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禦史巧勘金钗钿》
孟夫人聽說,吃了一驚,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來?且請到正廳坐下。”先教管家婆出去,問他有何話說。管家婆出來瞧了一瞧,慌忙轉身進去,對老夫人道:“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臉兒。前夜是胖胖兒的,黑黑兒的;如今是白白兒的,瘦瘦兒的。”夫人不信道:“有這等事?”親到後堂,從簾内張看,果然不是了。孟夫人心上委決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細細把家事盤問,他答來一字無差。孟夫人初見假公子之時,心中原有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語言文雅,倒像真公子的樣子。再問今日爲何而來,答道:“前蒙老園公傳語呼喚,因魯某羁滞鄉間,今早才回,特來參谒,望恕遲誤之罪。”夫人道:“這是真情無疑了。隻不知前夜打脫冒的冤家,又是那裏來的?”慌忙轉身進房,與女兒說其緣故,又道:“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沒人知道,往事不須題起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請來的,無物相贈,如之奈何?”正是:隻因一着錯,滿盤都是空。阿秀聽罷,呆了半晌。那時一肚子情懷,好難描寫:說慌又不是慌,說羞又不是羞,說惱又不是惱,說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亂針刺體,痛癢難言。喜得他志氣過人,早有了三分主意,便道:“母親且與他相見,我自有道理。”
孟夫人依了女兒言語,出廳來相見公子。公子掇一把校椅朝上放下:“請嶽母大人上坐,待小婿魯某拜見。”孟夫人謙讓了一回,從旁站立,受了兩拜,便教管家婆扶起看坐。公子道:“魯某隻爲家貧,有缺禮數。蒙嶽母大人不棄,此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覺惶愧,無言可答。忙教管家婆把廳門掩上,請小姐出來相見。阿秀站住簾内,如何肯移步!隻教管家婆傳語道:“公子不該擔閣鄉間,負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鄉間,有失奔趨。今方踐約,如何便說相負?”阿秀在簾内回道:“三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遲了三日,不堪伏侍巾栉,有玷清門。便是金帛之類,亦不能相助了。所存金钗二股,金钿一對,聊表寸意。公子宜别選良姻,休得以妾爲念。”管家婆将兩般首飾遞與公子,公子還疑是悔親的說話,那裏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曉。公子請快轉身,留此無益!”說罷,隻聽得哽哽咽咽的哭了進去。魯學曾愈加疑惑,向夫人發作道:“小婿雖貧,非爲這兩件首飾而來。今日小姐似有決絕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語?既如此相待,又呼喚魯某則甚?”夫人道:“我母子并無異心,隻爲公子來遲,不将姻事爲重,所以小女心中憤怨,公子休得多疑。”魯學曾隻是不信,叙起父親存日許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貧一富,就忍得改變了?魯某隻靠得嶽母一人做主,如何三日後,也生退悔之心?”勞勞叨叨的說個不休。
孟夫人有口難辨,倒被他纏住身子,不好動身。忽聽得裏面亂将起來,丫鬟氣喘喘的奔來報道:“奶奶,不好了!快來救小姐!”吓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不得再添兩隻腳在肚下,管家婆扶着左腋,跑到繡閣,隻見女兒将羅帕一幅,缢死在床上。急急解救時,氣已絕了,叫喚不醒,滿房人都哭起來。魯公子聽小姐缢死,還道是做成的圈套,撚他出門,兀自在廳中嚷刮。孟夫人忍着疼痛,傳話請公子進來。公子來到繡閣,隻見牙床錦被上,直挺挺躺着個死小姐。夫人哭道:“賢婿,你今番認一認妻子。”公子當下如萬箭攢心,放聲大哭。夫人道:“賢婿,此處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贻累不小,快請回罷。”教管家婆将兩般首飾,納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魯公子無可奈何,隻得挹淚出門去了。
這裏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殓,一面東莊去報顧佥事回來,隻說女兒不願停婚,自缢身死。顧佥事懊悔不疊,哭了一場,安排成喪出殡不題。後人有詩贊阿秀雲:死生一諾重千金,誰料奸謀禍穽深?三尺紅羅報夫主,始知汙體不污心。
卻說魯公子回家看了金钗钿,哭一回,歎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什麽緣故,也隻是自家命薄所緻耳。過了一晚,次日把借來的衣服鞋襪,依舊包好,親到姑娘家去送還。梁尚賓曉得公子到來,到躲了出去了。公子見了姑娘說起小姐缢死一事,梁媽媽連聲感歎,留公子酒飯去了。
梁尚賓回來,問道:“方才表弟到此,說曾到顧家去不曾?”梁媽媽道:“昨日去的。不知什麽緣故,那小姐嗔怪他來遲三日,自缢而死。”梁尚賓不覺失口叫聲:“呵呀,可惜好個标緻小姐!”梁媽媽道:“你那裏見來?”梁尚賓遮掩不來,隻得把自己打脫冒事,述了一遍。梁媽媽大驚,罵道:“沒天理的禽獸,做出這樣勾當!你這房親事還虧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将仇報,反去破壞了做兄弟的姻緣,又害了顧小姐一命,汝心何安?”千禽獸,萬禽獸,罵得梁尚賓開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閉了房門,在裏面罵道:“你這樣不義之人,不久自有天報,休想善終!從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來連累人!”梁尚賓一肚氣,正沒出處;又被老婆訴說。一腳跌開房門,揪了老婆頭發便打。又是梁媽媽走來,喝了兒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媽媽勸他不住,喚個小轎擡回娘家去了。
梁媽媽又氣又苦,又受了驚,又愁事迹敗露。當晚一夜不睡,發寒發熱,病了七日,嗚呼哀哉!田氏聞得婆婆死了,特來奔喪帶孝。梁尚賓舊憤不息,便罵道:“賊潑婦!隻道你住在娘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兩下又争鬧起來。田氏道:“你幹了虧心的事,氣死了老娘,又來消遣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不見你‘村郎’之面!”梁尚賓道:“怕斷了老婆種?要你這潑婦見我!隻今日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門!”田氏道:“我甯可終身守寡,也不願随你這樣不義之徒。若是休了到得幹淨,回去燒個利市。”梁尚賓一向夫妻無緣,到此說了盡頭話,一口氣,真個就寫了離書,手印,付與田氏。田氏拜别婆婆靈位,哭了一場,出門而去。正是:有心去調他人婦,無福難招自己妻。可惜田家賢慧女,一場相罵便分離。
話分兩頭。再說孟夫人追思女兒,無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歐寄去的,那黑胖漢子,又是老歐引來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洩他人了。”等丈夫出門拜客,喚老歐到中堂,再三訊問。卻說老歐傳命之時,其實不曾洩漏,魯學曾自家不合借衣,惹出來的奸計。當夜來的是假公子,三日後來的是真公子,孟夫人肚裏明明曉得有兩個人,那老歐肚裏還自認做一個人,随他分辨,如何得明白?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番在地,重責三十闆子,打得皮開血噴。顧佥事一日偶到園中,叫老園公掃地,聽說被夫人打壞,動撣不得,教人扶來,問其緣故。老歐将夫人差去約魯公子來家,及夜間房中相會之事,一一說了。顧佥事大怒道:“原來如此!”便叫打轎,親到縣中,與知縣訴知其事,要将魯學曾抵償女兒之命。知縣教補了狀詞,差人拿魯學曾到來,當堂審問。魯公子是老實人,就把實情細細說了:“見有金钗钿兩般,是他所贈,其後園私會之事,其實沒有。”知縣就喚園公老歐對證。這老人家兩眼模糊,前番黑夜裏認假公子的面龐不真,又且今日家主分付了說話,一口咬定魯公子,再不松放。知縣又徇了顧佥事人情,着實用刑拷打。魯公子吃苦不過,隻得招道:“顧奶奶好意相喚,将金钗钿助爲聘資。偶見阿秀美貌,不合辄起淫心,強逼行奸。到第三日,不合又往,緻阿秀羞憤自缢。”知縣錄了口詞,審得魯學曾與阿秀空言議婚,尚未行聘過門,難以夫妻而論。既因奸緻死,合依威逼律問絞。一面發在死囚牢裏,一面備文書申詳上司。孟夫人聞知此信大驚,又訪得他家隻有一個老婆子,也吓得病倒,無人送飯。想起:“這事與魯公子全沒相幹,到是我害了他。”私下處些銀兩,分付管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又屢次勸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顧佥事愈加忿怒。石城縣把這件事當做新聞沿街傳說。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裏。顧佥事爲這聲名不好,必欲置魯學曾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