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匹正拴在不遠處。
無論是先前兩股力量沖擊下使得地道坍塌的聲響,還是此時守衛被驚動,都使得那馬匹有些不安的轉頭。
陸執拉着姚守甯沖往馬匹處,皇陵上方的士兵已經發現不對勁兒,正接連相互攙扶着起身。
世子将姚守甯推上馬背,自己翻身而上,持劍将繩索斬斷,接着一拉缰繩,喝了一聲:
“走!”
馬兒感知到主人心意,調頭就走。
遠處崖壁上的士兵已經有人罵罵咧咧提了兵器欲追,陸執握了姚守甯的手,将缰繩放入她的掌中:
“你将繩索拉住。”
姚守甯不明就裏,但知道他必定是有事要做,因此雖說不會馭馬,但仍強忍不安,點了點頭。
她渾身僵硬,接過繩子死死握住,感知着馬匹疾奔時的暴發力,透過繩索傳入她的掌心中。
身後的世子側轉回去,抽出長劍,運勁用力斬出!
‘轟!’
氣流劃破長空,在半空形成一道銀亮的長河。
劍氣直撲代王地宮的殘餘建築,長驅直入,将那懸吊在山崖上方的墓穴徹底斬破。
“啊——”
“要塌啦!”
……
接連不斷的驚呼聲裏,石闆斷裂的聲音響起,先是泥沙‘撲漱漱’掉落,接着下一瞬,隻聽驚天動地的震響傳來,像是有重物狠狠砸落地面。
塵煙飛揚而起,驚得馬匹提起前蹄。
“啊……”姚守甯幾乎握不住掌中的缰繩,眼見險些飛落出去之際,陸執轉過了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那欲脫手而出的繩索重新捏回她的掌中。
虛驚一場之後,馬匹很快受控。
遠處有人影騎馬疾速而來,姚守甯先是渾身緊繃,接着就聽陸執的聲音響起:
“别慌,自己人。”
數人騎馬靠了過來,爲首一人正是段長涯,領的黑甲都是陸無計的心腹。
世子出行挖墓,帶的是姚守甯,爲的就是以防萬一。
兩人之中,一人修習武術,身懷《紫陽秘術》,而一人乃是辯機一族的血脈,擁有莫大神通,彼此相互合作,便難有性命之憂。
畢竟挖掘皇陵之事實在事關重大,未得确切證據,風聲不宜走漏。
再加上姚守甯身份神秘,力量處于才剛覺醒的時候,許多事情也不能讓太多人知曉的。
但陸執畢竟是朱姮蕊夫婦的獨子,因此暗中仍有人随他左右,護他周全。
姚守甯見到熟人,提起的心一松,想起上次世子中了蛇毒昏迷,事後被将軍府的人帶走,便心中有數了。
幾人全圍将兩人包圍其中,趁着皇陵的守衛大亂,沖回神都。
回來的時候,姚守甯還以爲會受到刁難,但城門并沒有關閉,守城的士兵并未多加盤問,似是早就受到了打點,将一行人順利放入。
一入城内,段長涯等人便放慢了腳步,姚守甯想起出城前的一幕,有些提心吊膽,并沒有注意到這些人是何時離開的。
隻知道她即将回到姚家的時候,整條大街上便隻剩她與世子兩人同乘一騎了。
“你受傷了嗎?”她側轉過臉,輕聲問了一句。
“沒有。”
陸執搖了搖頭:
“我破不了那符印的力量,但那符印也無法傷我。”
符箓出自于道家,當今世界,道家的香火遍布天下,可随着大慶王朝一樣腐朽的,還有道家的法術。
當年能攪動風雲,令天下妖邪都畏懼的道家術法,随着七百年的時光過去,已經失去許多傳承了。
還能施展得出來這樣防護法印的道術,陸執的腦海裏浮現出‘陳太微’的名字。
事情又與這個道士有關,仿佛處處都有他的蹤影。
但代王地宮見了妖邪,地道、墓穴都疏于防守,偏偏那另一條通道卻被人以大神通堵住——僅憑這一點,已經透出許多的信息了。
“那就好。”
姚守甯點了下頭,陸執說道:
“我需要兩天的時間去确認皇上開墓的名單,到時探墓時,再來尋你一路。”
“嗯。”姚守甯應了一聲。
兩人說話功夫間,姚家便已經到了。
此時已經夜半三更,可出乎姚守甯意料之外的,是姚家的後門沒有上拴。
屋門半掩着,裏面有燈光傳出,在黑夜中格外醒目。
“糟了!”
她一見此景,心中湧出一股不好的念頭。
世子運氣查看,感應到屋中有許多人正聚到一處,顯然是有人已經知道姚守甯未在家中。
他目光一緊,下意識的往姚守甯看去。
卻見她視線落到了那虛掩的門上,但心神顯然已經飄進了屋中。
“要我陪伱進去嗎?”
陸執扶了姚守甯下馬,等她踩穩落地後,才問了一聲。
“嗯?”少女先是怔忡了片刻,接着想起他的問話,連忙搖了搖頭:
“不用了。”
世子低頭在看她,昏暗的燈光下,他的面容明暗參半,深邃的眉眼下形成陰影,将他的思緒擋住。
可是他的語氣卻前所未有的認真柔和,自姚守甯與他相識以來,見識過世子幼稚、不正經、小心眼兒及丢人現眼的各種模樣,卻唯獨沒有見過他這樣溫柔的時候。
他的目光十分專注,夜色下閃着光芒,似是在替她擔憂。
此時的陸執看起來并不美貌,與他以往光鮮亮麗的模樣是截然不同的。
他才鑽了墓洞,又險些被山體掩埋,後又疾奔回程,滿臉髒污,頭發也亂糟糟的,可在姚守甯心中,卻又覺得他比任何時候都還要令她印象深刻得多。
她能感應得到世子内心的關切,不知爲何,此時姚守甯不敢去直視他的雙眼,仿佛心中揣了頭小鹿。
“不用啦——”她又搖了搖頭,輕言細語的解釋:
“有些事情,逃是逃不了的。”
她與家人共處一室,夜半出城之事,今夜鬧的動靜如此之大,她總得要給家裏人一個交待的。
“我已經逃避太久了。”
她說到這裏,擡頭沖陸執嫣然一笑:
“我會跟家人說清楚。”
少女之美燦若朝霞,尤其是她此時像是想通了一些事,煩憂盡去,少了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憂愁,便更顯明媚了許多。
陸執冷不妨被她這仰頭一笑沖擊到,半晌回不過神來。
她說完,又關切的跟陸執道:“你也快回去吧。”
“好。”他呆呆點頭。
“回去之後讓徐先生看看,有沒有受傷。”她殷切叮囑。
“好。”陸執别開臉,應了一聲。
“早點休息。”姚守甯再道。
“……好。”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麽,但又不知該說什麽。
姚守甯就是再遲鈍,也意識到世子這會兒的狀态不對頭。
以他性格,聽她再三囑咐,恐怕早就已經将她話打斷了,可能還會嫌她啰嗦。
但他這會兒卻是态度順和,仿佛對她的話言聽計從。
不會是中邪了吧?她心生懷疑,但擡頭看他,卻見他目光清朗,那神态專注,顯然沒有受妖邪蠱惑。
她的臉頰微微有些燙熱,又提裙上了台階,輕聲道:
“我進家門了。”
“好——”
世子仍是下意識的點頭,等他說完,便見姚守甯果然‘吱嘎’推門進屋。
“守甯——”他忙不疊的喊了一聲,正提步想追,但腳步剛邁出去,便又收回來了。
追到她之後要說什麽呢?
該說的話已經說清楚了,她如今回了家,有柳并舟守護,安全自是無虞的。
世子探出去的手握成拳,收回身側。
不知何時,天邊的雲層散開,露出了頭頂的明月。
月光照灑大地,将陰暗驅走。
明明今夜出行也不算一無所獲,他本該快速回家與父母商議才對,可此時卻無端感到有些孤獨。
怪事!怪事!
姚守甯背壓着門闆,聽到了世子喚她名字的聲音,但她握掌成拳,并沒有答應。
‘呯呯呯——’
心跳急如鼓擂,也不知道有沒有被世子注意。
她聽到陸執欲言又止,愣了半晌,接着轉身上馬,最終輕‘駕’了一聲離去,接着身體一松,靠着門喘息。
“二小姐。”
良才的聲音突然響起,吓得正出神的姚守甯險些驚呼出聲。
她探頭看了一眼,隻見不遠處的門坊處,良才穿了襖子,探出頭來,雙手籠在袖中,冷得直跺腳,一副在那裏等了許久的樣子。
先前她與陸執說話的情景,也不知他見到沒有。
姚守甯臉頰一紅,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良才小心翼翼的道:
“太太正在屋中等你,讓你回來之後,便速去。”
這話一說完,姚守甯内心所有的雜亂情緒都不翼而飛。
今夜她與世子出城鬧的動靜太大,驚動了鎮魔司,所以柳氏此時得知消息她半點兒都不意外。
先前跟陸執說起不需要他幫助時,姚守甯倒信心滿滿,此時一想到要面對柳氏,她倒有些頭疼。
她深呼了一口氣,應了一聲之後往柳氏的主院行去。
一路上她都在想自己要如何跟柳氏解釋自己今夜與世子出行的事,柳氏才會不那麽生氣。
隻是越近柳氏房間,她就越發平靜。
柳氏的屋子此時點了燈籠,屋裏似是有人說話,在這寒夜之中透出一股暖暖的氣息。
逢春這會兒正站在屋門口處,不時打了簾子出來看,見到姚守甯時,她先是一愣,接着眼睛一亮,喊了一聲:
“二小姐回來了。”
屋中的談話聲戛然而止。
事到臨頭,姚守甯反倒不再退縮,點頭應了一聲,提裙上了階梯。
逢春替她打起簾子,她進了屋中,卻見到了屋裏坐滿了人。
此時本應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可是她出門前已經入睡的姚婉甯坐在柳氏身邊,就連近來睡在衙門中的姚翝也回來了。
姚若筠站在了柳并舟的身後,平時内向害羞的蘇慶春則是站在了姚翝的左手側。
唯獨缺席的,就隻是一個至今中邪後還未蘇醒的蘇妙真。
“外祖父——爹、娘,姐姐,大哥……”姚守甯原本醞釀的情緒一滞,“你們……”
衆人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隻見此時的她頭發散亂,臉上、手上及身上都沾滿了泥塵。
柳氏忙喚曹嬷嬷替她打熱水,姚婉甯已經有過一次經驗,出來前讓冬葵準備了她換洗的衣服。
“我今晚——”
她正欲說話,柳氏卻打斷了她:
“有什麽話,先洗了臉,把衣服換了再說,别受涼了。”
沒有姚守甯預料中的斥責,她下意識的往姚翝看去,卻見父親沖她眨了眨眼,又看看外祖父,隻見柳并舟隻是撚着及胸的長須,但笑不語。
她進了屋中重新洗漱,出來的時候柳氏已經讓人爲她準備了熱茶,冬葵、逢春等人暫時已經離開,家中僅留了曹嬷嬷在屋子裏。
“今夜鎮魔司的人上門了。”
不等姚守甯說話,柳氏率先開口:
“說手中查的兩樁案件有了進展,要找你說話,被你外祖父打發了去。”
她這樣說,便變相的解釋了今夜大家都聚在此處的原因,是被鎮魔司的行爲驚醒,事後發現姚守甯不在家裏。
“我今夜随世子出城了。”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姚守甯便不再隐瞞,将自己的行蹤告知家裏人:
“白天的時候,世子就跟我說好了,隻是不想要家裏人擔憂,才沒說給你們聽。”
柳氏的眉梢動了動,顯然有些焦急,卻并沒有急着發脾氣。
她吸取了先前的教訓,沉住了氣,想先等女兒說出原因。
姚翝感知到她的情緒,伸手拍了拍她放在腿上的手背,以示安撫,柳氏如找到主心骨,反掌過來與他交扣到了一起。
“你與世子相約,去了哪裏?”柳氏問道。
姚守甯沒有急着答話,而是看了一眼内室,衆人還沒反應過來時,蘇慶春就先答道:
“白天做完法事後,我姐姐就已經暫時搬離了。”
柳氏這才意識到女兒的意思,聞言就點了點頭:
“對。”
她這樣一說,心中不由一動。
姚守甯與世子相約出城,看樣子不是她原本預想的兩人私下幽會,反倒避着蘇妙真,興許是有什麽内情。
聽到蘇妙真不在此處,姚守甯内心的顧慮頓時消失了大半,接着坦然道:
“我與世子出城,去了代王地宮。”
她一語既出,險些将柳氏活活吓死。
若說在此之前,柳氏興許并不知道代王是誰,但近來代王地宮現了妖邪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姚翝因此忙得不可開交,她自然知道一些事。
這樣危險的地方,自己的寶貝女兒不知躲遠一些便罷了,還主動前往。
“——我倒甯願你跟世子出門幽會了。”
柳氏喃喃的道,突然覺得眉心生疼,姚翝知她心意,連忙以手替她揉了兩下額心。
“你應該知道代王地宮出了大事吧?”姚翝見妻子面色難看,連忙問了女兒一句,意有所指:
“你是不是還有什麽事瞞着我們?”
一聽這話,姚守甯遲疑了片刻。
她擡頭往柳并舟看去,卻見外祖父面帶笑容,那雙與她相似的狹長鳳眼中,帶着縱容與鼓勵之色。
在他身後,一尊黑影‘騰騰’升起,頃刻功夫長至兩三丈高,穿透了屋中的脊梁,屹立在姚家宅院的上空。
柳并舟以他的行動,表明了他維護姚守甯的态度。
仿佛隻要有他在,姚守甯便可安枕無憂。
這個念頭一起,姚守甯的内心突然生出一股沖動,她用力的點頭:
“對!”
反正已經坦白交待了,姚守甯索性再承認得更加她徹底:
“上次程輔雲說的沒錯。”她看着柳氏,道:
“代王地宮之行,就是我與世子一同前往。”她說到這裏,頓了頓,給衆人一點時機緩沖,末了才道:
“蛇妖是我們發現,也是世子親手斬殺的。”
話音一落,屋内靜得落針可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