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生平頭一次乘船,好生新奇,起航之後他自甲闆上往複走動,上看下看,左顧右盼。
這艘官船共有三層,下面兩層是裝載貨物和搖橹劃槳的地方,最上面這層是住人的,有大大小小幾十處房間,不過船艙的房間都很小,略顯狹窄局促,故此搭船的衆人都站在甲闆上,趁着天還沒黑,遠眺大江兩岸的景色。
搭船的這些人多爲官員家眷,起航之後這些女眷三五成群的站在甲闆各處,長這麽大,長生從未見過這麽多女人,要說壞心思那是沒有的,但心中好奇免不得偷瞄幾眼,官員的家裏都是有丫鬟的,通過衣着可以判斷出誰是小姐誰是丫鬟,不過即便是丫鬟,也比村裏的農婦好看許多。
有女人的地方長生不願去也不敢去,隻能去到沒人的船尾,尋了個僻靜處坐下,取出匕首砍削那根梧桐樹枝的樹皮。
梧桐樹枝是比較軟的,長生砍削的非常小心,力求将這根梧桐樹枝砍削的圓潤好看,不然拿在手裏突兀刺眼,很容易被人猜到裏面藏了東西。
削過一陣兒,天徹底黑了,他看不到了,隻能停了下來,将削下的樹皮收拾起來扔進了江裏,随後自船尾往複踱步,瘸了這麽多年,突然複原,心中的激動是任何言語都無法描述的,他原本已經做好當一輩子瘸子的準備了,誰曾想竟然遇到了那幾個密宗的僧人。
受人恩惠是有壓力的,需要時刻銘記在心,尋找機會報答人家,但人生在世,誰能不接受别人的幫助和恩惠?受人恩惠并不丢人,隻需投桃報李,别令幫助過自己的人失望寒心。
聽着滔滔的水聲,長生又想到了武田真弓等人,希望他們落水之後都能保全性命,他日師兄弟幾人還能再見聚首。
就在長生茫然出神之際,右側船舷傳來了女人說話的聲音。
說話之人并不知道他在船尾,若是繼續留在這裏便有偷聽嫌疑,但就在長生準備自另一側走開之際,其中一個女子的一句話突然令他心中一凜,對方說的是‘随家母省親已有月餘,也不知道立秋可曾給我寫過書信?’
女子口中的立秋瞬間令長生想到了三師兄陳立秋,陳立秋有不止一位紅顔知己,其中不乏官宦人家的大家閨秀。
但立秋和長生一樣,在此時都是比較常見的名字,他不确定那女子口中的立秋就是陳立秋,心中疑惑,便沒有急着離開。
先前說話的應該是小姐,而接話的應該是個丫鬟,“大小姐,陳公子投身戎伍,再不似先前行走江湖那般随意,便是無有書信寄來,您也不要擔心挂懷。”
先前聽得小姐言語,長生隻是上心,此番再聽丫鬟言語,激動瞬間上頭,陳立秋,是三師兄無疑,聽那丫鬟所說,陳立秋眼下好像從軍去了,陳立秋生性灑脫,不喜拘束,按理說不應該從軍,但江湖中人正在四處尋找他,躲到軍中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強抑心中激動,繼續偷聽,那大小姐挂牽陳立秋,隻道從軍征戰,多有危險,而那丫鬟則一個勁兒的安慰她,隻道陳公子身懷絕技,臨陣對敵也能全身自保。
丫鬟的一句身懷絕技再度坐實了二人所說的就是陳立秋,長生本想繼續偷聽,以此确定陳立秋投了誰的麾下,但二人并未提及,沒說幾句就有仆人前來召喚,隻說夜裏風大,夫人喊她們回去。
在二人應聲離開之後,長生歪頭看了一眼,他沒看見二人的樣子,隻是借着船舷火把微弱的火光大緻看清了二人的身形和衣着,那個大小姐是個瘦高個兒,而那丫鬟則要矮上不少。
這一刻長生的心情好到了極點,自己不但治好了腿,順利的登上了前往贛州的官船,還意外獲悉了三師兄陳立秋的消息,陳立秋先前是跟李中庸一起禦敵的,陳立秋安然無恙,李中庸想必也能全身而退,這樣推斷,早于二人落水的武田真弓應該也不會有事。
此時夜幕已經徹底降臨,甲闆上的人大多回去了,人逢喜事精神爽,長生心情愉悅,便不急于回返船艙,自甲闆上緩步行走,一遍一遍的兜着圈子。
除了一些押運糧草的官兵,那些官員的家眷也大多帶有護院武師,若是旁人自甲闆上往複踱步,定然會引起他們的疑心,但長生是個光頭,衆人隻當他是個和尚,而和尚繞圈念經是很正常的事情。
直到二更時分長生方才回到住處,桌子上除了一盞酒盅大小的油燈,還放着一碗飯,下面是粟米飯,上面蓋着茭白和莴苣。
飯菜可能早就送來了,此時已經有些涼了,但長生卻吃的粒米不剩,這種飯食對他來說算是非常精細了,雖然這一路上多有劫難,但終于有驚無險的坐上了去往贛州的官船,按照李中庸等人的推算,半個月後就能趕到贛州。
可能是擔心搭船之人不小心打翻油燈引起火災,房間裏的油燈都很小,剛剛吃過飯,油燈裏的燈油就燃盡了,燈火熄滅,長生躺卧在床,渾身輕松,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等待了,隻要一切順利,半個月後就能趕到贛州。
雖然眼下正值豐水期,江水滔滔,波浪滾滾,但長生乘坐的這艘官船堅固龐大,又裝載了大量軍糧,沿江而下,甚是平穩。
這一夜長生睡的無比安生,次日清晨,長生被人叫醒了,叫醒他的人是那個名爲把祖文的押糧官,他是被刺史特殊關照過的客人,把祖文對他甚是禮遇,隻道前方就是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白帝城,百年前詩仙李白的詩篇描繪的就是這裏。
待長生穿好衣服來到甲闆,甲闆上已經站滿了人,白帝城位于大江北岸,大江兩側皆是懸崖峭壁,自江中的舟船上觀望白帝城需要仰頭遠眺。
把祖文可能經常自江上往返,熟知兩岸逸聞典故,便沖長生講說白帝城的來曆,但長生并沒有舉目遠眺,而是左顧右盼,自人群中尋找昨夜說話的那兩個女子。
船上多爲官員家眷,穿的都是绫羅綢緞,長生好不容易自人群中找到了那兩個女子,也看清了二人的長相,陳立秋英俊潇灑,眼光自然不會差,那大小姐長的明眸皓齒,花容月貌,船上也不乏美貌女子,但是與她一比,無不黯然失色。
就在長生盯着那女子仔細打量之際,其身旁的小丫鬟發現長生在盯着自家小姐看,怪他無禮直視,便沖其投來嫌棄白眼兒。
長生見狀急忙移開了視線,恰好發現有什麽東西正自江中浮起,起初他還以爲是塊木頭,但随着那東西的個頭兒越來越大,他方才發現自水中浮起的竟然是一隻灰綠色的大王八,尋常王八不過飯碗大小,而江中的那個王八足有三間房屋那麽大,漂浮在水上彷如一座小島。
“把将軍,你看。”長生興奮指點。
長生一喊,不止把祖文将視線自遠處收回,周圍的其他人也将視線投向江中,看到江中出現了駭人巨鼈,衆人駭然震驚,驚呼一片。
長生本想問把祖文之前可曾見過這麽大的王八,但是見他亦如衆人一般駭然瞠目,便将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那巨鼈并不怕人,即便船上衆人驚呼喊叫,它仍然浮出了水面,與巨大的背甲一同露出水面的還有那大若磨盤,森然猙獰的鼈頭,與尋常王八的尖嘴不同,這隻巨鼈的鼈頭既大且寬,竟有幾分像牛頭。
鼈頭出水,轉望官船,随即緩慢的遊向官船。
此處的江面南北寬約七十餘丈,巨鼈自北側出水,離行在江中的舟船不過二十幾丈,眼見巨鼈竟然向官船遊了過來,船上的衆人害怕驚慌,紛紛驚叫着跑向南側船舷。
船老大常年在江上讨生活,比那些搭船之人多有見識,此前可能遇到過類似的情況,急忙高喊下令,“快去後艙抓公雞上來,還有黃紙香燭,快去取來。”
巨鼈身形龐大,雖然遊動緩慢,片刻之間已然靠近官船,但它并沒有沖撞官船,而是與官船保持着三丈左右的距離,擡頭出水,随着官船往下遊遊去。
此時留在官船左舷的已不足三十人,多爲官兵和護院武師,他們不是不想跑,而是知道跑不掉,再者,衆目睽睽之下若是驚慌閃避,也失了男人的尊嚴和體面。
三丈看似不近,實則不遠,那巨鼈的腦袋此時是高擡出水的,兩隻缽盂大小的眼睛透着瘆人寒光,留在左舷的衆人無不心驚膽寒,雙腿打顫。
好在沒過多久那巨鼈便沉了下去,待幾個船夫抓來公雞,拿來香燭黃紙,那巨鼈早已不見了蹤影。
衆人受到驚吓,紛紛向船老大詢問緣由,但船老大往返江上數十年,大魚蛟蟒見過不少,大鼈也見過一些,卻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王八。
至于此物的出現是吉還是兇,船老大也難能推斷,俗話說物老成精,這麽大的王八,怕是至少也活了千百年,都是有了靈性的,按理說它們是不會輕易露面的,此番于青天白日之下突然現身,實屬罕見。
很多人被巨鼈吓破了膽,再不敢自甲闆停留,紛紛躲進了船艙,不過接下來的幾天順風順水,再無任何異常。
甲闆上人少,便宜了長生,取了闆凳坐在船頭,盡觀大江壯闊,盡閱兩岸美景。
到了第八日,長生發現把祖文神色有異,憂心忡忡,雖然多數時間都留在甲闆上,卻眉頭緊鎖,一言不發。
起初長生并不想多嘴詢問,後來太過疑惑,便小心翼翼的詢問緣由。
聽得把祖文的回答,長生也随之心頭一暗,原來運送軍糧的官船共有兩隻,一往一返,按理說昨天他們就該遇到回返的那隻官船了,但直到現在也不見那隻官船的蹤影。
這兩隻官船是江上最大的兩艘船,經得住大風大浪,沉沒傾覆的可能性不大,另外一隻官船未能按時回返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遭到了人爲的攔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