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喻世明言第三卷新橋市韓五賣春/情

且說吳山到次日已牌時分,喚壽童跟随出門,走到歸錦橋邊南貨店裏,買了兩包幹果,與小厮拿着,來到灰橋市上鋪裏。主管相叫罷,将曰逐賣終的銀子帳來算了一回。吳山起身,入到裏面與金奴母子叙了寒溫,将壽童手中果子,身邊取出一封銀子,說道:“這兩包粗果,送與姐姐泡茶:銀子一兩,權助搬屋之費。持你家過屋後,再來看你。”金奴接了果子并銀兩,母子兩個起身謝道:“重蒙見惠,何以克當!”吳山道:“不必謝,曰後正要往來哩。”說罷,起身看時,箱籠家火己自都搬下船了。金奴道:“官人,去後幾時來看我?”吳山道:“隻在一五日司,便來相望。”金奴一家别了吳山,當日搬人城去了。正是: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且說吳山原有害夏的病:每過炎天時節,身體便覺疲倦,形容清減。此時正值六月初旬,因此請個針灸醫人,背後灸了幾穴火,在家調養,不到店内。心下常常思念金奴,争親灸瘡疼,出門不得卻說金奴從五月十七搬移在橫橋街上居住。那條街上懼是營裏軍家,不好此事,路又僻拗,一向沒人走動。胖婦人向金奴道:“那曰吳小官許下我們一五日司就來,到今一月,緣何不見來走一遍?若是他來,必然也看觑我們。”金奴道:“可着八老去灰橋市上鋪中探望他。”當時八老去,就出良山門到灰橋市上絲鋪裏見主管。八老相見罷,主管道:“阿公來,有甚事?”八老道:“特來望吳小官。”主管道:“官人灸火在家未痊,向不到此。”八老道:“主管若是回宅,煩畜個信,說老漢到此不遇。”八老也不耽閣,辭了主管便回家中,回覆了金奴。金奴道:“可知不來,原來灸火在家。”

當日金奴與母親商議,教八老買兩個豬肚磨淨,把糯米蓮肉灌在裏面,安排爛熟。次早,金奴在房中磨墨揮筆,拂開鴦箋寫封簡,道:“賤妾賽金再拜,謹啓情郎吳小官人:自别尊顔,思慕之心,未嘗少怠、懸懸不忘于心。向蒙期約,妾倚門凝望,不見降臨。昨道八老探拜,不遇而回。妻移居在此,甚是荒涼。聽聞貴蓋灸火疼痛,使妻坐卧不安。空懷思憶,不能代替。謹具豬肚二枚,少申問安之意,幸希笑納。情照不宣。仲夏二十一日,賤妾賽金再拜。”寫罷,析成簡子,将紙封了:豬肚裝在盒裏,又用怕子包了。都交付八老,叮囑道:“你到他家,守見吳小官,須索與他親收。”

八老提了盒子,懷中揣着簡帖,出門徑往大街。走出武林門,直到新橋市上吳防禦門首,坐在街檐石上。隻見小厮壽童走出,看見叫道:“阿公,你那裏來,坐在這裏?”八老扯壽童到人睜去處說:“我特來見你官人說話。我隻在此等,你可與我報與官人知道。”壽童随即轉身,去不多時,隻見吳山踱将出來。八老慌忙作揖:“官人,且喜貴體康安!”吳山道:“好!阿公,你盒子裏甚麽東西?”八老道:“五姐記挂官人灸火,沒甚好物,隻安排得兩個豬肚,送來與宜人吃。”吳山遂引那老子到個酒店樓上坐定,問道:“你家搬在那裏好麽?”八老道:“甚是消索。”懷中将柬帖子遞與吳山。吳山接柬在手,拆開看畢,依先析了藏在袖中。揭開盒于拿一個肚子,教灑博十切做一盤,分付燙兩壺酒來。吳山道:“阿公,你自在這裏吃,我家去寫回字與你。”八老道:“官人請穩便。”吳山來到家裏卧房中,悄悄的寫了回簡:又秤五兩白銀,複到酒店樓上,又陷八老吃了幾杯酒。八老道:“多謝官人好酒,老漢吃不得了。”起身回去,吳山遂取銀子并回柬說道:“這五兩銀子,送與你家盤纏。多多拜覆五姐,過一兩曰,定來相望。”八老收了銀、簡,起身下樓,吳山送出酒店。

卻說八老走到家中,天晚入門,将銀、簡都付與金奴收了。将簡拆開燈下看時,寫道:“山頓首,字覆愛卿韓五娘妝次:向前會司,多蒙厚款。又且雲情雨意,枕席鍾情,無時少忘。所期正欲趨會,生因賤軀灸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道人垂顧,兼惠可一佳看,不勝感感。二一日司,容當面會。自金五兩,權表微情,伏乞收入。吳山再拜。”看簡畢,金奴母子得了五兩銀子,幹歡萬喜,不在話下。

且說吳山在酒店裏,捱到天晚,拿了一個豬肚,俏地裏到自卧房,對渾家說:“難得一個識熟機戶,聞我灸火,今日送兩個熟肚與我。在外和朋友吃了一個,拿一個回來與你吃。”渾家道:“你明日也用作謝他。”當晚吳山将肚子與妻在房吃了,全不教父母知覺。過了兩曰。第一日,是六月二十四日。吳山起早,告父母道:“孩兒一向不到鋪中,喜得今日好了,去走一遭。況在城神堂巷有幾家機戶賒帳要讨,入城便回。”防禦道:“你去不可勞碌。”吳山辭父,讨一乘兜轎擡了,小厮壽童打傘跟随。隻因吳山要進城,有分數金奴險送他性命。正是: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司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裏教君骨髓枯。

吳山上轎,不覺早到灰橋市上。下轎進鋪,主管相見。吳山一心隻在金奴身上,少坐,便起身分付主管:“我入城收拾機戶賒帳,回來算你曰逐賣帳。”主管明知到此處去,隻不敢阻,但勸:“官人貴體新痊,不可别處閑走,空受疼痛。”吳山不聽,上轎預先官人貴體新痊,不可别處閑走,空受疼痛。”吳山不聽,上轎預先分付轎夫,徑進良山門,迤逦到羊毛寨南橫橋,尋問湖市搬來韓家。旁人指說:“藥鋪司壁就是。”吳山來到門首下轎,壽童敲門。裏面八老出來開門,見了吳山,慌人去說知。吳山進門,金奴母子兩個堆下笑來迎接,說道:“貴人難見面。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吳山與金奴母子相喚罷,到裏面坐定吃茶。金奴道:“官人認認奴家房裏。”吳山同金奴到樓上房中。正所謂:合意友來情不厭,知心人至話相投。金奴與吳山在樓上,如魚得水,似漆投膠,兩個無非說些深情密意的話。少不得安排酒看,八老搬上樓來,掇過鏡架,就擺在梳妝桌上。八老下來,金奴讨酒,才敢上去。兩個并坐,金奴篩酒一杯,雙手敬與吳山道:“官人灸火,妾心無時不念。”吳山接酒在手道:“小生爲因灸火,有失期約。”酒盡,也篩一杯回敬與金奴。吃過十數杯,二人情興如火,兔不得再把舊情一叙。交歡之際,無限恩情。事畢起來,洗手更酌。又飲數杯,醉眼朦胧,餘興未盡。吳山因灸火在家,一月不曾行事。見了金奴,如何這一次便罷?吳山合當死,魂靈都被金奴引散亂了,情興複發,又弄一火。正是:爽口物多終作疾,快心事過必爲殃。吳山重複,自覺神思散亂,身體困倦,打熬不過,飯也不吃,倒身在床上睡了。金奴見吳山睡着,走下樓到外邊,說與轎夫道:“官人吃了幾杯酒,睡在樓上。二位太保寬坐等一等,不要催促。”轎夫道:“小人不敢來催。”金奴分付畢,走上樓來,也睡在吳山身邊。

且說吳山在床上方合眼,隻聽得有人叫:“吳小官好睡!”連叫數聲。吳山醉眼看見一個胖大和尚,身披一領舊褊衫,赤腳穿雙僧鞋,腰系着一條黃絲縧,對着吳山打個問訊。吳山跳起來還禮道:“師父上刹何處?因甚喚我?”和尚道:“貧僧是桑萊園水月守住持,因爲死了徒弟,特來勸化官人。貧僧看官人相貌,生得福薄,無緣受享榮華,隻好受些清淡,棄俗出家,與我做個徒弟。”吳山道:“和尚好沒分曉!我父母半百之年,止生得我一人,成家接代,創立門風,如何出家?”和尚道:“你隻好出家,若還貪享榮華,即當命天。依貧僧口,跟我去罷。”吳山道:“亂話!此司是婦人卧房,你是出家人,到此何幹?”那和尚睜着兩眼,叫道:“你跟我去也不?”吳山道:“你這秃驢,好沒道理!隻顧來纏我做甚?”和尚大怒,扯了吳山便走,到樓梯邊,吳山叫起屈來,被和尚盡力一推,望樓梯下面倒撞下來。撤然驚覺,一身冷汗。開眼時,金奴還睡未醒,原來做一場夢。覺得有些恍惚,爬起坐在床上,呆了半晌。金奴也醒來,道:“官人好睡。難得你來,且歇了,明早去罷。”吳山道:“家中父母記挂,我要回去,别曰再來望你。”金奴起身,分付安排點心。吳山道:“我身子不快,不要點心。”金奴見吳山臉色不好,不敢強留。吳山整了衣冠,下樓辭了金奴母于急急上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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