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解決‘河神’之事,便需刨根究底,先查出‘他’的身份。
姚守甯嘴唇動了動,看到母親瞬間灰敗的臉色,終究不忍,沒将最後的這句話說出來。
但哪怕她不說,家中其他人也能明白她話中未了之意。
柳氏覺得自己這一瞬間身體、靈魂仿佛被一分爲二。
她僵坐原地,欲哭無淚,心中卻在想:父親說得果然對。
自己性情急躁,又自認爲自己年長,經的事情多,方方面面都勝過女兒許多。
事實上在今日之前,若柳并舟沒有說出先前那番話,其實柳氏内心是沾沾自喜的。
她自覺自己這一生實在是十分成功的,她自小喪母,卻十分能幹懂事,将妹妹一手帶大,嫁的丈夫雖非她原本少年時期所想像一般是人中龍鳳,可卻對她十分愛重。
婚後生了一子兩女,長子争氣,小女兒貌美。
若說還有什麽煩心事,那便是姚婉甯的病。
其實在此之前,她是有些瞧不上妹妹的人生,認爲小柳氏困苦一生,潦倒落魄,可現下再聽蘇慶春、柳并舟一說,終于意識到自己被困于一方小世界中,對于事物的許多看法,便如坐井觀天罷了。
她不信妖邪,不信神鬼,對姚守甯之前數次提醒不以爲意,甚至認爲她年小見識淺薄,說的那些話隻是因爲看多了話本罷了。
直到姚婉甯的事真相大白,直到她親眼目睹這世間終于有妖邪,柳氏認爲自己已經意識到錯了——
可今夜的一番談話,她才明白之前的那些認爲的錯,隻是因爲得知大女兒受妖邪禍害而心生内疚。
其實她的骨子裏仍沒真正意識到自己的錯。
想通了這一點後,柳氏并沒有像之前聽到‘妖邪’一般如五雷轟頂了。
這一刻許多念頭從她腦海裏掠過,内疚、惶恐、震驚、羞愧等情緒一一湧入她心頭。
柳并舟說了許多話,有一點是對的。
她雖強勢,卻不是經不起打擊的人,好在她傷害的是自己的女兒,姚守甯的性格她清楚,最是心軟、體貼,總會給她機會改正的。
這樣一想,柳氏心中不由更加愧疚。
隻是她遇事并不退縮,此時想通關鍵處,很快便收拾了心情,問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與世子前往代王地宮,是爲了查出‘河神’身份嗎?”
她主動挑破了姚守甯隐藏的意思,直言問道:
“是不是想要驅趕這‘河神’,需要先找到‘他’的出身來曆,再想辦法加以克制呢?”
姚翝怔了怔,轉頭去看妻子。
卻見柳氏眼圈泛紅,明明有些傷心,但整個人背脊一下挺直,一掃先前的慌亂無措,變得鎮定了許多。
他略沉默了片刻,接着露出笑容。
“……對。”
姚守甯猶豫了一下,仍是點了點頭。
“‘河神’身上有修習《紫陽秘術》的痕迹,隻要整理皇室名單,再一一對照,總能想辦法找出‘他’真實身份的。”
她說到這裏,又擡頭去看姐姐。
卻見說到‘河神’時,那跟在姚婉甯身後的那高大黑影依舊沉默。
倒是他肩頭的那點小小的倒影輕輕晃了晃,‘咯咯——’
一道輕輕細細的笑聲在她耳畔響起,那聲音十分稚氣,仿佛幼小嬰童。
但隻是轉瞬間,姚守甯便十分警惕的回神。
屋裏仍坐的是她的家人,柳氏等人似是還在消化她剛剛說的話,柳并舟也雙眉微皺,神色若有所思,仿佛并沒有聽到先前那道聲音似的。
“外祖父……”
她突兀的喚了一聲,将柳并舟的思緒打亂。
他擡起頭,目光落到姚守甯身上:
“守甯兒?”
“您可曾聽到什麽聲音了嗎?”
她試探着問。
衆人聽她這樣一說,不由面色發懵。
“什麽聲音?”
姚若筠好奇的問了一聲,衆人也左右看了看。
柳并舟的神色變得嚴肅,問道:
“可是意識到不對勁兒了?”
說完,他身後的黑影轉頭,似是也在探視四周。
這個舉動一出,姚守甯就知道他是沒有聽到先前的詭異笑聲了。
“我聽到了,”她猶豫了一下,接着仍是開口:
“小孩的聲音。”
話音一出,姚婉甯的面色頓時失去了血色。
她的手開始輕輕的顫抖,整個人幾乎站不住腳。
隻是衆人的目光落到了姚守甯身上,暫時還沒有人注意到她的舉動。
‘呼——’她極力強令自己平靜下來,不要露出端倪了。
姚守甯血脈非凡,對于未來的某些事,似是有極強的預知力量。
當日她還未被‘河神’打下烙印時,姚守甯早早就已經預感說她額心有一粒紅痣。
對妹妹的力量,姚婉甯是半點兒都不敢小觑的,因此趁着家裏人慌亂不解之時,她悄悄調整自己的呼吸,逐漸平靜了。
“小孩聲音?”
姚若筠好奇的左右看,接着又道:
“我們家哪裏來的孩子呢?”
家中人口簡單,自姚守甯出生後,柳氏的肚子十幾年再無動靜了。
他雖定了親,但婚事還有一年多,兩個妹妹待字閨中,又哪有孩子呢?
再說屋裏就這些人,根本沒有孩子的影子。
不過經曆了這麽多事,姚若筠也不傻,知道姚守甯這話若非胡言亂語,那必是有緣由,因此問道:
“是不是有鬼?”
“别胡說!”
輕斥他的是柳并舟。
他初時還沒反應過來,隻是聽到‘小孩’聲音之後,很快像是想起了什麽,下意識的轉過了頭。
姚守甯注意到外祖父的目光在屋裏掃了一圈,在姚婉甯身上略微停留了片刻,接着又若無其事的将頭别開了。
她心中覺得有些怪異,隻是一時之間還有些事未想得通。
“先不提這事兒。”
柳并舟搖了搖頭,揭過了這個話題:
“你與世子出行遇到了妖邪,是不是此後惹上麻煩了?”
姚守甯越發覺得有些奇怪。
外祖父好像有許多秘密,他似是對于‘河神’一事并不着急,包括她提到的‘小孩’聲音,明明看樣子外祖父是聽不到這聲音存在,可他卻仿佛知道了什麽事,卻又不願意說。
她原本就是好奇心旺盛的人,此時隻覺得抓心撓肺,恨不能讓柳并舟即刻就爲她解疑。
但以柳并舟性情,他若不願意說的話,恐怕無論她怎麽追問,他都不會說的。
隻是姚守甯雖說明白這一點,但她仍不死心:
“外祖父,您是不是知道什麽事?”
她這話一問出口,姚婉甯死死的咬住了嘴唇,心跳這一刻都似是漏了兩拍。
“我确實知道一些事。”柳并舟點了點頭,直言承認:
“但此時不是說的時候。”
說完,他長長的歎了口氣:
“守甯兒,有些事情,自有它發展的軌迹,我不能任意出手去影響、去幹預。”因爲他害怕自己關心則亂,妄加幹擾,可能會悖離有些事原本注定會有的結局。
“我不能好心做壞事。”他眼神無奈,臉上帶着些慈愛:
“伱快些長大,再長大一些,很多事情就明白了。”
姚守甯似懂非懂,總覺得柳并舟的話大有深意。
但他的話姚守甯不能全部聽懂,可他話中的意思她卻明白了——外祖父不肯告訴她這個秘密。
她有些失望,柳并舟又将剛剛的話問了一次:
“你與世子,是不是遇上麻煩了?”
“對。”
姚守甯也不是扭捏的人,她在柳并舟這裏滿足不了好奇心,便很快将心中的好奇放下,轉而說起代王地宮一行之事:
“我與世子前往代王地宮之後,在那裏遇到了妖邪。”
“那是一條由蛇靈聚而成的大妖,我跟世子在除妖的過程中,可能引起了——”她想說‘陳太微’,但今日發生的事使她提起‘陳太微’三個字時,生出了心理陰影。
“一個道士的注意。”
她以‘一個道士’替代陳太微的名字。
但哪怕她沒有明說,姚家衆人哪裏不知道她話中的意思。
近來與姚家打了幾次交道的,隻有那位深受神啓帝信任的國師。
“陳——”
柳氏話沒說完,就見姚守甯與柳并舟面色一變,二人不約而同的伸手,豎起食指擋住了嘴唇:
“噓!”
見此情景,柳氏愣了一愣。
姚守甯這樣大驚小怪也就罷了,連柳并舟也這樣做,實在是太古怪了些。
“不要提他的名字。”
柳并舟正色道:
“此人非同小可,修爲很深,我的老師曾提到過,若這世間真有神明,那麽他的存在,可能接近于半神!”
“……”衆人俱是吃驚,柳氏更是覺得有些荒謬——她原本以爲世間道士多是招搖撞騙,就算得知有妖邪後,心中對以往觀念生出幾分懷疑,但今日請來的兩個道士卻無疑于又驗證了她一些猜測。
哪知此時柳并舟對這陳太微似是十分推崇,竟說當年的大儒張饒之曾說過陳太微的存在接近于半神。
“!!!”
姚守甯也一臉震驚。
柳并舟此前不肯多說,卻沒料到今夜她從皇陵歸來後,外祖父卻肯透露出陳太微信息。
“這世界上,真有神嗎?”
柳氏有些遲疑的問,但問完又覺得自己說了一句廢話。
這世上既有妖邪,又有鬼怪,爲什麽就不能有神明?
“有沒有真正的神我不清楚,但是他的力量,在許多人眼中,卻已經不亞于神明。”
柳并舟看了一眼女兒,跟姚守甯正色道:
“他修爲高深,神識感應十分強橫,若提到他的名字,便如踏入他的禁區,使他第一時間便能感應到你的所在,悄無聲息潛近。”說完,又補了一句:
“可怕得很。”
“我還以爲,道士都是招搖撞騙的……”
姚若筠聽到柳并舟的話,也覺得不可思議,歎息了一聲。
“大部分的道士确實招搖撞騙,但在很多年前,道士的力量可是超凡入聖。”
他擺了擺手,不說這些老黃曆,正色盯着姚守甯:
“三十一年前,‘應天書局’之後,我與我的老師曾見過他一面。”
事到如今,他終于不再隐瞞,決意說出一些秘密。
姚守甯心中激動,認真傾聽。
“那時的他便是二十五六的模樣,看上去年紀還比我小些,當時找到了子觀書院,說要見我老師,隻道是故友上門。”
他提起當年,眼中露出懷念之色。
柳并舟懷念的自然并不是陳太微,而是懷念自己的青年時光,及與張饒之相處的日子。
他的語氣帶了些感慨,道:
“我那時年輕氣盛。”
那會兒的柳并舟也确實有自傲的資本,他出身南昭名門,自身資質非凡,長相也俊逸。
當年的他年輕,娶妻得女,又曾随同師父前往參與過‘應天書局’,得見過空山先生那樣一位非凡的神仙中人,更是在聚會上與那個小小少女相識,其實内心深處,自認爲自己可能是天選之子……
陳太微上門拜訪的時候,兩人年紀相當,都是長相俊逸之輩,柳并舟年少氣盛,自然難免比較一番的。
“……聽他自稱老師故友,我心中不以爲然,隻當是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輩,妄圖接近大儒,故意胡編亂造。”
“……”
姚守甯聽得新奇有趣,沒想到如今看上去睿智而又沉穩的外祖父,年少時竟也這樣有意思。
柳氏等人聽得啧啧生奇,今日聞聽到這些東西,簡直如大開了眼界,縱然心中疑惑滿滿,卻不敢出聲,怕打亂了柳并舟的思路,使得這樣離奇的故事斷了去。
“我當時欲打發了他,卻沒料到恍惚之間,似是受他掌控,體内浩然正氣竟似是不受我的控制。”
他阻攔失敗,甚至如中了邪般,規矩進屋向張饒之通傳。
“老師當時正在寫字,見我進去,以筆點我額心。”
姚若筠聽到這裏,心中癢癢的,恨不能繼續聽下去,卻見柳并舟說到這裏,陷入了沉思。
衆人不敢打擾他的思路,唯有姚守甯左等右等,沒能等到他繼續說,終于忍不住,追問道:
“外祖父,後面發生了什麽事?”
“哦,哦!”柳并舟頓時回神,伸手撚了撚自己胡須,似是以此安撫自己的心情:
“後來我的老師說,我當時說話的時候,面容變成了‘他’的樣子。”
‘嘶!’
‘嘶——’
姚家衆人倒吸涼氣。
說起這些往事,柳并舟也覺得有些後怕,道:
“當時‘他’前往見我老師,我拒絕之後,他神不知鬼不覺的竟似是附了我身。”
這件事情縱然過去了幾十年,張饒之已經作古,柳并舟至今也是大儒,但回憶過往,仍有種毛骨悚然之感。
“據傳,道家之中有一種修行,修到大神通之時,能喚醒自己的元神,予以修煉,修到極緻,那元神強大異常,可奪舍生人。”
他簡略說了兩句,姚家人聽得咋舌不已,都覺得十分新奇。
不過柳并舟的重點并不是在介紹道家修行方式上,數句帶過之後,又道:
“當時我着了道,我的老師便以筆點我額心,借老師浩然之力的幫助,我才脫困清醒。”
張饒之的那一點,令他神魂清醒,“而就在那時,我清晰的‘看’到,‘他’從我的身體中走了出去,變成一個笑意吟吟的年輕人,站在我的身側,沖着我的老師喊了一聲——”
“‘好久不見了。’”柳并舟補充了一句。
縱然隻是寥寥數語,但由他說來,依舊是玄妙詭異,又夾雜着一絲若隐似無的壓抑恐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