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無夜不會,或是婆子同來,或是漢子自來。兩個丫鬟被婆子把甜話兒偎他,又把利害話兒吓他;又教主母賞他幾件衣服;漢子到時,不時把些碎銀子賞他們買果兒吃,騙得歡歡喜喜,已自做了一路。夜來明去,一出一入,都是兩個丫鬟迎送,全無阻隔。真個是你貪我愛,如膠似漆,勝如夫婦一般。陳大郎有心要結識這婦人,不時的制辦好衣服、好首飾送他,又替他還了欠下婆子的一半價錢,又将一百兩銀子謝了婆子。往來半年有馀,這漢子約有千金之費。三巧兒也有三十多兩銀子東西,送那婆子。婆子隻爲圖這些不義之财,所以肯做牽頭。這都不在話下。
古人雲: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才過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陳大郎思想蹉跎了多時生意,要得還鄉。夜來與婦人說知,兩下恩深義重,各不相舍。婦人到情願收拾了些細軟,跟随漢子逃走,去做長久夫妻。陳大郎道:“使不得。我們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裏。就是主人家呂公,見我每夜進城,難道沒有些疑惑?況客船上人多,瞞得那個?兩個丫鬟又帶去不得。你丈夫回來,跟究出情由,怎肯幹休?娘子權且耐心,到明年此時,我到此覓個僻靜下處,悄悄通個言兒與你,那時兩口兒同走,神鬼不覺,卻不安穩?”婦人道:“萬一你明年不來,如何?”陳大郎就設起誓來。婦人道:“既然你有真心,奴家也決不相負。你若到了家鄉,倘有便人,托他梢個書信到薛婆處,也教奴家放意。”陳大郎道:“我自用心,不消分付。”
又過了幾日,陳大郎雇下船隻,裝載糧食完備,又來與婦人作别。這一夜倍加眷戀。兩下說一會,哭一會,又狂蕩一會,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到五更起身,婦人便去開箱,取出一件寶貝,叫做“珍珠衫”,遞與陳大郎道:“這件衫兒,是蔣門祖傳之物,暑天若穿了他,清涼透骨。此去天道漸熱,正用得着。奴家把與你做個記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貼體一般。”陳大郎哭得出聲不得,軟做一堆。婦人把衫兒親手與漢子穿下,叫丫鬟開了門戶,親自送他出門,再三珍重而别。詩曰:昔年含淚别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歡。堪恨婦人多水性,招來野鳥勝文鸾。
話分兩頭。卻說陳大郎有了這珍珠衫兒,每日貼體穿着,便夜間脫下,也放在被窩中同睡,寸步不離。一路遇了順風,不兩月行到蘇州府楓橋地面。那楓橋是柴米牙行聚處,少不得投個主家脫貨,不在話下。忽一日,赴個同鄉人的酒席,席上遇個襄陽客人,生得風流标緻。那人非别,正是蔣興哥。原來興哥在廣東販了些珍珠、玳瑁、蘇木、沉香之類,搭伴起身。那夥同伴商量,都要到蘇州發賣。興哥久聞得“上說天堂,下說蘇杭”,好個大馬頭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這一回買賣,方才回去。還是去年十月中到蘇州的。因是隐姓爲商,都稱爲羅小官人,所以陳大郎更不疑惑。他兩個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譚吐應對之間,彼此敬慕。即席間問了下處,互相拜望,兩下遂成知己,不時會面。
興哥讨完了客帳,欲待起身,走到陳大郎寓所作别,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談心,甚是款洽。此時五月下旬,天氣炎熱。兩個解衣飲酒,陳大郎露出珍珠衫來。興哥心中駭異,又不好認他的,隻誇獎此衫之美。陳大郎恃了相知,便問道:“貴縣大市街有個蔣興哥家,羅兄可認得否?”興哥到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裏中雖曉得有這個人,并不相認,陳兄爲何問他?”陳大郎道:“不瞞兄長說,小弟與他有些瓜葛。”便把三巧兒相好之情,告訴了一遍。扯着衫兒看了,眼淚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贈。兄長此去,小弟有封書信,奉煩一寄,明日侵早送到貴寓。”
興哥口裏答應道:“當得,當得。”心下沉吟:“有這等異事!現在珍珠衫爲證,不是個虛話了。”當下如針刺肚,推故不飲,急急起身别去。
回到下處,想了又惱,惱了又想,恨不得學個縮地法兒,頃刻到家。連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隻見岸上一個人氣籲籲的趕來,卻是陳大郎。親把書信一大包,遞與興哥,叮囑千萬寄去。氣得興哥面如土色,說不得,話不得,死不得,活不得。隻等陳大郎去後,把書看時,面上寫道:“此書煩寄大市街東巷薛媽媽家。”興哥性起,一手扯開,卻是八尺多長一條桃紅绉紗汗巾。又有個紙糊長匣兒,内有羊脂玉鳳頭簪一根。書上寫道:“微物二件,煩幹娘轉寄心愛娘子三巧兒親收,聊表記念。相會之期,準在來春。珍重,珍重。”興哥大怒,把書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闆上一掼,折做兩段,一念想起道:“我好糊塗!何不留此做個證見也好。”便檢起簪兒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開船。
急急的趕到家鄉,望見了自家門首,不覺堕下淚來。想起:“當初夫妻何等恩愛,隻爲我貪着蠅頭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這場醜來,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趕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懶一步。進得自家門裏,少不得忍住了氣,勉強相見。興哥并無言語,三巧兒自己心虛,覺得滿臉慚愧,不敢殷勤上前扳話。興哥搬完了行李,隻說去看看丈人丈母,依舊到船上住了一晚。次早回家,向三巧兒說道:“你的爹娘同時害病,勢甚危笃。昨晚我隻得住下,看了他一夜。他心中隻牽挂着你,欲見一面。我已雇下轎子在門首,你可作速回去,我也随後就來。”三巧兒見丈夫一夜不回,心裏正在疑慮,聞說爹娘有病,卻認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籠上匙鑰遞與丈夫,喚個婆娘跟了,上轎而去。興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摸出一封書來,分付他送與王公:“送過書,你便随轎回來。”
卻說三巧兒回家,見爹娘雙雙無恙,吃了一驚。王公見女兒不接而回,也自駭然,在婆子手中接書,拆開看時,卻是休書一紙。上寫道:
“立休書人蔣德,系襄陽府棗陽縣人。從幼憑媒聘定王氏爲妻。豈期過門之後,本婦多有過失,正合七出之條。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願退還本宗,聽憑改嫁,并無異言,休書是實。
成化二年月日手掌爲記。”
書中又包着一條桃紅汗巾,一枝打折的羊脂玉鳳頭簪。王公看了大驚,叫過女兒問其緣故。三巧兒聽說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發,啼哭起來。王公氣忿忿的一徑跟到女婿家來,蔣興哥連忙上前作揖。王公回禮,便問到:“賢婿,我女兒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何過失,你便把他休了?須還我個明白。”蔣興哥道:“小婿不好說得,但問令愛便知。”王公道:“他隻是啼哭,不肯開口,教我肚裏好悶!小女自幼聰慧,料不到得犯了淫盜。若是小小過失,你可也看老漢薄面,恕了他罷。你兩個是七八歲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後并不曾争論一遍兩遍,且是和順。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過三朝五日,有什麽破綻落在你眼裏?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話,說你無情無義。”蔣興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講。家下有祖遺下珍珠衫一件,是令愛收藏,隻問他如今在否。若在時,半字休題;若不在,隻索休怪了。”王公忙轉身回家,問女兒道:“你丈夫隻問你讨什麽珍珠衫,你端的拿與何人去了?”那婦人聽得說着了他緊要的關目,羞得滿臉通紅,開不得口,一發号啕大哭起來,慌得王公沒做理會處。王婆勸道:“你不要隻管啼哭,實實的說個真情與爹媽知道,也好與你分剖。”婦人那裏肯說,悲悲咽咽,哭一個不住。王公隻得把休書和汗巾、簪子,都付與王婆,教他慢慢的偎着女兒,問他個明白。
王公心中納悶,走到鄰家閑話去了。王婆見女兒哭得兩眼赤腫,生怕苦壞了他,安慰了幾句言語,走往廚房下去暖酒,要與女兒消愁。三巧兒在房中獨坐,想着珍珠衫洩漏的緣故,好生難解!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裏來的。沉吟了半晌,道:“我曉得了。這折簪是鏡破钗分之意;這條汗巾,分明教我懸梁自盡。他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恥。可憐四年恩愛,一旦決絕,是我做的不是,負了丈夫恩情。便活在人間,料沒有個好日,不如缢死,到得幹淨。”說罷,又哭了一回,把個坐兀子填高,将汗巾兜在梁上,正欲自缢。也是壽數未絕,不曾關上房門。恰好王婆暖得一壺好酒走進房來,見女兒安排這事,急得他手忙腳亂,不放酒壺,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腳踢番坐兀子,娘兒兩個跌做一團,酒壺都潑翻了。王婆爬起來,扶起女兒,說道:“你好短見!二十多歲的人,一朵花還沒有開足,怎做這沒下梢的事?莫說你丈夫還有回心轉意的日子,便真個休了,恁般容貌,怕沒人要你?少不得别選良姻,圖個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過日子去,休得愁悶。”王公回家,知道女兒尋死,也勸了他一番,又囑付王婆用心提防。過了數日,三巧兒沒奈何,也放下了念頭。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