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止皇帝?”姚守甯聽長公主這樣一說,不由一愣,跟着重複了一句。
朱姮蕊點了點頭,大有深意的看了姚守甯一眼:
“先前代王地宮被人闖入,守陵的士兵聽到了動靜,破開陵墓大門進入,在裏面發現妖邪痕迹一事,你聽說了吧?”
姚守甯聽她提起這樁事,不由心虛。
何止聽說?她與陸執更是親身參與了此事呢。
這會兒她回悟過來,爲何長公主連府中‘雜事’也吐槽給她聽,原來是因爲她與陸執便是始作俑者。
“聽說了。”
姚守甯點了點頭,總覺得長公主的眼神帶着戲谑,卻偏偏隻能裝作不懂的樣子:
“前幾天鎮魔司的人來我家時,提過此事。”
朱姮蕊對于兒子幹的好事兒也心中有數,畢竟陸執身上被蛇所噬咬的傷口才剛結疤呢,餘毒未清,如今還在坐輪椅。
她面色轉而變得嚴肅,說道:
“皇帝召集了各地王侯入京,如今已經拟了一批名單,準備開棺驗屍。”
此舉雖說師出有名,可畢竟要挖的是王室先祖的墳,不少甚至是王侯的後代,自然極力反對。
“他們都認爲代王地宮之事隻是巧合,畢竟當年妖族占據天下,魚肉人類的時候,是七百年前!”
人類的壽命短暫,一些傷痛便會被遺忘得很快。
若非此次柳并舟入神都,逼出了潛伏在姚家的妖邪,相當于向世人敲響了一記警鍾——“恐怕這些王室後代還會醉生夢死,以爲妖怪隻是傳聞之中,世人杜撰出來的存在而已。”
朱姮蕊性情直爽,說話也葷素不忌、喜怒随心,可她提起這件事時,臉上卻罕見的露出哀憐之意。
不過這種情緒隻是在她面上出現了瞬間,很快她又換成譏諷之色:
“這些人各個都以爲自己就是天之驕子,認爲妖邪要禍害的,絕對不可能是自家老祖宗,因此反對開棺。”
‘哼!’她冷笑了一聲,故意逗姚守甯:
“上一個如此自信的,還是我的兒子!”
‘噗!’姚守甯頓時被她逗笑,意識到自己這樣對世子不太厚道,連忙又雙手交疊,捂住了嘴。
不過她一雙大眼睛笑彎彎的,仍是看得長公主也跟着勾了勾嘴角,接着才道:
“趁着我兒子今日大殓,便都死皮賴臉纏在這裏。”
姚守甯也聽清楚了朱姮蕊話中意思,不過她有些好奇:
“既是不想破壞陵墓,爲何不跟皇上請奏呢?”
“皇上?”
朱姮蕊聽她這樣一說,接連笑了數聲,眼神既是不屑,又有厭惡之意:
“他跟着陳太微,一心修道成仙,妄圖長生不老,哪管朝政、天下、百姓。”
兩人并肩而走,長公主在姚守甯面前直言不諱:
“可是朱定琛此人治國不行,抓弄權柄卻是玩弄得爐火純青。”
朝廷之中,共有四大派系,顧黨、陸黨、楚黨及一個刑獄司。
除開刑獄司外,明面上三黨對立,相互牽制,可實則長公主與陸無計夫婦是與皇帝真正離心離德。
而顧煥之是神啓帝的嶽父,楚孝通又是神啓帝當年一手提撥的。
兩黨表面不和,實則背地裏沆瀣一氣,都是神啓帝朱定琛手中的勢力。
再加上完全屬于神啓帝的刑獄司,事實上神啓帝這些年來,将朝内外權勢抓得極穩。
他喜怒無常,行事殘忍,又有楚孝通、馮振這兩條走狗替他辦事,無論是王侯将相,還是平民百姓,無不聞風而喪膽,又哪裏有敢與神啓帝叫闆的勇氣?
“他們不敢去跟皇帝說這樣的話,便想拱我去當出頭的人。”
朱姮蕊本身就是神啓帝的眼中釘,但她手握十萬精兵,當年先帝臨去之前,給了她諸多權柄,如今二十多年過去,神啓帝已經對她越來越無法容忍。
在這些外地進京的王侯們看來,朱姮蕊有權有勢,爲人又跋扈,跟皇上本來就不對付,由她出面是最适合的。
到時仇恨既拉不到他們身上,說不定神啓帝還會礙于朱姮蕊手中的兵力而隐忍。
姚守甯原本對朝中勢力、派系不大關注,可此時聽長公主這樣說來,又覺得這對夫妻處境似是艱難無比。
“那公主怎麽辦?”
她仰頭去看長公主,眼中露出幾分擔憂,看得朱姮蕊一下心軟,伸手來搓她臉:
“哎呀,守甯真的好可愛。”
她感應力敏銳,擅于察覺人家的喜怒之情——換句話說,就是姚守甯共情能力極強,此時的一句安慰令得長公主好感更是倍增。
“要是你是我的女兒就好了。”
“哎呀,公主!”姚守甯被她搓得臉頰通紅,也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按住她的手,整理自己的頭發絲。
“我就看他們鬧,反正關我屁事,挖的也不是我的祖墳。”
朱姮蕊笑了笑,任她将自己手拿開,滿不在乎的說了一句。
就是她敢提議挖自家的墳,恐怕神啓帝都不敢答應。
“我爹才去世二十八年,才進昭陵沒幾年呢。”
她說到這裏,姚守甯突然想起了一個事!
前些日子,柳并舟才到神都姚家那天,逼出了隐匿于蘇妙真身上的那道妖蛇之影時,他在召喚儒聖人之前,曾說過一句言咒:大慶神啓二十九年,南昭儒聖人門下弟子柳并舟,于神都兵馬司指揮使姚翝府邸,斬殺妖魂!
當時事态混亂,先是妖邪現世,接着儒聖人之影宛如神迹一般出現在姚家上空,大家慌成一團,壓根兒沒有注意過柳并舟話中細節。
姚守甯當時也沒放在心上,可這會兒時過境遷,今日與長公主突然談話,聽她提到先帝去世二十八年,姚守甯才突然驚覺:神啓帝竟才登位二十八年而已。
如今才大慶二十八年,外祖父當日怎麽記成二十九年了?
柳并舟隻讀書、不入仕,記錯也有可能。
說不準正是因爲時間記錯,所以才使那狐妖當時蒙混過關——亦或當時外祖父受了那狐王蒙蔽。
畢竟陸執說過,狐妖擅長蠱惑人心,隐匿行蹤。
她心中想着事,長公主說完,見她沉默不語,神色像是若有所思,不由喚了她一聲:
“守甯?守甯?”
“嗯——啊?”她突然回神。
“想什麽呢?”不知爲什麽,長公主看姚守甯真是越看越親切,恨不能将她長留府中,不讓她回家去。
此時看她呆呆愣愣,不由摸了摸她腦袋:
“怎麽了?”
“我想起一個事。”
姚守甯也不瞞她,就将自己心中的疑惑說給長公主聽:
“……我外祖父當日說完之後,儒聖人随即現世,殺死了妖邪。可是今年是大慶神啓二十八年,并非二十九年——”
朱姮蕊聽聞她是在思索這個事,不由也沉吟了片刻:
“儒家的浩然之氣我了解也不多,但當年也曾聽我的老師提過幾句。”
因今日柳并舟認‘師姐’一事,也算是全了長公主與張饒之之間的師徒名份,她便當衆口稱張饒之爲‘老師’,說道:
“儒家以浩然之氣催發言令,這種術法,與辯機一族的力量有些相似。”
都是言出而法令行。
但相較于辯機一族與生俱來的本能,及以自身力量爲主,儒家的力量是有所限制的。
他們以儒學爲依托,将才氣化爲浩然正氣,才能請出‘儒聖人’之影,借力行事。
既是‘借’力請神,那麽且必須要集齊數大要素,才能真正誅殺妖邪。
“這幾大要素之中,時間、地點、所做之事都缺一不可。”
長公主解釋着:
“如此一來,方能精準殺死妖邪。”
她話音一轉,又道:
“可能當時初見妖邪的情況下,你外祖父一時嘴誤,喊錯了時間,不過地點未錯,姚家又現了妖邪,且那蛇妖不大成氣候,所以最終有驚無險,就是有些小意外,也不影響最終結果的。”
朱姮蕊的解釋也算合情合理,姚守甯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這個解釋。
長公主說完,又露出笑意:
“無論如何,當時那蛇妖已死,儒聖人現身,伱外祖父打出聲名,也讓天下人警惕,使得妖族悄無聲息卷土重回的詭計被扼死,也算一件好事。”
姚守甯應了一聲,突又想起另一件事:
“對了公主,太祖當年——”
她想起姚婉甯說過的話,猜測‘河神’的出生年代久遠,可能與當年的太祖有所瓜葛。
這個事情本該與世子商議才對,可最初人多眼雜,不方便跟陸執多說。
後面兩人好不容易獨處了,世子不知爲什麽,又發起了脾氣,鬧了别扭,她也就還沒來得及說。
此時正想問問長公主,想從她口中問出大慶太祖一些生平之事,話說到一半,突然聽到了小孩的聲音。
“你們追我呀!追我呀!”
長公主眉頭一皺,轉頭去問:
“哪來的孩子?”
姚守甯側身去看,兩人身邊有一叢矮藤,藤後有條青石鋪的小道,不遠處有個小孩從八角亭的一角沖了出來,踏上小道,往二人方向飛奔而來。
那小孩約五歲,正是調皮搗蛋的年紀,穿了一身寶藍厚錦袍,剃了頭發,戴了貂皮帽子,跑得雙頰通紅,氣喘籲籲。
一邊跑的同時,小孩一邊調頭去看,轉過一叢草木,往兩人方向撞了過來。
孩子還在調頭往後方看,壓根兒沒防着前面有人。
眼見即将撞上之際,長公主伸出一條長腿去勾,那小孩短腿一下踢中朱姮蕊探出去的腿,頓時絆倒失衡,眼見摔倒之際,朱姮蕊伸手揪他後衣領,将他高高提起。
那小孩被提在半空,初時驚惶失措,下意識的伸手想要來抱住長公主穩住身形。
隻是下一刻,長公主伸手長臂,他探出的手落了個空,一雙小手劃了個圈,身體吊在半空,晃晃悠悠,一雙小腿蜷縮,蕩個不停。
“喂,你們是誰?”
他長得粉雕玉琢,倒是十分可愛,但說話時語氣神态卻有些驕橫。
長公主可聽不得這樣的語氣,不管對方是不是孩子,雙眉一擰,眼神已經有些不善了。
“哪來的孩子!在府中橫沖直撞的!”
“大膽!”那小孩見了兩人,也不畏生,聽長公主這樣一說,反倒喝了一聲。
接着他大眼珠子‘咕噜’一轉,目光落到了旁邊的姚守甯身上,眼睛一亮:
“漂亮姐姐!”
長公主忍無可忍,手上一抖——
那小孩如騰雲駕霧,一上一下,先是一驚,接着四肢亂蹬。
隻是他人小腿短,後頸又被吊起,無論手臂還是雙腿俱都踢不到人。
朱姮蕊隻将他舉在半空,他亂踢打下,身體轉起圈圈,還在大聲喊:
“放開我,放開我!你這壞東西!”
長公主可不是什麽善男信女。
她對人向來一視同仁:不管對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小,看不順眼的通通一頓捶。
見那小孩頑劣,她一手提人,一手掄起巴掌,掀起小孩厚實的衣擺,幾掌往他屁股大腿打了下去!
“哇——”
興許是沒有想到會被人打,那先前還兇狠的小孩頓時洩了氣,放聲大哭,身體掙紮:
“放開我,我是簡王世子的嫡長子,你敢打我,我讓我爹殺你!”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長公主打得更重。
幾掌下去,小孩頓時嘴巴老實,隻是央求:
“别打了,别打了。”
孩子的哭聲很快引來了一大群服侍的人,幾個侍候的乳母、下人趕了過來,見到長公主後,衆人俱都一驚。
此時的長公主不再是姚守甯面前爽朗可親的模樣,而是說不出的威儀。
她将手一松,那被打的小孩摔落下地。
好在這是冬天,他穿得很厚,落地之後在地面打了個滾,爬坐起來捂着屁股喊疼,哭得十分傷心。
其他人可不敢在這會兒哄他,認出了長公主後,一群人烏拉拉的跪倒在地。
“我這位王叔真是越老越糊塗,上梁不正下梁也歪,養的下人也是沒有規矩,連個孩子也看不穩!”
長公主對簡王沒什麽好印象,說話時并不客氣,訓得一幹人不敢出聲。
那先前還抽抽噎噎的小孩也會看人臉色,此時收了聲,老實揉着屁股,躲到了姚守甯身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