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尼姑出了太尉衙門,将了小姐舍的金戒指兒,一直徑到張遠家來。張遠在門首伺候多時了,遠遠地望見尼姑,口中不道,心下思量:“家下耳目衆多,怎麽言得此事?”提起腳兒,慌忙迎上一步道:“煩師父回庵去,随即就到。”尼姑回身轉巷,張遠穿徑尋庵,與尼姑相見。邀人松軒,從頭細話,将一對戒指兒度與張遠。張遠看見道:“若非師父,其實難成,阮三官還有重重相謝。”張遠轉身就去回複阮三。阮三又收了一個戒指,雙手帶着,歡喜自不必說。
至四月初七日,尼姑又自到陳衙邀請,說道:“因夫人小姐光臨,各位施主人家,貧僧都預先回了。明日更無别人,千萬早降。”夫人己自被小姐朝暮聯絮的要去拜佛,隻得允了。那晚,張遠先去期約阮三。到黃昏人靜,悄悄地用一乘女轎擡到庵裏。尼姑接人,尋個窩窩凹凹的房兒,将阮三安頓了。分明正是:豬羊送屠戶之家,一腳腳來尋死路。
尼姑睡到五更時分,喚女童起來,佛前燒香點燭,廚下準備齋供。天明便去催那采畫匠來,與聖像開了光明,早齋就打發去了。少時陳太尉女眷到來,怕不穩便,單留同輩女僧,在殿上做功德誦經。将次到已牌時分,夫人與小姐兩個轎兒來了。尼姑忙出迎接,邀人方丈。茶罷,去殿前、殿後拈香禮拜。夫人見旁無雜人,心下歡喜。尼姑請到小軒中寬坐,那夥随從的男女各有個坐處。尼姑支分完了,來陷夫人小姐前後行走,觀看了一回,才回到軒中吃齋。齋罷,夫人見小姐飯食稀少,洋洋矚目作睡。夫人道:“孩兒,你今日想是起得早了些。”尼姑慌忙道:“告奶奶,我庵中絕無閑雜之輩,便是志誠老實的女娘們,也不許他進我的房内。小姐去我房中,拴上房門睡一睡,自取個穩便,等奶奶闊步一步。你們幾年何月來定得一遭!”夫人道:“孩兒,你這般困倦,不如在師父房内睡睡。”
小姐依了母命,走進房内,剛拴上門,隻見阮三從床背後走出來,看了小姐,源源的作揖道:“姐姐,候之久矣。”小姐慌忙搖手,低低道:“莫要則聲!”阮三倒退幾步,候小姐近前,兩手相挽,轉過床背後,開了側門,又到一個去處:小巧漆桌藤床,隔斷了外人耳目。兩人摟做一團,說了幾句情話,雙雙解帶,好似渴龍見水。這場,其實暢快。有《西江月》爲證:
一個想者吹箫風韻,一個想着戒指恩情。相思半載欠安甯,此際相逢僥幸。一個難辭病體,一個敢惜童身;枕邊籲喘不停聲,還嫌道歡娛俄頃。
原來阮三是個病久的人,因爲這女子,七情所傷,身子虛弱。這一時相逢,情興酷濃,不顧了性命。那女子想起日前要會不能,今日得見,倒身奉承,盡情取樂。不料樂極悲生,爲好成歉。一陽失去,片時氣斷丹田;七魄分飛,頃刻魂歸陰府。正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小姐見阮三伏在身上,寂然不動。用雙手兒摟定郎腰,吐出丁香,送郎口中。隻見牙關緊咬難開,摸着遍身冰冷,驚慌了嬌娘,頂門上不見了一魂,腳底下蕩散了七魄,番身推在裏床,起來忙穿襟襖,帶轉了側門,走出前房,喘息未定。怕娘來喚,戰戰兢兢,向妝台重整花钿,對鸾鏡再勻粉黛。恰才整理完備,早聽得房外夫人聲喚,小姐慌忙開門,夫人道:“孩兒,殿上功德也散了,你睡才醒?”小姐道:“我睡了半晌,在這裏整頭面,正要出來和你回衙去。”夫人道:“轎夫伺候多時了。”小姐與夫人謝了尼姑,上轎回衙去不題。
且說尼姑王守長送了夫人起身,回到庵中,廚房裏洗了盤碗器皿,佛殿上收了香火供食,一應都收拾已畢。隻見那張遠同阮二哥進庵,與尼姑相見了,稱謝不己,問道:“我家一官今在那裏?”尼姑道:“還在我裏頭房裏睡着。”尼姑便引阮二與張遠開了側房門,來卧床邊叫道:“一哥,你恁的好睡,還未醒!”連叫數次不應,阮二用手搖也不動,一鼻全無氣息。仔細看時,嗚呼哀哉了。阮二吃了一驚,便道:“師父,怎地把我兄弟壞了性命?這事不得幹淨!”尼姑謊道:“小姐吃了午齋便推要睡,就人房内,約有兩個時辰。殿上功德完了,老夫人叫醒來,恰才去得不多時。我隻道睡着,豈知有此事。”阮二道:“說便是這般說,卻是怎了?”尼姑道:“阮二官,今日幸得張大官在此,向蒙張大官分付,實望你家做檀越施主,因此用心,終不成要害你兄弟性命?張大官,今日之事,卻是你來尋我,非是我來尋你。告到官司,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向日蒙施銀二錠,一錠我用去了,止存一錠不敢留用,将來與一官人湊買棺木盛殓。隻說在庵養病,不料死了。”說罷,将出這錠銀子,放在桌上道:“你二位,憑你怎麽處置。”
張遠與阮二默默無言,呆了半晌。阮二道:“且去買了棺木來再議。”張遠收了銀子,與阮二同出用門,迤逦路上行着。張遠道:“二哥,這個事本不幹尼姑事。二哥是個病弱的人,想是與女于交會,用過了力氣,陽氣一脫,就是死的。我也隻爲令弟面上情分好,況令弟前日,在床前再四叮咛,央攏不過,隻得替他幹這件事。”阮二回言道:“我論此事,人心天理,也不幹着那尼姑事,亦不于你事。隻是我這小官人年命如此,神作禍作,作出這場事來。我心裏也道罷了,隻愁大哥與老官人回來怨暢,怎的了?”連晚與張遠買了一口棺木,擡進墓裏,盛殓了,就放在西廓下,隻等阮員外、大哥回來定奪。正是:酒到散筵歡趣少,人逢失意歎聲多。
忽一日,阮員外同大官人商販回家,與院君相見,合家歡喜。員外動問一兒病症,阮二隻得将前後事情,細細訴說了一遍。老員外聽得說一郎死了,放聲大哭了一場,要寫起詞狀,與陳太尉女兒索命:“你家賤人來惹我的兒子!”阮大、阮二再四勸道:“爹爹,這個事想論來,都是兄弟作出來的事,以緻送了性命。今日爹爹與陳家讨命,一則勢力不敵,二則非幹太尉之事。”勉勸老員外選個日子,就庵内修建佛事,送出郊外安盾了。
卻說陳小姐自從閑雲庵歸後,過了月餘,常常惡心氣悶,心内思酸,一連一個月經脈不舉。醫者用行經順氣之藥,加何得應?夫人暗地問道:“孩兒,你莫是與那個成這等事麽?可對我實說。”小姐曉得事露了,沒奈何,隻得與夫人實說。夫人聽得呆了,道:“你爹爹隻要尋個有名目的才郎,靠你養老送終;今日弄出這醜事,如何是好?隻怕你爹爹得知這事,怎生奈何?”小姐道:“母親,事己如此,孩兒隻是一死,别無計較。”夫人心内又惱又悶,看看天晚,陳太尉回衙,見夫人面帶憂容,問道:“夫人,今日何故不樂?”夫人回道:“我有一件事惱心。”太尉便問:“有甚麽事惱心?”夫人見問不過,隻得将情一一訴出。太尉不聽說萬事懼休,聽得說了,怒從心上起,道:“你做母的不能看管孩兒,要你做甚?”急得夫人閣淚汪汪,不敢回對。太尉左思右想,一夜無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