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驚駭到了極緻,姚守甯反倒似是聲音被奪走。
外祖父故事裏提到過的當年初遇陳太微的那一幕,此時活生生的發現在她眼前,給她視力、心靈造成了極大的沖擊。
寒意自她腳底升起,蔓延至她脊椎,再蹿向周身四肢百骸。
柳并舟口中神不知鬼不覺附在他身體上‘走’向了張饒之的陳太微,此時如同三十一年前一樣,悄無聲息的附身在了姚若筠的身體上。
他是何時來的?怎麽屋内的衆人半點兒都沒有察覺。
想到這裏,姚守甯下意識的仰頭。
在她的面前,柳并舟身後的神魂之影依舊高高矗立,肅穆威嚴,警惕四周。
而在這巨大的神魂之下,陳太微正站在那裏,安然若素。
似是與姚守甯的目光對上,他那張本來冷淡的眉目間露出一絲調皮之色,沖她眨了眨眼。
“守甯、守甯?”
柳氏最先注意到了女兒突然的呆滞,不知是不是近來妖邪之事聽多了,她心中生出一股不妙的預感,接連喊了姚守甯兩聲。
這一喊之下——頓時将姚守甯的神識喊回籠。
“大、大哥——”她手足俱顫,接着又十分失态的大聲喊:
“大哥!”
她聲音裏飽含驚恐。
自遇妖以來,姚家經曆了不少的事,她雖說也害怕,但從未如此失态過。
衆人意識到不對,聽她喊話,下意識的轉頭往姚若筠所站的方向看了過去,就連柳并舟也轉過了頭。
屋内加曹嬷嬷在内共有八人,姚翝夫婦并肩而坐,姚婉甯、蘇慶春各在夫妻倆身側。
而自當日柳并舟召出了儒聖人,姚若筠便以外祖父的‘貼身弟子’般自居,有柳并舟所在的地方,他便服侍左右。
可這會兒屋内還是八人,柳并舟身側也仍站了人,但那個人的面容早就變了。
燈光下,那道士含笑而立,手持扶塵,俊美不凡似神仙中人。
隻是這樣的環境下,他貿然出現,留給姚家衆人的印象便極其陰森可怖,如同鬼物,讓人說不出的驚悚。
“……”
‘喀喀喀。’
曹嬷嬷看了過去,這一望之下隻覺得自己眼睛發花,似是看到了一個不該在此處的人。
“陳太微!”
柳氏看到了站在柳并舟身後,手持扶塵的俊美道士,她驚慌起身,因爲動作過猛,血沖頭頂,險些未能站穩。
“你怎麽在此處!”
她一喝問完這句話,所有人的腦海裏頓時便響起了先前柳并舟所說的事:當時‘他’前往見我老師,我拒絕之後,他神不知鬼不覺的竟似是附了我身。
柳并舟變成了陳太微的面容。
這樣的話存在于傳聞故事之中便已經足夠驚悚,可待到真正親眼目睹時,那種刺激、詭異依舊難以用語言來形容。
因爲極度的恐懼、驚慌,柳氏的身體都在不停的抖,可是母親的本能卻令她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一件事:
“我兒子呢?我兒子呢!”
她不顧一切,沖上前便想撕抓陳太微。
這樣一個人物實在太危險不過,姚翝下意識的将柳氏抱住。
姚婉甯也覺得周身發涼,抱着肚子直抖。
無形的壓力鋪天蓋地的蔓延開來,柳并舟的身體在這一瞬間緊繃,胡須、頭發無風而動。
“此地不是你撒野之處!”
自他入神都以來,一貫表現得都是雲淡風輕,仿佛一切事情都盡在掌握之中。
無論是當日驅趕姚家邪祟,還是後來在将軍府中斬殺那狐王妖影,都是儒雅溫和,談笑間動手。
可這會兒的柳并舟像是被陳太微的出現激怒,他的面色凝肅,厲聲喝:
“請您離開此處!”
他聲若雷洪,氣勢在這一刻飙升,身後那原本俯瞰四周的黑影也低下了頭,望着站在離他不遠處的陳太微,已經緩緩的舉起了手。
姚家人如臨大敵,蘇慶春後背冷汗層層沁出,但他雙手握拳,強行忍住小腿抽筋的劇痛,鼓足勇氣,沖着陳太微喊:
“你放開我表哥!”
“子厚,何必如此大動肝火?”
那附身于姚若筠身上的‘人’見此陣仗,不止不懼,反倒微微一笑,饒有興緻:
“伱趕不走我。”
他說這話并非大放阙詞,而隻是陳述事實罷了。
“若是你的老師仍在世,今夜興許能将我驅趕走。”他笑了笑,這淡淡的笑容驅散了他的疏離,使得他身上那股不食人間煙火似的冷清感散去,反而多了幾分真實的感覺:
“可惜……”
可惜張饒之已經作古多年了!
凡人的壽命實在太過短暫,哪怕是如張饒之這樣的人物,也無法打破年輪的詛咒。
陳太微說這話時,那張俊美清瘦的面龐上顯出幾分緬懷之色。
“恕我直言,”他環顧四周,最終那眼神在姚守甯身上定住,那雙眼呈詭異的青藍,帶着笑意道:
“今夜在場之人,可能無人可以将我趕走。”
這話實在太過嚣張、太過狂妄!柳氏心中想說這簡直全無王法,但想到他的身份,恐怕就是神啓帝親臨,也會對他百般縱容。
“……”柳氏想讓他滾開,可随着陳太微一張口,萬重大山形成的倒影似是壓在衆人的身上,令衆人心中壓力重重。
他好像還什麽都沒有做,姚家衆人的聲音、力量及身體的控制權便像是被他全部奪走。
普通人在他掌中柔弱如蜉蝣,任他玩耍戲弄。
接近于半神的人類,柳并舟對他的評價浮現于衆人心中。
“你到底想幹什麽?”
柳并舟也感覺到了那股恐怖的壓力。
但他畢竟已經非昔年那個年輕的自己了,見家中晚輩受控,他強壓焦急,一面與陳太微說話的同時,一面手指動了動。
他的身體受限,但并非全然被控制,手指還在書寫着什麽。
陳太微将他的舉動看在眼裏,卻似是在看一個調皮的幼童,并不将他的‘反抗’當一回事。
“我來得正巧,來時聽到了你提起當年,倒讓我想起曾經的故人了。”
他對滿屋姚家人的怒視不以爲意,也不将柳并舟以手書畫的模樣放在眼中,而是回憶起了當年的往事:
“你的老師我見過兩次,實在有趣極了,是少有的人中龍鳳,不愧爲儒林領袖。”
“唉——”他歎了口氣,“活到這把年紀,看到身邊的朋友一個個接連離世,實在無趣極了。”
他看向柳并舟掌中的那杯茶,含笑道:
“聽得我十分開心,還奉了杯茶給你呢。”
說完,他湊到了柳并舟的面前,饒有興緻的問:
“你老師說,天時、地利我有,但我缺人和,我的目的最終隻會如水中撈月?”
他話音一落,柳并舟還來不及問話,姚守甯突然開口:
“你的目的是什麽?”
她隐約覺得,陳太微今夜是沖着她來的。
無論是前些日子鎮魔司一行前往姚家問話,還是今夜驅使妖邪圍攻馬車,亦或此時他夜闖姚家,視柳并舟身後鎮守的神魂如無物,便可知此人已經越來越不準備掩飾自己的行蹤。
“我的目的啊?”
陳太微聽她一說,愣了一愣,接着語調輕了一些:
“我的目的,當然是——”
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視線落到了姚守甯身上,縱然他後面的話沒說,但衆人都知道他意欲爲何。
姚守甯隻覺得這一刻心弦緊繃到極緻,一股無形的危機感湧上了她的心頭,令她心口緊縮。
“滾出去!”
柳并舟面露焦急,手指劃得更急了。
他指尖處有金光隐現,陳太微眼角餘光觑到,嘴角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
“我說了,今夜此處,可沒有人能驅趕得了我!”
“我确實驅趕不了你!”
柳并舟聞言,并不惱怒,卻隻是眼睛一彎,露出笑容:
“南昭張饒之門下不肖弟子柳并舟,有請恩師出手,驅趕陳太微!”
“南昭張饒之門下不肖弟子柳并舟,有請恩師出手,驅趕陳太微!”
“……有請恩師出手……”
“驅趕陳太微!”
“驅趕陳太微!”
“驅趕陳太微!”
這些話配合他的手令,頓時化爲無形金芒,出現在半空之中。
此時頭頂之上,俯瞰姚府的那柳并舟的黑影也動了,嘴中厲喝,念出驅魂之經文。
陳太微眼神平靜,不爲所動。
他并不将這樣的晚輩放在眼中。
但就在這時,姚守甯注意到陳太微的腰側之下,有一方小物突然迸發出璀璨的光芒。
仿佛随着外祖父的喊話,一下被激活。
“弟子柳并舟,有請恩師出手!”
衆所周知,張饒之已經去世多年。
縱然他當年浩然正氣加身,修爲厲害,但畢竟已經是個死人了。
這個念頭湧入所有人眼裏,但在柳并舟話音一落的刹那——
‘嗖!’
輕響聲中,那光芒鑽破陳太微的衣袍封鎖,從那青袍之處飛了出來,化爲一個小巧的毛筆式的玉佩,漂浮于半空之中。
那玉筆散發出極強的力量,璀璨如朝陽,與柳并舟的聲音相互應合。
先前還神情鎮定的陳太微此時終于失去了原本的從容,他下意識的低頭,看向了自己衣擺處。
他穿的仍是那件簡單的青色道袍,可此時那件道袍的下擺被灼穿了一個約拳頭大小的洞。
隻見那洞内青氣逸出,洞口萦繞着不知是煙霧、亦或是妖氣的青色細煙,金芒覆于洞口邊沿,似是零星的火點,阻止着那被灼爛的洞口融合。
“這是——”
他有些驚訝,嘴唇動了動:
“張饒之的力量……”
當年張饒之臨死前,曾親手雕刻制作這枚筆形玉佩,将自己的大半生力量傾注其中。
哪怕他死了二十多年前,但在這一刻,兩代大儒、兩位師徒,隔着生與死的距離,同時聯手——
“驅趕陳太微!”
“驅趕陳太微!”
“滾出姚府!”
“滾出姚府!”
兩道聲音如雷霆轟頂,震遏雲霄。
與此同時,兩代大儒之力相彙聚,形成一道極爲可怕的力量。
玉筆上的光芒更加刺目,并開始在半空中自動書寫。
在那玉筆之下,筆尖生輝,憑空出現一本帶着光暈的書本,在衆人面前徐徐展開,每書寫一個字,那書、筆上的光芒便越盛,最終化爲璀璨金光将陳太微完全籠罩。
“啊!”
這一劇變,令得陳太微都覺得失了策。
他有些驚訝的發現,事情好像失去了掌控。
他通身修爲受到了壓制,以往随心所欲施展的道士在儒家的力量面前完全被壓制了,仿佛他年少之時,道術還未大成,棋逢對手的時候。
“張饒之——是張饒之——”
陳太微的眼睛裏閃現出驚喜之色,接連喊出口:
“他死了之後竟也有如此表現,實在不錯、不錯——”
說話的功夫間,他的面容在光芒照耀下,如冰雪融化。
那細長的丹鳳眼融解,高鼻、紅唇逐漸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姚若筠那一張熟悉的臉。
“哈哈哈——”
随着陳太微面容的淡去,姚若筠的身形重新出現,他的笑聲卻傳進每一個姚家人心中:
“原來,這就是所謂人和——”
話音戛然而止,金芒暗淡,陳太微的魂體徹底被驅除。
姚若筠的面容重新出現在衆人眼前,隻是此時的他雙眼無神,臉色蒼白,等到陳太微的身影徹底隐去,接着身體一軟,迳直倒落。
就在這時,那浮漂在半空中的玉筆化爲一道金芒,‘嗖’的如流星般鑽入他的眉心之中。
柳并舟連忙起身,把自己的這個長外孫抱住。
“若筠!若筠!”
陳太微一離去,那種陰森恐怖感才如潮水般褪去。
所有人身上的那種約束感被打破,柳氏終于奪回身體的控制權,驚慌失措的撲向了自己的兒子:
“若筠,你醒醒——”
她跌跌撞撞沖上前,衆人也圍成一團,向姚若筠靠了過去。
他被柳并舟抱在懷裏,小心翼翼的放回了椅子上坐下,接着柳并舟伸手替他把脈,感應到他脈搏有力,氣息緩和。
姚守甯注意到大哥肩頭兩側各有一盞火光,頭頂上的那盞光火尤其明亮,帶着一種溫暖舒适的感覺,令人一望便随即神清氣爽,與早前是截然不同,仿佛更強了許多。
她想起了先前那化爲光芒鑽入大哥額頭的那一支小巧的玉筆,心中若有所悟:
“大哥沒事!”
姚若筠不止沒事,恐怕還因禍得福。
這個念頭湧上她心間,她露出松了口氣的神色。
她的話的份量自然不同凡響,柳并舟聽完,先是松了口氣,接着又皺了皺眉頭。
“若筠、若筠。”
柳氏聽女兒說長子沒事,雖說緊張的心弦一放,但姚若筠不清醒,她仍感十分擔憂,又以手拍了拍大兒子的臉,連喚了數聲。
‘呼——’
一道長長的呼氣聲傳來。
“大哥——”
“大哥!”
“大表哥!”
“醒了,醒了!”姚翝最先注意到兒子眼睫的抖動,不由驚喜的喊了一聲。
在衆人注視之下,姚若筠緩緩睜開了雙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