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己晚,吳山在轎思量:自曰裏做場夢,甚是作怪。又驚又擾,肚裏漸覺疼起來。在轎過活不得,巴不得到家,分付轎夫快走。捱到自家門首,肚疼不可忍,跳下轎來、走入裏面,徑奔樓上。坐在馬桶上,疼一陣,撤一陣,撤出來都是血水。半晌,方上床。頭眩眼花,倒在床上,四肢倦怠,百骨酸疼,大底是本身元氣微薄,況又□□過度。防禦見吳山面青失色,奔上樓來,吃了一驚道:“孩兒因甚這般模樣?”吳山應道:“因在機戶人家多吃了幾杯酒,就在他家睡。一覺醒來熱渴,又吃了一碗冷水,身體便覺拘急,如今作起瀉來。”說未了,咬牙寒噤,渾身冷汗如雨,身如炭火一般。防禦慌急下樓,請醫來看,道:“脈氣将絕,此病難醫。”再三哀懇太醫,乞用心救取。醫人道:“此病非于洩瀉之事,乃是色/欲過度,耗散元氣,爲脫陽之症,多是不好。我用一帖藥,與他扶助元氣。若是服藥後,熱退脈起,則有生意。”醫人撮了藥自去。父母再一盤問,吳山但搖頭不語。将及初更,吳山服了藥,伏枕而卧。忽見曰司和尚又來,立在床邊,叫道:“吳山,你強熬做甚?不如早随我去。”吳山道:“你快去,休來纏我!”那和尚不由分說,将身上黃絲縧縛在吳山項上,扯了便走。吳山攀住床棂,大叫一聲驚醒,又是一夢。開眼看時,父母、渾家皆在面前。父母問道:“我兒因甚驚覺?”吳山自覺神思散亂,料捱不過,隻得将金奴之事,并夢見和尚,都說與父母知道。說罷,哽哽咽咽哭将起來。父母、渾家盡皆淚下。防禦見吳山病勢危罵,不敢埋怨他,但把言語來寬解。吳山與父母說罷,昏暈數次。複蘇,泣謂渾家道:“你可善侍公姑,好看幼子。絲行資本,盡夠盤費。”渾家哭道:“且寬心調理,不要多慮。”吳山歎了氣一口,喚丫鬟扶起,對父母說道:“孩兒不能複生矣。爹娘空養了我這個件逆子,也是年災命厄,逢着這個冤家。今日雖悔,噬臍何及!傳與少年子弟,不要學我幹這等非爲的事,害了自己性命。男子六尺之軀,實是難得!要貪花戀色的,将我來做個樣。孩兒死後,将身屍丢在水中,方可謝抛妻棄子、不養父母之罪。”言訖,方才合眼,和尚又在面前。吳山哀告:“我師,我與你有甚冤仇,不肯放舍我?”和尚道:“貧僧隻因犯了色戒,死在彼處,久滞幽真,不得脫離鬼道。向曰偶見官人自晝交歡,貧僧一時心動,欲要官人做個陰魂之伴。”言罷而去吳山醒來,将這話對父母說知。吳防禦道:“原來被冤魂來纏。”慌忙在門外街上,焚香點燭,擺列羹飯,望空拜告:“慈悲放舍我兒生命,親到彼處設醮追拔。”說畢,燒化紙錢。防禦回到樓上,天晚,隻見吳山朝着裏床睡着,猛然番身坐将起來,睜着眼道:“防禦,我犯如來色/戒,在羊毛寨裏尋了自盡。你兒子也來那裏淫/欲,不兔把我前日的事,陡然想起,要你兒子做個督頭,不然求他超度。适才承你羹飯紙錢,許我薦拔,我放舍了你的兒子,不在此作祟。我還去羊毛寨裏等你超拔,若得脫生,永不來了。”說話方畢,吳山雙手合掌作禮,灑然而覺,顔色複舊。渾家摸他身上,己住了熱。起身下床解手,又不瀉了。一家歡喜。複請原曰醫者來看,說道:“六脈己複,有可救生路。”撮下了藥,調理數日,漸漸好了。
防禦請了幾衆僧人,在金奴家做了一晝夜道場。隻見金奴一家敝夢,見個胖和尚拿了一條拄杖去了。吳山将息半年,依舊在新橋市上生理。一日,與主管說起舊事,不覺追悔道:“人生在世,切莫爲昧己勾當。真個明有人非,幽有鬼責,險些兒丢了一條性命。”從此改過前非,再不在金奴家去。親鄰有知道的,無不欽敬。正是:
癡心做處人人愛,冷眼觀時個個嫌。觑破關頭邪念息,一生出處自安活。
第四卷閑雲年庵阮三冤債
好姻緣是惡姻緣,莫怨他人莫怨天。但願向平婚嫁早,安然無事度餘年。
這四句,奉勸做人家的,早些畢了兒女之債。常言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不婚不嫁,弄出醜旺。多少有女兒的人家,隻管要揀門擇戶,扳高嫌低,擔誤了婚姻日子。情窦開了,誰熬得住?男子便去偷情嫖院;女兒家拿不定定盤星,也要走差了道兒。那時悔之何及!
則今日說個大大官府,家住西京河南府梧桐街兔演蒼,姓陳,名太常。自是小小出身,索官至殿前太尉之職。年将半百,娶妾無子,止生一女,叫名玉蘭。那女孩兒生于貴室,長在深閨,青春二八,真有如花之容,似月之貌。況描繡針線,件件精通;琴棋書畫,無所不曉。那陳太常常與夫人說:“我位至大臣,家私萬賃,止生得這個女兒,況育才貌,若不尋個名目相稱的對頭,枉居朝中大臣之位。”便喚官媒婆分付道:“我家小姐年長,要選良姻,須是一般全的方可來說:一要當朝将相之子,二要才貌相當,一要名登黃甲。有此一者,立贅爲婿;如少一件,枉自勞力。”因此往往選擇,或有登科及第的,又是小可出身;或門當戶對,又無科第;及至兩事懼全,年貌又不相稱了,以此蹬跪下去。光陰似箭,玉蘭小姐不覺一十九歲了,尚沒人家。
時值正和二年上元令節,國家有旨慶賞元宵。五風樓前架起鼈山一座,滿地華燈,喧天鑼鼓。自正月初五日起,至二十曰止,禁城不閉,國家與民同樂。怎見得?有隻詞兒,名《瑞鶴仙》,單道着上元佳景:
瑞煙浮禁苑,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冰輪桂華滿。溢花衢歌市,笑蓉開遍。龍樓兩觀,見銀燭星球燦爛。卷珠簾,盡曰笙歌,盛集寶級金訓。堪羨!绮羅叢裏,蘭麝香中,正宣遊玩。風柔夜暖,花影亂,笑聲喧。鬧蛾兒滿地,成團打塊,簇若冠兒鬥轉。喜皇都,舊曰風光,太平再見。
隻爲這元宵佳節,處處觀燈,家家取樂,引出一段風流的事來。話說這兔演巷内,有個年少才郎,姓阮,名華,排行第三,喚做阮三郎。他哥哥阮大與父母專在兩京商販,阮二專一管家。那阮三年方二九,一貌非俗;詩詞歌賦,般般皆曉。笃好吹蕭。結交幾個豪家子弟,每曰向歌館娼樓,留連風月。時遇上元燈夜,知會幾個弟兄來家,笙蕭彈唱,歌笑賞燈。這夥子弟在阮三家,吹唱到一更方散。阮三送出門,見行人稀少,靜夜月明如晝,向衆人說道:“恁般良夜,何忍便睡?再舉一曲何如?”衆人依允,就在階沿石上向月而坐,取出笙、蕭、象闆,一吐清音,嗚嗚咽咽的又吹唱起來。正是: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
那阮三家,正與陳太尉對衙。衙内小姐玉蘭,歡耍賞燈,将次要去歇息。忽聽得街上樂聲漂渺,響徹雲際。料得夜深,衆人都睡了。忙喚梅香,輕移蓮步,直至大門邊,聽了一回,情不能己。有個心腹的梅香,名曰碧雲。小姐低低分付道:“你替我去街上看甚人吹唱。”梅香巴不得趨承小姐,聽得使喚這事,輕輕地走到街邊,認得是對鄰子弟,忙轉身入内,回複小姐道:“對鄰阮三官與幾個相識,在他門首吹唱。”那小姐半晌之司,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數日前,我爹曾說阮三點報朝中驸馬,因使用不到,退回家中。想就是此人了,才貌必然出衆。”又聽了一個更次,各人分頭散去。小姐回轉香房,一夜不曾合眼,心心念念,隻想着阮三:“我若嫁得恁般風流子弟,也不枉一生夫婦。怎生得會他一面也好?”正是:鄰女乍萌窺玉意,文君早亂聽琴心。
說次日天曉,阮三同幾個子弟到永福寺中遊玩,見燒香的士女佳人,來往不絕,自覺心性蕩漾。到晚回家,仍集昨夜子弟,吹唱消道。每夜如此,迤逦至二十日。這一夜,衆子弟們各有事故,不到阮三家裏。阮三獨坐無聊,偶在門側臨街小軒内,拿壁司紫玉容蕭,手中接着宮、商、角、徽、羽,将時樣新詞曲調,清清地吹起。吹不了半隻曲兒,忽見個侍女推門而入,源源地向前道個萬福。阮三停箫問道:“你是誰家的姐姐?”丫鬟道:“賤妻碧雲,是對鄰陳衙小姐貼身伏侍的。小姐私慕官人,特地看奴請官人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