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衆人緊張期待的注視之下,灰衣僧人正色開口,“護身靈符乃護身續命的聖物,曆來隻有證道仙班的仙家才得授予,此番交付凡人實屬破例。雖然施主獲勝多有不易,但是按照仙家規章,貧僧還需與您辯法.論道,以辨察心性,确保靈符不會所托非人,若是言語之間有所冒犯,還請施主多多包涵。”
王仕仁拱手說道,“大師言重了,護身靈符非比尋常,轉授之時理應甄辨篩選。”
灰衣僧人點頭過後直涉正題,“請問施主,家中還有何人?”
由于這個問題看似隻是先聊家常,王仕仁便不曾多想,立刻答道,“回大師,在下的雙親早年已經過世,在下爲家中獨子,并無兄弟姐妹,亦不曾娶妻生子。”
灰衣僧人緩緩點頭,轉而又問,“請問施主,您爲何要趕來昆侖仙宮争取護身靈符?”
灰衣僧人的這個問題王仕仁先前應該也有想過,回答的亦很是幹脆,“回大師,在下乃習武之人,多有行俠仗義之志,濟世救民之心,眼下大唐戰亂四起,天災頻發,朝廷雖有擎天巨臂,護國能臣,奈何大唐地域廣袤,百姓衆多,朝廷總有鞭長莫及之處,各地總有王法漏網之魚,在下有心拾遺補缺,爲天下蒼生略盡綿薄。”
王仕仁言罷,灰衣僧人未置可否,而是随口追問,“如此說來,施主争取靈符隻爲公義,并無私心?”
眼下争奪的是第八枚靈符,在此之前已經有七位仙家現身,王仕仁一直自場外觀戰,對仙家的行事風格已有所了解,而且他是白鶴觀的俗家弟子,對陰陽天道亦有所涉獵,若是換成其他陰官,他定然知道眼下應該如何回答,但眼前站着的僧人乃是佛門弟子,他不确定自己如何回答才能合對方心意。
拿不定主意,王仕仁便回頭看向長生。
長生很不喜歡給别人出主意,因爲任何的決定都會産生相應的後果,隻有承擔後果的當事之人才有資格拿主意,不能承擔後果的旁觀者沒資格說三道四,哪怕是親爹親媽都不應該越俎代庖的替孩子拿主意,更何況是隻有一面之緣的外人。
見長生無有回應,王仕仁隻能回過頭來,“回大師,要說在下全無私心也不盡然,在下有位宿敵仇人,武功高強,修爲精深,在下屢次挑戰皆受其辱,故此求取靈符,亦有報仇雪恨,一雪前恥之心。”
灰衣僧人依舊未置可否,随即又問,“佛家有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請問施主,在您看來,放下屠刀,能否立地成佛?”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王仕仁卻是緊張非常,因爲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灰衣僧人才會滿意。
王仕仁躊躇之時,台下衆人亦在議論紛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佛門弟子經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按理說應該是正确的,但灰衣僧人此時提出這樣的問題貌似太過淺顯,極有可能暗藏變數。
王仕仁關心則亂,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萬般無奈之下隻能再度歪頭看向長生。
長生沒有直視王仕仁,而是轉頭看向大頭,“我認爲不能。”
大頭此前并沒有向長生詢問,長生突然開口,他多有意外,急忙撐臂坐直,“啥?”
“因爲佛門最重因果。”長生又道。
大頭被長生搞糊塗了,疑惑撓頭,直到發現王仕仁直視長生方才明白長生在假借與自己說話,暗中提醒王仕仁,“哦,對,因果。”
待王仕仁回頭作答,大頭低聲問道,“王爺,您爲啥不直接提醒他?”
“因爲他不是你們,我若是提醒你們出了差錯,你們不會怪我,但若是提醒他出了差錯,他立刻就會與我反目成仇。”長生随口說道。
大頭點頭說道,“有道理,咱倆說話被他偷聽到了,他就算回答錯了也跟咱們沒關系。”
二人說話之時,王仕仁已經回答了灰衣僧人的問題,隻道放下屠刀無法立地成佛,灰衣僧人追問原因,王仕仁隻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若是某人惡貫滿盈,雖然生出悔改之心難能可貴,卻也無法抹殺其先前所做的諸多惡事。
“既然放下屠刀不能立地成佛,佛門弟子爲何還會有此一說?”灰衣僧人繼續追問。
王仕仁不是傻子,長生已經給他指出了大的方向,接下來他也就知道應該如何回答了,“佛門弟子有此言語,隻爲大度寬容,諄諄善誘,正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隻要知錯便不會繼續作惡,隻要知錯便會嘗試補救,遠比将他們拒之門外,令其一錯再錯,越陷越深要好太多。”
“南無阿彌陀佛。”灰衣僧人雙手合十,面露欣慰。
台上二人的對話也令場外衆人多有感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句話他們都聽過,而大部分人并不認可這句話,因爲如果某人奸霪劫掠壞事做盡,到最後放下屠刀立刻就成佛了,對那些一輩子做好事的人來說太不公平,聽得王仕仁和灰衣僧人的話,衆人這才明白佛門弟子之所以經常勸谏壞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隻是爲了竭力挽救他們,令他們心生希望并迷途知返,而并不是放下屠刀,就真的能夠立刻成佛。
說這句話的僧尼是不是在撒謊?肯定是,而他們也知道事實并不是自己所說的那樣,明知道自己撒謊會增添惡業,僧尼卻依舊竭力的挽救世人,此舉與地藏王菩薩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不謀而合,說白了就是隻要你能迷途知返,我們承擔惡業也認了。
“施主如何看待浪子回頭?”灰衣僧人再問。
回答問題最怕摸不清對方的脈絡,隻要摸清了對方的大緻想法,便能有的放矢的進行回答,王仕仁正色說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迷途知返,難能可貴。”
“貴在何處?”灰衣僧人追問。
王仕仁沒想到灰衣僧人會有此一問,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
灰衣僧人多有謙和,場外衆人便不怕他,多在竊竊私語,衆人的議論之聲恰好爲長生提供了掩護,見王仕仁發愣,便轉頭看向大頭,“不能破罐子破摔。”
聽得長生提醒,王仕仁立刻會意,“回大師,世人大多忠良仁善,秉行正道,奈何世人有個通病,那便是很容易非左即右,自暴自棄,一旦行差踏錯,便爲世俗排擠,亦不得面對自己,迷茫之中大多破罐子破摔,堕落沉淪,乃至積重難返,萬劫不複。迷途知返和浪子回頭的前提是反省自身,正視過錯,需要莫大勇氣,故此可貴。”
“南無阿彌陀佛,”灰衣僧人微笑點頭,“施主所言甚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不管是對世人還是對自己,都不能太過嚴苛,需知世上至善之人和至惡之人都不存在,隻要行善多過作惡,便能算作好人,隻要誠心悔改,就應給與機會。”
“大師教誨,在下定會牢記于心。”王仕仁正色說道。
王仕仁本以爲灰衣僧人的提問會就此打住,不曾想灰衣僧人竟然再度發問,“再問施主,僧人參禅禮佛,無有子嗣,您如何看待此事?”
灰衣僧人此言一出,王仕仁瞬間愣住了,他知道灰衣僧人此時提出這樣的問題,是想讓他當着衆人的面解釋此事,以此消除世人對僧人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的诟病和批評,不過他雖然知道灰衣僧人想讓他做什麽,卻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隻因在他看來僧人不成親不留後也是不對的。
王仕仁也知道如果這個問題不能給出圓滿的答案,之前的努力就會前功盡棄,危急關頭他隻能将希望再度寄托在長生身上。
眼見王仕仁緊張回頭,大頭急忙歪頭看向長生。
“你看我幹什麽?”長生随口問道。
“我在等着給您做幌子。”大頭說道。
長生也沒想到灰衣僧人會有此一問,這個問題他此前也沒想過,沒有現成的答案,隻能即時思考。
長生雖然是道門中人,卻并不似其他道門中人那般對佛門多有敵意,他的很多朋友都是佛門中人,密宗和禅宗的都有,實則不止是佛門,三清之中的玉清宗也是禁止婚配的,故此對于佛門不留子嗣,他也并不在意,畢竟又不是所有人都當和尚,和尚不娶老婆,其他男人還能多些機會,也算是不與民争利。
眼見長生一直不說話,王仕仁越發焦急,因爲此前現身的老城隍曾對釋玄明說過生命的意義在于傳承,站在這個角度來說,和尚不留子嗣是天大的毛病,似乎沒什麽合理的理由進行解釋。
危急關頭,長生的聲音于東北巽位傳來,“血脈的傳承和思想技藝的傳承。”
王仕仁心思玲珑,一點就透,略做消化之後拱手開口,隻道人生的意義在于傳承,普通人是父子血脈傳承,而佛門則是師徒佛法和技藝的傳承。
對于王仕仁的回答,灰衣僧人很是滿意,但對他的考驗卻并未就此停止,“若是施主得了老衲這枚護身銅符,是否會去尋仇雪恥?”
長生本不想越俎代庖,奈何王仕仁再度回頭求助,無奈之下長生隻能微微搖頭。
得到長生提醒,王仕仁皺眉開口,“既得靈符,便不應恃強淩弱。”
王仕仁此言有些模棱兩可,并沒有正式表明自己不會尋仇。
灰衣僧人聽出了王仕仁的話外之音,卻并未說破,而是和聲說道,“護身靈符乃是神物,得靈符者縱然不是仙人,亦是半仙之體,理應高瞻遠矚,明辨是非,萬不能偏聽偏信,偏思偏行。”
王仕仁點頭應是。
灰衣僧人沒有再說話,唱佛之後伸出左手,将自己的護身銅符傳給了王仕仁,随即雙手合十,消失不見。
待得灰衣僧人消失,王仕仁快步下台,來到長生近前沖其鄭重道謝。
長生并不居功,擺手過後出言說道,“你可能沒聽出來,他臨走之前的那句話是有所指的。”
王仕仁多有疑惑,“還請真人解惑。”
“他讓你不要偏思偏行,是在提醒你不應該再去報仇。”長生随口說道。
見王仕仁皺眉,長生便沒有再說什麽。
待王仕仁道謝離去,大頭低聲問道,“王爺,您剛才的話明顯沒說完,老和尚爲啥不想讓他去報仇。”
“你可以猜一下。”長生說道。
“冤冤相報何時了?”大頭猜道。
長生搖頭。
“慈悲寬容?”大頭再猜。
長生依舊搖頭。
“那是爲啥?”大頭問道。
長生說道,“王仕仁曾經說過,他的那位仇人武功高強,修爲精深,他此前多次尋仇都遭其羞辱。老和尚提醒他不要偏思偏行,實則是在提醒他看待問題要公允全面,如果對方真想殺他的話,就不是羞辱他那麽簡單了,早把他給殺了。”
“對呀,有道理,看來對方一直沒想殺他,”大頭恍然大悟,“您剛才爲啥不直接跟他明說?”
“因爲我不知道内情,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