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孝是個本分的人,被老娘教訓了一場,連聲應道:“說得是,說得是!”放下銀包裹肚,跑到那茅廁邊去。隻見鬧嚷嚷的一叢人圍着一個漢子,那漢子氣忿忿的叫天叫地。金孝上前問其緣故。原來那漢子是他方客人,因登東,解脫了裹肚,失了銀子,找尋不見。隻道卸下茅坑,喚幾個潑皮來,正要下去淘摸。街上人都擁着閑看。金孝便問客人道:“你銀子有多少?”客人胡亂應到:“有四五十兩。”金孝老實,便道:“可有個白布裹肚麽?”客人一把扯住金孝,道:“正是,正是!是你拾着?還了我,情願出賞錢。”衆人中有快嘴的便道:“依着道理,平半分也是該的。”金孝道:“真個是我拾得,放在家裏,你隻随我去便有。”衆人都想道:“拾得錢财,巴不得瞞過了人。那曾見這個人到去尋主兒還他?也是異事。”金孝和客人動身時,這夥人一哄都跟了去。金孝到了家中,雙手兒捧出裹肚,交還客人。客人檢出銀包看時,曉得原物不動。隻怕金孝要他出賞錢,又怕衆人喬主張他平分,反使欺心,賴着金孝,道:“我的銀子,原說有四五十兩,如今隻剩得這些,你匿過一半了,可将來還我!”金孝道:“我才拾得回來,就被老娘偪我出門,尋訪原主還他,何曾動你分毫?”那客人賴定短少了他的銀兩。金孝負屈忿恨,一個頭肘子撞去,那客人力大,把金孝一把頭發提起,像隻小雞一般,放番在地,撚着拳頭便要打。引得金孝七十歲的老娘,也奔出門前叫屈。衆人都有些不平,似殺陣般嚷将起來。恰好縣尹相公在這街上過去,聽得喧嚷,歇了轎,分付做公的拿來審問。衆人怕事的,四散走開去了;也有幾個大膽的,站在傍邊看縣尹相公怎生斷這公事。卻說做公的将客人和金孝母子拿到縣尹面前,當街跪下,各訴其情。一邊道:“他拾了小人的銀子,藏過一半不還。”一邊道:“小人聽了母親言語,好意還他,他反來圖賴小人。”縣尹問衆人:“誰做證見?”衆人都上前禀道:“那客人脫了銀子,正在茅廁抓尋不着,卻是金孝自走來承認了,引他回去還他。這是小人們衆目共睹。隻銀子數目多少,小人不知。”縣令道:“你兩下不須争嚷,我自有道理。”教做公的帶那一幹人到縣來。縣尹升堂,衆人跪在下面。縣尹教取裹肚和銀子上來,分付庫吏,把銀子兌準回複。庫吏複道:“有三十兩。”縣主又問客人道:“你銀子是許多?”客人道:“五十兩。”縣主道:“你看見他拾取的,還是他自家承認的?”客人道:“實是他親口承認的。”縣主道:“他若是要賴你的銀子,何不全包都拿了?卻止藏一半,又自家招認出來?他不招認,你如何曉得?可見他沒有賴銀之情了。你失的銀子是五十兩,他拾的是三十兩,這銀子不是你的,必然另一個人失落的。”客人道:“這銀子實是小人的,小人情願隻領這三十兩去罷。”縣尹道:“數目不同,如何冒認得去?這銀兩合斷與金孝領去,奉養母親;你的五十兩,自去抓尋。”金孝得了銀子,千恩萬謝的扶着老娘去了。那客人已經官斷,如何敢争?隻得含羞噙淚而去。衆人無不稱快。這叫做欲圖他人,翻失自己。自己羞慚,他人歡喜。看官,今日聽我說“金钗钿”這樁奇事:有老婆的翻沒了老婆,沒老婆的翻得了老婆。隻如金孝和客人兩個:圖銀子的翻失了銀子,不要銀子的翻得了銀子。事迹雖異,天理則同。卻說江西贛州府石城縣,有個魯廉憲,一生爲官清介,并不要錢,人都稱爲“魯白水”。那魯廉憲與同縣顧佥事累世通家。魯家一子,雙名學曾;顧家一女,小名阿秀;兩下面約爲婚,來往間親家相呼,非止一日。因魯奶奶病故,廉憲攜着孩兒在于任所,一向遷延,不曾行得大禮。誰知廉憲在任,一病身亡。學曾扶柩回家,守制三年,家事愈加消乏,止存下幾間破房子,連口食都不周了。顧佥事見女婿窮得不像樣,遂有悔親之意,與夫人孟氏商議道:“魯家一貧如洗,眼見得六禮難備,婚娶無期。不若别求良姻,庶不誤女兒終身之托。”孟夫人道:“魯家雖然窮了,從幼許下的親身,将何辭以絕之?”顧佥事道:“如今隻差人去說男長女大,催他行禮。兩邊都是宦家,各有體面,說不得‘沒有’兩個字,也要出得他的門,入的我的戶。那窮鬼自知無力,必然情願退親。我就要了他休書,卻不一刀兩斷?”孟夫人道:“我家阿秀性子有些古怪,隻怕他到不肯。”顧佥事道:“在家從父,這也由不得他,你隻慢慢的勸他便了。”
當下孟夫人走到女兒房中,說知此情。阿秀道:“婦人之義,從一而終;婚姻論财,夷虜之道。爹爹如此欺貧重富,全沒人倫,決難從命。”孟夫人道:“如今爹去催魯家行禮,他若行不起禮,倒願退親,你隻索罷休。”阿秀道:“說那裏話!若魯家貧不能聘,孩兒情願守志終身,決不改适。當初錢玉蓮投江全節,留名萬古,爹爹若是見逼,孩兒就拚卻一命,亦有何難!”孟夫人見女執性,又苦他,又憐他,心生一計:除非瞞過佥事,密地喚魯公子來,助他些東西,教他作速行聘,方成其美。忽一日,顧佥事往東莊收租,有好幾日擔閣。孟夫人與女兒商量停當了,喚園公老歐到來。夫人當面分付,教他去請魯公子後門相會,如此如此,“不可洩漏,我自有重賞。”老園公領命,來到魯家。但見門如敗寺,屋似破窯。窗槅離披,一任風聲開閉;廚房冷落,絕無煙氣蒸騰。頹牆漏瓦權栖足,隻怕雨來;舊椅破床便當柴,也少火力。盡說宦家門戶倒,誰憐清吏子孫貧?說不盡魯家窮處。卻說魯學曾有個姑娘,嫁在梁家,離城将有十裏之地。姑夫已死,止存一子梁尚賓,新娶得的一房好娘子,三口兒一處過活,家道粗足。這一日,魯公子恰好到他家借米去了,隻有個燒火的白發婆婆在家。老管家隻得傳了夫人之命,教他作速寄信去請公子回來:“此是夫人美情,趁這幾日老爺不在家中,專等專等,不可失信。”囑罷自去了。這裏婆子想道:“此事不可遲緩,也不好轉托他人傳話。當初奶奶存日,曾跟到姑娘家去,有些影像在肚裏。”當下囑付鄰人看門,一步一跌的問到梁家。梁媽媽正留着侄兒在房中吃飯。婆子向前相見,把老園公言語細細述了。姑娘道:“此是美事!”撺掇侄兒快去。魯公子心中不勝歡喜,隻是身上藍縷,不好見得嶽母,要與表兄梁尚賓借件衣服遮醜。原來梁尚賓是個不守本分的歹人,早打下欺心草稿,便答應道:“衣服自有,隻是今日進城,天色已晚了。宦家門牆,不知深淺,令嶽母夫人雖然有話,衆人未必盡知,去時也須仔細。憑着愚見,還屈賢弟在此草榻,明日隻可早往,不可晚行。”魯公子道:“哥哥說得是。”梁尚賓道:“愚兄還要到東村一個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來再得奉陪。”又囑付梁媽媽道:“婆子走路辛苦,一發留他過宿,明日去吧。”媽媽也隻道孩兒是個好意,真個把兩人都留住了。誰知他是個奸計:隻怕婆子回去時,那邊老園公又來相請,露出魯公子不曾回家的消息,自己不好去打脫冒了。正是:欺天行當人難識,立地機關鬼不知。梁尚賓背卻公子,換了一套新衣,悄地出門,徑投城中顧佥事家來。
卻說孟夫人是晚教老園公開了園門伺候。看看日落西山,黑影裏隻見一個後生,身上穿得齊齊整整,腳兒走得慌慌張張,望着園門欲進不進的。老園公問道:“郎君可是魯公子麽?”梁尚賓連忙鞠個躬應道:“在下正是。因老夫人見召,特地到此,望乞通報。”老園公慌忙請到亭子中暫住,急急的進去報與夫人。孟夫人就差個管家婆出來傳話:“請公子到内室相見。”才下得亭子,又有兩個丫鬟,提着兩碗紗燈來接。彎彎曲曲行過多少房子,忽見朱樓畫閣,方是内室。孟夫人揭起珠簾,秉燭而待。那梁尚賓一來是個小家出身,不曾見恁般富貴樣子;二來是個村郎,不通文墨;三來自知假貨,終是懷着個鬼胎,意氣不甚舒展。上前相見時,跪拜應答,眼見得禮貌粗疏,語言澀滞。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全不像宦家子弟。”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貧智短,他恁地貧困,如何怪得他失張失智?”轉了第二個念頭,心下愈加可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