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
姚守甯帶着鼻音喊了一聲,空山先生慈愛的喊她:
“守甯,你也該回去了。”
她下意識的握緊了手裏的銅錢,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
她來到此地,是爲了得到辯機一族的傳承,而她費盡千辛萬苦來到這裏,與空山先生見面之後,隻參與了一場應天書局,還沒來得及得到傳承,空山先生便叫她回去。
雖說家中情況緊急,柳氏也生死未知,她手中拿着朱世祯、張輔臣加持的銅錢,确實到了她應該回去之時——
可姚守甯想到後續的情況,依舊有些焦急:
“我還沒有……”
她還沒有得到傳承,也沒有學會辯機一族的本事。
解了面前的燃眉之急後,她要如何将姐姐腹中的孩子送到朱世祯手裏?
“别急。”
空山先生安撫了她一句。
他撚了撚指尖,一滴血液從他中指處沁出,他并沒有去看,而是笑着道:
“你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也有許多的東西要學,不能急于一時。”
說完,他指尖一彈,那血液化爲一股細如發絲的血紅色線,另一端疾馳向姚守甯。
她一見那血線飄來,下意識的就伸手去接。
細絲碰到她掌心的刹那,便如冰雪融化于她手心中。
緊接着空山先生壓了壓指尖,那血線牽引之處,姚守甯掌心中也湧出一滴血液,似是受到感召般,往空山先生的方向飛去。
血滴的本源仍在姚守甯掌心中,與她聯系未斷。
血珠所到之處也像空山先生的血液一般留下一條細線,直至空山先生掌心處,也隐沒入他的身體。
兩股細線相互交彙、顫鳴,緊接着姚守甯的神識像是瞬間墜入一個奇妙的境界之中。
她隻覺得腳下一空,身體直往下沉,下意識的握緊了手中的細線,發出驚呼聲:
“啊!”
但這喊聲剛起,她就聽到了腦海裏傳來的聲音:
“又有新人來了。”
“看樣子,空山先生終于找到了那個傳承的幼崽。”
“辯機一族又添新人。”
“聽說空山先生又開了應天書局——”
……
數道說話聲在她腦海裏響起,這種情景似曾相識。
“我——”
姚守甯張了張嘴,下意識的瞪大了眼睛,卻發現自己身側并沒有人。
她仍坐在應天書局内的那間清雅甯靜的小屋中,朱世祯等人已經消失,空山先生跪坐于首位,含笑看她。
“諸位,不要吓到了小孩子。”
空山先生的嘴唇未動,但他的聲音卻在姚守甯腦海裏響起。
他‘話音’一落,姚守甯腦海裏的說話聲頓時消失,所有人安靜了下去。
空山先生說道:
“這是辯機一族的秘密。我們以血液相連,打破時間的阻隔,相互聯系。”
姚守甯聽他說到這裏,終于明白了當日自己在齊王地宮中時,誤打誤撞借由陳太微的力量,也曾參與過辯機族人的談話。
“那一次,我也與您交談過……”
“對。”空山先生答道:
“那時你還沒有尋找到我們,自身修爲不足,隻能借某人的神魂爲媒介。”
他認真道:
“辯機一族的孩子最怕的就是在覺醒之後,找不到傳承的長輩。”他解釋着:
“這種所謂的傳承,就是建立一條這樣的連接。”
說完,他動了動手指。
隻見他指尖處,那兩條由師徒二人以血液搭建的線橋重新浮現出來:
“在漫長的傳承過程中,我們擁有大量的知識,這些非朝夕可以傳遞的東西,需要很長時間的學習。”
他的話音一落,姚守甯就想起自己之前試圖快速獲得能力的念頭,紅着臉低下頭,有些羞愧的樣子。
空山先生笑了笑,并沒有責備她:
“建立聯系之後,這裏就是你的‘家’,閑暇之餘,你可以回來學習。”
說完,他伸手一指——隻見他手所指到之處,屋子以木材搭建的牆壁褪去,化爲一排排書櫃。
架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材質的書籍,空山先生說道:
“這裏是曆代先輩記載下來的東西,裏面有他們所經曆的大小事,以及處理的經驗,留在這裏供晚輩們參考學習。”說完,又補了一句:
“将來你也要将你的經曆記錄下來,寫在這裏。”
姚守甯仰頭再看四周,見四面八方全是書,她與空山先生面前的桌子不知何時已經消失。
二人盤腿坐于地上,在她頭頂上方,似是無盡的蒼穹,星光點點,取代了蠟燭的照明。
她正震撼于眼前的變化,空山先生又開口說道:
“應天書局并非一成不變的,它存在于你的内心,當你駕馭它的時候,它可以是一條船——”
話音一落,姚守甯耳畔傳來波濤聲響,‘嘩啦’聲中,她身下的地闆化爲甲闆,船身随水波蕩漾前行。
“它也可以是一輛馬車。”
随着空山先生說話,水聲消失,‘嗒嗒’的馬蹄聲響起,她置身于載滿書籍的馬車之内。
“可能是茶室、花園——”
眼前場景變幻,忽而是幽靜别室,忽而又是園林石桌的樣子。
姚守甯大開眼界。
“這些都隻是小把戲,将來你總會學會。”
空山先生将手一揮,所有景緻全部消失,恢複了先前那浩瀚書屋的樣子。
“等你将手頭的事處理之後,我就在這裏等你。”
姚守甯點了點頭,乖巧的應了一聲。
“回去吧。”空山先生溫和的說了一句。
“好。”
她答應,等到恍惚回神時,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在那仿佛無邊無際的書屋之中,空山先生的身影已經消失。
姚守甯站在一株白玉蘭樹下,好似大夢初醒。
樹冠之下有朦胧綠光,将灰霧隔絕在外,馥雅的花香環繞在她身側。
但她并沒有驚慌,而是擡起了手來——那枚曾受朱世祯、張輔臣加持過的銅錢此時正握于她的手心中。
她邁出樹冠外。
這一次那些灰霧并沒有再傷害她,反倒似是受她掌控一般,安靜的包圍在她身側。
随着姚守甯踏出樹影之下,那先前還生機勃勃的白玉蘭樹最終完成使命,逐漸枯萎、消失。
她心念一動,兩條截然相反的路出現在她的面前:一條通往應天書局,一條通往歸途。
姚守甯毫不猶豫往歸途方向邁去,這一步邁出,身體便随即踩空、下墜。
當她睜開眼睛,看到的是柳氏的身體軟軟倒地,血液噴濺得到處都是。
一道人影站在自己的面前,那人探出的手指貼住了她的額心。
妖邪的尖叫響起,身旁傳來世子哀求似的喊聲:
“守甯——”
“守甯。”
柳并舟也在喊她,還夾雜了長公主及姚婉甯的聲音。
“别聽他的。”
“你敢打我!”妖狐嘶吼着。
在這雜亂嘈雜的聲響中,姚守甯深呼了口氣,用力擡手往點着自己額頭的那隻手拍了過去。
‘啪!’
脆響聲中,那隻手被拍開。
陳太微站在她的面前,滿臉的不可置信。
術法啓動的瞬間,他便已經造出了‘勢’,照理來說,無人可以破解才對。
可姚守甯先前拍他的那一巴掌,卻似是穿破了他的幻影,打中了他的真身。
他若有所思低垂下頭,擡起了自己的手臂。
隻見被姚守甯拍打到的地方,血肉消失,露出雪白如玉的指骨。
陳太微皺了皺眉,接着手指活動了數下,瞬間功夫,血肉重新将枯骨覆蓋,他的手又恢複如初,好似先前被打回原形的一幕隻是幻覺。
“你獲得了傳承!”
他歎息了一聲,并非疑問,而是肯定。
“對,我得到了傳承。”
姚守甯點了點頭,應了一聲,伸出雙手,抱住了倒地的母親。
“沒想到天命果然難以抗逆,最終竟會是我推了你一把,送你到了應天書局。”
陳太微那張一向氣定神閑的面容變得凝重,他的手還在揉搓着先前被姚守甯拍開後現出原形的手掌,久違的痛楚令他皺了皺眉:
“三十三年前,我就感應到了應天書局上,出現了我的術法氣息。”
他順着術法追蹤而至,窺探到了一點天機。
“我聽到有人在說,她/他是南昭柳并舟的女兒未來嫁人所生的孩子。”
應天書局是受辯機一族掌控,他當時聽得并不是很分明。
随後又因爲被空山先生發現,及時切斷了那一股術法的連接,最終隻使他得知了極少的信息。
但就憑着這一點信息,他推斷出此人是未來辯機一族的傳人,且與未來的自己會有聯系。
“通過柳并舟的名字,我找到了張饒之。”
他歎息了一聲:
“他要我立誓,發誓在你未獲得傳承之前,不能傷你性命。”
陳太微想了想,失笑道:
“我太過自信,受了自己的推演之術的誤導,竟誤以爲你姐姐才是辯機族的傳人,因此倒将你疏忽了。”
‘唉——’他又歎了一聲,搓了搓手腕:
“當年任我聰明絕頂,恐怕也絕不會想到,三十三年後,竟會是我親手送你回應天書局,以緻留下這麽一個禍根。”
說到這裏,他突然想到了當夜以神降之術附身于姚若筠身上時,柳并舟提到張饒之當年對他的點評:任自己占盡天時、地利,卻缺少人和。
莫非自己也是姚守甯占盡的‘人和’一環?
姚守甯沒有理他,而是焦急的去看自己的母親。
好在柳氏雖說氣若遊絲,但卻并沒有死。
她看到柳氏頭頂之上,一小簇弱小的火光閃爍着,并沒有徹底的滅絕。
那是她回到柳氏年少時,送她的禮物,卻沒料到會在多年後保住了柳氏的性命。
姚守甯心中一松,眼眶濕潤。
“你如今已經獲得傳承,我與張饒之間的約定自然作廢。”
他一揮扶塵,俊容含笑,一雙眼睛裏卻寒光閃爍:
“姚二小姐,對不住了。”
柳并舟等人聞聽此言,意識到不對勁兒,正欲上前,卻不料被陳太微拍開的狐妖發出怪笑。
一時之間,屋内妖氣大盛,紅狐身體一扭,無數道狐影從它身上跳出,将所有人纏住。
陳太微單手畫符,符成之後他舉掌一抹,符影在半空中被他抹開,瞬時化爲六道并列的靈符。
這位極有可能來自于七百年前的道教魁首确實非同凡響,不止是道術出衆,且面對姚守甯時,并沒有因爲自身實力而托大,而是拿出了全部的實力,要将她當場扼殺于姚家之中。
他手掌一推,那六道靈符便随即四散開來,飛至六個方位,迎風便漲,眨眼間變成六道閃着靈光的道法之牆,将姚守甯、姚婉甯、受傷的柳氏及陳太微困在了裏頭。
“你縱使接受了傳承,但因爲才與空山見面,所學不多,現在是你最弱的時候。”
屋裏陸執等人的急喊聲、打鬥聲随着符牆的出現,刹時全都消失了。
陳太微一抖手中扶塵,那扶塵化爲一支銀光閃爍的長劍,握于他手。
年輕俊美的道士以劍尖指向姚守甯,轉頭觑了一眼地上的柳氏,鳳目含笑:
“妖怪果然沒用。”
他‘嗤’了一聲,眼波轉動間看向姚守甯:
“你母親受狐怪一擊,本該死了,但她命魂之火格外旺盛,顯然命中注定不該死在此處。”
他頓了頓,又說道:
“但她身纏妖氣,縱使有這命火相護,但不出一半片刻,必死無疑的。”他又看向姚婉甯:
“你姐姐雖說胎中顯現龍氣,但畢竟年幼,不成氣候。”
姚守甯看向了他,他笑道:
“不如我給你一個機會,你自盡了事,你死後我與妖怪即刻退走,饒你姐姐一命,讓你娘得到救援,如何?”
“我信不過你。”姚守甯搖頭。
“信不過我?”陳太微似是十分吃驚,聽了這話竟愣了片刻,接着才不服氣道:
“我這個人最重承諾,當年你看我與張饒之有約有先,之前殺你沒有?”
說完,抿了抿紅唇,輕聲誘哄:
“你可不要倔強,我這六道甲符,縱使天雷都無法輕易擊透,隻要拖得一時半刻,你娘便必死無疑了。”末了,有些哀怨的盯着姚守甯看:
“到時出了人命,又是何苦?”
“你不用哄我。”姚守甯笑了笑,答了他一句。
陳太微頓時愣住。
他細細端詳少女,卻見她神态笃定,死期将至,卻并不像之前一樣慌亂無助。
片刻之前,陳太微還記得柳氏受傷給她帶來了極大的打擊,使她心防大破,險些被他掌控。
可此時她已經神态冷靜,不再受他話語引誘。
這個變化是因應天書局而起的,莫非她在應天書局上,見了什麽人,得了什麽幫助?
“我不怕你,你也不是什麽重承諾的人。”
姚守甯回他,同時心中一動,神識沉入識海,那裏一條細細的血光連接了浩瀚的時光之海,她喊道:
“徐先生,徐先生。”
與空山先生聯系上後,她算是正式加入了辯機一族,也擁有了與衆前輩們以神識交流的本能。
隻是此時她第一次獨自使用,雖說先前聽到衆人‘說話’,但喊出‘徐先生’三個字時,心中仍是惴惴不安,深恐出錯,亦或是徐先生并不能及時聽到她的喊話。
好在她話音一落,識海中很快傳來了一道冷淡的聲音:
“我在!”
“是新人說話嗎?”
有人插了一句嘴,姚守甯沒有理他,聽到徐先生回話的刹那,她心中一顆大石落地,連忙問道:
“徐先生,您是七百年前的徐昭徐先生嗎?”
“七百年前?我不知道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孩子,但我确實是徐昭了。”那徐先生答道。
“我聽人說過,太祖身邊有四位至交好友,您是其中之一嗎?”姚守甯再追問。
她的語氣急促,其他人聽得出來她遇到了危急之事。
有人便問:
“小孩需要幫助麽?”
“距離徐昭七百年後——具體在哪一年、哪個時間地點,給個準話,我來相助。”
衆人七嘴八舌說話,徐昭的聲音夾在衆人之中:
“不錯,我與朱世祯一見如緣,很願意助他一臂之力,他身邊的人也很有意思,是人中豪傑,關系與我都不錯。”
說完,又問:
“怎麽了?”
“我想知道那位出自道門的孟松雲——”
姚守甯來不及回答其他長輩的好意,将自己的要求說出口。
“孟松雲……”徐昭微微怔了片刻,接着似是猜到了什麽,發出一聲遺憾的歎息,繼而毫不猶豫将自己所知盡數說出。
……
神啓二十九年的姚家之中,姚守甯識海的對話隻是刹時之間,她擡起頭時,看向陳太微:
“你曾背信棄義,暗害了朋友。”
先前笑意吟吟的陳太微一下怔住,他的臉色随着姚守甯的話迅速的陰沉了下去,姚守甯接着說道:
“你曾發過重誓,終身追随一人,與他結義,卻在他死後,将他屍身亵渎。”
“你這樣的人說的話,又怎麽可信呢?”
她繼續道:
“你之所以不殺我,并非是因爲你真有這樣好心,”她頓了頓,突然想起上巳節那晚,陳太微曾經提到過的一個詞——“你怕沾上因果!”
陳太微的瞳孔微微擴大。
這一瞬間,姚守甯真實的感覺到殺意掠過。
“守甯!”姚婉甯爬起了身來,想往姚守甯沖來,卻在起身的刹那牽扯了肚子,肚腹墜墜的痛。
失去了‘河神’陰魂的幫助,她身體孱弱,難以起身。
“唉。”陳太微的歎息聲響起,接着銀光閃過。
那光芒刺眼,劍尖未至,寒意已經先将姚守甯身體籠罩了。
她下意識的手握成拳,以小臂橫于眼睛處。
劍光閃至她的面門,氣勁吹得她臉頰數縷頭發飛揚,接着被氣流絞斷。
但下一刻,‘叮’的脆聲響在衆人耳畔。
“什麽?”
陳太微那張木然的臉龐上浮現出驚訝,他的長劍被擋住了。
劍尖被姚守甯的手掌封住,再難寸進。
她掌心之中扣了一枚銅錢,那銅錢上紫氣大盛。
“這是——”陳太微的眼神迷蒙,閃過一絲猜疑,接着下意識的伸手想要來抓。
但在他還未碰到姚守甯掌心時,那手掌便被紫氣所灼傷,發出‘嗤’的聲響。
‘嘶!’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手微微一縮,随後一道清亮的龍吟聲響徹天地。
這一聲龍吟可非姚婉甯腹中的胎兒所化龍氣可比拟!
‘卬!’
長吟聲中,天地爲之震動。
聲波擴散開來,陳太微發現自己被擋住的長劍開始顫抖。
這曾經跟随了他七百年的貼身之物,已經生出靈智,與他心意相通,此時竟生出退縮之意,欲在這龍氣之下俯首臣服。
‘铛铛铛铛铛!’
劍身拼命晃蕩,力量大得陳太微幾乎護持不住。
與此同時,他曾聲稱天雷也難以擊破的六甲靈符所形成的符牆在這波攻擊之下,亦是抵抗不住。
符影抖顫不疊,雄厚的力量沖擊四周。
‘喀——喀喀!’
符牆之上出現裂縫,接着如蛛紋般往四周擴散開來。
“原來是他……”陳太微終于無法維持平靜的表像,看向姚守甯的掌心處。
這股力量并非姚守甯所有,他從姚守甯的掌中,感應到了熟悉的氣息,那些原本被他塵封在心底的往事開始翻湧,他嘴唇動了動,有一個名字翻湧在他唇齒間,他還未喊出聲:
“朱——”
‘轟!’
一股紫氣自姚守甯掌中迸出,紫氣之中鑽出一隻龍首。
那龍影雖迷你,但眼中威儀非凡,張口一咬,将劍尖‘哐铛’咬碎。
劍身發出一聲顫鳴,化爲扶塵,落于陳太微手中。
龍影自姚守甯掌中鑽了出來,化爲一條紫金小龍。
那小龍飛速成長,片刻便化爲巨龍。
如此一來,六甲靈符更是再難将其困住。
它擡手一撕,那六道靈符應聲便破。
“這是怎麽回事?!”
符光破裂的刹那,狐妖有些忐忑不安的聲音響起:
“我怎麽感應到了朱世祯——”
它話音未落,那巨龍也同樣感應到了老對手熟悉的氣息,長尾一擺,龍身靈活非凡的轉首,‘嗷嗚’聲中,将那如小山般的紅影一并吞入口中!
“啊!!!”
狐王發出驚駭交加的慘叫,接着漫天飄舞的紅尾無聲斷裂一根,滿屋妖氣瞬時消失得一幹二淨。
天妖一族的狐王在感應到龍影出現的刹那,便果斷的棄尾逃走。
而它走後,巨龍轉頭,張了張嘴,口吐人言:
“松雲!”
這喊聲一落,便如世間最厲害的言咒。
陳太微的皮膚化爲淡金色,他的面容、身上四處開始出現橙色的光點。
那光點迅速擴大、蔓延,所到之處形成黑色的灰斑,仿佛有人在陳太微的體内點了一把無形的火,刹時之間将他燒透。
屬于‘陳太微’的面皮被灼毀,一具滿身漆黑的鬼怪抱持着一個骷髅,出現在衆人的面前。
“守甯,你沒事吧!”
嘴角帶血的世子持劍跳到姚守甯身側,長公主夫婦、柳并舟及周榮英等人俱都圍了過來。
屋裏激蕩的氣流吹拂開來,‘轟’的沖擊到了那鬼怪身上。
‘呼!’
焦黑的屍骨在這一吹之下化爲飛灰,在屋裏四散飛揚。
長劍‘哐铛’落地,玉白的骷髅從半空中跌下。
姚守甯見到這一幕,心中微微松了口氣。
但她預想中的骷髅跌落地面後摔散架的情況并沒有發生,因爲那本該是一架死物的骷髅落地的刹那,轉動骨架,發出‘喀喀’的聲響。
隻見骷髅翻轉腰身,雙足穩穩落地,那已經失去皮肉的腦袋擡了起來,空洞的雙眼裏突然閃起了兩簇幽藍的火光。
‘喀喀喀!’
它‘看向’姚守甯的方向,上下颌動了動,似是發出笑聲一般,接着伸手一招。
落地的長劍飛起,重新握到了它的手上。
劍身顫鳴,發出‘嗡嗡’聲響。
它低垂下頭,愛憐的又撫了撫劍身,再擡頭深深的‘看’了姚守甯一眼:
“沒想到,它竟然落到了你的手上。”
骷髅的下颌動了動,姚守甯耳中聽到了‘陳太微’的聲音。
不等姚守甯說話,骷髅嘴裏噴吐出大量黑氣,迅速将它身形掩蓋。
‘轟隆隆——’
外間傳來悶雷聲響,姚家有下人驚慌的在喊:
“打雷啦,是不是又要下雨啦!”
年前那場暴雨引發的洪災給衆人帶來了極大的心理陰影,此後的災難不斷,使得許多人一聽雷聲便感到害怕。
這喊聲一響,将屋子裏妖邪帶來的陰森詭異感沖散,黑氣散逸開來,那骷髅已經不見蹤影了。
狐王逃跑,陳太微受重傷,這一道、一妖相繼退去,留下一頭金龍之影盤踞于姚守甯上方。
但片刻之後,那龍息逐漸散去,紫、金雙氣相繼縮小,最後化爲一枚龍眼大小的錢币,‘啪’的一聲落到了姚守甯的手心上。
姚家屋舍一片狼藉,被掃斷的屋梁倒了下來,砸碎了桌椅、櫃子等物,重傷的柳氏奄奄一息,躺在了地上。
“娘!”
姚守甯這才回過神,抱起自己的母親。
柳氏面如金紙,但好在還有一絲鼻息。
“讓我來。”
徐相宜擠開衆人上前,屋裏蘇妙真也臉色慘白的上前:
“姨,姨母怎麽樣?”
“我不知道。”
姚守甯臉色慘白,強忍心慌的搖頭。
徐相宜碰了碰柳氏的鼻息,接着松了口氣:
“還有氣。”
說完,他露出笑容。
衆人見他這副神情,也跟着松了口氣。
“隻要有氣就好,徐先生手段非凡,定能救回你娘。”陸執蹲到了姚守甯身邊,小聲的安慰她。
她勉強應了一聲,問道:
“我娘有救嗎?”
“有!”徐相宜十分肯定的點頭。
他這話音一落,衆人都松了口氣。
柳并舟緊繃的腮幫也跟着一松,露出後怕之色。
他對于未來事件的知曉,來源于三十三年前與姚守甯在應天書局上見面時所獲知的消息。
那時的他隻知道三十三年後,自己的女兒會受緻命的重傷,對于之後的事情卻并不知曉。
如今徐相宜肯定的回答如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他縱使已經是大儒之身,但聽到女兒有救,仍如一個平凡父親般,喃喃道:
“有救就好,有救就好。”
柳氏肚腹處破開了一個碗口大小的洞,已經可以看到内髒。
血流了她滿身,這樣的傷勢本該令柳氏當場身亡,但因爲命魂之火還未熄滅,她仍保留了最後的一口氣未落,将三魂七魄鎖在了體内。
“你娘隻是凡人,照理來說擋不住妖怪一擊才對。”徐相宜一面飛快的說話,一面摸出一張紙,三兩下撕成一個簡陋的紙人模樣,咬破了食指,滴了血在紙上。
他将紙往柳氏身上一貼,柳氏原本沉重的呼吸聲頓時止住,整個人也如木偶一般,不再動了。
“娘。”姚婉甯捧着肚子驚呼了一聲。
“姨母。”蘇妙真也急急的喊道。
“别急。”徐相宜說道:
“我暫時封住了你娘的命脈,使她不再繼續消耗命魂之火。”他說完,又看向長公主:
“回去之後,我要尋千年鐵木,将其制成一副棺材,并以木心雕成人偶,寫姚太太生辰八字,制成人偶替身,将她的命魂移到木偶之上。”
“好!”
朱姮蕊毫不猶豫的點頭。
雖然不知道這千年鐵木是什麽東西,但徐相宜特意向長公主提起,可見不是一般的物品了。
此時不是與朱姮蕊客氣之時,姚守甯咬了咬嘴唇,問徐相宜:
“這是巫蠱之術嗎?”
“對。”徐相宜點頭:
“巫蠱之術也并非隻能用于害人,用得巧妙,也能救人。”他解釋道:
“你娘傷得很重,這種妖氣能傷神魂,我準備将她神魂移開,再專門以千年鐵木制成棺材,用以溫養她的身體。”
等到肉身養好,再将神魂移入其中,到時柳氏才會恢複。
衆人聽他大概解釋了一遍,心中一塊大石這才落地。
“這有幾成把握?”蘇妙真怯生生的問了一句。
“……”侃侃而談的徐相宜頓時露出尴尬之色。
“我年少之時就想像過這樣的情況,一直想要找機會研究。理論上來說,這種方法沒錯,如果操作得當,是完全可以将一個瀕死的人救活。”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但是,我們這個年代不如七百年前,妖邪影蹤難尋,就是偶爾有妖禍事件發生,受到妖邪攻擊的人很難會留下活口。”
人與妖比起來,身體太過脆弱。
“所以……”
衆人聽到這話,心中頓時涼了半截。
“不過姚太太興許命不一樣。”徐相宜一見衆人忐忑,連忙補救:
“她受了這樣的傷都沒死,可見是命中注定有後福的,我這方法是唯一可行的了,否則她縱有命魂之火續命,但傷口中的妖氣侵入肺腑,會吞噬她的神魂、壽命,她很難熬得過傷口修複期的。”
柳并舟眼裏露出傷心之色,衆人眉頭緊皺,不敢開口。
姚婉甯握着柳氏冰涼的手,淚眼婆娑。
她想起妖邪是沖着她而來,關鍵時刻,是妹妹與母親擋在了她面前。
換句話說,如果柳氏一旦出事,那全是因爲她的緣故。
“照徐先生的辦法,先救。”
姚守甯沉默半晌,拍闆決定。
“那就這樣做。”
柳并舟見她說話,也跟着點頭。
有了兩人發話,後面的事情便好解決得多了。
徐相宜松了口氣,指揮着:
“既然如此,便唯有勞煩公主先将姚太太抱起來,找個地方安置了再說。”
朱姮蕊點了點頭,上前彎腰将柳氏撈抱在手:
“将她安置在哪裏?”
屋子已經坍塌。
但外頭吵鬧紛紛,柳氏如今情況危急,若這樣抱出去,恐怕家裏人要被吓得不輕。
好在内室還未徹底垮塌,隻是這會兒姚婉甯傷心欲絕,還沒反應過來,姚守甯的目光落在柳氏身上,滿臉擔憂。
蘇妙真最先反應過來:
“不如先抱進内室中……”她伸手指後方指了指:
“這,這裏,請公主跟我來。”
她對于朱姮蕊是有些害怕,又感到有些羞愧的,當日她受狐妖蠱惑,曾幹過不少糊塗事,受到過長公主的厭惡。
說話時低垂着頭,根本不敢去看朱姮蕊的眼睛。
長公主卻并沒有想其他,而是抱着柳氏大步踏入。
“妖邪雖說離去,但怕去而複返,姚太太留在這裏,安不安全呢?”周榮英眉頭緊皺,問了一句。
“暫時安全。”
姚守甯握緊了手中的銅錢。
她沒有想到,應天書局上,朱世祯以血所加持的銅錢,竟會是一份如此大的禮物,能在危急時刻絞殺狐王一尾,也将陳太微打回了原形。
除了這枚銅錢之外,她還有辯機一族長輩們幫忙。
若是徐相宜的方法不起作用,到時她便再問其他人還有沒有方法可以救柳氏——這也是她先前果斷答應讓徐相宜先施救的緣故。
長公主抱了柳氏進屋,姚婉甯捂着肚子,跌坐在地,失魂落魄。
姚守甯将姐姐扶抱了起來,屋子已經坍塌,外頭的下人驚慌失措的在喊。
“這是怎麽了?”
曹嬷嬷、逢春二人的聲音由遠及近,衆人相繼出來,曹嬷嬷駭得面色慘白,目光在衆人身上掃過之後落到了柳并舟身上:
“我剛聽人說,屋裏刮起了大風,似是有妖邪來了——”
“是出了點事,但現在已經沒事了,大家别慌。”
柳并舟看她身後也跟了許多人過來,這些人臉上都帶着忐忑。
姚家這半年已經現了兩次妖邪,鬧得人心惶惶,如今屋子坍塌了大半,動靜極大,連隔壁鄰居都驚動了,不少人搭了梯子趴在牆頭往這邊望,一臉好奇驚怕的神情。
當日柳并舟驅妖之時神奇非凡,召喚出儒聖人的場景仍烙印在衆人心中,大家對他的話深信不疑,聽他這樣一說,衆人都露出笑容。
就連原本十分擔憂的曹嬷嬷都松了口氣,還沒說話,柳并舟就嚴厲道:
“太太受了驚吓,你将此地守住,不要讓人進去驚擾了她。”
曹嬷嬷開始還不以爲意。
柳氏病了多時,一直未見起色,今日家裏出了變故,恐怕真被吓到了。
她點了點頭,提步進屋,許久之後破敗的屋中傳來驚呼,接着便隻隐約聽到壓抑的哭聲,便再也沒聽到聲音了。
“好了,其他人都散了,各自去忙自己的事。”
柳并舟嚴厲發話,衆人面面相觑,見他神情不似平時一般溫和,哪敢多問,便都一一暫時散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