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了半晌,長孫無忌還是有了決定。
在他看來,朝堂的穩定才是符合目前國家的利益,也更符合長孫家的利益。
李承乾的太子之位輕易不能廢黜。
但是,長孫無忌還是能夠隐隐約約覺察到李二陛下心頭的那根刺。
若是不拔掉,即使李二不馬上把李承乾廢掉,太子與皇位之間的距離也會越來越遠。
對于長孫家的未來也有不可預料的影響。
可若是改立李泰爲太子,長孫無忌也并不認爲就對他長孫家有好處。
畢竟,李泰身後支持他的大多都是江南士族的人,他長孫無忌想摻和進去顯然有些難。
如今李二陛下毫不掩飾的直接說出想換太子,反而讓長孫無忌看到了李二陛下内心的糾結。
當初李二陛下親手策劃了玄武門之變,殺兄弑弟逼父讓位,已然打破了曆朝曆代嫡長子即位的傳統,導緻綱常混亂倫理失常。
若現在又廢黜太子改立魏王,豈不是愈加助長此風,爲後世子孫帶了一個不好的頭?
自今以後,李氏皇族皆知儲君之位并非嫡長子方能繼承,各個都要争搶一番,那将要動搖國本,永無甯日!
所以,在長孫無忌看來,李二陛下此次一定是一次試探。
最主要的是,李二陛下想換太子,以這位皇帝的性格,根本沒必要征求别人的意見。
想到這兒,長孫無忌說道:“陛下,微臣不敢保證此次謀逆是否有太子參與,也不敢保證太子是否知道侯君集此次謀逆。”
“但即使太子有不妥之處,然而太子畢竟沒有親自參與,因此,微臣認爲太子未到廢黜之境地。”
“此次謀逆,不管到底有無太子參與其中,不管太子是否知曉,都還需三司調查,隻有證據确鑿,才能言及廢黜之議,所以,微臣認爲不宜廢黜太子,否則容易引起朝堂争鬥。”
雖然長孫無忌平時很自私,但這番話卻是從大局出發,顯得公正嚴謹。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擡眼看了看長孫無忌,似乎要從這位戰友兼老友臉上瞧出幾分端倪。
銳利的眼神如激光一般掃視着長孫無忌,讓他心裏怦怦亂跳。
長孫無忌不禁在想。
難道說錯話了?
就在長孫無忌疑神疑鬼之時,李二陛下招了招手,伺候在門口的王煥貴立即走進來,恭恭敬敬的将一本折子放在長孫無忌面前的案幾上。
長孫無忌有些錯愕,有些猜不透李二陛下是什麽意思。
“你看看吧,你一直擁護的太子殿下,朕的好兒子,都做了些什麽好事!”
李二陛下忿忿不平的說道,但是随即,卻又頹廢般的歎了口氣。
作爲父親,對于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又豈是恨鐵不成鋼這個詞語便能表明心底複雜的情緒?
長孫無忌心裏戈登一聲,難道真有李承乾謀逆的證據?
展開折子一看,長孫無忌臉都吓白了!
原來奏折裏是李元昌幕僚的供詞,裏面将李元昌與侯君集如何商議謀逆,又如何讓侯君集去勸誡太子謀逆……這些事情仔仔細細的全部招供。
雖然供詞裏面沒有說明李承乾參與謀逆,但卻可以确定李承乾一定知道侯君集想要謀逆的事情。
可李承乾并沒有向李二陛下彙報,豈不是間接證明李承乾默許了侯君集這樣的行爲。
“不可能吧?”長孫無忌徹底傻眼了!
李二陛下可不要認爲自己也事先知道謀逆一事那麻煩可大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令長孫無忌有些語塞,豆大的冷汗自額頭涔涔而下,越想越心慌,有些驚慌失措地道:“陛下,會不會是有人故意陷害太子?”
“太子乃是國之儲君,隻要沒有犯大錯,就是帝國的皇帝,豈會做出這等禽獸不如之事?”
“如果太子真的知道侯君集會造反,爲何太子一點動靜也沒有,僅憑借一個幕僚的口供便認定太子知道謀逆一事,未免太草率了,要不找太子過來對質?”
長孫無忌嘴裏替太子求情,心裏卻暗暗叫苦,這位太子殿下也太不讓人省心了。
想在李二陛下眼皮底下搞事情,也不知道把屁股擦幹淨一些。
别人或許不相信這份供詞的真實性,但長孫無忌隻是看了一眼,便深信無疑!
太子雖然一向軟弱,做事情沒有主見,但卻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
即使侯君集當面提出謀逆之事,李承乾也不會說出來,反而會處處維護。
這也是爲什麽長孫無忌一直支持李承乾的原因。
侯君集作爲支持李承乾的軍方佬,兩人屬于一榮俱榮的關系,李承乾沒有告發侯君集也理所當然。
雖然知道供詞九成以上是真的,但長孫無忌卻不能這樣說。
本來李二陛下就想改立李泰爲太子,如果李承乾真鬧出這事兒,太子之位被廢顯然已成定局。
當然,長孫無忌心裏還有僥幸,就是認定李二陛下不是真的想廢黜李承乾的太子之位。
剛剛皇帝問他易儲的意見,顯然是念及父子之情,也不想子孫後代爲了皇位而不擇手段。
不過,也幸好李承乾在侯君集謀逆期間沒有一絲異動,至少現在還有轉圜的餘地。
李二陛下輕歎一聲,看着一臉惶然卻冷汗密布的長孫無忌,歎息道:“你我君臣相交莫逆,自亂世而起,曆經波折披荊斬棘才将這座江山經營的蒸蒸日上,朕是不會懷疑你的忠心的。”
“隻是朕有些想不明白,太子的心裏在想什麽,本來隻要他好好的待着,等朕百年以後就可以登上皇位,他就這麽等不及嗎?難道皇位就真的如想象中那麽美好?”
長孫無忌慚愧得伏地叩首道:“陛下對無忌的信任,無忌銘感五内,粉身碎骨亦難以報之萬一!”
“不過,若太子真的知道侯君集謀逆而不告發,更體現出了仁德的一面,顯然是一個守成之君……”
“更何況,一直以來,觀音婢也希望太子做一個仁德的皇帝。”
知道謀逆而不告發,這是何等的罪名?
放在任何一個朝代,都是等同于謀逆的滔天大罪,那是要誅九族的。
當然,長孫無忌知道皇帝不至于如此絕情,也不可能誅自己九族。
但是現在聽皇帝的口風,顯然很糾結要不要追究太子的連帶責任!
長孫無忌是個聰明人,是以并沒有爲李承乾辯解,隻是說李承乾沒有告發侯君集是因爲情誼,是仁德之舉。
當然,他不可能不做一下最後的努力,故意提起自己的妹妹長孫無垢。
李二陛下對妹妹的寵愛無人能及,便是世人眼中最得皇帝寵愛的楊氏王妃,也要稍遜一籌!
如今把李承乾的仁慈說成是妹妹長孫無垢所希望的,自然是借力打力。
果不其然,聞言後李二陛下沉默了。
李承乾從小聰明靈利,溫潤如玉,才會在小小年紀便被李二大加培養。
卻是不曾想到,自從摔斷腿以後,這個兒子卻越來越懦弱,這才讓李二陛下看不慣。
如今卻連屬下謀逆都制止不了,李二陛下自然是更加失望。
可若是把李承乾的太子之位廢掉,那他以後又怎麽辦?
曆朝曆代,對于前太子來說,就沒有一個人能夠得到善終的。
一旦李承乾被廢,迎接他的隻有死路一條……
親情在皇位面前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李二陛下自然深有體會。
如今該如何取舍有些難以抉擇,才使得他心頭糾結萬分。
揉了揉隐隐發疼的太陽穴,李二陛下擺擺手道:“此事朕會好生考量,你先退下吧,今日之議隻能絕于你我二人之耳,若是有第三人知道,休怪朕不念往日之情誼。”
“諾!”長孫無忌應了一聲,緩緩退下。
該說的都已經說了,李二陛下想做什麽決定是他自己的事。
對于這位親外甥,長孫無忌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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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李二陛下還是待在骊山行宮。
由于長樂公主的傷勢不宜輕動,楊帆當然也在骊山上陪同。
當然,高陽公主也被接了回來。
這一日,楊帆又被李二陛下叫了過去。
行宮内君臣二人相對而座,中間是一個黃花梨木的雕刻茶幾,顯得古樸厚重。
一旁的高陽公主揮了揮小手,令宮女内侍撤了下去。
王煥貴也很自覺的躬身告退。
高陽公主将袖管挽起一截,素手纖纖沏了一壺香茗,放置于茶桌之上。
再取來兩盞茶杯,爲兩人分别斟了大半杯茶水,熱氣氤氲之間,茶香馥郁。
做完這些,高陽公主便乖巧的坐到一邊,小手兒撐着下巴,烏溜溜的大眼睛時不時的總是往楊帆臉上瞟。
李二陛下示意楊帆自取,自己也取了一杯茶水,淺淺的品嘗着。
楊帆也不客氣,李二又玩深沉這一套,誰怕誰?
于是便自顧自的端起茶杯,呷了一小口。
一時間口腔裏滿滿的品味着那股悠遠的茶香,一賞就是特供龍井茶味道。
自己弄出來的炒茶,不僅改變了大唐喝油湯的習慣,也借此大賺了一筆,可謂是風靡天下。
如今每年茶葉的收入就是一筆天文數字。
高陽公主不停的瞟着楊帆,越看眼神越迷離,芳心也越是悸動。
按理說,楊帆的長相與時下的審美頗有一些差距,畢竟粉飾玉帶才是主流。
可楊帆卻沒有塗抹胭脂水粉的喜愛,與那些玉面朱唇、濃妝豔抹的小郎君相比,當然有些不同。
可是現在楊帆就這麽端坐在皇帝面前,神情悠然,舉止随意,以沉默來跟父皇較着勁,自然讓高陽公主更是祟拜。
再聯想到前幾日楊帆将她藏起來,自己卻反身殺入叛軍之中,接下來更是讓人護送她們回長安。
而自己則領着幾十人從叛軍手中救下父皇,那股睥睨天下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放眼天下,又有幾個男子能與之相比?
長樂姐姐說的果然不錯,男人最重要的不是外表,而在于是否胸有錦繡腹有乾坤。
隻有那樣的男子,才會在關健時刻顯露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氣質。
也難怪長樂姐姐爲這個男人毫不猶豫的去死。
本來就因爲嫁給楊帆而頗有好感,如今又被楊帆舍命相救,更是情根深種。
看着女兒傻傻的樣子,李二陛下有些繃不住了。
不是因爲他養氣功夫不行,而是身旁閨女的眼神令李二陛下有些挂不住臉面!
你一個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有必要這樣花癡嗎?
惱火的瞪了高陽公主一眼,很想說你可是公主啊!
就算已經與這個小子成親,那也是下嫁,就這幅癡迷的神情還不得被這小子吃的死死的?
“漱兒,你且先陪你長樂姐姐,父皇有些重要的事情要與這小子商議。”
這丫頭實在太丢人了,趕緊的轟走,眼不見心不煩。
“哦!”
高陽公主不情不願的站起身,随後對楊帆嫣然一笑:“夫君,我先去陪長樂姐姐了,待會兒你也一起過來吧,長樂姐姐一直念着你呢!”
李二陛下臉色更黑了。
一個女兒花癡還不夠,兩個都是這樣,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揮揮手道:“不要在這裏啰哩啰嗦,趕緊去陪你姐姐去!”
“哦!”高陽公主這才不舍的走了。
行宮内又是一陣沉默。
這次倒不是李二有心玩對抗,而是一時之間,有些不知從何處開口。
半晌後,李二陛下問道:“聽聞此次侯君集謀逆之前曾去找太子,你認爲太子有沒有參與此次謀逆?”
楊帆趕緊說道:“陛下,微臣從不猜測,一切以證據爲重,太子有沒有參與此次謀逆,自有三司定奪,微臣不敢枉言。”
雖然李二看似輕描淡寫,但誰知道内心在想什麽?
一旦說不好,反而裏外不是人。
既然此次謀逆事件由三司會審,自己又何必去橫插一腳。
越是身在高位,越要懂的韬光養晦,隻有站在中立的位置,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不管怎麽說,他比這時代的人多了一千多年的見識,對于這種看似随意、其實暗藏殺機的危機最是敏感,當即将自己摘了出來。
李二陛下雙眼微眯,有些詫異的看了一臉雲淡風輕的楊帆一眼。
這小子真是精得跟鬼似的。
自己這句話本來隻是無話找話的随口一問,卻讓楊帆如臨大敵。
很快,李二也察覺自己的話很可能對楊帆造成了一種困境。
可這哪裏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啊,簡直就是一個官場老油子,簡直是太機賊了。
李二既欣慰又不爽,冷冷的哼了一聲,問道:“你對太子有什麽看法?”
楊帆直接傻眼了,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那可是太子,他能有什麽看法?
就算有也不能告訴你啊!
你們兩人可是父子,誰知道有沒有什麽龌龊心理。
真當我傻麽?
“太子才華橫溢、溫文爾雅,賢德之名風傳天下……。”
事關太子,裏邊更涉及到儲位之争,這就是一個泥潭,避之都唯恐不及,難道楊帆還會傻乎乎的往裏跳?
但皇帝的話又不能不回答,于是很公式化的做了一些吹捧。
早就料到楊帆這小子很機賊,李二陛下并沒有責怪,而是指着楊帆的鼻子笑罵道:“你小子……怎麽說你好呢,才華肯定是有一些的,但是小小年紀便暮氣沉沉,不去學少年銳意進取的勁道,印偏偏要學那些在官場浸淫多年隻知明哲保身的老油條。”
“在官場上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雖是明哲保身之道,但依朕看來,這些都腐朽保守的沉柯,根本不可取,如果你也這樣,那麽你的成就怕是僅此而已。”
見李二陛下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楊帆嗤之以鼻。
激将法,這種拙劣的手段也太小瞧人了。
以前做銷售的時候被人怼的臉面都掉在地上,哪還怕你一個小小的激将法。
“陛下說的是,微臣本就沒有什麽遠大的志向,隻想奉公守法的同時,爲這個國家、爲陛下做出的微末貢獻,安安穩穩的活到老去。
“這期間若是能憑着運氣再多賺一些錢,那微臣就真的邀天之幸了,此生别無所求。”
楊帆一臉真誠,似乎真對那樣的未來無比憧憬。
李二陛下很是惱火,這小子簡直油鹽不進啊!
既然如此,那咱就換個方式。
“太子現在被侯君集牽連,你就沒有想過要爲其說上一句話,替他辯駁一番,畢竟他可是長樂的親大哥!”
聞言,楊帆沉默了。
對于李承乾的感官,楊帆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
一直以來,楊帆都不想摻和到儲君之争中,所以與每個皇子的距離都保持得很好。
在他看來,李承乾有沒有參與其實不重要。
重要的是李承乾自己如何取得李二陛下的信任,不然楊帆磨破嘴皮子也沒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