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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能撫平傷痛, 轉眼之間,距離那場令雙方都損失慘重的人魔大戰已過去三年有餘。
若是提起那一日,每個見證過那場戰役的費爾加人民都能繪聲繪色地娓娓道來,魔族的巨型合成怪被一個名爲戈蘭多·哈瑞森的聖之魔法使擊退,教廷的聖子得以使用了神授予的創造之書, 天界向骁勇之鷹敞開了大門, 在聖光的照耀下, 一直籠罩費爾加的陰雲散去了, 天空中懸浮着一道聖痕,數以萬計的堕天使從聖痕中飛去,他們褪下漆黑堕落的外表露出了原本聖潔的姿态, 幫助人類打敗魔物的軍隊後回歸了天界。
在那之後, 魔物逃回魔界,天界之門緊閉,聖子和大祭司向人們傳達了三界徹底隔離的神谕,從今往後魔物再也不能進犯人界,人界的聖職者亦再也不能溝通天上的神祇,聖子又做出預言,說神向人們許諾,三界界門将封閉長達千年的時間, 這一千年内他會好好保護人界,至于千年之後, 就要靠人類自己抵禦魔族了。
留下這段預言, 教廷的聖子就在人們的注視下消失了, 這使得人們對他的話更加深信不疑。
戰後的費爾加迅速恢複了元氣,老皇帝退位隐居瑪蒂爾達的修道院,大皇子賈斯提斯繼位,新任主教爲其加冕,新皇伊缪克四世提拔了所有在人魔大戰中幸存下來的人的職位,許多沒落的貴族都因戰中軍功飛黃騰達,其中戈蘭多·哈瑞森被伊缪克四世親封爲伯爵,賞下了莊園和浮島。由于聖職者們已沒有再聽取神言的能力和理由,外加大祭司離奇地失去了記憶,教廷的權利大大削弱了,伊缪克四世趁機奪回了更多的資源和土地。
格林溫公爵的女兒安潔莉娜在沉睡數月後蘇醒,醒來的她自願加入教廷成爲侍奉神的修女,教廷将她奉爲和聖子地位等同的聖女,她每日都在神的雕像下進行忏悔跟祈禱,直到某一天,她托人告訴新皇有一隻青鳥停在了神像的肩頭,今天一定會有好事發生,同日,早于雪松峽谷失蹤的安菲洛斯公爵穿着奇裝異服帶着幾名殘兵回到了祖國,他向新的皇帝述說了他們神奇的遭遇。
當時軍隊裏絕大多數士兵都變成了審判司的傀儡,凱斯特将軍帶頭要殺了他和他的部下,風暴和濃霧還在向峽谷内侵襲,他們爲了逃離凱斯特的追殺丢下了軍艦和重型武裝,不顧性命地攀上峽谷的最高峰,進入了一處人迹罕至的森林,森林内竟停留着一架無人的小型飛空艇,艇身上刻印有安菲洛斯公爵府的家徽,但安菲洛斯公爵并不記得他有委派多餘的人加入戰場,他的子女此時也不可能前往雪松峽谷,飛空艇的主人是誰,這實在是一個未解之謎。
他們乘上飛空艇開往王都尤萊尼的方向,途中遇到了莫名其妙的空間風暴,随後降落在一個野外的平原,他們的飛空艇壞掉了,修理需要一個月的時間,剩餘的魔石僅夠他們飛行最後一次,于是安菲洛斯公爵隻好和自己的部下暫時離開那裏,希望在附近找到民居借宿。他們走了四十分鍾來到一座風貌奇特的小鎮,鎮裏的居民穿着他們沒見過的服裝樣式,說着他們聽不懂的語言,他們似乎被當做了外國人對待,安菲洛斯公爵靈機一動,使用了修道院裏流行的手語,當地居民忙找來一位穿着神父服裝的男人與他交流,這回互相之間總算能溝通了。
那個神父是鎮上學院的教師,因爲學院也收留了一些聾啞兒童,所以他懂得這門語言,他問公爵一行人來自何處,有什麽困難需要他幫助,安菲洛斯公爵一一作答,但神父并不明白那個代表着費爾加的手勢是什麽意思,不過還是熱心地提供給他們水和食物,領他們去學院住下。
幾天過後,安菲洛斯公爵通過對神父的旁敲側擊了解到一個震撼的事實,他們很可能造訪了一個不存在于原本世界的國度,這裏的文明高度發達,魔法是小說裏虛構的元素(盡管安菲洛斯公爵依然能從大氣中攝取到元素因子來補充魔力),卻有種叫科技的東西代替魔法的作用,而且有些機器遠遠超過了魔法能帶來的便利,比如鎮上的居民能用一種小型的鐵闆遠距離交談對話,這可比傳音魔法靠譜多了,還沒有門檻,那個鐵闆甚至可以放出動聽的音樂,而那種大一點的鐵闆能清晰地呈現出影像和即時畫面,這個國家好像熱衷于娛樂,大鐵闆裏24小時不間斷地放送着歌舞劇等表演,公爵等人不出門時就靠看它來打發閑暇時間。
聽說他們會馬術和射箭後,神父請求他們離開之前幫着教一教學生的體能課,同意的話他将免去他們的住宿費和飲食費,安菲洛斯公爵欣然應允,神父高興地支付了一些額外的酬金,那裏的貨币是輕質的紙币,公爵等人用不着,就放進随身的行囊保存起來。他們每天花三小時授課,空閑時回到野外修理飛空艇,大概五十天左右,他們修好了飛空艇,次日同神父跟孩子們道别,開着小型飛空艇飛上藍天。
他們在天上搜尋了一番空間的縫隙,企圖找到那個産生空間風暴的交接點,就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遇到了一次新的空間風暴,待到風平浪靜,眼前出現熟悉的風景,他們驚喜地發現自己回到了費爾加的國土。
安菲洛斯公爵向新皇伊缪克四世上交了那個國家的紙币和一些順手帶來的小物什,部分學者認爲公爵等人去的是未來的世界,聖女安潔莉娜則堅定認爲公爵等人是去了另一個時空,而且那個時空不屬于費爾加所在的時間軌道圖。
一切安頓好後,伊缪克四世遺憾地告訴安菲洛斯公爵他的兒子古斯塔夫和女兒特雷茜已于人魔大戰中犧牲,作爲補償,伊缪克四世讓他的儲君,也就是最年長的皇子迎娶了安菲洛斯公爵的三女普莉希拉,又賞賜了大量的财物和封地,安菲洛斯公爵府與費爾加皇室的姻親關系更進一步,此後可謂權勢滔天。
三年後的現在,大皇子和普莉希拉的長女出世已滿三月,在伊缪克四世的合理統治下,費爾加内國泰民安,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
此刻,瑪蒂爾達的長街上正滾動着一輛樸素的馬車,雖然是樸素的馬車,但因其車身上那個名聲響亮的家徽,道上行人還是忍不住駐足側目,交頭接耳猜測着車内的主人。
那個家徽設計中的獨特之處在于它裏面糅合了聖之魔法使的尊貴标志,也就是說這輛馬車是哈瑞森伯爵的财産,戈蘭多·哈瑞森是昔日帝國的英雄,魔法師間的傳奇,下到初入學堂的小兒,上到皇家軍隊裏的騎士和魔法師,無論是誰都以他爲偶像,他的風頭甚而超過了曾經的“神之騎士”奧爾文,要知道當年人魔大戰時如果不是他抵擋了那隻巨型合成怪,聖子是沒有餘裕催動創造之書的。可惜在接過伯爵的封位後他就歸隐于王都外的低語森林了,有貴族向伊缪克四世提議在骁勇之鷹中樹立他的雕像,卻遭到了據說是戈蘭多本人意願的委婉駁回,是以許多人除了能在少數的成像魔法球和宮廷畫師的畫像上看見他的相貌,根本就沒有機會得見他的真容。
他的神秘和強大被口口相傳,至今熱度仍尚未消退,當這輛有着哈瑞森家徽的馬車出現在衆人的視線内,很快就激起了人們的讨論欲和探究欲。
若不是平民沒有資格攔下貴族的座辇,這輛馬車早在接近王都範圍的時候就被各方崇拜者圍個水洩不通了。
人們目送着馬車消失在瑪蒂爾達教堂的圍牆後,頃刻間關于戈蘭多·哈瑞森可能現身了的消息不胫而走。
馬車辘辘駛向教會的深處,最後停在了聖女居所的門口,一名修女像是早就得到過消息,不慌不忙地迎上去拉開了車門。
馬車裏的人裹着密不透風的黑袍,袍角沾着些許泥漬,前些天費爾加國境下了場三天三夜的雨,他本能更快趕回來。
“大人,請随我來。”修女向屋中走去。
黑袍人稍一颔首,擡腿随行其後。
聖女居所的内部構造極其簡單,拐過兩個拐角後黑袍人見到了安潔莉娜·尼·格林溫以及她旁邊那名長發的男子。
“在雪松峽谷的研究順利嗎?”安潔莉娜寒暄般問道。
黑袍人聳聳肩,随手扯下了掩蓋面容的兜帽,沒有回複這個問題:“本來我可以嗖地一下飛回來,爲什麽非得讓我坐馬車?”
魔法水準到了他這個級别,天涯海角也如同咫尺之間。
安潔莉娜綻開甜美的笑靥:“總要讓人們知道他們的英雄回來了啊,聖之魔法使的魔法波動已經沒人能夠偵測到了。”
戈蘭多一撇嘴,走了幾步毫無形象地坐在牆邊的軟凳上:“我莊園裏那麽多馬車,随便拖一輛去大街上溜一圈也能得到同樣的效果,直說想威懾他國不就得了,你以前都不是這樣說話的,當了幾年聖女也愛學奧爾文那樣繞起彎子來。”
他瞟向安潔莉娜身側的長發男子,朝他勾了勾手指,男子身體緊繃,有些猶豫。
戈蘭多攤手:“您害羞什麽啊,您這樣子我又不是第一次見了。”
“就因爲你會說這種話……”長發男子嘀咕幾聲,無奈地走了過去。
戈蘭多抓住男子的胳膊脫下他的外衫,把長發拂開露出其背部,隻見三對小小的翅膀折疊着生長在男子線條流暢的脊梁兩側,潔白的羽毛看上去輕柔飄逸。
戈蘭多捏着下巴端詳幾秒,拍了把他的肩:“好了,沒有異常,你可以回你媽那兒了。”
“魔法使閣下,您剛說什麽?”安潔莉娜歪了歪頭。
“我說他身體很健康,暫時沒有元素沖突的迹象。”戈蘭多咳了聲。
男子穿好衣服走回安潔莉娜附近,安潔莉娜松了口氣說:“可是這樣的存在形式到底是怎麽回事呢……明明是古斯塔夫的身體,但背上長出了六翼,内裏還是埃爾德蘭……當初所有堕天使都被創造之書淨化了,唯獨他還留在人界,是因爲古斯塔夫的緣故?”
戈蘭多想了想道:“也有你的緣故,你是創造之書的容器,又在預言之子前擅自動用了創造之書的力量,羅諾耶升了神格,埃爾德蘭是曾經的保管者,和你産生聯系在所難免,他作爲古斯塔夫的那一面和人界牽扯太多,天界就把他判定爲人類的一份子了。你也别太急,他總會想起古斯塔夫的記憶和人格。”
他說的動用,是指安潔莉娜用創造之書蒙蔽了巨蛇奧格隆,把普莉希拉的記憶替換掉了,普莉希拉的記憶裏沒有特雷茜帶着她們逃跑的片段。
安潔莉娜潛意識裏不希望普莉希拉傷心,想讓普莉希拉以爲特雷茜還活着,同時也想防止奧格隆窺探到她體内那半本創造之書的存在,創造之書感應到她的想法便遵從了她的意見,無奈她沒有太多權限,歸根結底她隻是一個容器,不像梅拉迪亞那時殘忍地将埃爾德蘭封進書頁,間接獲得操縱創造之書的力量,修改記憶是她能做到的最大限度。
“即使想起來,他也不是古斯塔夫啊。”安潔莉娜回答戈蘭多道,“有這些翅膀在,安菲洛斯公爵不敢接納他,何況他自己也不想去公爵府。”
“留在教廷做個吉祥物不挺好嗎,一生都衣食無憂,這是他的老本行了。”戈蘭多狡黠一笑。
“是天使長,不是吉祥物。”埃爾德蘭糾正。
“沒差别,都是被供起來養的。”戈蘭多搖搖手指。
“可他的時間是靜止的,這三雙翅膀幾乎沒有成長,不管是肉體還是魔力。”安潔莉娜困惑道。
戈蘭多聽罷皺了皺眉:“這點我也弄不明白,他的翅膀異于常人,但身體确确實實是個人類,樣貌也是古斯塔夫的樣貌,我問過奧爾文,他有古斯塔夫的胎記。我的看法是,既然這雙翅膀蘊含的光屬性魔力和他人類身體裏儲藏的魔力并不沖突,說明他目前是安全的,我們大可放心。”
安潔莉娜調侃地笑道:“沒有聖之魔法使解決不了的難題,我自然放心。”
“喂喂,聖之魔法使施展極大魔法也是要詠唱好長時間的,不是無所不能啊。”戈蘭多反駁。
安潔莉娜笑意更深:“調停元素沖突才不需要極大魔法……”
清脆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埃爾德蘭和戈蘭多見狀爲她使用了治愈術減輕痛苦,安潔莉娜埋着頭半晌等呼吸平穩,複又擡起頭來,抽出一條有些舊的手絹擦拭唇角。
沒有笑容撐着,她臉色發白,氣息奄奄,完全不見之前的活力。
“失去創造之書的後遺症……還是沒見好呢。”她勉強地扶着胸口歎氣,“戈蘭多,我還能活多久?”
戈蘭多維持着治愈安潔莉娜時的嚴峻神情,用他極少見的沉重語氣道:“你在魔法素質不夠格的時候強行開辟空間縫隙,那時就已埋下病根,但因爲有創造之書保護你,你沒有立刻死去。年複一年創造之書留下的影響漸弱,你的體質愈加糟糕,愈加靠近剛使用空間魔法的那一刻,最終會恢複到你假死的時期,可這一回……”
“這一回就是真的停止呼吸嗎?”安潔莉娜接道。
戈蘭多點頭默認,豎起兩根手指:“你……您最多還能活兩年。”
安潔莉娜捏緊手絹望向屋内的彩窗:“還有兩年這麽多,能做很多事了。”
戈蘭多盯着她的手絹,終忍不住問道:“您還思念着四小姐嗎?”
安潔莉娜的眼睛好像看到了很遠的地方:“我很想她,也認清了一些東西,可惜晚了太多。”
戈蘭多愣了愣,回道:“不算晚,意識到了就不晚。”
“是嗎?”安潔莉娜微笑,“那要帶着她的那份活下去呢。”她話鋒一轉,又道,“你今天來是更想和我說羅諾耶的事吧,怎麽樣,有沒有找到他的蹤影?”
戈蘭多抱起雙臂搖了搖頭:“那架飛空艇來自西爾維娅島,我檢索過其他時空中的記憶,我們的确有回是乘坐它逃過埃爾德蘭的,降落處也确實是雪松峽谷的森林,不該在這個時空的它出現在這個時空無疑是羅諾耶有意爲之的傑作,至于它爲什麽能把公爵大人送去我前世的世界避難,我還沒有太多頭緒。”
“說起來你就沒想過回你的世界?現在的你絕對能夠做到。”安潔莉娜問。
戈蘭多立即否決:“完全沒想過,我對那裏并不留念,我還要等羅諾耶回來。”
“即便很可能等上一千年?”安潔莉娜又問,“羅諾耶是新的神,要等到界門重開才能和人界溝通吧。”
“我是他的契約對象,他是當了神還是依然在這世界的某處我會不清楚嗎?”戈蘭多說。
安潔莉娜驚訝地捂住嘴:“你是說……”
戈蘭多鄭重地“嗯”了一聲。
三年内魔力共用,這三年他對羅諾耶可是一直有斷斷續續的魔力供給,偶爾要的量還挺大,真不知道羅諾耶在幹些什麽,然而羅諾耶沒出現肯定有不能言說的原因,戈蘭多不介意等待,他向來信守承諾。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又說了一陣話,直至相對無言,戈蘭多起身告别。
他頭也不回地退出房間,在乘上馬車後卻鬼使神差掀開了車簾,聖女居所離他越來越遠,然後教堂的圍牆也離他越來越遠,他就這樣奔着王都外的森林行去。
這恐怕是他和安潔莉娜最後一次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