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麽——”姚守甯聽到柳氏這樣一說,先是有些不服,正欲反駁,接着眼角餘光看到姚婉甯低頭偷笑,頓時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
“我是說……”
她原本是想找世子商議‘河神’之事。
自上次被陳太微追殺,在地底發現大慶龍脈之後至今,已經過去許久了,世子一直沒有出現過,她是在想陸執到底在忙什麽。
顯然先前她随口一說,大家全都誤會了。
不過姚守甯還沒有解釋,便見到蘇妙真低垂着頭,她長長的鼻尖都險些要碰到桌沿,那一雙眼珠轉了過來,正直勾勾的盯着她看,眼中帶着陰冷之色。
“——我就是想世子了。”
姚守甯止住了解釋的沖動,又重複了一句。
柳氏正欲說話,低垂着頭的蘇妙真一雙立起的耳朵抖了抖。
姚守甯見到此景,心中正生疑,接着便聽到外面傳來水花飛濺聲,似是有人踩水前行。
自暴雨以來,姚家上下很少走動,幾乎都呆在屋裏。
此時聽到有人前來,姚守甯心念一轉,便覺得是有客前來,眼睛一亮,便手持了門框起身。
隻見雨中有道身影踩着水快步前行,屋裏柳氏等人也聽到了響動,忙都放了牌起身。
“是鄭叔!”姚守甯眼睛一亮,喊了一聲:
“鄭叔。”
鄭士推了一下被雨水打得‘噼啪’響的鬥笠,大步邁入内門,站在屋檐下躲雨。
他取了鬥笠下來,身上已經被淋得濕透了,凍得面色泛青。
鄭士先向姚守甯打了聲招呼,接着才喊:
“太太,大爺讓我回來先跟你說一聲,今日公務繁忙,他可能要留在兵馬司,并說近來大雨不停,恐米糧短缺,讓我去再買一些。”
柳氏聽到這裏,毫不猶豫,點頭應了一聲,接着轉身吩咐曹嬷嬷去取錢。
曹嬷嬷面露遲疑,小聲的提醒:
“太太,我們家已經囤了許多米糧,足夠家裏老小吃用三月有餘。”
自年前大雨後,柳氏便覺得情況不對。
十一月後,神都便也是下了許久的雨,那時使得江南米糧斷供,城中還鬧了一波謠言,使得物價漲了幾日。
好在不久之後便日出雨停,一切才逐漸恢複。
但不久又重新下雨,雨勢不停。
柳氏雖說出身書香門第,但卻對市場異常敏銳,在下雨之後不久,便令家裏人采買了不少物資。
所以大雨一下半月,姚家卻不慌不忙。
“再買一些。”柳氏說道。
“近來米糧價格漲了不少——”家裏錢已經不多了,當初柳氏攢下的家底,大部分都在爲蘇妙真姐弟奔走的過程中用出去了。
如今囤了一波糧後,又花去不少,若是再花,可就沒錢度日了。
“再者說,冬日這樣的大雨雖說離奇,可先前也下過,也最多大半個月就停了。”
曹嬷嬷勸說道:
“如今米糧的價格已經漲了數倍,若此時采買,根本劃不來,到時雨一停,江南的米糧一到,價格回跌,我們便要吃大虧。”
“你聽她的。”
柳氏還沒說話,坐在屋中喝茶看書的柳并舟便說了一句。
外祖父一開口後,姚守甯心中生出一絲不妙的預感。
柳并舟可是參加過應天書局的人,在書局之上早就已經窺探到未來幾十年後發生的大事。
如今曹嬷嬷說家裏的米糧足以供全家人吃上兩三個月,可柳并舟的意思是還要再囤米糧,豈不是說這場暴雨不是短時間内能平息的?
姚守甯心中一沉,看了外祖父一眼。
他似是察覺到了姚守甯的注視,擡起了頭。
今日的柳并舟将滿頭銀絲挽成發髻,以木簪固定,長須垂胸,顯得仙風道骨的樣子。
他穿了一身青色布衫,眼中露出悲憫,目光與姚守甯對視的刹那,姚守甯的耳中聽到了狂風怒号的聲音。
‘轟隆隆’的震蕩聲響中,她初時以爲是雷鳴,接着大股水氣撲面而來。
黑暗之中,她的眼前看到一望無際的江面,大浪濤濤,席卷而來,形成巨大的沖擊力,撞着河堤。
河堤之上,修有一座高高的瞭望台。
那亭台據說還是當年太祖定都此地時令人修建的,爲的是向宮中、神都百姓傳遞信息。
台上不是很寬綽,僅有一座矮小的屋子,外面挂了一盞銅鍾。
屋裏點了燈,透過門窗的倒影,可以看到裏面坐了兩位當值的士兵。
今夜寒風凜冽,大雨滂沱,在這裏值夜實在是一件苦差事。
屋中點了一個火爐,爐上燙了酒水,兩人對着火爐而坐,一面喝酒一面罵罵咧咧。
而屋外的江水滔滔,巨浪沖擊河堤的聲響被暴雨聲壓過,風吹打着瞭望台上擺放的已經結了厚厚一層垢的銅鍾,鍾身擺動間發出陣陣響聲,似是在提醒着屋内的兩人。
“這該死的鬼天氣!”
屋裏一人被這聲響吵得心煩意亂,重重将手裏的酒壺往爐上一放,提着褲腰帶起身:
“我去看看,看能不能想個辦法将這鍾綁住,使它不要亂晃,否則今夜無法安歇。”
另一人大笑着擺手:
“快去!快去!”
那人半醉半醒,起身往門口走去。
門闆緊拴着,他拉了兩下,那門拴卻紋絲不動。
這值夜的士兵有些詫異,不由皺眉喊了一聲:
“咦?這是怎麽回事?”
門拴似是被牢牢的粘到了門闆之上,任憑他如何用力,都無濟于事。
另一個同伴見狀,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嘴裏笑着說道:
“是不是你喝多了酒水,手上沒勁?”
他說話的同時,手也來抓那門拴。
說來也怪,那門拴依舊拉不開,這下兩人相互對看了一眼,都露出吃驚之色。
二人合力去推,門闆緊壓着門拴,兩人身體與門碰撞,發出‘哐哐’的響聲。
原來屋外似是有一股重力在推擠着門,門被往裏擠壓,便與那門拴牢牢粘到了一起。
值夜的兩人想通了這一點,便以身體借力,用力壓着門闆,再将那門拴用力抽開——
‘轟!’
門拴抽開的刹那,一股狂風灌了進來,将兩扇門闆撞開。
站在門後的兩人被這巨力拍打,紛紛摔倒在地。
狂風夾雜着雨水湧入屋中,将屋裏燃燒的火爐澆熄。
‘呼——嗚——’
外間狂風怒号,波浪濤濤。
隻見原本應該被河堤攔在神都城外的河水此時竟然越漲越高,似是即将要沖破河堤的架式。
數排巨浪一波波湧來,竟蹿起幾丈高,直撲瞭望台而來,沖上那地面,浪頭撞擊着鍾聲,發出清脆的響鳴。
“啊!”
兩人摔得暈頭轉向,起身之後便見到了這恐怖的一幕,頓時被吓得面色鐵青。
大門被吹得‘哐哐’作響,整個瞭望台受到浪濤襲擊,而搖搖欲墜。
黑暗之中,那大鍾被巨浪撞得搖個不停,發出‘铛——铛——铛——’的沉悶響聲。
若是平時,夜深人靜,鍾響聲早就足以驚醒整個神都城,使人心生防備。
可近來雨勢實在過大,‘嘩啦啦’的響個不停,便掩蓋了這鍾聲,使得鍾聲無法傳遞開來。
頃刻之間,兩人身上已經被水澆透。
‘吱嘎、吱嘎’。
整個瞭望台被巨浪沖得搖晃個不停,這座屹立了七百年,經曆風雨的建築似是在浪濤的沖擊下即将坍塌。
‘轟——隆!’
一大排巨浪沖了上來,狠狠撞上銅鍾,鍾身擺動,再度發出震響:‘铛——’
聲音傳開,緊接着是那塔樓用力搖晃的聲音。
“是,是洪水——”
兩個先前還喝得醉熏熏的士兵瞬間清醒,大喊了一聲:
“要出事了!河水要決堤了!”
“快,快通知城裏。”有人喊了一聲,艱難的逆着風雨往那銅鍾跑去。
另一人也想要跟上,但此時那一波浪潮從平台四方的縫隙之中滑落,又有另一波更大的浪頭醞釀着要沖上塔頂。
屋子搖搖欲墜,暴風雨中,屋頂都似是要被掀飛。
那人駭得面色大變,接着喃喃道:
“兄弟,對不住了,我不想死——”
話音一落,他連滾帶爬往樓梯處跑去。
而那走向銅鍾的人見此情景,愣了一愣,接着破口大罵。
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猶豫,接着看到江面沖起的大浪,在他的身後,是一望無際的神都城。
那裏住着千千萬萬的百姓,而他的家及家人也在那一排排房舍之中,對于即将到來的危險一無所知。
“狗東西——”男人咬緊了牙關,用力的跺了一下腳,強忍住内心的恐懼,罵了一句:
“喝酒時說是兄弟爲重,到了這時跑得最快的就是你。”
他邊罵邊往銅鍾沖,抓住垂吊的木柱,借着狂風,身體幾乎都要高高被掀起,接着重重連人帶木往銅身擊落。
‘铛!!!’
這一聲以人無上毅力所暴發出來的力量擊響的鍾鳴特别的清脆,夜半時分傳遞向整個神都城。
許多因暴雨而帶着憂心忡忡睡着的百姓從睡夢中被驚醒,聽到這夜半鍾鳴。
卻無人知道,那用力全身力量撞出最後一擊的男人身體還未落地,下一刻巨浪卷起,将他連帶着銅鍾一并包裹在内。
水浪之中攜帶萬鈞之力,将那整個搖搖欲墜的塔樓摧毀。
房舍坍塌,那撞鍾的人連帶着塔樓一并被水吞并。
年久失修的河堤再難擋住天災,最終被沖破。
無情的洪流輾壓過這普通人臨死前爆發出的勇氣,如狂猛的巨獸,沖入神都城!
……
姚守甯膽顫心驚,從幻境之中驚醒。
她冷汗涔涔,面前的外祖父眼中帶着悲憫與憐愛之色,仿佛‘借’着她的眼睛,将即将到來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的。
“外祖父——”
她大喊了一聲,柳并舟就歎息:
“大慶王朝有此一劫,隻是苦了百姓。”
“我要去找世子!”
這一刻,姚守甯的心中第一個浮上來的身影竟然是陸執。
“胡鬧!”
柳氏還在安撫曹嬷嬷,讓她取錢出來去買米糧,還沒轉頭,就聽到女兒說要出門。
她大急,立即向曹嬷嬷擺了擺手,轉身道:
“你不準出門。”
這大雨不停的下,使得神都城都不太安穩。
本來年前就受了災,城中多了不少流民,近來大雨之後米糧價格飛漲,許多窮苦人家缺吃缺喝,又正值冬季,凍死、餓死了不少人。
姚翝前夜回來時就在說,朝廷有了想要再發放道諜,以驅使人安葬屍體,以免形成瘟疫。
如此一來,神都城已經開始混亂。
五城兵馬司的人手不足,一般人根本不敢再出門。
家裏采買物品等事宜都交給了鄭士,柳氏前一刻還在慶幸這個小女兒最近乖巧了不少,一直安靜的呆在家中,哪知此時卻說要出去。
“不行,外面太亂了,你找什麽世子!”
她提高了聲音,深怕女兒亂來,忙要去拉她的手。
“娘——”
姚守甯想到幻境之中看到的那一幕,急得喊了柳氏一聲:
“我必須要去找世子……”
她話音未落,看到了一旁的蘇妙真。
表姐已經擡起了頭來,眼中帶着打量與狐疑,那嘴角微微開裂,露出雪白的牙齒。
姚守甯一見‘她’面露兇相,心中也有些害怕,她是辯機一族的傳人,卻還沒有得到完整的傳承。
附身在蘇妙真身上的狐妖恐怕早就在等着抓她把柄,如今若露了端倪,将來怕是會危險重重的。
但姚守甯想到了黑夜之中決堤的河岸,若是無人通知,夜半河水泛濫,神都城的無數百姓會死于非命。
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
“娘,我要去找世子。”
她這次再重複這一句話,便顯得格外的堅定。
就在這時,站在庭院入口處的屋檐下的鄭士像是想起了什麽一般,連忙道:
“對了太太,我回來的時候,途經溫家,正好遇到了溫太太一行,說是有事,要過來拜訪你。”
他話音一落,就聽到了遠處傳來的雜冗的腳步聲——有一群人正踩水前行。
“溫太太要來?”
這個時間,她來幹什麽?
自上次姚守甯生日,她不顧兩家情誼,讓姚若筠替她帶話,柳氏心中怄了數日,兩家雖說還有親事,但已經不複以往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