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沒退路

柳氏聽聞宮人來人,連忙讓人準備案桌。

好在自柳并舟入神都後,神啓帝已經是接連數次派人上門,柳氏接待内侍都接待出經驗了。

昨日蘇妙真中邪未醒,柳氏爲她請了道士驅邪,那些桌案、供奉等物都還沒撤,此時簡略收拾一番,應付這侍人倒足夠了。

姚家人将侍人迎入屋中,侍人傳達神啓帝的話:

“皇上對國師之舉也頗意外,隻是冤家宜解不宜結,皇上認爲,這中間恐怕是有甚麽誤會罷了。”

姚家的正屋裏,除了柳并舟之外,柳氏等人盡數跪地,聽着那内侍尖聲細氣的說:

“因此皇上有意設席,想請柳先生今日随咱入宮,到時有什麽矛盾誤會,與國師當面說清楚,如何?”

自柳并舟入神都,請出了儒聖人,展現大儒修爲以來,神啓帝三番四次派人上姚家門請過他,而柳并舟一直婉拒,稱自己隻是一閑雲野鶴,既不入官場,也不願身染名利,推脫好多次了。

卻沒料到昨夜陳太微入府一鬧,今日朱姮蕊進宮,便使得皇帝再次派人來請他進宮。

姚守甯偷偷擡頭,隻見外祖父坐在那裏,垂下眼眸,擋住了眼中的神色,看不出他的喜怒。

“柳先生——”

那内侍拉長了音調,嘴角往兩側一扯,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您請接旨吧?”

他将那先前宣讀的聖旨一折,躬身往柳并舟面前一遞:

“若能進宮,可解與國師之間的誤解不說,皇上說不定還另有賞賜呢!”

說完,他又道:

“張先生去後,您乃天下文人領袖,皇上向來對儒林十分重視,您不要辜負皇上的心意啊!”說到這裏,他嘴角下壓,露出一個陰陽怪氣的笑容,目光從屋中衆人身上掃過,最後落到了姚婉甯、姚守甯兩姐妹身上,又意有所指:“您就是不爲自己着想,也該爲姚家其他人想想——”

這侍人的話已經顯出威脅,柳并舟雖身體未動,但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目光落到那内侍身上。

他的長須無風自動,耳鬓側的兩縷長發也跟着微微晃動。

柳并舟的眼神冰冷,雙手置于腿上,往那一坐,一語不發,縱然擡頭看人,但氣勢卻迅速飙升。

在内侍眼裏,他的身影似是越來越高,頃刻間直抵屋頂,如同泰山将傾覆,欲将他砸壓其中。

那内侍捧旨的雙手一抖,小腿幾乎站立不穩,手中那明黃卷軸往下一落——

‘啪’的聲響,似是沉默的咒語被打破!

他胸口那股沉甸甸的壓迫感刹時消失,那高達三丈有餘的柳并舟重影一下不見了。

内侍滿頭大汗,再定睛一看,隻見這位柳先生一直坐在原處,先前的一幕仿佛隻是他的幻覺。

他想起滿神都的傳聞,頓時吓得直抖。

當日柳并舟召喚出儒聖人的場景是神都中人人都見過的,可他是讀書人,内侍來了數次,也見他并無神通,說話又客氣溫和,便自恃自己乃是天子近侍,心中輕了他幾分。

哪知此時讀書人發怒,也給人帶來這樣大的壓迫。

他低頭以手捏袖子擦汗,眼睛卻看到掉落地面的聖旨,頓時吓得面無人色,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将那聖旨捧在了掌中。

“既然皇上數次三番的邀請,我便今夜入宮!”

柳并舟應了一句。

“爹!”柳氏驚呼了一聲。

“外祖父!”姚守甯也擡起了頭。

她預感到神啓帝此舉不懷好意,外祖父入宮,恐怕會生變故。

“不用擔憂,皇上盛情一片,正好有些事情,我也要跟陳道長問個清楚。”

柳并舟搖了搖頭,看了柳氏一眼,但說話時卻面向了姚守甯,顯然是在跟她說的。

姚守甯總覺得外祖父這話像是在暗示自己。

她在想:外祖父似是通過‘應天書局’,知曉了不少未來之事,莫非今夜自己與世子商議要再挖皇室祖墳的事,他也提前知道了?

柳并舟之所以特地提到了‘陳太微’的名号,難道是想替她拉扯住陳太微的注意力,好使自己與世子方便行事嗎?

她心中胡思亂想,那内侍初時驚惶,後聽到柳并舟終于松口願意入宮,不由面露喜色。

自他入神都以來,神啓帝幾次派人來請,其中鎮魔司的大内侍馮振都來過幾回,他卻每次都拒絕,沒料到今日被自己請動。

他自覺立了大功,不免自得,又想起柳并舟先前以勢壓他,心中怨恨,暗自決定回去之後定要向皇上告他一狀,非得想辦法治治這老家夥。

這侍人心中打定了主意,接下來不動聲色,收了柳氏的打賞,還來不及坐下喝碗茶,便速速離去。

他走之後,柳氏臉上的笑容一垮,埋怨道:

“爹,您答應他幹嘛呢?”

神啓帝重權勢,哪能容許儒家出現領袖,邀請柳并舟擺明了不安好意。

但隻要姚家小心謹慎,他抓不到把柄,自然也不敢妄動。

今日那内侍陰陽怪氣說了幾句,忍他也就算了,何必與他賭這個氣呢。

柳并舟搖了搖頭:

“皇帝不會允許我躲太久。”

他看了姚守甯一眼,意有所指:

“更何況我原本就打算告陳太微一狀,今日若能拉他出來,當面對峙,那便再好不過。”

“可是,我覺得……”

姚守甯有些遲疑,柳并舟擺了擺手:

“我入神都,便已經入了局,該來的遲早會來,要躲的也躲不過!”

姚守甯看了他一眼,見他目光朗朗,神情溫和,那雙眼睛裏似是蘊含了許多東西。

她看着看着便出了神,似是透過了柳并舟的眼睛,‘看’到了另一個年輕人的輪廓。

一間光線昏暗、雅緻的房間裏,一個年輕的人影撩起草簾,進門時跌到了門檻,險些踉跄着摔倒。

她下意識的伸手去扶,那年輕人擡起頭,露出一張俊美斯文的面容。

那人約二十五六,有些熟悉,似是在哪裏見過。

姚守甯陷入沉思,這一呆之下,時間便飛速流過。

“守甯、守甯?”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傳來呼喚聲。

“嗯嗯……”

姚守甯先是下意識的呆呆點頭,接着倏然回神:

“啊?”

她轉頭望去,隻見先前屋内的人此時已經走了大半,姚若筠父子、柳并舟及蘇慶春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僅剩她與姐姐、柳氏及冬葵等人還在。

“外祖父和爹他們呢?”

她問了一聲。

柳氏還在令曹嬷嬷取個盒子出來裝那本神啓帝賞賜的經書,聞言便道:

“你發呆了許久,你外祖父離開之前讓我們不要吵你,說你正是關鍵的時刻,你爹衙門有事,先走了。”

姚若筠近來是柳并舟的小跟班,也跟着一并離開了。

姚守甯聽聞這話,愣了一愣,柳氏又絮絮叨叨的念:

“你這孩子,近來時常走神……”

說完,她有些擔憂,湊了過來:

“不會是受邪氣影響吧?”

“……不是。”

姚守甯鎮定的搖了搖頭。

她還在想自己先前幻境中‘看’到的那一幕,不由面露困惑。

意識清醒之後,縱然隻是幻境中驚鴻一瞥,但她敢肯定自己從未見過那個年輕人。

在此之前,柳氏管她很嚴,她認識的陌生人不多。

可那人真的十分熟悉,到底是誰呢?

外祖父臨走之前與柳氏說的話似是意有所指,她抓了抓腦袋,想要問什麽,但卻又不知從何開口。

“娘——”

她喊了一聲,柳氏頭也沒擡,答應了一句。

姚守甯湊到了柳氏身邊,抱着她的胳膊,小聲的說了一句:

“世子今夜約我出門。”

柳氏渾身一抖。

到了現在,柳氏自然知道陸執約她出門,并非隻是單純的見面,恐怕是爲了解決姚婉甯身上的‘妖咒’。

正在這時,曹嬷嬷取了一個木匣子過來。

那木匣子的蓋子已經揭開,裏面鋪了絨布,柳氏握着經書的手都在抖。

她既是爲了女兒此時的親近而感慨萬分,又是對她今夜出門充滿了擔憂。

想想柳并舟先前答應皇帝邀約,又說要拖住陳太微,柳氏一下就明白了緣故。

“……”她張了張嘴唇,卻覺得嗓子眼像是被堵住。

眼眶有些酸澀,柳氏拼命眨了兩下眼睛,将淚水忍住。

“早些回來。”

她故作平靜應了一聲。

在她面前的曹嬷嬷聽得清楚,面露訝異,柳氏接着又吸了下鼻子,跟曹嬷嬷說話道:

“都一樣供着,與其供書,我倒甯願供些金銀珠寶更實用。”

曹嬷嬷心中雖說疑惑,但仍是笑着接話。

姚守甯将今夜要出門之事在柳氏這裏過了明路,聽了她的交待,又見她與曹嬷嬷說話神色如常,心中不免一顆石頭落地。

有了家人的背地支持,倒不用她再偷偷摸摸出門了。

她與姚婉甯向柳氏告辭,準備先回房間休息一陣,養好精神以應付晚上的事。

兩姐妹剛一出門,柳氏那頭還在與曹嬷嬷有說有笑,但女兒一走,她笑意一垮,頓時就哭了。

……

“世子今夜約你再次出門?”

回屋之後,姚婉甯在桌前坐了下來,問了妹妹一聲。

她沒有聽到姚守甯與柳氏的低聲對話,但從姚守甯的神态,及先前柳并舟一反常态要入宮的舉動,已經猜出一些端倪了。

“嗯。”姚守甯點了點頭,加重了語氣:

“我要快些查到‘河神’的身份。”

“……”姚婉甯聽她這樣一說,不由咬住了下唇。

“其實……”她猶豫了一下,拉住了妹妹的手:

“你能不能不查了?”

她這樣的要求出乎了姚守甯意料之外,令得少女一下驚住,瞪大了雙目:

“爲什麽!”

‘河神’的來曆詭異,且極有可能會威脅姚婉甯性命,自然該查清楚。

事情如今進展到這個地步,查出來的線索越來越多,她有預感自己離真相已經不遠了,萬萬沒想到這個時候姐姐竟會讓她不要再查了。

“我,我不想要有誰受傷……”

姚婉甯心亂如麻,搖了搖頭:

“我不想你出事,我也不想‘他’出事,咱們不要再查了,守甯,好不好?”

姚守甯聞言大驚失色,緊緊的盯住了姐姐的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近些日子以來,她的心神一直被‘河神’及世子發瘋之事所拴系住,卻忽略了姐姐。

此時再一細看,姚守甯才發現姚婉甯的臉色蒼白,不見一絲血色。

那張臉似是巴掌大小,瘦得可見下颌骨的棱角。

姚婉甯的額頭兩側留了少許劉海,她眉如遠山,色澤略淡,其下是一雙水汪汪的杏眼。

不知是不是病了多年,她的眼瞳顔色略淺,看人時有一種楚楚可憐的感覺。

而這會兒面對姚守甯的視線,姚婉甯的目光閃躲,根本不敢與她對視。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姚守甯覺得有些迷惑,心中的話脫口而出。

姐姐性格向來溫柔内斂,但她絕對不是優柔寡斷的性格。

從她當日給自己出主意如何對付柳氏,及後面幾次明裏暗裏的頂蘇妙真,便可知她是外柔内剛的人。

‘河神’在夢中強娶她爲妻,此事在姚守甯看來惡劣極了,再加上她性命捏在妖邪之手,查出‘河神’身份,解決這樁危機在姚守甯看來是勢在必行的——可此時姚婉甯竟讓她不要再查了!

“爲什麽?姐姐。”她搖了搖頭,“我不懂。”

如果說擔憂她受‘河神’所害,不希望她出事也就算了,可姚婉甯話中另一個‘他’又是誰呢?

她幾乎不敢再細想下去,隻是迷惑的望着姐姐,希望她能給自己解惑。

“守甯,我總覺得這個事情,怕是與那位道長有關的。”

姚婉甯不敢看她眼睛,隻是極力做出鎮定的神情:

“無論是,”她猶豫了一下,接着才道:

“……‘河神’進入姚家,還是我的病,都是受人掌控,”她語無倫次,既有些話想說,又不敢且不好意思與妹妹明說。

有些秘密埋藏在心中,逐漸便成爲了困住她的繭殼,使她縱然面對的是同母血緣的妹妹,也不能再輕易開口。

羞恥、愧疚、害怕等情緒齊齊爆發,她眼淚順着雙頰流:

“我覺得,我覺得‘河神’也是被控制的,守甯,不要再查了,我怕你們都出事。”

說完,她伸手出來抓妹妹的手,緊緊的握住:

“這件事情就算了吧——”

“不可能的!”姚守甯反手将姐姐的手抓住,安慰她道:

“我不能失去你,你放心,無論‘河神’是被誰控制,我不會讓‘他’傷害你,哪怕是陳太微也不行的!”

“守甯,我害怕……”姚婉甯淚眼迷蒙,搖了搖頭。

在她心裏,一向有些嬌氣的妹妹,此時卻像是成熟了許多,重重的捏了捏她的手,溫聲安撫她:

“不怕!”少女的眼神認真,語氣裏有幾分鄭重、幾分期待,小心的将忐忑隐藏到眼底深處:

“我會保護你的。”

她像是在承諾,姚婉甯還欲說什麽,接着聽她又道:

“更何況,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姚婉甯吸了吸鼻子,有些納悶的擡頭,隔着朦胧的淚眼,她聽妹妹說道:

“姐姐,曆史已經出錯了,涉及到了大慶初年,長公主他們對于太祖的一些記憶都出現了混亂。”姚守甯說完,見到姐姐一下怔愣住。

她說得如此直接,以姚婉甯的聰明,必然知道事情的嚴重:

“事情已經不止是‘河神’的問題,我們沒有退路。”

姚婉甯如遭雷擊,神色怔忡,半晌之後,她像是想到了什麽,下意識的捂住了自己的小腹,喃喃道:

“可是,我不想‘他’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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