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傳來抖鑰匙的聲音,緊接着,門鎖發出咔嗒的聲響。女人沒有回頭,依舊全神貫注地看着電視。
屏幕上是星巴克咖啡廳的店堂。一個瘦削的男子站在店堂中央,手裏是剛剛擊發過的九二式轉輪手槍,槍口還在冒着煙。在他面前,是另一個仰面躺倒的男子。顧客四散奔逃。
在高清攝像頭下,瘦削男子的臉清晰可辨。
女主播的語速急促,聲音中似乎毫無感情色彩。
“據悉,開槍殺人的男子叫方木,曾就職于省公安廳犯罪心理研究室,至于他的作案動機尚不知曉。目前,警方拒絕就此事做出回應……”
開門進來的男子把手裏的蔬菜和魚放在餐桌上,走到客廳中央,看着電視屏幕。
此時,屏幕上是方木的面部截圖。短發,棱角分明的臉頰,黑框眼鏡下,是決絕的目光。
“我認識他。”男子突然說道。
女人沒有回話,起身走向客廳的角落,擡手打開了電腦。
十幾分鍾後,這小小的居室裏響起鍋勺的碰撞聲。很快,煎魚的香味在室内彌漫開來。女人似乎完全沒有幫忙的意思,隻是坐在電腦前浏覽着網頁。漸漸地,她的臉色從蒼白轉爲蠟黃,眼睛也半眯起來。同時,左手在太陽穴附近輕輕地按揉着。
男子從廚房裏走出來,雙手在圍裙上擦拭着。
“魏大夫,家裏還有黃瓜麽?要不要……”
話未說完,男子就疾步向電腦前沖過去,因爲他看到女人的身體已經前後搖晃起來。還沒等他碰到女人,她就咕咚一聲仰面摔在了地上。
男子把女人抱起來,橫放在沙發上,随即奔到餐桌上的購物袋裏翻翻找找。女人尚有意識,抱着頭在沙發上痛苦地翻滾着,呻吟聲伴随着牙關緊咬的咯吱聲,她似乎已經痛徹入骨。
很快,男子拿着一隻針筒過來。他抓住女人的胳膊,捋起她的袖子,露出枯瘦的手臂,将針頭刺入女人肘窩處的靜脈裏。女人的額頭已經冒出豆大的汗珠,頭發也被濡濕,散亂地粘在腮邊。随着針筒裏的液體一點點注射進體内,女人稍稍安靜了一些,随即就癱軟在男子的懷裏,粗重地喘息着。
良久,女人的呼吸漸漸平複下來,最後,她蜷着身子,窩在男子懷裏睡着了。男子微微搖晃着身體,一隻手在她肩膀上輕輕地拍打着,嘴裏還哼唱着不成曲調的歌。
這一睡,就睡到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當客廳裏已經完全黑下來之後,女人終于醒過來。她睜開眼睛,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慢慢地爬起來。男人活動了一下有些麻木的身體,靜靜地看着她。
女人坐在沙發邊上,扭過頭看着窗外,與透進來的光形成剪影般的畫面,仿佛還有粗糙的顆粒感。女人的臉微側,被汗水濡濕的頭發半幹,面頰皎潔如月光。片刻,她轉身面向男子,雙眼中尚有一點光。
“我餓了。”
半小時後,遲到的晚飯被端上餐桌。一對男女坐在桌前,沉默地吃飯。男子捏着一小杯白酒,不時啜上一口。女人吃得緩慢且專心,似乎全部注意力都在這些碗碟上。吃過半碗飯之後,女人已經飽腹。然而,她稍歇一會兒後,又頑強地把其餘的米飯一點點扒進嘴裏。最後,所有的飯菜都被吃得一幹二淨。男人的臉上露出些許笑容,仿佛自己的努力受到了肯定一般。
吃過飯,女人拿起桌上的香煙,默默地吸了半根,然後把碗筷收進廚房。
廚房裏狹窄且淩亂,屋角積攢着經年累月未曾擦洗的油泥。女人低着頭,在水槽邊沖洗碗筷。
“魏大夫。”
女人回過頭,看見男人穿戴整齊,站在廚房門口。
“我出去一下。”
女人把洗碗布扔在水槽裏,背靠在櫥櫃上,冷冷地上下打量着他。
“朱志超,如果你現在出去惹事,會死得很慘。”女人的目光如炬,“我幫得了你一次,幫不了第二次。”
“我……就是出去轉轉。”男人有些慌亂,垂下眼皮,“半小時就回來——需要幫你買點什麽?”
“止疼片。”女人面無表情地轉過身繼續刷碗。男人看了她一會兒,見她沒有繼續說話的意思,隻能悻悻地離去。
收拾停當,女人回到客廳。來回踱了幾次之後,女人又點燃一支煙,靜靜地站在窗邊,看着眼前的一片燈火。
這段時間中,女人一直住在這套兩居室裏。而她能看到的,也隻有窗外這片樓群。白天,它們或身披陽光,或一片灰暗。隻有在萬籁俱寂的夜晚,這些冰冷的建築才恢複些許生機。那一扇扇亮起燈火的窗戶,仿佛一隻隻炫耀的眼睛。
平凡,是多麽值得驕傲的事情。
女人掐滅香煙,扭頭看着電腦顯示器上的那張照片。
今天,這段視頻和那個警察的模樣在網絡上鋪天蓋地。無數人在驚呼“城市之光”終于現身。贊美其強悍者有之,詛咒其暴虐者有之,還有些人,在揣測他何時能落網,以及在失去這縷光之後,C市是否會重堕黑暗。
呵呵。女人笑起來。她可以想象,江亞現在是什麽表情。
他失去了一生中唯一愛過的女人,又被剝奪了最珍視的名号——他會變成更危險的野獸。
隻是,你……
你讓孫普最終灰飛煙滅,你讓我的胸中空無一物,你在生死邊緣把我從地獄拽回人間,你在墓碑環繞之處寬恕要置你于死地的我……
可是,應該萬般皆放下的你——爲什麽要去挑戰那最危險的野獸?
方木,我曾經最痛恨的人。
我知道你要幹什麽,但是,你一定是瘋了。
一小時後,朱志超回家了。他進門的那一刻,魏巍瞟向他的褲裆,随即就扭過頭去繼續上網。朱志超有些尴尬地撓撓頭,從衣袋裏掏出一盒芬必得放在茶幾上。
夜色漸漸深沉。對面的居民樓上,燈光逐一熄滅。臨近午夜的時候,魏巍關掉電腦,回頭看看在沙發上已經睡熟的朱志超,起身去了衛生間。一陣細微的水聲之後,魏巍用濕漉漉的手攏着頭發,走進卧室,咔嗒一聲鎖死了房門。
幾乎是同時,朱志超睜開了眼睛。
他側躺在沙發上,保持着剛才的姿勢,手裏還捏着電視遙控器。漆黑一片的客廳裏,隻有卧室的門縫下透出一道光線。朱志超紋絲不動地盯着那道光線,直到它悄然熄滅。
朱志超的眼前仍然留有閃爍的光斑,他把手伸向自己的下體。
黑暗,以及重重落下的寂靜,讓每一絲聲響都被無限放大。朱志超圓睜着雙眼,傾聽着卧室裏的動靜。
床鋪的吱呀聲,掀動被褥的撲撲聲,女人偶爾的歎息和按摩頭部時,手指與頭發摩擦的沙沙聲。
終于,種種聲響漸漸平息,女人越來越低緩的呼吸聲透過門縫,穿到客廳裏。
朱志超的呼吸卻粗重起來。
他從沙發上慢慢地爬起,蹑手蹑腳地走到茶幾旁,拿起外套,從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而後,他悄無聲息地摸到卧室門前,輕輕地把鑰匙插進門鎖裏。
厚重的窗簾擋住了窗外的月光,好在朱志超已經習慣了眼前的黑暗。他站在門口,能依稀辨清床上靜卧的人體。
朱志超靜靜地看着熟睡的魏巍,竭力平複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随即,他脫下身上所有的衣物,慢慢地走過去。
掀開被子,一股混合着體香的熱氣撲面而來。朱志超的呼吸驟然粗重。他看看蜷着身子的魏巍,俯下腰去,小心地拽住她的褲子,慢慢地向下褪去。
突然,朱志超感到一個冰涼的物件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随即,一陣刺痛感傳遍全身。緊接着,一隻腳頂在他的小腹上,猛地踹出。
朱志超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闆上。
他手腳并用地爬起,又欲撲上,卻被驟然亮起的強光刺得兩眼一片模糊,本能地掩面退下。
等他适應了房間裏明亮的光線後,發現自己一絲不挂地站在門口,男性器官可笑地墜在兩腿之間晃蕩着。他睜開淚水漣漣的雙眼,看到魏巍圍着被子,一臉冰冷地縮在床頭,手裏捏着一把螺絲刀。
“我警告過你,朱志超。”魏巍的聲音低沉,卻寒意十足,“如果你敢碰我,我會殺了你。”
“你幫幫我,魏大夫。”朱志超的五官扭曲起來,臉上是混合着乞求和焦慮的怪異表情,“我快憋瘋了!”
“出去!”魏巍指指門口,“我幫不了你!”
“孫普沒有治好我!”朱志超揮舞着雙臂,歇斯底裏地吼起來,“你又把我變成了這個樣子!我怎麽辦?我怎麽辦!”
“如果不是我幫你弄來了精神鑒定,你已經被槍斃了!”
“是你讓我吃了那玩意兒!”朱志超向魏巍逼近一步,眼球可怕地凸起,“然後我的腦子裏就隻剩下這個!”
他猛地拍向自己赤裸的下身。男性器官晃蕩起來,又頹然垂下。
就是這個女人,在那個夏日憑空出現。然後拉着他親切地交談,一如那些在J市的日子。後來,他是怎樣被她帶到那家麻辣燙店裏,朱志超已經記不清了。他隻記得,在他還在回味唇齒間的熱辣鮮香的時候,下體卻莫名其妙地膨脹起來。在炎炎烈日下,泉湧般的汗水絲毫不能帶走哪怕一絲一毫的欲望。他像一隻餓極了的野獸一樣,茫然地在酷熱如荒漠般的城市裏左突右闖。直到他的大腦被獸欲燃至徹底沸騰,直到他在新竹小區裏遇到那個出來扔垃圾的女人。
事後想想,那個女人并不漂亮,甚至還帶着令人厭惡的體臭。然而,這些都不重要,隻要她是一個可供發洩的異性,對于一個腦子裏隻剩下性欲的公獸而言,就已經足夠了。
但是,他還是害怕了。特别是看到女人因爲窒息而凸起的雙眼之後,他意識到,自己殺了人。
他飛也似的逃走了,帶着欲望被滿足後的巨大惬意與空虛,以及深深的恐懼。
這份恐懼,既來自于殺人的後果,也來自于對自己居然如此瘋狂的震驚。
朱志超知道自己不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但他從未想到自己會去強奸一個女人并殺死了她。
然而,幾天之後,當那詛咒般的焦慮與不可名狀的躁動再次漲滿他身體的每個角落的時候,朱志超突然想起那碗麻辣燙的誘惑味道。
于是,他再次奔向那條街,那家狹窄肮髒的小店,帶着難以遏制的渴望與沖動。
朱志超不知道的是,當他急匆匆地走進“渝都麻辣燙”的時候,魏巍在不遠處的角落裏摘下墨鏡,揚起嘴角,露出神秘莫測的微笑。
他成了這裏的常客,也成爲在那個全球矚目的夏天裏,讓整個c市談之色變的變态色魔。
那個女人卻消失了。
直到朱志超以“痊愈患者”的身份出院,直到那個百無聊賴的夜晚,他帶着滿身的疲憊和難以消解的躁動,聽到牆角傳來的輕聲呼喚。
朱志超不知道魏巍住在哪裏,也不知道她在做些什麽,隻是察覺到她的虛弱,以及對某件事情近乎病态的狂熱。在她斷斷續續地出現的那些日子裏,魏巍總會要求他帶她去吃一些廉價卻熱量豐富的食物,似乎她在平時并沒有機會獲取更多的營養。然後,就在朱志超去結賬或者去衛生間的時候,魏巍會突然消失,隻留下一些空空如也的盤子。
在農曆大雪那天晚上,魏巍再次憑空出現,帶着滿身的傷痕和斑斑血迹。她沒有對朱志超的追問做任何回應,簡單地清洗和包紮了傷口之後,她就在床上昏睡了整整兩天。
從此,魏巍在朱志超的家裏住了下來。
“我幫不了你!”魏巍始終握着那把螺絲刀,警惕地盯着朱志超,“你可以自慰,但不要在我面前!”
朱志超擡起頭,淚水充盈的雙眼露出混合着屈辱與怨毒的神色。他邁動雙腳,慢慢逼近魏巍。
“魏大夫,你可以殺了我。”朱志超死死地盯着魏巍,“但我無論如何也要做,你不知道那種滋味——比死還要難受!”
魏巍舉起螺絲刀,竭力向後縮着身體。
“你别過來!”
話音未落,朱志超已經撲過來,一把拽掉魏巍身上的被子。魏巍尖叫一聲,本能地擡腳去踢,卻被朱志超抓住腳腕,用力一拉。随着一聲悶響,魏巍仰面摔倒在床上。
還沒等她爬起來,朱志超已經重重地壓上,一隻手卡住魏巍的脖子,另一隻手拼命地撕扯着她的褲子。
魏巍掙紮起來,揮動手裏的螺絲刀,在朱志超身上連連戳刺。很快,鮮血從朱志超的手臂和肩膀上冒出來。然而,他仿佛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依舊拉着魏巍的褲子,咬牙切齒地向下撕拽着。
突然,魏巍停止了反抗。朱志超三下兩下扯掉魏巍的褲子,又去脫她的内褲。剛把内褲褪到臀部以下,朱志超就愣住了。
魏巍仰躺着,雙目圓睜,死死地盯着他,胸口在劇烈地起伏。
她手裏的螺絲刀,正深深地頂在自己枯瘦的脖子上,頂在不停跳動的頸動脈上。
“來吧。”魏巍低聲說道,聲調中帶有艱難的哽咽,“如果你有興趣奸淫一個死人的話。”
一個全身赤裸的男人跪在半裸的女人雙腿間,手裏還拽着這個女人的内褲。四目對接,震驚與決絕,欲望與殺意,在午夜的空氣中對擊。
良久,朱志超松開雙手,頹然向後跌坐到地闆上。随即,在女人粗重的呼吸中,一陣男人的哭泣聲在室内響起。
朱志超坐在地闆上,雙腿蜷起,把臉頂在膝蓋上,嗚嗚地哭起來。
“不,不要死。不要讓我一個人。”朱志超的哭聲由低變高,“我不想一個人,我太寂寞了……”
魏巍穿好衣服,坐在床上,默默地看着這個一絲不挂,哭到全身顫抖的男人。
翌日一早,朱志超就出門了。聽到入戶門關閉的聲音,魏巍才從卧室裏走出,面無表情地看着沙發上淩亂的被褥和扔了滿地的紙巾。她走到門前,反鎖了房門後,随手拿起餐桌上的香煙吸了起來。
吸了一支煙,魏巍看看桌上擺好的飯菜,坐下來默默地吃着。
昨夜激烈的撕扯和嚴重睡眠不足讓她的頭又疼起來。簡單打掃了房間後,魏巍吃了一片芬必得,坐在沙發上發愣。
在朱志超外出做工的時候,除了發愣,魏巍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這間隻有四十幾平米的房子裏來回遊蕩。她無事可做,隻能靜靜地等待天黑和不知何時而至的死亡。她以爲,日子會這樣過下去——如果可以将其稱之爲“日子”的話——然後在随便什麽時間,自己會因爲腦瘤破裂突然死去。當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朱志超可能在她身邊,也可能不會。然而,這對魏巍而言,實在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
她現在能做的,僅僅是呼吸,以及爲了維持呼吸而不得不做的其他事情。
不過,昨天發生的槍殺案,讓魏巍已經渙散的神經重新緊張起來。畢竟,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方木和江亞是對她而言最重要的兩個人。墓地一夜後,事情向不可預期的方向發展。然而,讓魏巍沒想到的是,方木會選擇這樣的方式和江亞做個了斷。
他肯定會死在江亞手裏,而“城市之光”也就此消失。
江亞是魏巍養成的殺手,最初的目的就是創造出一個比方木更聰明、更強悍的對手。
然而,事已至此,魏巍已經不能确定,方木和江亞,究竟哪個更勇敢一些。
魏巍站起身來,走到衣櫃前,開始翻翻找找。從醫院裏穿出的衣服,早就被當作垃圾丢掉了。她沒有出門的打算,因此,在朱志超家的這段時間,她一直隻穿着睡衣。
挑選了半天,最終,魏巍選了一套看上去不那麽肥大的衣服和一頂棒球帽。穿戴好之後,魏巍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足不出戶十幾天,一下子踏入陰暗狹窄的樓梯間,魏巍竟有些緊張與眩暈感,似乎腿也軟了下來。她扶住欄杆,定定神,一步步走下去。
很快,魏巍來到了幹冷晴朗的室外。這棟樓位于同發熱力公司的家屬區内。時值上午,園區内顯得非常冷清。隻有幾個目光呆滞,腳步踟蹰的老人在散步。魏巍在門旁站了一會兒,緊了緊領口,低頭走了出去。邁開腳步的一瞬間,她突然察覺到異樣。
魏巍下意識地扭過頭去,看見一樓的陽台上,一個10歲左右的女孩正趴在玻璃窗上默默地看着自己。
陽台上的溫度很低,鐵質欄杆後的玻璃窗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霜。那些層次分明、結構精美的霜花中,有一小塊被熱氣熏開的空白。女孩紅蘋果般的臉蛋就鑲嵌在那裏。她注意到魏巍的目光,微笑了一下。
魏巍卻迅速移開視線,逃也似的走開了。
走到大街上,周圍一下子熱鬧起來。在川流不息的車輛與人流中,魏巍卻感到寒意刺骨。不僅僅是因爲她隻穿着單衣單褲,更多的,是因爲剛才那個站在陽台上的女孩。
魏巍注意到,女孩臉蛋上的紅潤,來自于一個清晰的五指掌印。
她不能,也無暇去關注女孩的悲傷。
市公安醫院。
三樓盡頭的病房門口,把守在門前的警察略側過身子,讓這個推着小車的清潔女工走進病房。
女工穿着天藍色的護工制服,袖口高高地挽起。帽子和口罩把她的臉遮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
已經被宣布腦死亡的邰偉靜靜地躺在床上,雙眼緊閉。女工拿起抹布,在病床周圍來回擦拭起來。她擦得很細心,目光卻始終集中在病人的身上。擦拭完畢,女工拎起水桶就往外走。守衛的警察問道:“不擦擦地面嗎?”
女工頭也不回地回答:“換水。”
走到衛生間門口,女工把水桶放在地上,自己閃身進了一個隔間。幾分鍾後,魏巍從隔間裏走出,壓低帽子,沿着走廊向醫院外走去。
來到院子裏,魏巍和各色人等擦肩而過,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邰偉并沒有腦死亡,甚至連植物人都不是。對于這一點,沒有人會比魏巍更加确定。
魏巍輕輕地呼出一口氣。方木就是方木。他不肯以别人的性命作爲代價來實現自己的目的。但是,他敢于犧牲自己。
也許,這就是方木和孫普以及江亞的區别?
魏巍不願再想,雙手插在衣袋裏,慢慢地向醫院外走去。剛走到院子門口,魏巍突然一個急轉身,面向一個賣煮玉米的小攤。
在醫院對面的馬路邊,一輛白色捷達車緩緩駛過。在駕駛室裏的,正是朝院子裏不斷張望的江亞。
魏巍假裝在挑選玉米,餘光卻始終盯着那輛捷達車。直到它漸漸開遠,魏巍繃緊的身子才放松下來。
同時,她的心情卻慢慢沉重下來——江亞已經有所行動了。
魏巍買了一根玉米,邊吃邊向醫院對面的小巷裏走去。走出幾百米,魏巍發現自己隻吃掉了一小塊玉米粒,之後一直在啃玉米芯。
她丢掉玉米,不無自嘲地笑笑。
她意識到,自己已經在擔心那個曾經切齒痛恨的人了。
回到同發熱力公司家屬區已經是下午。好久沒有過戶外活動,魏巍感到有些疲憊,更多的是興奮。宛若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似乎有了一些生機。走到樓門口,魏巍看了看一樓的陽台。此時,玻璃窗已經被冰霜完全覆蓋,曾映出小女孩的臉蛋的那一小塊窗戶上是厚厚的霜花,其中鑲嵌着一些扭曲的花紋,看上去好像是數字“482”。整個陽台仿佛是關在鐵籠裏的大冰塊。魏巍走進樓道,在一樓那扇緊閉的鐵門前停留片刻,慢慢地沿着樓梯上了樓。
走到朱志超家門前,魏巍剛要擡手敲門,鐵門就被猛地推開,緊接着,一臉油汗、表情緊張的朱志超就沖了出來,幾乎和魏巍撞個滿懷。當他看清面前的人是魏巍的時候,臉上迅速出現焦急、欣慰、怨恨的複雜神色。
朱志超一把将魏巍拉進室内,回手鎖死了房門。
“你去哪裏了?”朱志超盯着魏巍,嘴唇顫抖着質問,“我以爲……”
“出去轉了轉。”魏巍垂下眼皮,“待在家裏太悶了。”說罷,她就摘下帽子,轉身走進卧室。再出來的時候,魏巍已經換好了睡衣,抱着上午穿過的衣服去了衛生間。不多時,洗衣機轉動的聲音就響起來。
朱志超還站在原地,半晌,讷讷地對衛生間裏說道:“我給你買點衣服吧。”
良久,衛生間裏傳來魏巍的聲音:“謝謝。”
很快,到了準備晚飯的時候。朱志超煮上米飯,正在切肉的時候,魏巍悄無聲息地走進來,解下他身上的圍裙,指指客廳。
“你去看電視吧。”魏巍低着頭,把圍裙紮在身上,“我來。”
炒菜的香味很快從廚房裏傳出來。客廳裏的朱志超卻有些坐立不安,不時湊到廚房門口張望着。
十幾分鍾後,兩菜一湯端了上來。和往常一樣,兩個人圍坐在桌前默默地吃飯。不過,朱志超顯得要更興奮一些,不時誇贊菜香湯鮮。魏巍沒有理會他,吃到一半,突然問道:“一樓的住戶你認識嗎?”
“一樓?”朱志超有些糊塗,“101還是102?”
“101。”
讓魏巍沒想到的是,朱志超大爲緊張起來,立刻把飯碗放下,問道:“怎麽了?”
“沒怎麽。”魏巍皺起眉頭,“我今天出門的時候,看到他家有個小女孩。”
朱志超立刻追問道:“孩子他爸爸看到你了?”
“沒有。”
朱志超略松了口氣,重新端起碗:“沒事,别招惹他家。”
魏巍盯着他,語氣加重:“你說清楚。”
“他家就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孩子媽媽跟别人跑了……”朱志超欲言又止,“總之别搭理他們——都不是正常人。”
“哼!”魏巍冷笑一聲,“還能比你更不正常麽?”
朱志超停止咀嚼,把一口飯含在嘴裏,怔怔地看着魏巍。
餐桌旁的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
朱志超現在做力工。這個工作雖然辛苦,但是不需要學曆或者技能,而且可以當天結算工錢。在魏巍看來,另一個好處是,朱志超可以通過繁重的體力勞動去壓制體内蠢蠢欲動的獸性。
從前朱志超隻需要養活自己,現在多了一個魏巍,經濟上很快就捉襟見肘。于是,他隻能盡力去招攬更多的活計。加之欲火升騰時,朱志超毫無節制地自慰,所以,他很快消瘦下去。
魏巍對此無動于衷。在她眼中,自己和朱志超都是不應該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人。生存,隻是一種本能,盡管她和他的呼吸都是毫無意義的。隻是活着,僅此而已。
對朱志超而言,魏巍更像一個符号。而這個符号是多重含義的。它能喚起朱志超對以往生活的殘存記憶;它能讓朱志超暫時擁有與女人相關的種種美好感覺,例如長發、體味、小一碼的拖鞋、兩副碗筷等等。更重要的是,魏巍是可以在這間屋子裏行走的另一個人,一個可以讓這間屋子變得狹窄擁擠的人,一個可以讓這裏的溫度略微升高的人,一個能與之交流的人,盡管彼此之間更多的是沉默及惡語相向。
他太寂寞了,甚至在懷念那些被他殺死的女人——當時,也許該和她們好好聊聊。
所以,當魏巍再次突然消失的時候,朱志超先是詫異,随後就是深深的焦慮與絕望。他不能——或者說不敢重新面對孤獨的生活。然而,他瘋狂的尋找尚未開始,魏巍卻回來了,如同她的消失一般突然。
她覺得悶,她想出去走走。這讓朱志超感到些許欣慰,這個女人終于不再像一具行屍走肉。仿佛從一個抽象的符号變成了一個具體的人。同時,作爲一個女人的特質,也開始越發鮮明地顯現出來。
比方說,她開始需要衣服。
第二天傍晚,朱志超帶回一件羽絨服、一條女褲、一雙雪地靴和成套的絨衣絨褲。這些衣褲都是便宜貨,但是也花光了他當天的所有工錢。魏巍并沒有表現出驚喜,隻是淡淡地打量着這些衣服,随後提出再要一套房門的鑰匙。
朱志超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并立刻下樓去配鑰匙。因爲她的這個要求更具有某種象征意味:即使她走了,還會回來。
“LostinParadise”咖啡吧的門前是一條寬敞平坦的馬路,平時攤販雲集,熱鬧非凡。咖啡吧的背後,則是一大片荒草叢生的空地。那裏曾經是一片棚戶區,兩年前被某地産公司買下後,準備建成商住兩用的樓盤。拆遷基本完畢後,後期開發卻因資金問題暫時擱置,從而形成和幾十米開外的街道截然不同的景象。宛若一隻孔雀開屏時,絢麗多姿的羽毛和醜陋不堪的屁股。
此刻,夜幕漸漸降臨。魏巍默默地站在半人多高的荒草中,凝視着不遠處的那棟二層小樓。忽然,小樓門前的路面暗了一下,魏巍略擡起頭,意識到“LostinParadise”咖啡吧的霓虹燈招牌已經熄滅。
幾分鍾後,一輛白色捷達車出現在路面上,向市區的方向快速駛去。看着它消失在視域之外,魏巍挪動已經幾乎被凍僵的雙腳,慢慢地向小樓的後門走去。
走到門前,魏巍試着推了推,果然,這扇門是鎖死的。魏巍站在門前,略調整了一下位置,然後向右轉,邁開步子,邊走邊默數。數到十的時候,她停下腳步,從衣袋裏掏出一把螺絲刀,在地上挖掘起來。土地被凍得很硬實,隻挖了幾下,魏巍就感到手已經開始發麻。她抿起嘴,把螺絲刀換到左手,繼續用力挖着。挖到5公分左右深度的時候,她感到螺絲刀觸到了一個金屬物件。魏巍加快了速度,很快,一把黃銅鑰匙出現在泥土之間。
魏巍拿起鑰匙,在衣服上擦拭了幾下,随即快步向學子路上走去。
學子路上依舊熱鬧。背着書包、提着水杯的大學生們流連于各色攤販之間,忙着購買零食、手機鏈和充值卡。魏巍貼着牆邊,慢慢地向“LostinParadise”咖啡吧門前靠近。最後,她站在卷簾門前,四下張望了一下,迅速蹲下身子,把黃銅鑰匙插進鎖眼裏,轉動一下後,拉起大約半米的高度,一閃身鑽進了門裏。
整個過程隻用了幾秒鍾,魏巍卻因爲緊張而氣喘籲籲。她站在漆黑一片的店堂裏,立刻聞到了那熟悉的咖啡香味。
一瞬間,魏巍感到喉嚨發緊,鼻孔也仿佛被堵塞了一般。在黑暗中,恍若隔世的往昔撲面而來。
她在這裏度過了一段相對平靜的時光。盡管每時每刻她都在費盡心機,竭力讓江亞變成她想要的樣子,然而,當夜幕降臨,萬籁俱寂,她躺在這個男人的懷抱裏的時候,仍然有時光倒流的些許幻覺。仿佛這裏不是“LostinParadise”咖啡吧,而是“普巍心理康複中心”裏間的狹窄卧室。在很多時候,魏巍甯願閉上眼睛,期盼這幻覺能長久一些。
每當她睜開眼睛,徹底從幻想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對方木的憎恨就會增加一分,複仇的信念就會堅定一分。而眼前這個微笑的男人,更像一把鋒利的刀子。
魏巍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從衣袋裏拿出手電筒,首先照向店堂牆壁上的挂鍾。6點50分。江亞比平時提前了幾個小時閉店。他去幹什麽,不言而喻。
魏巍把手電筒的亮度調低,脫下雪地靴,慢慢地在咖啡吧裏四處走動。
黑胡桃木吧台。挂在架子上的咖啡杯。烤箱。微波爐。閣樓上的小廚房。木紋地闆。柔軟寬大的雙人床。
一切都熟悉如初。但是,魏巍很清楚自己已經不屬于這裏,如同自己已經不屬于曾經刻骨銘心的記憶一樣。
最後,魏巍把手電筒的光線射向東北角的那張桌子。猶豫片刻後,她移步過去,坐下來。
擡起頭,吧台後的一切盡收眼底。盡管面前依舊是濃重的黑暗,然而,魏巍僅僅憑借記憶就能分辨出那裏的一絲一毫。
這張桌子,是一切的源起,是“城市之光”從微弱到熾熱炫目的開始。
隻是,當初他的目光是多麽的羞澀和腼腆。
魏巍關掉電筒,一動不動地坐在黑暗中,仿佛看到年輕的店主帶着緊張的微笑向她走來。
她意識到,也許自己該做個選擇。
在江亞和方木之間。
101室的女孩姓呂,10歲,名字不清楚。朱志超将她稱爲“老呂的女兒”。據說,鄰居們也如此稱呼她。
“那孩子有自閉症。”朱志超看着電視裏的拳擊比賽,心不在焉地說道,“所以,她5歲多的時候,孩子她媽就跑了。”
“自閉症可以通過強化訓練改善症狀的。”魏巍瞟了一眼朱志超,“老呂沒想想辦法?”
“想個屁辦法。生出這樣的孩子隻能自認倒黴。”朱志超調整了一下坐姿,視線始終集中在比賽上,“老呂跟我一樣,也沒什麽正經工作,沒錢沒地位,能養活兩口人就不錯了。不過他比我強點,起碼那是個女孩。”
“你什麽意思?”魏巍立刻追問道。
“你說我是什麽意思?”朱志超笑笑,“老呂一直娶不上媳婦——他和他女兒的事大家都知道。”
魏巍瞪大了眼睛,感到胸口一陣憋悶。
“你們就這麽看着?連報警都不肯麽?”
“哼。”朱志超搖搖頭,“關我們什麽事兒?自己家都顧不過來呢!”
魏巍怔怔地看着他,最後,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們,都是該死的王八蛋!”
第二天一早,朱志超出門後,魏巍簡單整理了一下房間,拎起滿滿的垃圾袋下樓。
丢完垃圾,魏巍搓搓凍紅的雙手,小跑着返回樓内。走到門口的時候,她突然想到了什麽,看看101室的陽台。
鐵欄杆依舊。玻璃窗依舊。厚厚的霜花依舊。隻是,在那宛若冰塊的混沌慘白後面,有一個小小的人影,直挺挺地站着。
魏巍默默地看了一會兒,走上前,敲了敲玻璃窗。
人影毫無反應。
魏巍想了想,把手掌貼在冰冷的玻璃窗上。
良久,人影終于有了動作,随即,一隻模糊的手掌貼在了玻璃窗對面。
紋路分明的霜花漸漸融化,最後,宛若小獸般的粉嫩掌心出現在玻璃上。掌紋散亂。
魏巍的手換了一個位置,那小小的手掌也随之移動。慢慢地,霜花融化的面積越來越大。女孩的臉露了出來。
肮髒的臉上面無表情。嘴邊還帶着食物殘渣。女孩披散着枯黃的頭發,直勾勾地盯着魏巍。
魏巍對她報以微笑。女孩卻毫無反應,似乎眼前并不是一個和她同樣的生物。
一個女人,一個女孩,隔着玻璃窗默默地對視。良久,女孩突然伸出手來,在已經開始凝結水汽的玻璃窗上寫下一串數字。
筆畫歪歪扭扭,又是反向。魏巍辨認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那是“484”。
這是什麽?魏巍指指那串數字,對女孩做了個疑惑的表情。女孩卻轉過身去,全神貫注地盯着面前的霜花,不再理會她了。
回到房間裏,魏巍的情緒有些低落。女孩寂寞、寒冷,備受摧殘卻毫不自知的樣子在眼前揮之不去。沒有人把她當作另一個人來看待,女孩本人也沒有。
魏巍進而想到自己。躺在床上僞裝植物人的那段日子裏,魏巍絲毫不敢有半點放松,于是,她竭力把自己想象成一截毫無生機的木頭。不會萌發新綠,不會悄然成長,隻會在一片寂靜中慢慢腐朽,直至化成一堆輕飄飄的粉末。
做一個人,做一個正常的人,是件很艱難的事情。
魏巍默默地坐了一會兒,起身打開電腦,上網浏覽本地新聞。
她一直在等待那一天的到來,卻又害怕面對一切結束的時刻。
因爲,方木肯定會死去。
所以,魏巍希望在網絡上看到“持槍殺人犯方某在某地落網”的字樣。也許他會經曆漫長的審判和媒體鋪天蓋地的報道,甚至可能會接受刑法處罰。但是,他會活着。至少會在監獄裏活下去。
但是,魏巍也清楚這種可能性幾乎爲零。能殺掉孫普并全身而退的人,是不會輕易被警方找到的。而且,方木似乎已經和警方達成了某種默契,讓江亞誤以爲邰偉已經被殺死。
他想激怒江亞,進而讓自己成爲“城市之光”獵殺的目标。然而,方木早已放棄了抵抗。否則他會一直帶着那支槍,而不是把它留在現場。
死,不是方木的最終目标。他一定會給江亞留下一個圈套。魏巍不知道這個圈套的種種細節,但已經可以預見到結局。
方木會死。江亞會被繩之以法。
而她,隻能眼睜睜地看着,無能爲力。
請不要死,不要死。如果這件事一定會發生,請在我死去之後。
魏巍坐着,想着,直到太陽開始向西方傾斜。她站起身,打開冰箱,發現裏面隻有幹癟的洋蔥。她想了想,披上外衣出門。
槍擊案發生後,開始慢慢複蘇的不僅是魏巍的思維,還有她的身體。久違的本能似乎在一點點地回來。當她在菜市場精心挑選了一堆蔬菜之後,魏巍察覺到自己的内心有了小小的滿足感。這感覺讓她覺得可笑,更覺得悲哀。而悲哀之後,魏巍竟有一絲欣慰。
難道,可以開始活得像一個人了麽——即使随時有可能死去?
這念頭讓她不由得産生了些許幻覺,仿佛自己是一個普通至極、忙忙碌碌的主婦。随即她就連連警告自己,就像她在這些年來一直做的那樣:你是一個失去愛侶的女人,你是一個複仇的女人。在你的餘生裏,除了要置那個人于死地之外,沒有别的事情要做。
盡管如此,當魏巍路過一家專售童裝的小店的時候,她還是停下了腳步。
最廉價的一套絨衣絨褲花掉了魏巍所有的錢。然而,她還是覺得喜悅,回去的腳步也變得越來越快。
她不能爲那女孩做什麽,連玻璃窗外的陪伴都不能。但是,她至少可以讓那衣着單薄的孩子保有些許溫暖——在她細數霜花的時候。更重要的是,魏巍希望借此向女孩的父親傳達這樣的信息:有人在關注她。你必須收斂。
魏巍幾乎是氣喘籲籲地走進樓道,擡手敲響了101室的房門。然而,足足敲了兩分鍾之後,室内仍然毫無回應。魏巍有些失望,卻并不覺得奇怪。自閉症患者本來就對外界的信息缺乏認知和自然反應。看起來,孩子的父親也不在家。
該如何向那姓呂的畜生解釋這套絨衣呢?送絨衣的時候,該怎樣讓他領會自己的用意?如果這樣做,會不會招緻他對女兒變本加厲的淩辱?
魏巍一邊想,一邊打開朱志超家的房門。
客廳裏亮着燈,卻空無一人。魏巍看到了朱志超的鞋子,随後,她的眼睛就瞪大了。
在朱志超的鞋子旁邊,還有另一雙陌生的鞋子,以及一雙小小的拖鞋。
魏巍愣了幾秒鍾,手裏的東西撲通一聲掉在地上。她來不及脫掉外衣就沖進室内,直奔卧室。推門,門被鎖死。同時,室内傳來慌亂的聲音。
魏巍像一頭發怒的母獅一般,後退幾步,然後狠狠地向門鎖上踹去。
随着咣當一聲巨響,卧室的門被魏巍生生踹開。室内的一切盡收眼底。
一個陌生的男子赤裸着身體站在床邊。在床的另一側,同樣赤裸的朱志超正在手忙腳亂地套着内褲。在他腳邊,散落着幾張鈔票。
在床上,一絲不挂的女孩慢慢地爬起來,尚未發育完全的身體蒼白無光。她跪在床墊上,面無表情地看着魏巍。突然,女孩一字一頓地說道:“487。”
仿佛有一聲炸雷在魏巍的腦袋裏轟響。
鐵欄杆裏的大冰塊。布滿霜花的玻璃窗。寫在水汽中的數字。482。484。現在是487。
那些數字扭曲起來,和周圍的冰霜齊齊地放出耀眼的白光,瞬間就将魏巍眼前的一切吞沒……
等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在恢複意識的一刻,魏巍希望自己已經死掉。
然而,眼前依然是熟悉的景物。她艱難地爬起,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身上蓋着沉重的毛毯。
“你醒了?”一個聲音突然傳來。魏巍下意識地扭過頭去,看到朱志超一臉尴尬地坐在餐桌旁,手裏還夾着半截尚未燃盡的香煙。
“我……”朱志超勉強笑笑,“憋不住了……所以……”
魏巍仿佛沒聽到一般,隻是直直地看着朱志超。後者很快移開目光,悶悶地吸着煙。足足十幾分鍾後,朱志超突然聽到沙發旁傳來響動。他擡起頭,看到魏巍兩眼盯着餐桌上的碗盤,僵硬地一步步走來。
幾乎是撲到餐桌旁,魏巍拿起筷子,飛快地吃起來。飯菜很快塞滿了她的嘴巴,菜湯順着嘴角淌到胸口上。朱志超想幫她擦拭,又不敢上前,隻能不住地勸着:“慢點,慢點吃。”
魏巍沒有理會他,似乎全部注意力都在眼前的飯菜上。同時,她仿佛感到食物中的熱量正一點點地盈滿她的每一條神經、每一絲肌肉、每一根骨頭。她喜歡,并近乎渴望般地追求這種感覺。
因爲,她已經做出了選擇。
吃過晚飯,這對男女如往常一樣,各自回房休息。仿佛傍晚的一切都沒有發生。朱志超不敢再造次,也沒有必要。所以,他看了一會兒電視之後,就躺在沙發上呼呼大睡。
淩晨時分,卧室的門突然開啓,披頭散發的魏巍如同幽靈一般走了出來。她悄無聲息地走到沙發旁,靜靜地注視着熟睡中的朱志超,從頭到腳,從面龐到四肢,似乎想把這個男人的所有細節都牢牢地記在腦海裏。
窗外的月光清冷。在室内僅有的一點光線中,魏巍的雙眼宛若利刃般投射出凜凜寒光。
第二天一早,朱志超在飯菜的香味中醒來。他揉揉眼睛,爬起身子,看到魏巍端着一個盤子從廚房裏走出來。
“你起來了?”魏巍突然笑笑,“去洗臉刷牙吧,很快就開飯。”
這笑容讓朱志超感到莫名其妙,随後就是一陣驚喜。他忙不疊地答應着,掀起被子跳下沙發。
走進衛生間,朱志超發現牙膏已經擠好,牙刷橫放在裝滿溫水的牙杯上。他疑惑地向廚房的方向看看,聳聳肩,開始洗漱。
刷好牙,又草草地洗了臉之後,朱志超拿起毛巾在臉上胡亂地擦拭着。剛睜開眼睛,就從面前的鏡子裏看到魏巍站在自己身後。
朱志超吓了一跳,本能地回過身來,發現魏巍的手上還握着一把剪刀。
“你……你幹什麽?”朱志超背靠着水池,神色慌張。
“你的頭發太長了。”魏巍伸出一隻手,在他的頭發之間撥拉着,“難看。”
“我……我出去剪吧……”朱志超躲避着,視線須臾不敢離開那把剪刀。
“别動!”魏巍似笑非笑地命令道,随即就把剪刀湊過來。
幾剪子下去,朱志超看着縷縷落下的頭發,放下心來,老老實實地站着任由魏巍在他頭上忙活着。
十幾分鍾後,朱志超的發型變成了幹淨利落的短發。魏巍替他掃去肩膀上的碎發,上下端詳着他,說道:“這樣多精神。”
早餐很快端上桌來。魏巍的胃口顯得很好,還不時夾菜到朱志超的碗裏。朱志超雖然納悶,心下卻十分受用。吃到一半,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昨天,你昏倒之後……我沒碰你……老呂也沒有。”
魏巍垂着眼皮,筷子在飯碗裏戳來戳去。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她低聲說道:“别去糟蹋那女孩了。如果你實在想要,我給你。”
朱志超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愣了半天之後,他結結巴巴地說道:“魏大夫,你……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天。”魏巍打斷他,“我也想過幾天正常女人的日子。另外,你肯收留我,我很感激。”
“我……魏大夫,你在這裏一天,我就會照顧你一天。”朱志超激動得語無倫次,“像親媳婦兒那樣……你放心!”
魏巍沒有理會他,隻是伸出筷子敲敲碗邊:“吃飯吧。”
吃完飯後,朱志超仿佛打了雞血一般躁動不安。一會兒要幫魏巍刷碗,一會兒要打掃房間,最後又手忙腳亂地穿衣服,嚷嚷着要去掙錢。魏巍把他送到門口,幫他紮好圍巾。突如其來的溫柔與親昵讓朱志超有些難以自持,雙眼幾乎都要冒出光來。
“你去吧,中午吃點好的。”魏巍低着頭,語氣輕柔,“還有,再找你的朋友弄點杜冷丁吧,如果可以的話,再給我弄幾支腎上腺素。”
“腎上腺素?”朱志超一愣,“你要那玩意兒幹嗎?”
“最近我的心髒不舒服。如果不行了,腎上腺素可以救我一命。”魏巍擡起頭,嘴邊露出一絲微笑,“你不希望我很快死掉吧?”
朱志超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說罷,他用力抱抱魏巍,轉身出門。
魏巍關好房門,聽到朱志超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似乎還帶着滿滿的興奮。
她站在門廳裏,默默地看着面前這扇墨綠色的鐵門,臉上的笑容迅速消失。
整整一個上午,魏巍都在吃東西,直到把冰箱一掃而空。到了下午,她乘車來到大學城,徑直去了C市師範大學化學系。在實驗室裏,魏巍輕易拿到了一件白大褂。随即,她就在教學樓裏靜靜地等待着。3點半,一班上課的學生叽叽喳喳地出現在走廊裏。很快,兩名學生被指定去拿試驗藥劑。魏巍跟着他們進入倉庫。當兩個學生抱着大堆器材和藥劑走出倉庫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實驗員模樣的女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更沒有人注意到,倉庫裏擺放淩亂的瓶瓶罐罐中,少了一瓶乙醚。
做完這一切,魏巍把白大褂丢在走廊的長椅上,戴好帽子和口罩,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師大的校園。
時間尚早。魏巍步行至學子路上。在街道兩旁的攤販的掩護下,魏巍閃進“LostinParadise”咖啡吧對面的一家漢堡店,要了一份薯條和可樂,坐下來慢慢地吃着。除了偶爾擡起頭來看看馬路對面的咖啡吧,大多數時間,魏巍都壓低帽檐,盯着桌面出神。
天色漸黑,學子路上卻越發熱鬧起來。各色攤販之前都圍着大群學生。“LostinParadise”咖啡吧卻不合時宜地一一關掉了電燈。幾個顧客面帶不悅之色,先後從咖啡吧裏魚貫而出。幾分鍾後,江亞走出來,拉下卷簾門,上鎖。左右觀察了一番之後,他徑直走向路邊停好的一輛白色捷達車,迅速駛離了這條街。
魏巍看看漢堡店裏的時鍾。6點30分。她不動聲色地坐着,吃掉所有的薯條之後,又把可樂一口喝幹。此刻,已是6點40分。魏巍起身離座,剛邁出幾步,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随即就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側過臉去,佯裝在看牆上懸挂的電視機。幾秒鍾後,她微微擡起頭,向對面張望着。
在“LostinParadise”咖啡吧門前,出現了一個讓她意想不到的人。
方木瘦了一些,臉色顯得更加蒼白。他上下打量着那扇緊閉的卷簾門,看看手表,嘴裏默念着什麽,臉上是盤算的神情,似乎在計算時間。随即,他就雙手插兜,似乎漫無目的地掃視着周圍的攤販。幾分鍾後,他突然低下頭去,從衣袋裏拿出手機。在夜色中,手機屏幕上閃亮的光斑分外鮮明。更加引人注意的是,手機的提示音似乎十分怪異,就連旁邊賣炸雞的小販都忍不住擡頭看向他。
魏巍側過耳朵,聽到一陣類似敲擊鐵門的“砰砰”聲。
不過,這應該不是來電或者短信。方木看也不看手機屏幕,隻是環顧四周,最後連連按動手機一側的音量鍵。于是,那怪異的提示音越發響亮。
魏巍突然笑了笑。她已經知道方木的圈套是什麽了。
調試幾次後,方木似乎對效果感到滿意,他把手機揣進衣袋,轉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魏巍小心地走到門旁,四處張望了一下,快步走到“LostinParadise”咖啡吧的卷簾門前。按照那天的辦法,半分鍾後,魏巍已經站到了店堂内。
和上次不同的是,魏巍沒有懷舊的心情。她脫掉雪地靴,來回掃視着空蕩蕩的店堂,眉頭微蹙,臉上是緊張思考的表情。轉身看看卷簾門,魏巍搖了搖頭,随即就把視線投向衛生間。猶豫了幾秒鍾之後,魏巍就直奔那裏而去。
拉開右側隔間的小門,魏巍的視線直接投向便池後面的狹窄木門。她撥開插銷,徑直走了進去,穿過一條幾米長的過道後,魏巍停在一扇木門前面。她向前後看看,略思考了一下之後,打開了木門。
頓時,一陣寒風卷了進來,踩在水泥地面上的雙腳瞬間就失去了溫度。魏巍眯起眼睛,凝視着咖啡吧後面的荒地。
片刻,魏巍咬了咬嘴唇。就是這裏了。
她小心地關好後門,彎下腰去,做出拖拽的姿勢,一邊轉身向後走,一邊低聲默念着:“一、二、三……”
數到三十七的時候,魏巍已經站在了店堂裏。她直起身子,再次掃視四周,最後,把視線投向吧台。
魏巍重新做出拖拽的姿勢,向吧台後面繞去,嘴裏繼續默念着:“三十八、三十九……”
來到吧台後面,她沒有猶豫,直接掀起地毯,拉開下面的活闆木門,一步步探身下去。
當她站在儲藏間裏,面對四周的鐵質貨架的時候,剛好念到六十二。魏巍看看貨架上的深藍色布簾,上前掀開。裏面的東西不多,特别是東側的貨架上,隻擺了幾個紙箱,留下大片空白。看來咖啡吧最近不是生意不佳,就是江亞無心經營。魏巍看看貨架,心中暗自計算着鐵架的長度和深度,最後用手撚撚布簾。厚重的手感讓她微微點頭,緊蹙的眉頭也舒展開一些。
随即,她把視線投向北側的貨架。
挪開貨架,打開鐵門。一股淡淡的福爾馬林味道撲面而來。魏巍打開電燈,室内的一切盡收眼底。
還是熟悉的水池與鐵床,隻是比以往多了幾隻大塑料桶。魏巍走過去,輕輕翕動鼻翼,立刻知道福爾馬林味道的來源了。同時,她轉過頭,看着隔間北側的水池。
“原來他想這樣。”魏巍點點頭,自言自語道。
她知道這裏的秘密,也知道江亞喜歡獨自待在這裏。在他們相識之後,曾一起在這裏度過了許多不眠之夜。在這裏,江亞将自己的一切和盤托出,也正是在這裏,魏巍知道自己終于選中了對付方木的利器。
在不可知的某日,這裏終将埋葬那個曾讓她切齒痛恨的人。
然而,魏巍已經做出了相反的決定。
選擇一束光,在江亞和方木之間。
她知道自己在冒險,也知道成功的可能性極小。可是,她仍然決心要這麽做。因爲她有一個決定性的優勢。那就是,她對這兩個男人都足夠了解,甚至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當晚,如魏巍預料到的那樣,朱志超在晚飯後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拽進了卧室。魏巍沒有反抗,隻是閉上雙眼,咬緊牙關,默默地承受着朱志超在她身上揮汗如雨。
足足折騰了大半夜後,心滿意足,同時也疲憊不堪的朱志超才翻倒在魏巍身邊,沉沉地睡去。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肆意發洩的時候,魏巍在暗自計算着他的體重。
待朱志超睡熟,魏巍才翻身爬起,到衛生間擦洗。
她沒有受辱的感覺,内心的平靜讓她覺得既驚訝又熟悉。類似的事情在幾年前就做過,隻不過,那把刀子從江亞變成朱志超。
而且,刀子揮向的頭顱,已經不再是方木的了。
值得。魏巍站在衛生間裏,看着鏡子中倒映出的自己,默默地露出微笑。
爲一束光。這一切,都值得。
肉體交合能讓男女之間的關系瞬間就變得親密。對于滿腦子隻剩下性欲的朱志超而言,尤其是這樣。第二天一早,他已經把這個家統統交給魏巍來管理。同時,朱志超渴望魏巍對他有更多的要求,從而以滿足她來表明自己有多麽關愛她。于是,當魏巍提出“借一輛車,出去兜兜風”的時候,朱志超隻是猶豫了一下,就滿口答應。
那是一輛臨近報廢期的桑塔納轎車。對魏巍而言,已經足夠。當天晚飯後,魏巍就開着車和朱志超出去“兜風”。一路上,朱志超不住地誇贊車寬敞,開起來穩當,還對魏巍的駕駛技術大加贊賞。同時,不住地觀察着魏巍的神色。魏巍始終面露微笑,對朱志超的問話一律不予回應。
開到“LostinParadise”咖啡吧後面的荒地上,魏巍下車抽了一支煙。看似無所事事,其實她在觀察桑塔納車在荒草中的隐蔽程度。朱志超一直在看着她,等魏巍掐滅煙頭,回到車上的時候,朱志超問道:“爲什麽要來這裏?”
“這裏安靜些。”魏巍擡手将汽車熄火,然後目不轉睛地盯着咖啡吧門前的馬路。
朱志超顯然誤解了魏巍的意思,忙不疊地把座椅放平,解開褲子。
“想不到……”朱志超伸手去拉魏巍,“魏大夫你喜歡這個。”
魏巍甩開他的手,目光須臾不敢離開那條馬路。
“回去再說。”
朱志超讨了個沒趣,隻能躺在座椅上悶悶地聽收音機。半小時不到,他已經鼾聲如雷。
夜色漸深,氣溫也越來越低。魏巍的臉色由白轉青,鼻尖也凍得通紅。車窗上霧氣蒙蒙。她不得不時常用一條抹布擦出一塊足夠觀察外面的幹淨玻璃。
熟睡中的朱志超翻了個身,緊了緊身上的衣服。
魏巍不希望他此刻醒來。然而,她不能打開空調,因爲在這片荒地上,發動機的轟鳴聲會變得非常刺耳。
她要躲避好,連同這個熟睡的人,等待那一刻的來臨。
午夜時分,那輛白色捷達車從遠處疾馳而來,徑直開到咖啡吧門前。魏巍立刻緊張起來,屏住呼吸,把鼻子湊到車窗前,一動不動地盯着那輛車。然而,從車上下來的隻有江亞一個人。他看起來并不愉快,重重地關上車門後,就打開卷簾門,鑽進了咖啡吧裏。
魏巍輕輕地呼出一口氣,面前的玻璃窗瞬間就模糊起來。她悄悄地松開一直捏在手裏的小瓶子,擡手發動了汽車。
桑塔納車慢慢地駛離荒地。輕微的震動讓朱志超有了短暫的清醒,他揉着眼睛,半爬起來,四處張望了一下之後,倒頭再睡。
魏巍面無表情地駕車開上馬路,在飛速倒退的路燈照映下,一路駛往市區。
看來,不是今天。
可是,會是哪一天呢?
魏巍别無選擇,隻有等待。
入夜。朱志超再次理直氣壯地索取魏巍。魏巍沒有抗拒,甚至還有些迎合。完事後,朱志超氣喘如牛地翻身躺平。魏巍的雙臂卻再次纏繞過來。很快,朱志超的欲火被重新點燃,随即就是另一場暴風驟雨。
折騰到淩晨時分,已經筋疲力盡的朱志超終于沉沉睡去。在他的身邊,魏巍睜大雙眼,盯着天花闆。
她并非毫無睡意,隻是在腦海裏一遍遍勾勒那個已經漸漸清晰的計劃。身邊這個癱軟如泥的男人,正是這個計劃的一部分。
他每虛弱一分,自己就離成功更近一分。
第二天。陰。北風三到四級。暴雪将至。
再次來到這片荒地上,朱志超感到十分奇怪。他看看正襟危坐,始終看着車窗外的魏巍,猶豫了半天,才開口問道:“你爲什麽喜歡到這裏待着?”
魏巍沒有回頭,也沒有答複他。
“這算什麽兜風啊?”朱志超不滿地嘀咕道,“太冷了。還不如回家看電視呢。”
說罷,他就擰動鑰匙,拍拍魏巍,催促她開車回去。
讓他沒想到的是,魏巍立刻将車熄火,臉上的表情既恐懼又憤怒。
朱志超先是驚訝,随即就惱火起來。
“你這是幹什麽……”
他的話音未落,魏巍就換了一副溫柔的面孔。
“怎麽?”她看着朱志超,語氣中似乎有些幽怨,“你不願意陪我麽?”
“願意倒是願意。”朱志超的火氣瞬間就消失了大半,“可是……”
“我曾在這裏生活過。”魏巍打斷他,“每逢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會來這裏,吹吹風,想想心事。”
朱志超眨眨眼睛,似乎還不能理解這到底是什麽樣的情調。不過,他很快就安靜下來,靠坐在副駕駛位上,悶悶地吸煙。
“你坐着就好,如果困了就睡一會兒。”魏巍的語氣依舊輕柔,“等我情緒好些了,就會和你好好過日子。”
朱志超嗯了一聲就不再說話了,半眯着眼睛聽收音機,左手還不老實地在魏巍的大腿上摸來摸去。
魏巍扭過頭去,繼續看着窗外。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等那隻手漸漸靜止下來之後,深藍色的天空已經變成一片鉛黑。風聲大了起來,細碎的雪花緩緩飄落。
寂靜無聲的荒野中,桑塔納轎車宛若一隻靜候獵物的猛獸,默默地蹲踞在一米多高的枯草之間。
魏巍感到有些疲憊。她把頭抵在玻璃窗上,一陣刺骨的涼意瞬間就從額頭上傳遍全身。她打了個哆嗦,覺得清醒了許多。随之而來的,就是隐隐的頭痛。
魏巍把手指按在太陽穴上,徐徐地摩挲着。
身旁的朱志超已經發出鼾聲。魏巍聽着,心情一點點低落下來。
這個熟睡的男人無條件地信任自己。盡管她知道,朱志超的順從,更多的是爲了索取她的肉體。然而,對于他即将面對的結局,魏巍還是不願去想。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魏巍開始察覺到自己的變化。在謀劃複仇的9年裏,她始終如同一把上膛的手槍,随時準備擊發。對于死在朱志超和江亞手裏的那些人,她從不同情,也不猶豫。然而,墓地一夜之後,她卻對那個叫廖亞凡的小姑娘有了些許動搖。她提醒了方木,卻來不及阻止江亞。盡管在某種意義上報複了方木,但是魏巍并不因此感到一絲一毫的快意。
她開始像一個正常的人。也許,這是方木能在洞悉一切後,仍然肯放過她的原因?
現在,爲了他,魏巍不得不再次讓自己變成兇器。
對不起。方木。江亞。朱志超。以及被複仇之火吞噬的所有人。
我必須這麽做。
爲了一束光。
突然,兩道光柱由遠及近,在越來越大的雪花中,漸漸接近這片荒地。
魏巍的心髒猛烈地跳動起來。在黑暗中,她隻能看到從馬路漂移到荒地上的兩盞車燈——上下颠簸、左右搖晃。但是,她似乎能感受到那輛車裏的狂躁、興奮以及濃濃的殺意。
就是今天。
就是這裏。
就是他。
魏巍的全身如強弓般繃起。她緊緊地盯着窗外,同時從衣袋裏拿出一個小塑料盒,取出裏面的注射器。
靜脈推注後,魏巍來不及體會腎上腺素帶來的身體反應,又把那個小玻璃瓶掏出來,擰開瓶蓋,把一個小方巾按在瓶口。
那輛車停在幾十米開外的荒地上。魏巍看着那熟悉的白色車身,感到手心裏沁出了汗水。
車門打開,江亞鑽了出來。他向四處看看,随即繞到車後,打開了後備廂。很快,他從後備廂裏拖出一個人,扔在了荒草中。
幾乎是同時,魏巍把手中的小瓶子倒轉過來,立刻感到了小方巾在手心中的濕度。她轉過身,把手中的方巾伸向旁邊熟睡的朱志超。随着她的動作,車身晃動了幾下。朱志超“唔”了一聲,剛剛睜開眼睛,就感到一團濕冷的東西捂在了自己的口鼻上。他本能地擡手去抵擋,然而,一陣刺鼻的氣味直沖顱腔。他的手也随之無力地垂落下來。
魏巍手裏的小方巾仍然死死地按在朱志超的臉上,同時緊張地回頭望向窗外。江亞的白色捷達車已經發動,調轉方向,駛向荒地外面的馬路。
魏巍從駕駛座下掏出一個小布包,跳下車,轉到副駕駛一側,把昏迷的朱志超拖下車來。此刻,腎上腺素的作用已經在她身上顯現出來。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加快,心髒有力地收縮着,似乎體能一下子充沛了許多。
不過短短幾十秒鍾,魏巍已經把朱志超拖到了剛才江亞停車的地方。在荒草中,一個頭罩黑色塑膠袋的人靜靜地躺卧着。魏巍蹲下身子,小心地揭開塑膠袋。一張血流滿面的臉露了出來。從耳朵上挂着的殘破眼鏡和依稀可辨的五官輪廓來看,這是方木無疑。魏巍伸出手指放在方木鼻下,仍能感到一絲呼出的熱氣。魏巍略微放下心來。緊接着,她仔細地查看了一下方木臉上的傷勢。随即,她從小布包裏掏出半塊磚頭,轉身瞄準朱志超的臉,狠狠地砸了下去。
劇痛讓朱志超恢複了一些意識。他含混不清地呻吟着,雙臂也開始抽搐。魏巍沒有分心,全神貫注地行動着。砸了幾下之後,她又回身看看方木,對比了一下兩人臉上的傷口和位置。緊接着,她把方木頭上的塑膠袋依原樣紮好,拽起癱軟的朱志超向咖啡吧的後門拖去。
剛剛把自己和朱志超隐藏在後門旁邊的荒草中,魏巍就聽到咖啡吧裏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此時,朱志超又“嗯嗯”地呻吟起來,魏巍掏出那個小玻璃瓶,用裏面的液體浸濕方巾,再次捂在朱志超的臉上。男人很快安靜下來。幾乎是同時,咖啡吧的後門被打開了。魏巍趴在荒草中,目不轉睛地盯着幾米開外的江亞。
江亞站在門口,先是四處觀察了一下,随即就快步走開,轉眼間就消失在荒草中。
魏巍深吸了一口氣,拽起朱志超,打開虛掩的後門,鑽進了咖啡吧。
短短的過道雖然隻有幾米長,魏巍卻走得無比艱難。她用雙手拽住朱志超的衣領,一邊向後退,一邊留心觀察是否有痕迹留在地面上。讓她感到慶幸的是,雖然有幾滴血落下,但很快被朱志超的身體擦拭掉。
魏巍在心裏默數着,同時使出全身的力氣拖拽着昏迷的朱志超。走出過道,進入衛生間,又穿過店堂,直到把朱志超拖入活闆木門的下面。魏巍意識到自己的行動比計劃中遲了五秒鍾。她來不及喘口氣,從布袋裏拿出手電筒,調至最低亮度後,徑直把朱志超拖到東側的貨架前,把他塞進了貨架底層。随即,她轉身奔到木梯前,在微弱的手電光下,倒退着,迅速查看着樓梯踏闆和地面。擦去幾處拖拽痕迹後,魏巍已經聽到了頭頂的喘息聲和重物墜地的撞擊聲。她轉身走到貨架前,側身擠入朱志超旁邊的鐵質隔闆上,伸手拽平還在抖動的深藍色布簾,關掉手電筒。
她竭力平複着急促的呼吸,心裏默默地禱念着:方木,挺住,千萬不要先死去。
因爲,這場好戲才剛剛開場。
江亞和方木在店堂裏停留的時間比自己想象的要久一些。魏巍一動不動地蜷伏在深藍色布簾後,留神傾聽着頭頂的每一絲動靜。
有江亞說話的聲音,還有踢打肉體的鈍響。幾分鍾後,是活闆木門打開的聲音。透過厚實的布簾,魏巍隐約看到木梯上方有光線傾瀉下來。随即,她就聽到腳在木梯上踩踏的吱呀聲,緊接着,一陣噼裏撲通的聲音傳來,似乎有人從木梯上滾落下來。
魏巍屏住呼吸,同時伸手罩在朱志超的口鼻上,生怕任何一絲異響從布簾後傳出。因爲她知道,死神就在幾米開外。
随着一聲按動開關的脆響,魏巍的眼前一下子明亮起來。隔着布簾,她看到一個人影奔向北側的貨架。一陣鐵器與水泥地面摩擦的刺耳聲響後,就是鐵門開啓的鏽澀聲。之後,那個人影走到木梯前,彎腰,慢慢地向後退移着。
沉重的拖拽聲再起,直到那個人影消失在北側牆壁後。
魏巍輕輕地呼出一口氣,松開了罩在朱志超口鼻上的手,立刻感到指間的滑膩。
他還在流血,希望那些傷口看上去和方木臉上的沒有明顯區别。
讓魏巍略感欣慰的是,到目前爲止,江亞還沒有察覺到異樣。她很清楚,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面。她必須等待那個機會的到來。因此,她要從現在開始保持高度的警覺和決斷。
百分之三十。
江亞沒有關閉鐵門,加之那個隔間的回音良好,因此,盡管魏巍看不到,但是通過聲音就可以推測出隔間裏發生的一切。
聽上去,江亞的動作急促且有序。魏巍分辨出解開塑膠袋的聲音,随即就是窸窸窣窣的響動。她立刻意識到,江亞在脫掉方木的衣服。
一絲微笑展露在魏巍的嘴角。這是她最擔心的部分。因爲她不能确定方木當天的穿着,所以無從提前準備。但是,當她看到隔間裏的塑料桶時,就推斷出江亞打算把方木像玩具一樣保存在水池裏——就像對那個醫生一樣。因此,他很可能會把方木的衣服脫光。這也是魏巍敢于有所計劃的原因。雖然兩具赤裸的男體還是會有些許區别,但是以魏巍對江亞的了解,他會把注意力集中在對方的臉和眼睛上。所以,值得冒一下險。
魏巍來不及多想,她立刻動手除去朱志超身上的衣服。和江亞一牆之隔,不用擔心動作被他看見,隻要别發出太大的聲音即可。因此,朱志超很快變得一絲不挂。魏巍把所有衣服團成一團,塞到朱志超的身後,繼續留神傾聽着隔間裏的聲音。
百分之五十。
脫掉方木的衣服後,江亞開始在隔間裏走動。随即,就是一陣液體傾倒的聲音。福爾馬林的刺激味道從鐵門裏傳出來,開始在儲藏間裏蔓延。
水龍頭被擰開的聲音。嘩嘩的水響。江亞開始說話。
從江亞開口的那一刻起,魏巍就緊張起來。
方木是否還活着?
魏巍側過耳朵,竭力捕捉着隔間裏的任何一絲聲響。
終于,方木有所回應了。盡管那聲音微弱又模糊,但魏巍可以肯定,他還活着。
江亞和方木的對話一句句傳來。一個興奮又躁怒,一個低沉卻平靜。一個殺意漸起,一個坦然求死。
魏巍聽着,淚水漸漸模糊了視線。
方木。你太傻。你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但你的勇敢,的确遠遠超過我的想象。
魏巍擦擦眼睛,連連警告自己要冷靜。因爲她必須要準确判斷——甚至是預判出江亞的舉動,特别是他接下來要對方木的所爲。
她必須要準确地辨認出,方木的哪一句話會激怒江亞。
而與她一牆之隔的那個男人,已經快要失去理智。
魏巍悄悄地把手伸進布袋,抽出一把短柄鐵錘。
終于,在江亞歇斯底裏的吼聲中,擊打肉體的聲音再次傳來。
是用腳,擊打部位是頭部!正面!
對這個男人無以複加的了解讓魏巍于瞬間就做出了決斷。幾乎是同時,她揮起鐵錘,向朱志超的面部砸去!
隔間裏的回音掩蓋了儲藏間裏的聲響,加之江亞暴怒的情緒,兩個空間裏幾乎同步的擊打聲并沒有引起江亞的注意。
突然,随着一陣鞋底和地面的摩擦聲,江亞的踢打戛然而止。魏巍手裏的鐵錘已然揮出,剛剛接觸到朱志超的頭部就生生停住。
粗重的喘息聲傳來。看來,江亞打累了。魏巍竭力平複着急促的呼吸,借助布簾外透入的一絲光線,看着朱志超的臉。
那張昏迷的臉已經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鮮血正從各處傷口中湧出。
魏巍感到既欣慰又惡心。朱志超越是面目全非,被識破的可能性越小。然而,暴力,的确不是一件讓人感到舒服的事情。
百分之七十。
魏巍勉力忍住喉嚨翻湧的感覺,用衣袖擦拭着已經流淌到隔闆上的血液,生怕會流淌到布簾之外的地面上。
同時,她在焦急地傾聽着隔間裏的動靜。
方木還活着嗎?
良久,期待中的呻吟再次傳來,而後,就是嘶啞的笑聲。
魏巍卻并不感到輕松。她不知道方木能堅持多久,更不知道那個機會何時能到來。
而随着方木和江亞之間的對話,魏巍能清晰地感覺到,江亞的殺意已經越來越濃。
耳邊傳來工具箱被打開的聲音。鐵器摩擦。
魏巍的眼前仿佛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江亞掰正方木的頭部,死死地盯着對方的眼睛。
“看着我。對,就這樣。”
江亞冰冷的聲音。魏巍的心髒猛烈地跳動起來。
“我得承認,你是很棒的對手。和其他人相比,我真的不想殺死你——不過,該說再見了。”
江亞全神貫注的臉。方木腫脹、半睜的眼睛。舉在半空中的鐵錘……
淩亂的片段在魏巍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她全身繃緊,握着鐵錘的手幾乎要痙攣。
方木,你的計劃呢?爲什麽還沒有啓動?
結局。結局終于要到了。
魏巍半坐起身子,一隻腳已經探出了布簾之外。
計劃失敗。現在是魚死網破的時候了。這是魏巍最後,也是最壞的選擇。
沖出去,在江亞殺死方木之前,用這把鐵錘狠狠地砸在他頭上。魏巍沒有必勝的把握,但是她不能眼睜睜地看着方木死去。
就在她準備奮力站起的一刹那,一陣“砰砰”的巨響從頭頂的店堂内傳來,似乎有人在拼命敲打咖啡吧的卷簾門。
魏巍迅速收回腳,同時拉平已經掀起的布簾。
她幾乎要喊出來,似乎隻有如此,才能将那跳到喉嚨口的心髒安放回去。
那聲音,那等待了許久的怪異的手機提示音,終于響了。
魏巍心裏很清楚,并沒有所謂的後援來到。在咖啡吧門前看到方木的那個傍晚,魏巍就知道這是他的圈套中的重要一環。
方木設置了手機鬧鈴,鈴聲正是敲打卷簾門的聲音。然後,他會在合适的時機開啓這個倒數計時的鬧鈴。在進入咖啡吧之後,方木會伺機把手機放在某處——現在看起來,他把手機留在了店堂内——待鬧鈴響起後,江亞會誤以爲有人在敲門。他會暫時離開方木的身邊。就在這個時間段内,方木肯定會有所作爲——比如留下證據之類。
對于魏巍而言,這也是完成計劃的機會。唯一的機會。
在一陣緊似一陣的敲門聲中,隔間裏一片寂靜。幾秒鍾後,布簾上映出一個人影,沿着木梯爬了上去。
人影消失在活闆木門之上後,魏巍立刻掀開布簾,拽着依舊昏迷的朱志超,沖進了隔間裏。
以江亞的性格,他一定會預先留好自己的退路,确認無人前來後,才會重返地下隔間。因此,自己有一兩分鍾的時間來完成計劃。然而,魏巍絲毫不敢耽擱。
她穿過鐵門,一眼就看到方木半仰着頭,正拿着一個打結的安全套往嘴邊送。安全套上血迹斑斑,而方木右手的中指隻剩下一半。
看到拖着一個人的魏巍,方木明顯一愣,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魏巍喘着粗氣把朱志超拖到方木身邊,俯身下去,拿過方木手上的安全套,看到裏面是半截中指。
原來你要保留的證據是這個。
魏巍把安全套塞進朱志超嘴裏,并一直頂到喉嚨。這個昏迷的男人依舊保持着吞咽的本能,喉結上下蠕動着。很快,那個安全套就消失在他的口腔裏。
奄奄一息的方木立刻明白了魏巍的意圖,本能地擡起一隻手去阻止她。
“不……”方木臉上模糊的血肉中吐出幾個微弱的音節,“我不能……”
魏巍輕而易舉地按住了他,随即就把那塊小方巾蒙在方木的口鼻上。
方木一下子癱軟下去。
魏巍把方木挪開,然後把朱志超移到他的位置上,仔細對比了二人的臉部之後,魏巍擡腳在朱志超臉上猛跺了幾下。如此,兩個人的臉都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魏巍擺好朱志超的手腳,拖着方木向隔間外走去。
把方木塞進東側貨架的底層隔闆上,魏巍随即鑽進去,蜷起身子。剛剛拉平布簾,魏巍就聽到活闆木門被拉開了。緊接着,就是江亞急促的腳步聲。
腳步聲進了隔間。然後,就是死一般的寂靜。
魏巍屏住呼吸,閉上雙眼,仿佛整個身體都消失了,隻留下一對耳朵在傾聽着隔間裏的動靜。
隐約的喃喃自語聲。難以覺察的呼吸聲。
突然,一聲鈍響在隔間中響起,伴随着顱骨碎裂的聲音。
魏巍一下子睜開雙眼,消失的知覺瞬間就回到身體上。然而,她隻撐了幾秒鍾就癱軟下去,無力地抱着一動不動的方木。
調換成功。
百分之九十。
在接下來的幾十分鍾裏,魏巍悄無聲息地躲在布簾後。身體已經疲憊至極點,意識卻不敢有半點放松。她聽到江亞在默默地哭泣,把“方木”的屍體扔進水池裏的福爾馬林溶液中,沖洗地面。最後,他關上鐵門,擺好貨架,關閉電燈,沿着木梯鑽出了活闆木門。
在寂靜卻相對安全的黑暗中,魏巍慢慢地把朱志超的衣服套在方木身上。期間,方木曾有過短暫的意識恢複。魏巍用那個小玻璃瓶和方巾再次讓他昏迷過去。
淩晨4點左右,魏巍确信江亞已經睡熟之後,鑽出貨架,一點點把方木拖出活闆木門,穿過漆黑一片的店堂,來到衛生間裏。
打開便池後的木門,魏巍把方木放在過道裏,然後從布袋裏掏出一卷細細的鐵絲。一端在插銷的鎖杆上繞了一圈,然後把鐵絲的另一端拉到木門的另一側。随即,她關上木門,在門縫裏拉動鐵絲,在難以覺察的滑動聲中,鎖杆慢慢插進鎖套裏。魏巍輕輕推動木門,确認已經鎖好後,她用力拉動鐵絲,繞在鎖杆上的鐵絲脫落下來,順着門縫回到魏巍手裏。
魏巍重新拽起方木,艱難地沿着過道一路走到盡頭的鐵門處。
幾秒鍾後,魏巍和方木已經回到了那片荒地上。魏巍關好後門,看看漫天飄落的大雪,心下有小小的喜悅。看起來,掩蓋足迹的工作可以省去了。盡管如此,她還是拽着方木,盡量貼着牆邊,一直走到荒草叢中,才直奔那輛桑塔納車而去。
把方木放倒在後座上之後,魏巍已經耗盡了全身所有氣力。她勉強爬進駕駛室,略休息了一下,就發動汽車,悄無聲息地向荒地外開去。
駛上馬路,桑塔納車驟然提速,向市區的方向飛馳。魏巍從後視鏡裏看看一動不動地蜷縮在後座上的方木,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百分之一百。計劃成功。
回到朱志超家樓下,天色已微明。此刻,腎上腺素帶來的身體亢奮已經消失殆盡。整整一晚的奔忙讓魏巍感到全身酸痛。她足足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才把方木弄進房間裏。
脫掉他身上的衣服,魏巍拿出酒精和藥棉,細緻地擦拭着方木的傷口。他的軀幹處無大礙,傷勢主要集中在頭部和右手上。
酒精擦拭傷口的刺痛讓方木恢複了些許意識。然而,腫脹的雙眼隻能開啓一條細細的縫隙。看到那縫隙中透出的一點光,魏巍略放下心來。
清理好傷口,魏巍小心地按動着方木的頭面部,能清晰地感覺到顴骨及牙床骨處的骨折,其他位置有開放性創口和血腫,但似乎性命無虞。
魏巍把他的右手中指包紮好,又在傷口上塗抹了藥膏。然後,她撬開方木的嘴,喂了一些糖水和消炎藥。方木再次昏睡過去。魏巍在他身邊守護了一會兒,天亮的時候,她再也堅持不住,趴在方木的身邊睡着了。
一覺醒來,已是中午。魏巍爬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方木。他還在昏睡,氣息平緩悠長,隻是體溫有些升高。
魏巍清點了一下朱志超家裏剩下的現金,起身去衛生間洗漱。站在鏡子前,魏巍看到朱志超的牙刷還插在牙杯裏,身體不由得晃了晃。默立良久,魏巍吸吸鼻子,平靜地洗臉。
出門後,她先去藥店購買了一大堆藥品和營養液。随即,魏巍來到附近的一家大型超市門前,徑直去了某銀行的信用卡代辦點。爲了追求信用卡市場占有率,工作人員并沒有對魏巍提供的信息做詳細核實。幾十分鍾後,魏巍順利地用朱志超的身份證辦理了一張信用卡。
最後,魏巍去了農貿市場,買了足夠幾天用的食物和日用品。回到熱力公司家屬區,魏巍在進入樓道之前,在101室的陽台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随即轉身上樓。
做飯,炖湯。爲方木清洗傷口、輸液、換藥。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去。最初的幾天,方木還是時而清醒,時而昏迷。不過,随着傷口的慢慢愈合,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隻是還虛弱到不能完整地說話。
現金很快用完,好在那張信用卡已經開通。魏巍精打細算,維持兩個人的生活,外加治療,還可以勉強應付。
讓她感到欣慰的是,方木正在一點點好起來。
一天早晨,魏巍在劇烈的頭痛中醒來。吃了兩片止痛藥後,痛感仍然沒有減輕。魏巍抱着似乎要裂開的頭,踉踉跄跄地沖到衛生間,拿出僅存的兩支杜冷丁,敲開一支做靜脈推注。
幾分鍾後,痛感有所緩解。她呼出一口氣,似乎眼前和耳邊都清晰了許多。緊接着,她就聽到卧室裏傳來重物墜地的聲音。
來不及多想,魏巍迅速返回卧室,看到方木躺在地闆上,正在勉力掙紮着。
魏巍上前扶起他,把他平放在床上,剛要去拉動被子,就感到自己的手臂被拽住了。
魏巍下意識地回過頭,看見方木圓睜着雙眼,尚未完全消腫的臉上布滿了青瘀和結痂的傷口。
“爲什麽?”
這是幾天來,方木第一次說出完整的句子。雖然簡短,但也足以讓魏巍放下心來。
她沒有回答,而是從床頭櫃裏取出一卷膠帶,不顧方木的掙紮與撕扯,把他的兩隻手都牢牢地綁在床頭上。
做完這一切,魏巍按捺住微微的氣喘,俯身在方木耳邊,緩慢且清晰地說道:“你不應該死,該死的是江亞、朱志超,還有我。”
他的确不應該死。因爲這個世界上還有101室的女孩,還有老呂和朱志超這樣的人。
當魏巍聽到那個女孩面無表情地吐出“487”這個數字的時候,她一下子被擊垮了。女孩對外界毫無感知,卻唯獨記得自己被性侵的次數。寫在陽台玻璃上的,不是三個簡單的數字,而是“救救我”。
救救她。救救孩子。救救善良。救救直面黑暗的勇氣。
這個罪孽深重的城市,需要一縷真正溫暖的強光。
方木始終保持着時斷時續的掙紮,無聲,沉默。魏巍沒有理會他,隻是對他掙紮的幅度和氣力略感欣喜。到了晚上,方木突然不再反抗。當魏巍把一碗雞湯端到床邊的時候,他低聲說道:“你放開我,我保證不逃走。”
魏巍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上前撕開了他手腕上的膠帶。
拒絕了魏巍的攙扶,方木顫抖着站起來,然後,一步一步地挪到客廳裏。似乎在卧床的日子裏,他已經對行走感到陌生。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方木身上的睡衣已然被汗水濕透。魏巍把雞湯放在他的面前,然後拉過另一把椅子,坐在他身邊。
方木一動不動地看着湯碗上冒出的熱氣,臉上是縱橫交錯的傷疤。看上去,既猙獰,又有深深的落寞。良久,他擡起頭,環視着四周。最後,方木面向魏巍,輕聲問道:
“朱志超——就是你在墓地對我說的那個人?”
魏巍沒有作聲,隻是把湯碗向他推了推。
“他死了,對麽?”
魏巍依舊沒有回應,起身離去。
方木低下頭,輕歎一聲,小口喝起湯來。
他喝得很慢,很專心,之後把湯碗裏的雞肉吃得一幹二淨。
等他吃完,魏巍把湯碗收起,送到廚房裏。剛剛邁進廚房,她就聽見方木在身後低聲說道:“謝謝。”
魏巍的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
如是幾天。方木的康複似乎邁過了一道坎,速度開始加快。又過了兩周之後,他已經可以下床随意走動。在大多數時間裏,他都默默地坐在沙發上,看着窗外那一小塊天空,從日出到日落。
魏巍常常凝視着他,看他和窗口的光線構成一幅剪影。她不知道方木在想些什麽,也不想知道。隻要他活着,這就足夠了。
盡管她很清楚,離别的時間就要到了。
一個上午,他們吃過早飯後,魏巍照例坐在電腦前浏覽網頁,方木卻和往日有些不同。他沒有呆坐着望天,而是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他的焦躁被魏巍看在眼裏,卻不動聲色。最後,方木走到她身邊,低聲說道:“我得出去。”
魏巍看看他,平靜地問道:“幹嗎?”
“找點事情做——随便什麽都行。”方木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腦袋,“我總不能讓你一直養着我。”
“你哪兒也去不了。”魏巍把電腦顯示器轉向他,“因爲你已經死了。”
那是國内某知名網站的專題網頁:“城市之光”出庭受審。
方木卻顯得無動于衷,隻是掃了一眼标題,就移開了目光。
這是注定的結局,或早或晚,它都一定會來到。
“警方知道福爾馬林溶液裏的人不是我。”方木想了想,“用DNA技術,很容易就能查明這件事。”
“要回去麽?”魏巍面向他,“重新做警察?”
“不。”方木搖搖頭,“我不會回去的。”
“爲什麽?”
方木看着魏巍,突然笑了笑:“因爲你。”
魏巍一愣,随即心下一片豁然。
江亞已然伏法,死刑的判決也是可以預見的結果。然而,方木不能再以一個生者的身份重返人間。因爲一旦搞清了“無名氏”是朱志超,魏巍就難逃幹系。
“無所謂。”魏巍重新面對顯示器,因爲她不想讓方木看到自己的淚水正在眼眶裏打轉,“我能活到什麽時候都說不定——在哪裏都一樣。”
方木沒有回答她,隻是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就起身回房間了。
直到夜幕降臨,方木也沒有出來。魏巍一個人吃完晚飯,平靜地洗漱完畢,就關掉電燈,躺在沙發上。
黑暗中,一間屋子,兩個男女,在一牆之隔的空間裏各自想着心事。
她在想着他,卻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雖然不知道,但魏巍不希望方木想到她自己,甯可他在想父母、同事、那個叫廖亞凡的女孩,甚至是江亞。
你應該好好的,繼續用你的智慧和勇氣,化作一縷光,照亮這個城市。不要像我,用心機與仇恨折損了一生。
你已經慣于放棄與犧牲,我也能。
淩晨時分,魏巍翻身坐起,直奔衛生間而去。在浴櫃裏,她找出一枚剃須刀片。然後,魏巍擰開水龍頭,讓溫水流進浴缸。随即,她拉上浴簾,擡腳跨了進去。
水流很小。魏巍不想讓方木聽到水聲。她坐在浴缸裏,漸漸感到了溫水浸濕睡衣的熱度,一邊盯着水龍頭,一邊把左手腕輕輕地按在浴缸底。她暗暗祈禱水流得快一些,因爲時間每過一秒,她的決心就會減少一分。終于,溫水已經漫過她的手腕。魏巍捏起刀片,将刀鋒按在左腕動脈上,輕輕地閉合雙眼。
正在她準備用力切下去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浴簾被拉開的嘩啦聲。魏巍下意識地睜開雙眼,隻看到一個人影猛撲過來。緊接着,手裏的刀片被奪走,那個人收力不及,整個身體也失去了平衡。
水花四濺。方木跌進浴缸,在水中緊緊地抱住了魏巍。
“不要死。”方木在魏巍的耳邊低聲說道,還帶着微微的氣喘,“要好好活着。”
一瞬間,仿佛有一道壁壘轟然坍塌。
魏巍的十指緊緊地扣在方木的後背上,在嘩嘩的水流中,放聲大哭。
第二天一早,魏巍在溫暖的床上醒來。一夜好眠。舒适且慵懶。魏巍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才慢慢地披衣下床,走到客廳裏。
屋子裏寂靜無聲。魏巍從客廳走到廚房,又到衛生間,依舊不見方木的人影。她站在浴缸前,看着早已冷透的半缸水,漸漸地清醒過來。
餐桌上擺着做好的飯菜。還有一張折好的紙。
魏巍坐在桌旁,默默地看着那張紙,良久,才慢慢地打開來。
我走了。離開這個城市。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别。不管還有多長時間,請不要死,活下去。也許在未來的某日,我們還會再見。
方木
寥寥幾行字,魏巍卻看了很久。之後,她把那張紙依原樣折好,小心地放進衣袋裏。
冬天很快過去。魏巍漸漸習慣了在這裏的生活。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朱志超的消失,魏巍也樂得其所。她一個人散步,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在除夕夜做了年夜飯,又一個人慢慢地吃光。在鞭炮齊鳴、漫天花火的午夜,魏巍靜靜地看着亮如白晝的窗外,告訴自己,又活過了一年。
方木離開一段時間後,魏巍突然收到了一張來自沈陽的彙款單。金額并不大,但足以讓她支付生活開銷。此後的每個月,她都會收到一筆錢。盡管每張單據上都沒有彙款人的名字,但魏巍知道那是誰。
他的名字已經在C市成爲一個傳奇。江亞被執行死刑後,警方公布了本案的全部細節,包括那個斷掉了手指的警察。随着春暖花開,萬物複蘇,籠罩在C市上空的陰霾似乎也在慢慢散去。越來越多的人放下戒備,展露笑顔。溫暖的陽光,重新開始眷顧這片土地。
唯一知道秘密的人,在不起眼的城市角落裏,悄悄地生活着。
偶爾還是會想起他,猜測他在另一個城市做些什麽,如何生活。是否還在果斷堅決的同時,保有善良、溫暖的眼神。
在更多的時間裏,魏巍會回顧自己的一生。盡管這聽上去是人之将死的不祥征兆,然而她并不在意這些。在這漫長又短暫的十年中,魏巍早已學會平靜地接受生活給予的一切。甚至當她拎出記憶中那些不堪回首的畫面時,她仍然感受不到絲毫的悔意或痛惜。在恰如其分的時間裏遇到恰如其分的人,實在不必驚喜,或者遺憾。
活下去。隻要活下去。讓每一次呼吸,都不辜負那個警察的隐姓埋名和背井離鄉。
春天之後是夏天,偶有枯葉飄落的時候,秋天來了。
在本該收獲滿滿的季節,魏巍的身體卻越來越差。頭疼的頻率開始加快,每一次從昏迷中醒來,都仿佛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
方木寄來的錢,除了必要的生活費用之外,幾乎都被魏巍用來購買止痛藥了。然而,即使吞下整盒藥片,除了眩暈與劇烈的嘔吐外,痛感已經不肯再減輕半分。魏巍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腫瘤在一點點膨脹,不動聲色地侵蝕着她本就剩餘不多的生機。
一天中午,魏巍在廚房準備簡單的午飯。當她把油燒熱,準備去磕開一個雞蛋的時候,突然感到一陣劇痛從頭部傳至全身。仿佛一枚炸彈在腦中爆開,又好像數根燒紅的鑽頭直插顱腔。
魏巍的身體抽搐起來,手中的雞蛋砰然墜地,散開一片黃白相間。眼睛痛得睜不開,她摸索着關閉了煤氣,然後,手扶着牆壁,跌跌撞撞地挪到衛生間。
本想用冷水洗洗臉,然而,當她看到鏡子中的自己,整個人都愣住了。
兩行鮮血順着她的鼻孔流淌下來。魏巍用手抹了一下,蒼白的面龐立刻變成了大花臉。她擰開水龍頭,撩起冷水洗着鼻子。然而,血越流越多。很快,一盆冷水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紅色。
同時,越來越明顯的眩暈感和沉重感漸漸襲來。魏巍覺得自己的腦袋好像變成了幾百斤重的鉛塊。
她停止擦洗,雙手扶在洗手盆上,看着鮮血一滴滴地落在池水中,消散,融入越發濃重的紅色中。
突然,魏巍笑了笑。
終于來了。
終于沒能撐過這一年。
她忍着劇痛,迅速行動起來。先是伸手取下毛巾,捂在鼻子上,然後,魏巍用另一隻手在浴櫃裏快速翻找着。幾秒鍾後,最後一支杜冷丁被她捏在手裏。
在那些疼到生不如死的漫漫長夜裏,魏巍都沒有用到它。因爲,她需要它幫助自己支撐到最後一刻。
因爲,還有一件事需要去做。
靜脈推注後,魏巍取下臉上的毛巾。血還在流,但已經不像剛才那般洶湧。魏巍洗了把臉,紮好頭發。本想再略化一下妝,然而,她的身體已經有些不聽使喚。于是,魏巍放下粉餅,拿出口紅在灰白的嘴唇上塗抹了幾下。
做完這一切,魏巍扶着牆,走到廚房,從抽屜裏取出一把細長的水果刀,藏在袖子裏。随即,開門下樓。
101室的男人打開門,疑惑地上下打量着樓上這個深居簡出的女人。
“你找誰?”
“呂哥,我是朱志超的女朋友。”女人臉色蒼白,唯獨嘴唇紅豔奪目。
“你有事麽?”
“朱志超撇下我跑了。我病了,頭疼得厲害。你能不能借我點錢?”女人眉頭緊鎖,眼睛半眯着,似乎被疼痛折磨得不輕。
“這個……”男人有些猶豫,臉也慢慢拉長。
“我隻借二百塊錢。而且,”女人突然解開了睡衣的兩顆扣子,“你想怎樣都行。”
男人盯着她敞開的胸口,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随即讓開身子。
“進來吧。”
這是一間老式格局的一室一廳,陰暗,髒亂。客廳裏隻擺放着沙發和一張當作電視櫃的桌子。褪色的木質地闆上到處丢滿了衣服和酒瓶,仿佛一個垃圾堆。在垃圾堆的中間,小女孩隻穿着背心和内褲,光着兩條腿,呆呆地看着電視屏幕上的乒乓球比賽。
她是如此專注,似乎對周圍發生的一切都漠不關心,即使是父親拽着一個陌生的女人進了卧室。
撕扯聲。解皮帶的聲音。床鋪咯吱作響。最後,是一聲短促的尖叫。
小女孩毫無反應,依舊保持着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
幾分鍾後,那個陌生的女人走了出來,還帶着粗重的喘息。
女人徑直走向沙發旁的電話機,顫抖着拿起話筒,按下三個數字。
小女孩慢慢地轉過頭來,看到女人握着話筒的手沾滿了紅色的黏稠液體。
“喂?同發熱力公司家屬區6号樓101室,殺人了。”
說完這句話,女人就挂斷電話,轉身看着小女孩,笑了笑。
“别進卧室。好好活下去。”
随即,女人就踉踉跄跄地走到門旁,打開門,走了出去。
室内一片死寂。小女孩慢慢地站起來,仿佛第一次來到這裏似的環視四周。當她的目光投射到卧室門口蔓延出來的一攤紅色液體時,女孩的視線稍稍停留了片刻。
最後,她轉頭面向女人消失的地方,嘴角微微上揚。
秋意盎然,陽光正好。
魏巍走在街上,腳步蹒跚,滿眼都是眩目的白光。
路人們驚恐地躲避着,看着這個面露微笑,目光散亂,渾身上下都沾滿了血迹的女人。有人竊竊私語,有人摸出電話報警,還有的人打算上前攙扶,又躊躇萬分。
越來越明顯的麻痹感漸漸傳遍魏巍的全身。她已經不能思考,卻覺得身體輕飄飄的,似乎随時可以飛躍起來。這讓她有一種平靜又喜悅的感受,仿佛迎接她的不是冰冷的死亡,而是溫暖祥和的彼岸。
走吧。走吧。
穿過秋日與冬季。穿過仇恨與糾纏。穿過殺戮與拯救。穿過無盡的輪回,直達那綠草遍地,頌歌吟唱的所在。
與你此世永别,與你兩生相望。
春天的花,将開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