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并舟第一次與妖狐交手時,便借用了這個器物。
但當時這東西并沒有展現出非凡的力量,看上去隻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儒家物件罷了,誰能想到是儒道之心呢?
“哦,我想起來了。”陳太微見它不說話,又開口:
“這東西之前沒有激活,還是上次我去姚家的時候,柳并舟拿它降我才激活的。”說完,他有些吃驚的看向狐王:
“我沒跟你說過嗎?”
半空中如小山般大的妖影憤怒的咧開了嘴角,露出兩根尖利的犬牙,垂落至陳太微頭頂處。
尖牙的陰影處,有兩滴唾沫順着牙尖滴落——
“當日我施展神降術,就是被柳并舟以此物強行驅走,威力非常不錯。”
他似是并沒有察覺,仍是抱着懷中的骷髅。
狐王心中憤怒至極,但它卻并沒有動。
在它眼裏,陳太微的身上有沖天的血紅煞氣,靠得稍近一些,竟然連它的魂體都受到了影響,殺戮、暴戾等情緒在它心裏沖撞,似是想要找個突破口。
“還不是時候!還不是時候!”
它強行将心裏的戾氣壓了下來,将頭擡得高了些,離陳太微遠一點後,才擺動長尾,陰聲問:
“你爲什麽要這麽做?”
“爲什麽?”陳太微偏頭反問:
“你是指哪一件事?”
“……”若不是本體不在,實力大損,狐王想擡爪往他拍去。
它一忍再忍,将心中的殺氣壓下:
“施藥。”陰影處的頭顱轉動,狐王诘問:
“我們合作,你的事我們天妖一族從未插手,爲何此次你要壞我好事,截斷血蚊蠱獵食呢?”
狐王暫時将儒道之心的事放下,它今日前來是爲了前些日子大明宮布施藥物一事。
妖族借血蚊蠱吸食人類精血,收割人類的怨氣、恐懼爲己所用。
本該是天妖一族降臨前的一大殺招,妖族爲此已經部署許久,卻沒料到血蚊蠱才剛開始不久,便被人壞了好事。
若這壞事的人是旁人也就罷了,偏偏壞事的是自己的合作者!
“合作?”
陳太微挑了下眉頭,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我們隻是相互利用,你隻是畜類修煉成精,我堂堂修道之人,又豈會與妖類合作?”
黑影頭頂處耳朵一立,那黑影之中突然閃現兩點紅光,不多時,那紅光化爲狹長的眼眸狀,冷冷的望着站在觀星台上的陳太微。
空氣凝固,若隐似無的殺機在空氣之中傳遞着。
“嘿嘿嘿。”
氣氛一觸即發時,妖王突然冷笑出聲,打破了沉默:
“你也配稱爲人?瞧瞧你此時的模樣吧,你比我身上的邪氣更重,爲何不加入天妖一族?”
先前還滿臉輕松的陳太微頓時收斂了笑容,眉眼陰沉了下去,被他抱在懷裏的骷髅抖動着,骨頭架子撞擊間發出‘咯咯’輕響。
就在這時——
妖王話音一轉,幽幽的道:
“大事将成,我們又何必在這樣的小事上争執呢?當務之急,還是應該同心協力,你取你的大慶王朝氣運,我要我的族群重回人間之中。”
陳太微單手掐腰,指尖在拂塵上搓了搓。
少頃,他終于笑着将手移開:
“你說得對。”
他點了點頭,眼中閃過暗光:
“血蚊蠱的事,早就已經曝露。”
陳太微轉過身,忍下心中嗜血的沖動:
“經我蔔算,血蚊蠱現世初日,便應該造就殺孽,但這卦象并沒有出現——”至于其中原因,“你應該很清楚。”
血蚊蠱現世那天,柳并舟出手,施展了銘書,保護了神都城整整一日。
說這話時,陳太微的臉上露出若隐似無的笑容。
這頭愚蠢的狐狸,自大又盲目,瞧不起人類,将其視爲圈養的食物,從沒有将人類正視過。
哪怕是七百年前它曾因此而吃過大虧,但七百年後,仍是如此狂妄,果然畜生就是畜生。
他的聲音被夜風一吹,似是帶着寒意:
“而且朱姮蕊夫婦提出了烈酒加火把驅蟲,似是早有應對之策,可見你們一族血蚊蠱的弱點早就曝露。”
妖王沒有說話,這一點它也猜到了。
“三十三年前的應天書局上,柳并舟應該窺探先機了,辯機一族的人都該死!”
狐妖之影先是陰聲詛咒,末了又自傲道:
“不過我族的妖蠱,并非如此輕易便能破除,不吸夠怨氣,是不會徹底滅絕的,縱然提前窺探先機又如何?”
妖蚊蠱數量龐多。
魔化的大慶太祖朱世祯吸納了數百年的怨氣,早成絕世魔物。
他生活在江河之底,這些魔氣便是妖物最佳的溫床。
整個白陵江底全是妖蚊蠱,足以将整個大慶朝攪得腥風血雨的。
如果不是陳太微意外攪局,使得妖族在摸不清他想法之前不敢輕舉妄動,暫時壓迫了妖蠱退卻,此時的神都早就已經屍橫遍野了。
“妖物終究是妖物。”
陳太微皺眉,“七百年前的失敗,就沒有令你們醒悟嗎?”
“一味的屠殺,會激起反擊。”
人類的性情,他最清楚。
“曆史總是相似的,絕境之中總會滋生英雄。”他轉過身,眼神幽幽對半空中狐王的眼眸相對視:
“你們天妖狐族總是自诩詭計多端。”
狐王聽出他話中的鄙夷,心有不服,但想起七百年前的往事,卻仍是将到嘴邊的反駁壓下了。
“可論起複雜,你們怎麽比得過人心呢?”
“與其一味殺戮,不如馴養人類。”他說道:
“妖蠱蚊雖退了,但你們也留了後手,這些曾被妖蚊吸血的人類體内都被留下了印記吧?”
“不錯。”狐王點了點頭:
“妖蚊吸血的時候,便同時産卵,一旦卵熟,人體便會淪爲寄生之體,以供妖族複蘇。”
“既然如此,又何必殺人呢?”陳太微笑着問道:
“不如留一半人性命,人體被寄生後,不要急着剝奪他們的神智,吞噬他們的神魂,由他們自己作主。”
妖王聽到這裏,心中一動。
“人類貪生怕死,自會想辦法活着。妖化的人初時如過街老鼠,但人一多,便不會再一味躲閃,而是會想辦法争生存了。”他漫不經心的說道:
“到時何須你想盡辦法回到人間?恐怕這些人都會急着迎回‘聖主’。”
陳太微露出淡淡的笑意,但說的話卻令人毛骨悚然:
“這些妖化的人會仇視同類,說不定還會想盡辦法将正常人也拉下水呢,到時這些人自相殘殺,死的人一多,自然怨氣就足。”
他微笑着說出自己的看法:
“怨氣沖天,自然容易将結界之門沖破。正如你所說,到時我收我的氣運,你回你的人間,不是皆大歡喜嗎?”
妖王之影愣了一愣,半晌之後才甩了甩長尾,内心既是歡喜,又有些警惕:
“你們人類果然狡猾,心狠手辣不輸我妖族,你說的計劃确實不錯——”
它低垂下頭:
“不過,你可不要騙我。”
“騙你又如何?”陳太冷仰頭與它腦袋相對視,手按到了腰側的扶塵上:
“給臉不要臉。我願意說幾句好話哄你,是今夜心情好,再多啰嗦,你便要有再斷一尾的心理準備!”
他先前還笑嘻嘻的,說着說着便立即翻臉。
狐王心中既煩且懼,覺得此人果然是瘋了,不愧是當年屠殺了自己師門的怪物。
它大事未成,肉身未曾降臨這片土地,失去了附身的皮囊,僅剩陰魂并非陳太微的對手。
因此狐王強行忍氣吞聲,裝着沒有聽出他話中威脅:
“說到張輔臣,你尋到他遺骨了嗎?”
“沒有。”
陳太微聽到此處,有些煩躁的搖頭:
“輔臣當年受儒家思想影響,胸懷天下,與‘他’的感情最是深厚。”
當年太祖立國後,徐昭乃辯機一族的人,不願過多插手俗世事務,因此飄然遠離。
顧敬先是任鎮魔司之首,後隐身于太祖身後,晚年離開朝廷,成立神武門,也算是與朝廷半切割。
而他……
陳太微怔忡了片刻,想起了當年的一段往事。
那一年他意氣風發,師承明陽子,師父天賦不行,道術普通,隻是一個和善到近乎有些懦弱的老頭兒。
可就是這樣一個從不與人爲惡的老人,養大了他,對他來說如師亦如父,彌補了他童年失去親人的惶恐,給了他一個家,使他自此有了栖身之所。
他成年之後,道術非凡,與太祖爲伍,斬妖除魔,快意恩仇。
正當他以爲自己的未來一片光明,滿心報負想要大展拳腳,開創道家一派的盛世之時——他聽到了一個噩耗,自此入魔。
那一天,他趕回青雲觀,屠殺了滿門師兄弟及同門。
自此,曾經的道門天之驕子墜入魔道,他變相的被這世間放逐。
……
陳太微的目光閃了閃,強大的自制力令他很快将思緒抽回現實之中。
太祖當年的四人去了其三,僅剩了一個張輔臣,一直跟在他的身側。
學而優則仕。
但到了張輔臣這樣的修爲,他在乎的不再是名、利,而是真心想一展胸中報負,想要将生平所學運用到治國之上,想要爲天下人打造出一個更好的制度、更好的大慶。
他這樣的人物,胸懷、想法早非一般人了。
張輔臣一直陪在太祖身邊,直至太祖死後,他也輔佐于新帝身側,終身未娶,最終死後,喪事是由天元帝一手操持的。
“張輔臣死後,必定留下了儒聖之心。”
妖狐有些不安:
“這該死的老東西,活着殺我族人,死後也要給我們留下後患!”
它話沒說完,陳太微便提腳踩到了地上垂死的紅狐身體之上。
他足下運力,将那紅狐腦袋踩爆,血肉噴濺開來,獨屍本能抽搐。
狐王大怒。
但它能感應得到陳太微此時殺意極盛,顯然自己先前的話觸到他的逆鱗了。
“裝模作樣!”它心中恨極了,但嘴卻笑道:
“生氣了?”
“呵呵呵——”
“提到了你的故人,就不高興了?不要忘了,你當年殺滅同門,這些所謂朋友早與你割袍斷義了。”妖狐笑道:
“再說了,你都已經沖故人下過手,此時又何必動怒?”
陳太微沒有說話,而隻是轉身往觀星台走去,半晌之後在觀星台前站定,話音冷冷傳來:
“他們與我割袍斷義又如何?在我心中,我仍拿他們當朋友。”
“朋友?”妖狐冷笑。
陳太微盜走了太祖屍身,任由這位曾經的開國英雄受妖氣亵渎,最終淪爲絕世魔物,天下有這樣對待‘朋友’的人麽?
它心中不屑,卻并沒有開口刺激陳太微。
隻見觀星台延伸出去丈餘,那石闆路屹立于半空之中,如憑空支出的一根獨木。
他獨自站在那裏,夜風吹來,他衣袍獵獵。
頭頂滿天星空,他身側萦繞着若隐似無的煞氣。
月光下,他的身體帶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孤寂之感,似是被排斥于這世間之外。
“我提醒你,張輔臣與我的想法不同,‘他’既然葬在這裏,那麽輔臣死後,定也會陪葬于君王身側。”
一君、一臣,共同守護這大慶氣運與山河。
“但我尋到了龍脈,帶走了‘他’的遺軀,這幾百年我幾乎挖空了神都地底,卻并沒有發現儒聖之心,這始終是個隐患,你要小心了。”
陳太微說完,回頭看了狐妖一眼:
“不要謀劃幾百年,最終百密一疏,毀于一旦!”
他說完,露出笑意:
“既然你說是合作者,這算是我給你的一個忠告吧。”
話音一落,他腳步一邁,身體直往下墜落。
司天監的觀星台高達十數丈,若是凡人掉落下去,必會摔個粉身碎骨。
縱使陳太微自恃藝高人膽大,身懷不世修爲,但此時的觀星台之下已經黑雲滾滾。
這是近些年來,神啓帝昏庸治國後引發的民憤、不滿,在洪災、妖劫之後,這些不滿化爲怨氣沖天,彌揚于神都城的上空。
普通人看不到這些景象,但不意味着這股怨氣不在。
這些怨氣此時尚在蟄伏,一旦到了它們爆發的那一天,天地都将爲之震怒!
縱使自傲如狐王,也不敢驚動這些煞氣,怕引發煞爆裂,到時将自己撕碎、吞噬了。
而陳太微此人實在瘋癫無比,竟在此時主動跳入這些煞障之中。
他就不怕‘激活’了煞氣,被煞氣吞并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