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五更時分,長生一直坐在路口,很長時間一動不動,他在想是什麽造成了當下這種民不聊生的局面,也在想自己能爲百姓做點兒什麽,與此同時也在想自己爲什麽會想要爲百姓做點兒什麽。
仔細想來,當下這種民不聊生的局面固然有天災的原因,但前幾任君王也是難辭其咎,因爲不管是百年前的安史之亂還是十年前的黃巢叛亂都是因爲君王處理政務出現了問題,埋下了隐患。
正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任何事情都是有連續性的,一個人的人生是如此,一個朝代的延續亦是如此,平心而論當今皇上算得上一個好皇上,奈何他接手之時大唐已經成了一個爛攤子,就彷如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已經錯過了最佳的救治時機。
如果大唐是一個人的話,皇上就是這個人的三陽魁首,隻要頭沒壞,還是有一線希望的,當務之急是盡快籌糧赈災,民爲國之本,得先保住黎民百姓,平叛讨逆一事可以稍微緩一緩。
至于自己爲什麽會心懷天下,悲憫衆生,除了皇上的信任和倚重,主要還是自己内心的善念使然,他希望國泰民安,希望天下太平,見不得那些慘絕人寰的人生悲苦,盡管他人的苦難跟自己好像沒什麽關系,但他就是做不到袖手旁觀,明哲保身。
天亮之後過往的路人逐漸多了起來,長生就坐在路邊,但過往的路人沒有一個跟他打招呼,也沒人詢問他爲什麽會低頭坐在路邊。
路人的冷漠并未打消長生盡忠社稷,拯救百姓的念頭,此時的他已經有了聖人無名,神人無功的心境,别人領情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對自己有個交代。
太陽升起之後長生動身北上,沿途不時可以見到逃難的災民,爲數不少,但也沒到熙熙攘攘的地步,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爲各個官道的路口多有官兵把守,本地府縣并不允許轄區内的百姓随意逃難,因爲人口的大量流失會帶來諸多惡果,别的不說,單是來年的徭役賦稅就沒了着落。
不過官府的堵截并不能杜絕災民逃難,大路不讓走,他們就走小路,穿山林,這些災民的表情幾乎如出一轍,茫然之中透着麻木,彷如一具具行屍走肉。
路上的災民太多,長生身上的零散銀錢很快分光了,他離開太平觀時太平道人送了他兩包馬蹄金,但金錠拆分多有不便,他隻能将金子交給把守路口的官兵,讓他們轉交地方官府,購買米糧施粥赈災。
他并不擔心這些官兵私吞金子,因爲他每到一處都會表明身份,他得罪了不少文官清流,這些人最擅長的就是污蔑诋毀,而今他已經被文官描繪成了兇殘好殺的酷吏,他交代的事情沒人敢懈怠,他的金子也沒人敢侵吞。
金子雖然不少,奈何災民更多,長生深知這點金子對于這場嚴重的瘟疫饑荒不過是杯水車薪,爲了穩定民心,便讓官兵告知災民,朝廷已經派自己下來視察災民,接下來朝廷會盡快赈災安民。
夏日炎熱,午後路上少有行人,長生急于回返長安便策馬疾行,就在其路過一處廢棄的前朝驿站時,裏面傳來的哭喊聲引起了他的注意,随即勒馬減速,前往察看。
由于江南地方口音較重,長生聽的便不很真切,隻能聽出對方在呼喊的同時夾雜着“不要”和“快跑”,起初他還以爲是個女子受到了欺辱,不過待得循聲趕去,這才發現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在哭,男孩在十四五歲之後才開始長出喉結并變聲,在此之前聲音缺乏男性的沉悶和厚重。
這少年衣不蔽體,身形消瘦,無疑是個逃難的災民,此時他正緊緊的抱着一個中年男子的右腿,一邊哭喊一邊急切求饒。
那中年男子亦是衣衫褴褛,手裏拿着一根棍子,不過此人雖然拿着棍子卻并沒有毆打那少年,隻是高聲呵斥,讓他松手。
這處驿站廢棄多年,房舍大多倒塌,僅剩下一個西廂,長生此時就站在西廂的屋頂上,而那一老一少兩個災民就在院子裏糾纏,眼見那少年哭喊求饒之時急切的看向東側樹林,長生便擡頭東望,不過樹林裏并沒有人,隻有一條瘦骨嶙峋的老黃狗趴在樹林邊緣的草叢裏。
那中年男子被少年抱住了右腿不得掙脫,氣惱呵斥,“放手!”
“爹,我求求你,别殺阿黃。”少年悲痛哭喊。
聽得二人言語,長生這才知道原來這一老一少是父子倆,少年口中的阿黃無疑就是東面林中的那條老黃狗。
少年言罷,中年男子拖着他去往西廂,“我也不忍心殺它,但你娘和你妹妹快餓死了,你讓我怎麽辦?”
“爹,你把我殺了吧,我心甘情願的,用我換阿黃。”少年哭喊。
此番情景令長生多有唏噓,因爲他能理解少年的心情,當年村民想打死老黃的時候,他也是這般心境。
想到此處,便垂手摸向腰間,這才想起腰囊裏的零散銀錢早已分發一空,想到馬上的口袋裏好像還有兩錠馬蹄金,便疾掠回去,尋摸翻找。
就在此時,東面傳來了一聲凄慘的狗叫,與狗叫一同傳來的還有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透着無限的絕望和極度的悲傷。
長生聞聲眉頭大皺,急忙飛掠回返,落于房頂之後卻發現那少年因爲悲傷過度,已經哭暈過去,而那中年男子手裏拿着帶血的木棍,正在呼喚挨打之後跑進樹林的老黃狗。
老黃狗滿頭是血,跑進樹林之後正在轉頭回望,聽得主人召喚,竟然不曾有絲毫猶豫,調頭就跑了回來。
眼見老黃狗真的跑了回來,那中年男子再也按捺不住,扔掉棍子,蹲地嚎啕,“你還回來做什麽?你不知道我要打死你麽?!”
老黃狗并不知道主人先前爲什麽打自己,也不知道主人爲何突然失聲痛哭,心中疑惑,便賣力的搖着尾巴,試圖讨好主人。
見老黃狗滿頭是血卻仍然沖自己搖尾巴,中年男子徹底崩潰,一把抱住老黃狗,“當年若不是你,我早就淹死了,我真是喪了良心,還想吃你。”
中年男子的哭喊驚醒了暈過去的少年,醒來之後看到自己的父親抱着黃狗痛哭,那少年亦是悲痛欲絕,爬過來抱住了自己的父親,父子二人哭成了淚人。
“當家的,放它走吧,這都是命啊。”西廂傳來了婦人有氣無力的聲音。
聽得婦人說話,那少年轉頭看向西廂,糾結良久起身跑到牆角,捂住耳朵蹲在那裏。
少年跑開之後,中年男子木然站起,彎腰撿起了那根帶血的木棍。
老黃狗并不知道主人要做什麽,吐舌晃尾,擡頭仰望。
中年男子渾身發抖,躊躇良久,最終閉目咬牙,揚起了棍子,就在其想要奮力砸下之時,卻發現自己手裏的棍子被人自後面抓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