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陸管事在門口喊了一聲,說是馬車準備好後,陸執才道:
“走,我先送你回去。”
姚守甯點了點頭,應了一聲。
陸管事正候在外頭的屋檐下,手裏拿了把傘,神色恭敬,遞交給了世子。
他身爲将軍府的管事,在這個時間點上要忙的事情也很多,可朱姮蕊重視洪災,但也重視姚守甯,臨去之前吩咐他一定要先将姚守甯的事辦好之後,再去忙其他的事。
這老管事笑眯眯的看世子接過了雨傘,将傘撐開後,姚守甯自然而然的靠了過去。
兩人同撐一把傘,沖入大雨裏。
他雙手籠袖,想起府中若有似無的傳聞——
都說世子死而複生那日,因爲發了一場瘋惹怒了姚二小姐,最後下跪道歉的事。
陸将軍向來不管這些閑事,而長公主則是覺得這種傳言有趣,且這種流言容易沖散陸執‘死而複生’帶來的種種猜測,因此并沒有制止過。
如今看到眼前的情景,陸管事在猜測:公主是不是極富遠見,早就已經猜到這樣的情況,所以有意推波助瀾?
若真是如此,待得此間事了之後,說不定将軍府會有喜事要辦。
他正心中盤算着到時要怎麽調度安排,突然有下人匆匆而來:
“大管事,公主臨走時說……”
陸管事這才收斂了已經發散的思緒,投入到這接下來的事情上。
……
此時姚守甯緊靠在陸執身邊,兩人穿過将軍府的内庭大院,鑽上馬車時,還有些愁眉不展。
世子也跟着收了傘坐上馬車,一面喊:
“守甯,抽屜内有帕子,你取一張來。”
“好。”姚守甯收拾了心中的不安,應了一聲。
她目光轉向馬車内部。
陸管事今日準備的馬車是用了心的,裝飾簡單,卻又處處透着細緻。
車廂内有長榻,兩側各放了櫃屜,她憑借直覺找到其中一處,将那抽屜拉開,果然就見到裏面疊放着整整齊齊幹淨的棉巾布。
姚守甯取了出來,推開車門。
風聲呼嘯而來,夾雜着雨霧噴得她滿頭臉都是。
世子坐在車頭前,側頭去看她:
“外頭風大雨大,你把帕子放在這裏,快進車中。”
他以前不知心意,處處想與姚守甯一争高下,不肯吃虧。
兩人第一次前往代王地宮那時,他不甘心獨自趕車,還拉了姚守甯陪坐在身側——那時可半點兒沒有心疼不舍。
此時仍是他駕車送她,但世子的心境已經截然不同,再沒有了與她計較的心思,反倒不願她再受風雨打到了。
姚守甯搖了搖頭,将目光落到他身上。
此時天寒地凍,但世子隻穿了一層薄薄的淡色内衣,外罩粗布衣裳,想必是爲了方便行動。
那衣裳早被雨水浸濕,變成姜黃色,牢牢貼在他身體上,勾勒出少年身姿。
他的身材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既有少年的清瘦颀長,又脫去了單薄感,肌肉結實,線條流暢,兼具力量與美感。
衣領斜分,露出内衣的領口,兩道瑣骨隐于領口之中。
頭發漆黑如墨,順滑的貼在他修長的脖子上,水珠順着他精緻的臉龐往下滑,無聲被衣裳吸入。
姚守甯跪坐在他身側,手撐着他肩膀,拿了帕子替他擦臉上的水珠。
陸執愣了一愣,接着将腰背挺得更直,說道:
“伱坐在我後頭。”
說完,又問:
“還在擔心你外祖父?”
“嗯。”姚守甯有些悶悶不樂。
有些話,她在将軍府時說不出來,雖然在場的諸位長輩對她很是關切,也很爲柳并舟擔憂,可她看得出來,衆人對柳并舟更多的是佩服,而且大家的心思都被洪災以及即将化身爲邪魔的外祖吸引住,相較之下,柳并舟以身硬護神都城的事,屬于大義之舉,縱使身死,也死得其所,便自然排在了這兩場大禍之後。
但那可是她外祖父,是她的親人!
因此這些話,她隻能跟陸執說。
“我看到大水彌漫了神都城,我外祖父在極力守護着……”她含淚坐了下來,與陸執後背相靠,收起雙腿,以手将小腿環住:
“我有點擔憂。”
世子會與她鬥嘴,與她打鬧,性格還有些驕傲不羁,但同時他也會陪她鬥‘河神’,陪她挖墳墓,替她舉傘遮雨,聽她訴說内心的煩惱。
“擔心什麽?”
陸執感覺到她靠了過來,頓時挺直了背脊,一動也不敢動。
他能感覺到少女這一刻對他毫不設防的信任,一種巨大的歡喜将他淹沒。
“擔心你外祖父出事?”
世子咬緊了下颌,強作平靜問了一聲。
“嗯。”姚守甯點了點頭。
“不用擔憂。”陸執輕聲道:
“如果真到了那個時刻,我會站在你外祖父的身邊,我以性命擔保——”
他話音未落,姚守甯突然拼命搖頭:
“我不要。”
她打斷了陸執的話:
“我不想要世子死。”
世子的眉眼舒展開來,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在笑:
“我隻是說如果——”
“如果我也不要!”
她很倔強的道:“如果真有那個時候,我會不顧一切,阻止這種事情發生的!”
“不會發生的。”陸執驕傲的揚了下眉梢,道:
“你放心,縱然‘河神’是他,但過了七百年,天下早就是年輕人的了!”他很有自信:
“我在地宮之中,獲得了天命之力的傳承,如果‘他’敢來,到時就知道我的厲害了!”
他說到這裏,眉飛色舞。
甚至恨不能‘河神’立即現身,讓他一展身手。
但他說得豪邁,姚守甯卻聽得瑟瑟發抖。
她很想相信世子,可自兩人相識以來,每一次他不說豪言壯語便罷了,一旦說下大話,次次都被打得落花流水的……
“世子求你别說了……”
她小聲的哔哔,世子飛揚的神采一下僵住。
沒有什麽比在心上人面前吹牛,結果被人揭穿更尴尬的事了!
陸執惱羞成怒。
兩人原本和諧的氣氛一下被打破,姚守甯挪腿起身,試圖不着痕迹退回馬車之中。
“站住!”
世子惡聲惡氣的喊:
“你不準走,就坐在這裏陪我!”
當日去代王地宮時的情景再現,姚守甯嘟嘴坐下,将手裏的帕子甩搭在他肩頭:
“哼!”
“你還兇。”
世子以手肘撞她,她沒繃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僵峙的氣氛一下又重新緩和。
“你外祖父不會有事的。”世子也跟着笑,笑完之後正色道:
“人定勝天。七百年前,人類可以趕走妖邪,七百年後也可以的。”說完,他又補了一句:
“更何況,我們是早有準備的。”
“嗯!”姚守甯用力點頭。
經過這樣一番說笑打岔,她心裏的焦慮一下松緩了許多。
兩人有說有笑裏,馬車穿越過已經蓄積了水的街道,離姚家越來越近了。
而溫府之中,溫景随回家之後,卻坐立難安。
先前姚家發生的事在他腦海裏不停閃現,柳并舟與柳氏說過的話,以及神态被他一一分析,尋思要如何去克服困難。
若是以往,他是絕不認輸的性格。
可此時他卻根本沒有心思去想辦法,他腦海裏隻能想到姚守甯騎鶴而去時的身影,似是離他越來越遠,他伸手都抓不住。
他感到有些心慌,因此索性守在溫家大門口,等着姚守甯歸來。
柳并舟當時說過,姚守甯騎鶴前去,再請将軍府的人送她回來,若将軍府的人送她,必會從溫家大門前經過。
溫景随等了許久,終于聽到了暴雨之中細微的馬蹄的‘嗒嗒’聲響,夾雜着車輪在水中滾動時的動靜。
他心下一喜,站起身來,伸手抓住了大門,正欲拉開時,眼睛卻透過門縫,看到了遠處淌水而來的馬車。
隻見馬車前坐了一道人影,一個少女搭着他肩膀,跪坐在他身後。
少女側身偏着腦袋繞到側方,長發如瀑,擋住了那人面容。
縱使大雨滂沱,但溫景随依舊看得出來,這兩人正有說有笑,彼此親近熟稔,毫無隔閡。
他如遭重刺,幾乎站不穩腳。
以他視力,自然認得出來那是姚守甯,她竟是對陸執如此信任,一點防備之心都沒有。
溫景随是謙謙君子,與姚守甯相識多年,他自認對姚守甯熟悉極了,可思想上的接近,并不意味着兩人在現實之中也真正如此靠近過。
在她眼裏,他隻是鄰居的大哥,未來大嫂的兄長,一個備受贊揚的讀書人……
除此之外,還有什麽?
溫景随突然喪失了外出的勇氣,這一刻他竟沒有信心能夠插足其中。
他不害怕溫太太的反對,不擔憂柳氏的憤怒,對柳并舟暗含的責備也可以想辦法去解決,可是如果姚守甯喜歡的不是他呢?
他拿什麽去争呢?
溫景随想到那日淩晨,自己與那位世子擦身而過,言語交鋒。
當時他信心十足,語言銳利,将那位世子逼得狼狽而退,略占上風。
可如今的一幕,卻如同重重抽打了他一個耳光,哪怕那位世子并不清楚。
他嘴中生出苦澀。
這個年少成名,一路飽受追捧、贊揚及期許,順風順水成長的年輕人,第一次品嘗到了失敗的痛苦。
他無聲的掩上門,覺得眼眶發熱。
而就在這時,馬車經過溫家大門前,世子心中激動,一股戰意從他心中湧起,他熱血沸騰,高高揚起了下巴,目光從姚守甯的臉頰往她身後看去,見到的是瓢潑大雨,以及溫家緊閉的大門。
“太可惜了!”陸執有些遺憾的想:
“便宜溫景随了。”
可惜他跟姚守甯相處的畫面沒有讓這個情敵看到,否則讓他知難而退也好!
他想起自己上次灰溜溜的敗走,事後暴躁又失落,如今自己卷土重來,溫景随竟然什麽都沒看見!
“你快點再給我擦擦臉。”
世子心中喜滋滋的,連忙催促:
“頭發也要,手臂也要,身上全部都要擦——”
“……”
姚守甯沒有理他,拿了帕子替他擦頭。
“你讓開點,不要擋到我。”
他想露出臉,讓溫景随看看。
“你不要亂動!”
姚守甯差點兒被他擠下馬車,忍不住拿了帕子,學着長公主打他的架勢,一下敲到他後腦勺處。
她畢竟還是不如朱姮蕊膽氣壯,力氣也小,這一下隻是試探,打得并不重。
打完就心虛了。
但世子從小被打,如同練功,頭皮堅硬,這一下根本不痛不癢。
不過痛不痛的倒在其次,在情敵家門口處被姚守甯打了卻是很沒有面子的。
因此他怒道:
“你爲什麽打我?”
“我,我沒有打你啊?”姚守甯慌忙裝出無辜的模樣,說道:
“我差點摔倒,力量才重了一點……”說完,擠出讨好的笑容:
“世子你沒事吧?”
她的謊言是經曆過天妖一族狐王認可。
陸執定定的看了她一眼,覺得自己可能确實誤會她了。
“你不要打我。”但就算如此,他仍是有些警惕,連忙囑咐:
“尤其不要在這裏打我——”
說到這裏,他想起自己的娘了。
自己今日回家的時候,聽到長公主說要教姚守甯武功,頓時頭都大了:
“你不要跟我娘學。”
“我知道了——”姚守甯小聲的應道。
車子從溫家大門前駛過,陸執有些遺憾那位對手不見影蹤。
将姚守甯送到姚家門前的時候,他想到上次的事,還有些耿耿于懷。
少女歡快的将帕子往車内一放,接着就要跳下馬車。
“守甯——”
世子還有些舍不得,喊了她一聲。
姚守甯站在屋檐下,轉過了身來,眼睛盯着他看,眼中露出不解之色。
“你……”
他嗫嗫着,說不出口。
世子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行事從來沒有這樣畏首畏尾過,可此時心中明明有許多話想說,卻又不敢說。
害怕聽到她的答案,也害怕那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
他心中天人交戰。
姚守甯等了一陣,見他隻是望着自己不說話,不由又提着裙擺下了台階,站到他面前,探頭問了他一聲:
“世子怎麽了?”
馬車棚沿的水滴落下來,世子伸手擋在她頭頂處,那雨水一打,便似是無聲的催促,他将心裏的話脫口而出:
“在你心裏,我和溫景随誰更重要?”
他心中如揣小鹿,有些忐忑不安,自暴自棄的想:如果姚守甯要說‘溫大哥更重要’,他肯定扭頭就走,從此再也不理她了。
可是他不甘心。
如果他真不理她,從此她撒嬌也是對着别人,說笑也是對着别人,興許下一回就輪到溫景随駕着馬車,帶着她,耀武揚威從他家門前經過……
“你要是說……”他光想想那個畫面,就已經開始不開心了。
“你呀!”少女并不知道他内心陰暗的想像,說話時露出笑容。
“什麽……”陸執愣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你呀!”姚守甯再度重複了一句:
“世子最好了,在我心裏,世子很重要的。”她的眼睛笑出彎彎的弧度,眼裏盛滿了光采,将他驚慌失措的模樣映入瞳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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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晚不會再更新了,盡量會往22号上午十點更新調整,希望我能成功,如果失敗,22号大家不用再刷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