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是故友

已經是三十一年之後,柳并舟回憶起這件事時,所有細節曆曆在目,清晰得仿佛發生在昨日。

“……”

姚家的人都覺得萬分震撼,各個緘默不語。

一個活生生的人,不知不覺附身于别人的身上,改變别人的面龐,最後受到大儒點破真身後,又從别人的身體中緩步走出——

從柳并舟的話中聽來,陳太微走出來的動作,仿佛不像是穿過了别人的身體,而是跨過了一扇門那樣容易。

實在是太不可思議!

但除了驚奇、震撼之外,姚守甯卻注意到了另一樁‘小事’,那就是時間。

三十一年前……

而她清晰的記得,‘應天書局’正好是發生在三十二年前。

也就是說,陳太微拜訪張饒之的時間點,恰好是在‘應天書局’事件一年之後。

姚守甯如今已經知道,‘應天書局’每一輪的啓動,或與天下局勢相關。

三十二年前的‘應天書局’上,柳并舟認識了一位身份神秘莫測的‘小友’,使他窺見到了許多未來發生的事,包括姚家受妖邪所蠱惑等。

自此之後,他主導了兩個女兒的婚事,并在兩個女兒的後代之中,各有一女受到了妖邪的侵染。

蘇妙真被妖狐附體,而姐姐姚婉甯則被‘河神’打下烙印。

種種信息彙聚于姚守甯腦海中,她當即反應過來:這一切都與‘應天書局’之後,陳太微的拜訪脫不了幹系。

這個時間點太敏感,應該不是巧合!

再一聯想到陳太微的種種古怪可怕之處,及他與妖族之間若隐似無的聯系……

她張了張嘴,正欲說話,柳并舟已經控制住了自己憶起此事時的激蕩心情,接着往下說道:

“我的老師一見他,便先放筆,接着整衣行禮。”

“他老人家當時說道:‘多年不見,您風采依舊,又何必與小輩開這樣的玩笑呢?’。”柳并舟說到這裏,微微一笑,看了姚守甯一眼。

這個眼神一出,仿佛是對姚守甯内心疑惑的肯定。

且他話中透露出強大的訊息,推翻了姚守甯最初的認知。

她第一次接觸陳太微,是在與世子出行之時,那時懵懂不知數,此後知道他的利害之處,在将軍府世子大殓再見他的時候,聽他與柳并舟叙舊,其實猜測過這個道人可能是與張饒之同年代的人。

興許隻是道家修行的某種駐顔之法,使他面容不變,所以幾十年後,依舊年輕。

可今夜在城牆之上見到的那個懷抱枯骨的豔鬼,以及此時柳并舟所說的話,又好似側面證明了陳太微此人恐怕比她想像的年歲更長一些。

“他到底多少歲了?”

姚守甯終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問了一聲。

“不知道。”

柳并舟搖了搖頭,應了一聲。

“這個問題,當年我也問過老師。”說完,他那張清隽的面容之上露出苦笑:

“我的老師說,他也不知道。”

這樣的問題令得姚家人又齊齊說不出話來。

如果不是講這個事的是柳并舟,恐怕柳氏會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

因爲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太過不可思議!令人不敢置信!

“我的老師年輕時就見過他一面,曾受他點評,說我的老師有儒林領袖之姿,将來必定名滿天下,地位至尊!”

那時兩人萍水相逢,陳太微隻是大慶之中一雲遊小道,看上去年輕俊美,不過二十來歲。

當年的張饒之也還年少,卻頗有才名,心氣極高,一般人難以被他看在眼裏。

卻在與陳太微相遇之後,驚覺這個道士談吐不俗,見解高深,當下引爲知己。

陳太微那時評斷他的這幾句話,最初的時候張饒之并不以爲意。

大慶重文、重道,文儒昌盛,天下能人輩出,要想成爲文人領袖,又哪有那麽容易?

不過張饒之年少成名,胸中滿含抱負,意圖輔佐帝皇,成就不世之名,自然将這道士的話當成一種對自己的美好祝福,及恭維。

時隔多年之後,張饒之果然修出浩然正氣,成爲名聞天下的大儒。

而他也受先帝器重,邁入朝閣,受天下文人追捧,一時風頭無兩。

“但随着時間的流逝,我的老師聲名越是鼎盛,夜裏卻時常想起年少時相識的這位‘道友’的提點。”

說來也怪。

這一文、一道僅在年少時期有一面之緣,當時那年輕道士說過的話,後來張饒之不知聽過多少更加辭藻華麗的誇獎了。

可卻從來沒有哪句話,有‘他’說的那樣深刻。

“浩然正氣修行到極緻,與天地之間的聯系便更加緊密。”柳并舟話鋒一轉,又提及另一個話題。

但屋内卻沒有人貿然開口打斷他,因爲知道他此時突然提起這事兒,必是兩件事情有關聯之處。

唯有姚若筠若有所思,眼中更添堅定、狂熱。

“‘他’的話老師初時不以爲意,但随着修行的增加,他卻越發覺得當年見過的那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似是透着一種神秘莫測的感覺,令他看不清楚。”

“仿佛——”柳并舟以古怪的神情道:

“仿佛有個人在他腦海之中下咒,讓他這些年的名利地位,都是順應着那人當年的話在走。”

“這是什麽意思?”

柳氏聽到此處,終于忍不住了:

“一般來說,不應該是認爲‘他’的話果然應驗了麽?”

“确實如此。”柳并舟點了點頭,歎道:

“一般人看來,隻會認爲當年‘他’說的話果然應驗,但我的老師卻覺得,因果相反了。”

張饒之初時也覺得自己是被那道人言中,但後面他修行越強,就越覺得自己這些年的青雲路,仿佛順應着那年輕道士的安排在走。

“怎麽可能呢?”

姚守甯也覺得十分不可思議,道:

“他難道有未蔔先知的力量嗎?”

“我不清楚。”

柳并舟這話是出自真心,他搖了搖頭。

“自那之後,我的老師越發覺得不安,再加上他從一個前輩的口中,得知了一個皇室的秘聞——”

說完,他的目光落到了姚守甯的身上:

“守甯兒應該知道了吧?”

除了姚婉甯之外,其他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姚若筠心中那股‘井底之蛙’的感覺越來越濃,幾乎壓抑不住。

“對。”姚守甯點頭,見家裏人好奇的目光,直言道:

“皇室有傳言,三十一代而亡。”

“……”

這話一說完,柳氏與姚翝的眼皮都瘋狂抽搐。

興許是今夜說的話都是驚天大秘密,無論是挖皇陵、斬妖邪,還是關于陳太微的一切,樁樁件件都是大事,足以要姚家人的命了,柳氏再聽到這樣的話時,竟有種虱子多了不怕咬的感覺。

姚婉甯是早就從妹妹口中得知過這樣的消息,因此表情如常,其他人則都是神色各異。

“是,有窺探天機的前輩說過,皇室三十一代而亡。”柳并舟接着說:

“自那之後,我的老師總覺得自己的人生似是受一種無形的力量約束、掌控,仿佛有人已經窺探到他的未來,包括他的前程、命運,這讓他覺得十分不舒服。”

“……”姚守甯聽他說到這裏,心中生出一個大不敬的念頭:這位已故的大儒聽起來像是練功練得走火入魔……

“所以他辭官卸職,抛棄富貴名利,回了南昭,擔任子觀書院的院長,言稱爲大慶培養棟梁。”

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到無官一身輕的大儒,從明到暗,張饒之走得灑灑脫脫。

而卸職之後,那種被人時刻窺探的感覺頓時消失了。

“直到他回南昭十多年後,那位故友再一次上門。”

也就是說,三十一年前,陳太微與張饒之的見面,是第二次了。

“當時我的老師遣我離開,說是與朋友有話要說,”張饒之此舉,肯定是爲了保護自己的學生,柳并舟當時隐約察覺到此人身份不凡,但又想起老師修爲身手,心中雖說擔憂,卻仍是應了:

“我守在門口,一步不離,約過了半個時辰,便聽老師喚我。”

他說道:

“我推門進去,屋裏客人已經離開,我的老師面上露出笑容。”

那種笑意發自真心,仿佛惡作劇成功了。

“張先生做了什麽?”

姚守甯福至心靈,突然一問。

柳并舟深深看了她一眼:

“我老師隻說,縱然天時、地利,但若缺少人和,那麽一切終将如水中撈月罷了。”

這話此時聽來衆人都覺得滿頭霧水,難以弄懂。

柳并舟也失去了再提此事的興緻,他似是有些口幹,還未轉頭,姚若筠已經十分見機的遞上一杯溫熱的水,他愣了一愣,接過來捧在掌中。

“爹。”柳氏喚道:

“您既然說這位是大儒當年的故友,您見‘他’時,他甚至比您看上去年紀似是更小了兩歲,那豈不是說明,這些年來,‘他’一直面容都沒變過?”

“不錯。”柳并舟喝了兩口水,潤了喉嚨後才道:

“不止是從三十一年前至今沒有變過面容,據我老師所說,他年輕時見此人時,此人就是這般模樣了!”

“這豈非神仙中人了?”姚翝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歎了一聲。

“據傳,道家之中本來就有修養、生長之術,照我老師所說,‘他’已經修煉到人中之神的地步,那駐顔有術,能活百歲便不是什麽稀罕的事了。”

不對!姚守甯的心中湧出這樣一個念頭。

她總覺得,陳太微的年歲,恐怕不止是百歲而已,甚至可能比衆人所猜測的還要壽數長得多。

這個念頭莫名其妙,但姚守甯如今也算是知道自己的力量,知道自己既有所悟,那麽陳太微的來曆便絕對有很大問題了。

正深思之際,突然聽到柳并舟喚她:

“守甯兒,守甯兒?”

“嗯?嗯?外祖父?”

她倏然回神,乖巧的看向柳并舟,但見家裏人神情有異,仿佛她先前的深思已經發呆了很久。

好在柳并舟并沒有計較她這一刻的失禮,而是問:

“今夜是不是有事發生了?”

她回來時滿身狼藉,身上有若隐似無的妖氣,但卻不像受過傷的樣子。

柳氏聽到這裏,一下回神,神色緊張又有些擔憂,盯着女兒看:

“今夜有事發生了嗎?”

姚守甯猶豫了一下,遂承認道:

“今夜我跟世子出城時,無意中提到‘他’的名字了……”

她這話一說完,衆人便想起先前她與柳并舟同時提醒的話。

柳并舟修爲高深,知道陳太微厲害,所以出言禁止柳氏提‘陳太微’的名字也就算了,姚守甯這樣說的依據是什麽?

那必是她吃過大虧了!

姚翝的面色一變,大腿肌肉緊繃,雙手握拳置于腿上,上半身前傾,似是想要起身。

姚守甯接着說道:

“我們路途遇到妖邪圍攻——”

柳氏心髒似是被人緊緊捉住,柳并舟卻是眉頭皺了皺,似是已經料到姚守甯遭遇的這一場虛驚,雖說也有些後怕,卻并不見太多擔憂之色。

“那些妖邪都是鬼魂、邪祟,看樣子并不如何厲害,反倒像是另有圖謀……”

她想起當時發生的事,猜測陳太微是懷疑自己身份,所以驅使妖邪來恐吓自己,想逼出自己施展術法。

家裏人中,父親、姐姐都隐約猜到了她血脈有異,柳氏當年也聽柳并舟提到過,但她性情粗枝大葉,恐怕一時之間還沒想到此處。

外祖父對她的情況應該是十分清楚的,他雖沒說過,但姚守甯感覺他好像一切都清楚。

她頓了頓,便沒有提陳太微目的之事,反正柳并舟知曉内情,其他人就是聽說了,在知道陳太微此人有詭異的情況下,她說了這些話,也隻是讓家裏人憑添擔憂。

姚守甯看得出來,柳氏等人聽柳并舟說起當年往事,雖說覺得離奇,但不知是不是因爲他們見過陳太微一面的緣故,興許下意識的把這種事當成了故事傳說,本能的弱化了陳太微的危險之處。

她想到了自己與世子脫困之後,沖出城門時回頭那一望——

城門之上出現了一個懷抱枯骨的豔鬼,似是隔着朦胧夜色,與她遙遙相望了。

姚守甯頓時有些不安,擡頭往外祖父看去,正欲将這件事情說給他聽時——

她看到了站在柳并舟身邊的姚若筠,似是注意到了妹妹的目光,他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奇特的笑容也在看她。

姚守甯感應敏銳,尤其是力量覺醒之後,更是對旁人注意萬分敏感,可大哥似是看了她多時,她在此之前,竟全無察覺。

一絲古怪的感覺湧上她的心頭,寒意從她後背爬起,她雙臂湧出雞皮疙瘩。

隻見大哥的笑意有些怪異,似是饒有興緻,又似是十分好奇,卻偏生帶着若隐似無的疏離。

姚若筠性格老成持重,言行舉止都是十分克制,笑容也是練習多時,恰到好處,不會露出這樣的神色——似是随心所欲而發,帶着狂放率性,與他平日性情截然不同。

這個念頭剛一湧入姚守甯的心中,意外發生了!

隻見姚若筠的面目頃刻之間蠕動變幻,取而代之的,是梳了道士髻,鳳目高鼻的陳太微,此時正面帶微笑,手持一把雪白扶塵,正站在外祖父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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