
姚守甯看着程輔雲眉頭緊皺,一副内心天人交戰的樣子,歎了口氣:
“‘河神’到來已經是一場近乎無解的災難,如果大慶之中還發生妖邪亂世之事,我們這些人,又哪有什麽以後可言呢?”
程輔雲沒有出聲。
他爲人老奸巨滑,如果不是姚守甯透過他的‘内心’,知道他此時早已經對妖邪心生抵觸,這會兒看他的表情,根本難以看出端倪。
“我知道你不完全相信我的話,我們今日本來是知道災難将至,準備送家人出城避禍,但天不遂人願,被堵在了城内,可見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她歎了口氣。
程輔雲低下頭,隔着窗戶往車廂内看去。
隻見車廂裏除了姚守甯外,姚婉甯挺了個大肚子,正與蘇妙真依偎到一處,蘇妙真蒙了臉,一雙杏眼之中帶着恐懼。
随着他的視線,兩人靠得更緊了些,姚婉甯倒表現十分鎮定,還點了點頭,似是與他打招呼的樣子。
“你還知道什麽事?”程輔雲再問。
姚守甯感覺到他心防的松動,心中不由一喜,猶豫了片刻,她便果斷的道:
“我知道你手裏拿着的聖旨說了什麽。”
“你說說看。”程輔雲不動聲色的掂了掂手,說了一聲。
姚守甯閉了閉眼睛。
她聽從自己的内心指引,思緒告訴她:程輔雲會告知她一個很重要的消息。
隻是此時的程輔雲還在猶豫,這件事太過重大,可能關系到他的生命,他想要掂量自己外祖父的力量,才決定說不說那個消息。
意識到這一點後,姚守甯神情一振,連忙睜開眼,認真道:
“你昨夜見到了妖邪入宮捕食人類,而這些妖怪,是受太上皇所請。”她一口氣将自己所知的說了出來:
“太上皇決定釋放妖化的人類,與妖共存。”
随着她的話一說出口,更多的信息化爲一幕幕畫面,鑽入她的腦海裏。
城門前的告示榜上,張貼了告示,有人解釋給圍在告示欄前的人聽:“自此之後,城西、北兩處各劃分一地,以供妖族居住,人類不得踏入——”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張榜文:
“妖道陳太微,乃鬼邪……欲謀逆……不顧皇上大恩……搗毀妖道所在的大明宮,處死觀中衆道士。”
自此之後,焚毀道觀典籍,處決城中招搖撞騙的道士。
……
程輔雲的眼睛越睜越大,眼中滿是吃驚。
‘你怎麽知道!’
這句話在他心中來回的蕩,雖沒有說出來,但從他的眼神、動作之間展現得淋漓盡緻。
姚守甯初時提起昨日他遇妖的時候,他雖說吃驚,卻沒有像此時一樣害怕。
畢竟他與姚守甯也打過交道,知道這位姚二小姐古靈精怪,昨日柳并舟入宮,親眼目睹了陳太微入魔、塗妃變身的場景,從這一方面來說,他‘遇妖’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事。
但昨夜他親眼目睹妖邪受皇帝所邀入宮,并捕食人類,這是柳并舟離開之後發生的事。
此事事關重大,神啓帝下了封口令,由馮振把關,使這件事情根本沒有往外傳開。
更别提他手中的聖旨,是由馮振磨墨,皇帝口訴,刑獄司的楚孝通親自所寫。
當時寫好之後蓋印,交到他的手中,榜文之中的内容,除了他之外,旁人都不知道。
而姚守甯此時卻将榜中内容說了出來,仿佛她鑽入了自己腦中,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程輔雲心中的驚駭自然可想而知,他想起鎮魔司當日對姚守甯的調查,結果顯示她似是有預知之力。
‘河神’現世之時,她似是提早就知道,在大雨那晚纏住柳氏。
……
得知這個結論時,程輔雲還嗤笑不已,姚家二小姐隻是肉骨凡胎,怎麽可能預知前塵後事?
可此時他卻不敢确定,心中忐忑暗道:莫非這位姚家二小姐當真是仙人轉世,能算出前後之事?
他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在姚守甯面前已經被一覽無餘,仍兀自在想:若她當真如此神異,能知前塵後事,這世間之上對她來說還有什麽秘密?
程輔雲越想越是心驚,神色陰晴不定:她既已知道神啓帝與妖族合作,也知皇帝即将劃分出妖族居所,并且準備向妖族發放狩獵令,那她又知不知道,傳聞之中,皇宮神都城的下方,其實鎮壓着一尊妖王的本體,并且已經脫困?
這樣的消息是他無意之中聽來的,程輔雲深知這個秘密要命,之前想都不敢多想。
但此時他被姚守甯的話炸得暈頭轉向,所有思緒全都浮現在心頭,什麽該說的、不該說的,一一都攤在了姚守甯的面前。
姚守甯也是心中大震。
她有預感,今日能從程輔雲這裏聽到一個大秘密,卻沒料到竟然能聽到關于妖王的消息。
程輔雲畢竟是鎮魔司的副首領,并非普通人。
他心中的念頭亂了片刻,很快的他又恢複了鎮定。
程輔雲心道:姚二小姐古靈精怪,興許這些話是柳并舟教她,用以詐我而已。
柳并舟身爲大儒,耳目極廣,興許使了什麽神通,窺探到了某些東西也說不定。
他暗自慶幸着:幸虧自己沒有亂了陣腳,沒被她探聽出什麽東西,否則馮振陰邪,妖怪兇狠,皇帝毒辣,若知道自己洩了密,說不定會要自己的命。
他留在此處與姚守甯說話了好一陣,已經很惹眼了。
在這樣的節骨眼上,程輔雲不願多惹麻煩,打定主意暫時不卷入柳并舟與皇帝之間的防備之中,因此直起身來:
“我不知道姚二小姐從哪裏聽來的這些消息。”他笑了笑:
“不過皇上仁慈,确實有意赦免無辜者,旨意都寫好了,就在這裏。”說完,他托了托掌中的卷軸,接着沖姚守甯笑道:
“如今城門已封,無法出入,城中亂糟糟的,依我看,你還是快些回去,以免出事柳先生擔憂呢。”
他雖說打定主意不沾事,但也想賣柳并舟一個好,目光在四周轉了一圈:
“我看你們有些麻煩,不如我讓人清出一條道,助二小姐一臂之力。”
說完,不等姚守甯回話,就大聲招呼着喚人過來:
“将這些賤民驅使,不要耽誤姚家人的回程!”
他話音一落,先前那些圍觀的兵卒頓時不敢再觀望,隻好罵罵咧咧現身,撥出大刀趕打流民。
這些人動作不小,姚家拉車的馬也被驚動,不安的嘶鳴。
姚若筠等人也靠了過來,程輔雲不願再與姚守甯多言,轉身打馬離去。
等他一走,姚婉甯有些擔憂的道:
“守甯,你是想要從他口中套聽消息嗎?”
兩人一母同胞,心有靈犀,她猜到了姚守甯的打算,因此坐在一旁沒有吭聲。
但這兩人先前的對話聽在她的耳中,妹妹說的話的内容驚人,可惜那位程輔雲十分沉得住氣,沒有被她震住,也沒有講出什麽有用的東西,從頭到尾顯然是将姚守甯當成了孩子。
“那這個人可沒說什麽有用的話。”
蘇妙真也有些不甘的道。
“不。”
姚守甯搖了搖頭,“他說了。”
“說了?”姚婉甯輕聲低呼,蘇妙真也有些詫異。
姚守甯微微颔首,她沒有說具體的過程,但兩位姐姐想到她特異之處,很快便釋然。
她說道:
“他說,神都城的皇宮之下,原本鎮壓着妖王的本體,而此時,這位妖王已經脫困。”
“妖王本體?”姚婉甯面露困惑之色,蘇妙真初時也有些茫然,但姚守甯的話仿佛打開了她腦海裏某個隐藏的機關,她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這個,我倒是知道一些。”
她話音一落,姚家兩姐妹同時轉過了頭來盯着她看。
蘇妙真就有些尴尬的道:
“你們也知道,我曾被妖邪附體,雖說行事糊塗,但,但是我也能隐約感應到一些關于妖邪的事。”
隻是這些事随着狐王離去,似是被封印,需要被特定的東西觸發回憶,才能想起一些。
她沉吟半晌,似是在整理回憶,接着才道:
“妖邪也分族群,其中最強大的一支分爲天妖一族,而天妖一族之中,以九尾狐王爲首。”
關于九尾狐王的事,姚家人已經從柳并舟口中探聽了許多,蘇妙真并沒有多說,隻是道:
“而這九尾狐王兇悍殘忍,又狡猾非凡,且實力強悍,當年太祖無法徹底的殺死它,因此在驅趕妖族,封印妖邪的時候,對它做了手腳,将它本體與魂體剝離,殺死它的肉身,将它的魂識驅離。”
“許多人都以爲,九尾狐王的肉身是被太祖以特殊術法分割,已經徹底滅亡,僅剩魂識。”蘇妙真說到這裏,皺了皺眉:
“但是狐王感應得到,它的肉身并沒有真的死去。”
她越說得多,回憶便越發清晰:
“準确的說,妖族的肉身強悍,狐王的魂識、肉身一體,隻要魂識不滅,肉身永遠無法被真正的損毀。隻是它找不到自己肉身所在之地,因此,幾百年前它脫困之後,一直在尋找着自己的肉身。”
蘇妙真說完,臉上露出焦急之色,一把拉住了姚守甯的手:
“守甯,千萬不能讓狐王尋找到自己的肉身。”她打了個寒顫:
“妖族的優勢,除了在術法邪異之外,還有肉身的強大與可怕。”
柳并舟與狐王幾次交手,看似略占上風,但當時的狐王隻是魂體,本身是殘缺不全的。
再加上它斷了數尾,實力大打折扣,遠不如當年全盛時期。
如果程輔雲帶來的消息是真的,九尾狐王找到了自己的肉身,且魂體、肉身合一,到時的狐王才是真正的妖族之王,說不定帶來的災禍不輸‘河神’。
“千萬不能讓它肉身脫困,守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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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卡文是真的把我卡慘了,删删改改的完全不在狀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