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甄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夢裏,他将天下劃分爲棋盤,将世人捏在手裏做子,下了一盤堵上性命的棋局。
開局的時候,他還是個沉迷棋技的少年,衣食無憂,過着終于自己的日子。
忽有一天,滅門的刀刃,毫無預兆的降了下來。
隻因岑家嫡女是太子李牧的正妃,一夜之間,岑家滿門皆滅。
夢裏的宋甄,此時已不似曾經那般心如刀絞,痛不欲生。
他平靜的看着眼前一切,站在角落裏,看着很多天後,被宋家人從密道裏擡出來,奄奄一息的他自己。
擦肩而過的時候,那張熟悉的面頰,望着他的方向。
目光有那麽一瞬,穿越了時空,四目交彙。
時隔近五十年,宋甄在夢裏,望着滿地狼藉的岑家院落,内心平靜無波。
他隻要這夢境裏的時間能再快一些。快一些,這樣也許能在夢裏,再一次見到他心心念念的她。
或許是上蒼恩惠,眨眼竟夢想成真。
他又回到了那條幽暗的巷子裏,目光裏,是何琳被人追殺,躲避至此,卻依然被人發現,虧困在死胡同的一幕。
宋甄饒有興緻的瞧着她。
如今想來,便是這犀利的,不懼生死的眼眸,讓那時萬念俱灰的他,忽而動了恻隐之心,停下了路過的腳步。
“姑娘可用幫忙?”
如曾經一樣,分秒不差。
他望向身後,瞧見了二十歲時的自己,站在巷尾,握着那隻白潤的玉笛子,一下一下的敲着手心。
面頰帶笑,仿佛成竹在胸。
可隻有宋甄自己知道,他那時心裏怕極了。
不會武功,如此魯莽的直面一群殺手,這是他此生做得最冒險的事。
卻也是最不後悔的事。
隻這一句話的時間,給了何琳喘息的機會。
她趁着這群黑衣人回眸的一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态勢,将他們全部放倒。
尋常人見此場面,早就吓得落荒而逃。
而宋甄,也許是骨子裏注定的不同尋常,讓他淺笑盈盈的,向着這個目光裏滿是警惕的女人伸出手去:“随我走吧。”
至此,一切都與宋甄記憶中的一樣。
可下一秒,卻逐漸偏差。
原本,真實的記憶中,何琳望着那伸出的手,詫異的瞧着他,還來不及回答,便倒地暈了過去。
可眼前這夢境中,她卻搖了搖頭。
站在一旁的宋甄愣了一下。
隻見何琳起身,望向他所在的位置,忽而淚流滿面。
她走過去,張開雙手,将夢境裏,四十年後的宋甄,緊緊的擁在懷中。
她說:“相爺,我好想你。”
宋甄的心口仿佛被人扯了一把,猛然醒來。
屋内燭火輕輕蕩漾,在他床頭坐了許久的李錦,被他這樣猛然驚醒的樣子吓了一跳。
他擡手,捏起一旁的帕子,蘸了蘸宋甄額頭上的汗水。
“聖上。”宋甄蹙眉,輕輕喚道。
李錦瞧着他,點了下頭,關切的開口:“丞相胸口還憋悶麽?頭還痛麽?”
宋甄搖了搖頭:“有些乏罷了,勞煩聖上記挂了。”
卻見李錦欲言又止,半晌,努力扯出一個淺笑,點了點頭。
他歎一口氣,擡眼瞧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忽而提起曾經舊事:“宋愛卿,那聖旨,你還留着麽?”
他說的是四十年前,先皇李義聘宋甄爲丞相時的那一卷。
“留着。”宋甄從床上撐着身子,靠在身後的床闆上笑起,“先皇旨意,不得忤逆。”
被他看穿所想,李錦睨着他的面頰,許久說不出一個字來。
“不是早就說好了。”瞧着李錦有些懊惱的樣子,宋甄努力擡手,拍了拍他的後背,“我幫聖上締造你的宏圖偉業,送大魏到太平盛世的巅峰。”
他笑容依舊:“聖上在我死後,挫骨揚灰,以慰藉那些年,被我卷入那場争鬥裏的無辜亡魂。”
“可!”李錦還想再說什麽。
宋甄卻搖了搖頭:“臣多活了四十多年,能親眼見證今日,知足了。”
夜風寒涼,屋内雖燃着炭火,坐在床上,披着厚厚的狐裘,宋甄卻仍覺得陰冷刺骨。
“您還記得那一天麽?”他靠在床頭,忽然問道,“能再給臣,講一遍麽?”
李錦望向他,瞧着宋甄那張泛起死氣的面頰,雙唇微微顫抖。
他知道宋甄問的是,何琳死的那一天。
那天,作爲欽點的巡按,宋甄在江南推行新政,改革賦稅。
在何琳人生的最後一程,他沒能趕回來,便成了此後十年宋甄巨大的心結。
李錦垂眸,思量了片刻,從來都對這件事避而不談的他,竟緩緩開口,将來龍去脈,娓娓道來。
“其實,當年巡按一事,你并非最佳人選。”他說,“是何琳入宮,求着舒兒,讓她說服朕,差遣你親自去的。”
這點,宋甄想到了。
“她那時,身子已經……”李錦頓了頓,不知要如何往下說。
自生下二女兒,何琳的身子便每況愈下。
江湖兒女,就算之後隐姓埋名,放下了手裏的雙刀,但經年累月積攢下來的舊傷痛,随着年齡的增長,越發的令她疼痛難忍。
很多年的時間裏,宋甄帶着她求醫問藥,日日爲她按壓穴位,她卻怕他耽誤公事,總是強撐一副不要緊的模樣。
巡按一事,離行之前,李錦專門叮囑,早點回來,大不了下次再去。
可宋甄當時沒想太多。
他怎麽會想到,何琳已經病入五髒六腑,支開他,讓他去江南,不過隻是不想讓他瞧見自己痛苦的模樣。
“她爲了不讓我們告訴你,想盡了法子。”李錦輕笑,“丞相夫人一輩子隻算計了你一次,便是這一次。”
宋甄聞言,輕笑一聲。
“舒兒也好,太醫也罷,朕廣聘天下名醫,卻都隻搖了搖頭,說回天無力。”
“爲了不讓你擔憂,她那時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讓舒兒答應她,倘若她撐不到你回來,千萬不要讓你瞧見她死後的模樣。”
李錦抿嘴,沉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氣。
“所以,丞相回京之後,才隻見了墳冢……”
何琳不想讓宋甄擔憂,但聰明如他,怎麽會不知她心中所想。
他在江南以雷霆手段,用最快的速度将一切打點完畢,可仍然沒能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面。
趕回京城的時候,便隻剩下墳冢一座。
不想讓宋甄擔心的何琳,不僅沒能成功,反而讓宋甄在此後的一年裏,渾渾噩噩。
他一邊聽着李錦說的這些話,一邊閉着眼睛。
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他返京歸來,朝服未換,府邸未歸,一個人靠在何琳的墓碑旁。
就那麽坐着,流着淚,望着乾坤萬裏,看着風卷雲舒。
“相爺。”
忽然,宋甄一滞。
他踉跄站起,看着路盡頭,那個熟悉的身影。
何琳如初見那般,一身江湖兒女的裝扮,兩把雙刀背在身後,沖着他招手。
她說:“走,我們回家。”
夢裏宋甄,再無遺憾。
夢外李錦,終是忍不住掩面而泣。
他顫顫巍巍的,從懷中拿出當年那一枚免死的銅錢,用一根紅繩穿過錢眼,親手套在已經沒了呼吸的宋甄的脖子上。
如此,便是一命抵一命。
如此,便仍有來生再見的可能。
“與你娘,一起合葬了吧。”
望着宋甄的兒子,李錦将挫骨揚灰一事,永遠埋進了大魏曆史的塵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