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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少君踏入漣漪宮的時候,漪兒正在修剪院内的秋芙蓉,漣兒端着晚膳,正偷偷摸摸把腦袋往内殿裏湊。
兩人本就武力在身,盡管商少君的腳步很輕,兩人還是迅速止住自己的動作,彎膝行禮。
很早商少君就吩咐過,漣漪宮内的宮人不必對他行大禮,他來了,也不必唱到。
漣兒漪兒見他沒有出聲,便一直彎膝,也不敢起身,隻拿眼角偷偷瞅着,待他走近了,便低低垂着眼,眼皮都不動一下。
漣兒手上一輕,托着飯菜的餐盤被人拿走,她忙看了漪兒一眼,兩人急急退下。
盡管漣漪宮的宮人不多,但個個都知道,皇上在和那位娘娘相處的時候,不喜歡有任何旁人在,即使是在外殿都不行,就連安公公都靜靜地候在殿外。
殿内點着安神的香,香煙缭繞,帶着初晨獨有的清露氣息。一縷斜陽傾入,映在桌前純白衣裳的女子身上。
白穆睡着了。
她趴在書桌上,一手還壓着醫書,一手上的毛筆已經傾斜,在白色的紙張上劃出斜長的一道。
商少君的腳步輕不可聞,剛一走近,便擋住了那縷陽光。
他放下餐盤,在她身側望着她。
她的睫毛密長,扇子似的覆在下眼睑上,但仍舊看得出早起的困倦,唇瓣緊抿着,不像從前,即便在睡着的時候,也微微上揚,還有眉尖,醒着的時候,仿佛淡然出世,沒有悲喜,隻有睡着的時候才會微微蹙起。
商少君伸手,似乎想要撫平她眉尖的褶皺。白穆仿佛被驚到一般,立刻就睜了眼。
商少君就勢蹲□子,輕輕捋過她的劉海,微微笑道:“吵到你了。”
白穆的眼睛初初睜開時還是清亮,一眼瞥見商少君,便似火花遇見冰雪,瞬間黯淡下去,沒有了焦距。
商少君眼底閃過微不可見的一絲暗芒,眼底的笑意也淡了淡。他站起身,讓白穆靠在他腰側。
白穆沒有反抗,隻靜靜地垂着眼。
“阿穆,下月初八,便是我們的大婚之日。”商少君低聲道。
白穆沒有回答。
“今日禦林軍又抓了幾名意圖混進皇宮的白子洲人。”商少君繼續道,“你放心,朕不會傷他們,隻要你在朕身邊。”
白穆仍舊沒有回答。
應該說,宮中那些謠言并非空穴來風。那日之後,白穆沒有再說過一句話,看着商少君的眼睛也永遠隻是混沌,仿佛失了明的盲人。但她不開口,禦醫也不敢肯定,她到底是不是真的眼盲。
商少君吻了吻她的額頭,抱着她,仿佛在安撫她一般,“阿穆,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平成六年九月初八,皇帝大婚。
那日整個商洛都沸騰起來。年輕有爲備受尊崇的年輕帝王,登基六年後宮無主,且膝下無子,百姓們盼這個皇後盼了太久了,盡管對皇後人選曾有過一段時間的争議,但就在一月前,皇宮内鳳凰長鳴,許多宮人親眼看見金黃的鳳凰齊鳴,盤旋于漣漪宮上。
那漣漪宮内所居住的,正是皇帝日前從宮外帶回的女子,姓白名穆。
這樣百年難得一見的祥瑞之征,令原本備受争議的皇後人選塵埃落定。那白穆出身何處,相貌如何,是否堪做一國之母,都不重要了,連天都說她才是命定的鳳凰呢!
商都更是熱鬧非凡,等待鳳辇的百姓将都城裏裏外外圍了三層,吉時一到,便是震天動地的“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這是一場盛宴。
漣兒漪兒都忍不住興奮地撥開車上的帷幔,看到興奮的百姓們,也被他們的情緒感染,激動得滿面通紅。
“娘娘,娘娘,您看外面,多熱鬧!”漣兒忍不住高興道。
白穆一身鳳冠霞帔,妝容端莊,看起來溫文靜雅,隻坐在辇内,垂着雙目,搖擺的珠串掩住了她面上的神色。漪兒皺着眉頭沖漣兒搖了搖頭,漣兒才讪讪地放回了手,默默地坐在白穆身邊。
辇外歡呼聲沖天,辇内靜寂如同冬日的夜晚。
許久,白穆才伸出手來,緩緩拉開帷幔,望着車外。
藍天白雲,陽光燦爛,人聲鼎沸,山呼萬歲,宮殿巍峨,金碧輝煌。
她靜靜地望着,仿佛世事浮華隻在她眼底匆匆滑過,平默無聲,随即消逝無蹤。
平成六年十二月,宮内傳出喜訊,皇後有孕,舉國歡騰。
大臣們連續三月的谏言折子終于暫時消停。皇帝登基數年,這可是第一個皇嗣,一時間朝廷内外唯一的國家大事,就是皇後肚子裏的龍子。各地官員紛紛上供補胎良藥,百姓們自發供神祈福,願母子安康。
然而,一直在鳳鸾宮被皇帝捧在掌心的皇後,卻不明原因地漸漸消瘦。
飯菜照常吃,補藥照常喝,日常也如從前那般,看看書,研究演技字畫,偶爾還會撫琴,隻有她從前愛擺弄的藥草被皇帝下令搬走了,孕吐期也已經過去,但一眼望去,她仍舊如同飄然欲落的枯葉般,面黃枯瘦,雙眼也是暗淡無光。
禦醫們束手無策,隻說郁結于心,心病隻能心藥醫。
更有膽大者,直接說是油盡燈枯之相。
禦醫一批一批地換,官員們上供更勤,百姓們祭神也祭得更勤,仍然不斷有皇後龍胎不穩的消息傳出。
已是隆冬,商都本就偏北,夜深時更是寒氣逼人。陵安撥了撥商少君桌上的燈芯,躬身低聲道:“皇上,該歇息了。”
商少君較前日消瘦許多,但看起來精神還好,聞言放下手中信箋問道:“阿穆呢?”
“娘娘已經歇下。”
商少君稍作思酌,便起身捋了捋衣袖,大步往外走。
陵安忙喚了一聲:“皇上,娘娘……”
陵安欲言又止,商少君的腳步蓦然頓住。
陵安不再做聲,商少君也沒有再動作,許久,他折回步子,一個轉身入了裏間。
陵安自顧歎了口氣,皺着眉頭收拾書桌,正準備吹滅蠟燭,一陣夜風吹來,剛剛放好的信箋被吹了下來。
陵安在商少君身邊,向來秉承“少聽,少看,少說”的原則,此時去撿那信箋,不由得瞥了一眼,隻見那做工細膩的紙上很是醒目的寥寥數字——“好好待阿穆。白浮屠。”
這夜風大,漣兒漪兒早早就打發了宮人歇息,關好外殿的門。雖說白穆不喜宮内有太多人,但鳳鸾宮還是按照皇後的規制配備的足夠的宮人,不過大多隻是做做雜事,并不踏入内殿近身伺候。漣兒漪兒白日沒什麽事情可做,到了晚上也便睡不了多早,兩人正打算去後院練練功,耳邊一陣異常的氣息劃過。
來者内力深厚!
二人心中一驚,正欲出手,卻見陵安出現在眼前,齊齊張大了嘴巴。
陵安将食指放在嘴前做了個“噓”的姿勢,示意二人莫要聲張,再擺了擺手讓她們退下。
陵安是商少君的心腹,二人都清楚得很,對視了一眼便躬身退下。
鳳鸾宮安靜,風聲呼嘯而過,到了室内,卻隻剩下綿長的靜谧,仿佛時光都在這裏停步不前。
陵安盡量放輕了腳步,卻仍舊顯得沉重,一步一步,都仿佛敲在心頭。
“娘娘?”陵安停下,輕喚了一聲。
無人回應。
“娘娘,奴才陵安啊!”陵安“噗通”一聲跪下,“奴才有些話想與娘娘說……”
鳳鸾宮空曠而冷寂,仿佛能聽見陵安的餘音缭繞。
“娘娘,當年若非奴才……”
陵安話未出口,便聽到白穆翻了個身,止住話頭,哽咽道:“奴才知道這些話娘娘不願聽,奴才也不再說,隻是……奴才隻說一句,娘娘您就聽這一句,若不想再聽下去,奴才馬上退下!”
白穆的榻邊點了一盞小燈,燭光略一搖曳,便晃得殿内光影浮動。
“娘娘,當初皇上的那支箭……最後射向您的那支箭……”陵安屏了屏呼吸,“是奴才準備的。奴才明白皇上的想法,但也清楚倘若慕……慕公子死在皇上手中,您與皇上再也不複當初,所以……那箭頭上的毒,奴才動了點手腳,隻會讓人呈現假死狀态……”
“無論娘娘您信是不信,慕公子此刻或許還在宮外等着娘娘……隻要娘娘您,活下去。”
陵安語罷,擡頭看了白穆一眼,盡管隻是背影,仍舊能看出她身形削瘦,絲毫不是懷胎四五月的女子該有的模樣,也不知他的話她到底聽進去沒有,仍舊如入宮這麽久來一樣,沒有任何反應。
陵安小心翼翼地靠近,把剛剛在勤政殿内撿到的信箋放到她枕邊,再悄無聲息地離去。
許是各種靈丹妙藥起了作用,也可能是百姓們虔誠的祈禱感動了老天,又或許是皇後娘娘本就是天賜,生來得上天庇佑,數百名醫都束手無策甚至默默估算好了死期時,她竟奇迹般地,日複一日地恢複過來。
平成七年七月初七,皇後誕下龍子,皇帝大悅,當即封爲太子,大赦天下,舉國免稅三年。
數月來籠罩在皇宮上空的沉重陰霾仿佛都被那一聲嬰兒的啼哭消散殆盡,明明已是正夏,卻好似春天才剛剛來臨,整個皇宮突然盎然起來,人人都面帶喜色,連花兒都似乎比往常開得更豔。
“娘娘,娘娘您看!殿下的眼睛睜開了,烏溜溜的!”漣兒抱着孩子,忍不住去逗他,一面走到白穆榻邊,“您看您看,殿下笑了!”
白穆面色還算紅潤,接過孩子,也跟着彎了眉眼。
漣兒忙給對面的漪兒使了個顔色。
瞧吧瞧吧,母愛是女子的天性,哪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任憑娘娘這幾個月如何的沉默寡言,如何的不苟言笑,現在小太子出生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漪兒忍不住掩嘴笑起來,也給漣兒使了個顔色,還不去告訴安公公。
漣兒就勢福了個身道:“娘娘,奴婢去給殿下打點熱水來擦擦臉。”
漣兒一出鳳鸾宮,便似兩腿生風,飛快地到了勤政殿。陵安正巧從勤政殿出來,猝不及防地和她撞了個滿懷。
“哪裏來的宮娥,如此莽撞。”責備的話出口,語氣裏卻并沒有責備的意思,隻有着淡淡的無奈。
“安公公。”漣兒忙後退一步,行了個禮。
陵安見是她,蹙眉道:“何事如此匆忙?可是娘娘有事?”
漣兒忙搖頭,摸了摸腦袋,瞟了眼四周,才低聲說:“漪兒讓我……漪兒讓奴婢來和安公公說一聲。”
“何事?”
“娘娘……”漣兒笑了笑,高興道,“娘娘今日見着殿下笑,也跟着笑了。”
這日勤政殿的晚膳傳得尤其晚,禦膳房已經端着飯菜來過幾次,殿門仍舊緊閉,殿外的小公公們紛紛搖頭,示意還未傳膳,讓他們端回去遲些再來。
陵安點亮了書桌旁的油燈,再一次輕聲道:“皇上,天都暗了,該用膳了。”
商少君仍舊鎖着眉頭,目不轉睛地盯着折子。
陵安明白,最近五國關系緊張,恐怕戰事會再起,商少君白日與文臣武将們議事,晚上要處理未看完的折子,近日忙得去看小太子的時間都沒有,用膳這種事,便總是能拖就拖,能省就省。
“皇上,不如去看看殿下?”陵安提議道,“興許正趕上與娘娘一并用膳。”
商少君這才看了陵安一眼,聽到他的下半句,眸光蓦然暗了暗,垂下眼繼續看折子。
“太子殿下當真與皇上長得像,那眉毛,那眼睛,就連鼻子都是一模一樣的。”陵安仿佛沒注意到商少君的神色,隻絮絮道:“奴才每次看到殿下,都覺得也跟着年輕了似得……”
商少君揚眉道:“朕的兒子,自然與朕長得相像。”
陵安點了點頭,漫不經心道:“殿下也如皇上幼時一般招人疼愛,今日娘娘見他笑,也跟着笑了,還抱着他逗玩了許久哪。”
商少君愣了愣,随即眸光亮起來,仿佛星光落入其中,閃閃爍爍,緊跟着眉頭彎起來,嘴角亦揚起來。
陵安隻當什麽都沒看見,垂着眼問道:“皇上,該用膳了吧?”
“傳。”
平成十年七月,召慶太子三歲生辰不到,皇帝便攜其上朝,抱其坐于龍椅之上聽議政事,接受百官朝拜,寵愛之心溢于言表。
太子殿下活生生一個人精,這是皇宮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事兒。
走到哪兒,哪兒笑逐顔開,跑到哪兒,哪兒人仰馬翻。因着三歲便上朝聽政,才五六歲的年紀,各種大道理小規矩張口就來,偏生隻會教訓旁人,輪到自己便全是例外。
近日宮内最爲紅火的段子便來自他,但凡說起來,無人不連連搖頭,又捧腹大笑。
這段子的源頭,來自新晉的張丞相。
這位丞相與前朝的柳丞相有些相像之處,都是平民出生,都被皇帝一手提拔,都是武将出生,還文武雙全,年紀輕輕便坐上了丞相之位。
近年五國内頻繁争戰,商洛在一年前剛剛在與南臨的大戰中大獲全勝,眼下祁國又來挑釁。據說朝堂之上皇上和丞相因爲這個問題起了争執。
皇上不容祁國挑釁,主戰。丞相認爲祁國那不算挑釁,不過是來使說了幾句重話,不至于因爲幾句話再起戰事,主和。
正當二人在朝堂上争執不下時,誰也沒注意到,個子小小的太子殿下不知何時鑽到了丞相身側,不着痕迹地拉開了張丞相的腰帶……
正在唇槍舌戰中的張丞相戛然而止,面色由紅到白,由白到紅,由紅到黑,最後瞧見滿臉無辜的太子殿下眨着烏黑的眼睛仰首望着他的時候,抖着雙唇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于是宮内傳瘋了當時年紀輕輕英明神武的丞相大人如何拽着腰帶拎着褲子狼狽出宮……以及鬼見鬼愁的太子殿下到底如何拉開丞相腰帶的同時,拉開了他的褲腰帶……
對于紛紛來刺探答案的宮娥公公們,召慶太子隻是拿出他的招牌無辜眼神,眨着眼睛道:“沒有啊,我就是覺得丞相大人身上的玉佩挺好看的,哪知道一拉就……”
連召慶太子都羞紅了臉。
丞相大人爲此一連告了七日的假,未來上朝,稱祁國一事皇上自行決定。于是有官員開始旁敲側擊提醒皇上,對太子殿下,是否……過于縱容了些……
太子殿下似乎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麽嚴重,這日沒有跟着皇上上朝,而是窩在了皇後懷裏。
“母後,淩兒當真不是故意的。”太子撅着小嘴,嘟囔道,“就是覺得丞相的玉佩好看……而且他們也傳得太離譜了一些,丞相怎麽可能提着褲子出宮,又不是沒有偏殿給他整理……就算是把褲子扯破了父皇也會賜他一條讓他整整齊齊地出宮去。”
白穆笑着撫了撫他的腦袋,替他整理好衣物将他抱下榻。
“母後不會不相信淩兒吧?”太子張大了嘴巴,“淩兒當真不是什麽搗蛋鬼,最最聽話,而且最最聽母後的話了。”
太子的身子軟綿綿就往白穆懷裏撲,蹭在她身上不肯下來。
“那淩兒可喜歡這裏的生活?”白穆笑着問道。
“當然喜歡了!”太子殿下突然來了勁,興沖沖道,“父皇說整個皇宮的人都是我的小夥伴!都可以陪我玩!我若不想背書便不背,不想跟他上朝就不去,嫌無聊想整誰都可以!連丞相大人都可以哦!”
話剛說完,太子殿下便意識到說錯話了,緊緊捂住嘴。
白穆不由笑起來,卻不說什麽,隻是斜眼睨着他,眼裏的寵溺卻是掩不住。
太子殿下小臉通紅,咬牙道:“哼!就數母後最壞了!我這麽壞也都是跟母後學的!”
說着便一跺腳,氣呼呼跑了出去。
漣兒漪兒二人早在一旁笑彎了腰。
這夜太子殿下一反常态,竟一直在勤政殿流連,不肯回鳳鸾宮,陵安問他爲何,他理直氣壯地回答:“今日我比較喜歡父皇,要和父皇睡。”
陵安拿他沒有辦法,隻好讓他一直在勤政殿呆着,偏生太子殿下并不滿足于老實呆着,一定要在商少君身上呆着。陵安知曉商少君每日的折子都看不完,太子殿下再一搗亂,不知要何時才能休息了,便時不時來問他要不要吃點什麽,要不要喝點什麽,要不要去玩點什麽,最後太子殿下眉頭一皺,“安公公,我突然特别想喝您親手做的香梨老鴨湯。”
陵安一愣。
商少君低笑出聲,擺了擺手。陵安隻好退下。
“父皇,我覺得這個人說得有道理。”太子殿下指着商少君正在看的折子。
那折子說的正是此次與祁國開戰一事,稱近年五國征戰連年,商洛已先後與東昭、南臨有過一場大戰,實在不宜再戰,而應修生養息,國泰民方安。
商少君揚了揚眉頭,笑道:“此人所說與丞相并無二緻,爲何你要脫丞相的褲子,卻稱他說得有道理。”
“哼。”年紀小小的太子殿下有木有樣地說道,“丞相大人自恃立功無數,有無視父皇之嫌,活該!”
“哈哈……”商少君大笑,撫着太子的額頭,“吾兒治國奇才。”
太子殿下得意洋洋的連連點頭:“我比父皇和母後都聰明!”
但見商少君将折子壓在一邊,他又疑惑道:“父皇,真的又要打仗了啊?”
“嗯。”
“那父皇這次又會如前面兩次那樣,打敗他們之後簽訂百年不互侵的合約嗎?”小小的召慶太子皺起眉頭。
“嗯。”
“爲何?”太子不解。
以他這個年紀,可以理解很多事情,卻也有很多事情,他永遠都想不透。譬如爲何父皇喜歡和他吃飯,母後也喜歡和他吃飯,他們三個人卻不能一起吃飯,譬如爲何他所在的皇宮并不像書上所記載的有很多位嫔妃很多位皇子,隻有母後和他,譬如此時,父皇明明知道怎麽做是對的,卻要選擇錯的。
商少君沒有馬上回答,隻是把他往懷裏摟了摟,良久,才緩緩道:“内無憂,外無患,做所喜之事,娶所愛之人,享天倫之樂。淩兒,父皇會傾盡全力,保你一世逍遙。”
平成十六年七月,太子殿下十歲生辰當日,宮中大宴,突降大雨,太子感染風寒,一病不起。十一月,初雪,召慶太子病逝。
***
召慶太子初初病下時,并未掀起多大波瀾。畢竟皇後懷他時曾有段時間身體羸弱,好不容易順利産下,他自小身體便不似普通孩子那般地好,極容易生病。好在宮内禦醫各個醫術高明,平日的調理也從來不斷,他又自小習武強身,身子漸漸好起來,已經有多年不曾染病,隻是風寒的話,早早調理是不會有什麽問題的。
然則,一月過去,他的病情絲毫未有好轉,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
禦醫們漸漸開始焦躁,大臣們對太子的病情也是一日三問,而皇帝早在太子病下半月時便開始放榜找尋名醫,随着時間的推移,賞金一漲再漲,名醫們一個個進宮,又一個個離去,不知不覺中,仿佛又回到當年皇後有孕初期。
召慶太子得人心。盡管從小被捧在手心長大,也隻是偶爾調皮,喜歡出些小點子整人,縱使有些嬌慣,爲人卻是極爲善良的,常常逗得後宮一片歡聲笑語。自他生病,每日不知多少宮人爲他偷偷抹眼淚。
但向來最疼愛太子殿下的皇帝,卻在他生病的第三個月,突然停止了對宮外大夫的傳召,禁止禦醫再踏入太子宮中,甚至連平日服的藥都下令清除,似乎已然看淡生死,任由太子自生自滅。大臣們紛紛不解,拼死谏言,說得含蓄一點的,稱太子乃是皇子龍脈,不該輕易放棄,任其生死,說得直白些的,直接稱太子若當真病逝便罷了,有病卻下令不治,若有個三長兩短,外人該如何揣測?史書又該如何撰寫?
平日最擅計量皇帝心思的陵安面對大臣們頻繁地探問,都無話可說。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這麽些年,好不容易握穩皇權,無人敢再觊觎;好不容易大煞四國,無人敢再來犯;好不容易有了太子殿下,如同陽光般照亮了整個皇宮,帶來無數的歡笑喜樂;好不容易白穆漸漸放下心結,可以和皇上一并用膳,一并賞花,一并下棋,甚至同榻同眠,他幾乎忘記曾經那幾年的陰霾,以爲随着小太子的出世和長大,一切終于重新開始。
然則,這是怎麽了?
他都不敢想象太子若當真病逝,這個皇宮會變成何等模樣……
這夜天氣驟冷,傍晚時分,天空揚揚灑灑地下起大雪。勤政殿外突然一陣騷動,陵安出來時正好看到殿外禦林軍攔着漣兒漪兒,而二人正打算動手,有強闖勤政殿的勢頭。
陵安心下一頓,忙大聲問道:“發生何事?”
漣兒漪兒一見陵安,雙眼便是通紅,“噗通”一聲齊齊跪下,道:“煩請安公公禀報皇上,讓禦醫去看看太子殿下吧!”
陵安原本急速的步伐頓了頓。
讓禦醫看太子殿下?自從商少君下令撤離太子身邊的一切醫藥,他哪天沒有在商少君面前求過?
商少君起初還皺着眉頭沉思半晌,讓他退下,後來置若罔聞,任由他跪着,最後見他如此,便隻有陰冷冷一句“陵安,你是知道朕的脾性的”。
是的,他了解商少君,年少時熱情善良剛正不阿的商少君,登基後小心謹慎步步爲營的商少君,那些年卧薪嘗膽沉默隐忍的商少君,爲人父後意氣風發帝王威儀的商少君,似乎是當然,又似乎是必然,商少君年少時的影子越來越淡,不是随便說幾句好話就可以搪塞過去,不是苦苦哀求就可以令他側目心軟,他決意除掉的,沒有人可以留下,譬如當年他執意設計殺死的慕白,他決意留下的,沒有人可以搶走,譬如三出皇宮又三進皇宮的白穆,他決定要做的事情,沒有人可以阻止,譬如對三國的連年征戰。
如今的他,是一位真正的帝王,連他也再猜不透他的心思。
“安公公,安公公,太子殿下……殿下他今日剛剛服過粥,便盡數吐了出來,昏厥不醒……” 見陵安到了身前,漣兒率先哭出聲來。
漪兒接話道:“皇後娘娘見殿下不醒,吓得手裏的碗都摔碎了,隻抱着殿下哭……這麽些年,我們何曾見過皇後娘娘這樣地哭泣?”
她們眼中的白穆是不苟言笑的女子,不大笑,也不曾大哭。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她們私底下還用“木頭”來形容過她,因爲即使雙眼失明她也不急,任由皇上如何地哄逗,她的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甚至太子出生時,她隻是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一眼,隻是随着太子漸漸長大,才漸漸察覺出她身上普通女子的氣息。
“已經三個時辰,娘娘米水未進,隻說……說……”漪兒都忍不住哽咽道,“說我們該去爲殿下準備喪服,過了今夜,殿下便……藥石無醫!”
“安公公,您也知道,娘娘也懂醫的……娘娘所說恐怕是真,倘若……倘若……”
陵安眼皮一跳,漣兒說的話,讓他腦中閃過什麽,“等等,漣兒,你……剛剛說什麽?”
漣兒淚眼朦胧地望着陵安,陵安又道:“你剛剛說什麽?再說一次。”
漣兒不解道:“奴婢說,娘娘也懂醫的,倘若娘娘說太子……”
未等漣兒說完,陵安猛地一拍腦袋,迅速轉身往勤政殿去。
娘娘也懂醫,娘娘也懂醫!
他怎麽忘了?
雖然曾經的白穆大字也難識幾個,但那幾年她去的可是白子洲!她才是白子洲真正的少主人!白子洲人最擅的是什麽?
陵安還未回去,勤政殿的殿門轟然大開,一襲黑色的裘皮大衣被烈風鼓起,帶着凜冽的寒氣,直逼而來。風雪太重,沒有人看清來人面上的表情,隻見黑色的身影飛快地穿過衆人,擇道而去。
鳳鸾宮冷。
暖爐未點,門窗未關。刺骨的寒風夾雜着雪花橫貫而入,落在地上,化作冰淩。宮内空空如也,隻有榻上的女子,抱着懷裏的孩子,輕聲哼着歌謠。
天色已暗,殿外點着幾盞暗燈,宮人們都迎着風雪跪着,個個瑟瑟發抖,沒有人敢出聲,也沒有人敢進去,殿内的歌謠萦萦傳來,被風雪吹散,好似女子的低泣。
黑色的身影大步而來,宮人們甚至還未反應過來,隻聽到大門突然嘎吱一聲,再擡頭時,隻看到地上一串腳印。
寒風瑟瑟,女子卻仿佛察覺不到寒冷,隻穿了一身單衣,面色雪白,嘴唇殷紅。而她懷裏的孩子臉頰卻是通紅,呼吸急促,盡管是在昏睡中,也顯然不夠安穩,可以看到眼珠左右轉動,仿佛下一刻就會睜開雙眼。
許是察覺到有人進來,女子擡頭看了一眼,極爲随意的一眼,便垂下眼皮,随後,似是反應過來,重新擡眼,看住眼前人。
那人身姿依舊挺拔,十年,在他臉上并未留下太多的痕迹,反而因爲這些年來勢在必得的運籌帷幄,真正有了天子之姿,帝王之氣。
他也望着她,或者不能說是“望着”,而是凝視,要看入骨血般深深地凝視。
白穆的眼淚早已風幹在眼角,雙眼漸漸泛起血紅的細絲,寒風迎面而來,她仍舊一眨不眨地迎上他的目光。
這是這麽些年來二人第一次這樣長時間的對視,這樣讓自己的感情毫無保留的坦然對視。窗外的雪有愈演愈烈之勢,棉絮般層層落下,時光仿佛就在紛飛的雪花中徜徉,曾經的歡笑,曾經的眼淚,曾經的誓言,曾經的等待,都随之綿延消散。
黑暗中負手而立的商少君突然低笑了一聲,“阿穆,十年了,你還是這麽固執。”
白穆挪開眼,沒有再看他,輕輕拍打着懷裏的孩子。
“朕沒想到,十年了,你竟還不放棄。”商少君緩步走近,挺拔的側影漸漸光亮。
白穆擡頭,輕輕一笑,開口的聲音略有些嘶啞,“若沒有這十年,我又能拿什麽做籌碼?”
“那你覺得,這一局你是輸是赢?”商少君沒有看她懷裏的孩子一眼,漆黑的眼底盡是冷傲的寒光,熠熠盯着白穆。
白穆搖頭,“無所謂。”
“若赢了,我便帶着淩兒隐居塵世,遠離争鬥,你我各自珍重。”白穆坦然然地望着商少君,“若是輸了……”
她掀了掀嘴角,“我便與淩兒一道喝一碗孟婆湯,忘盡凡塵俗世,你我若有緣,來世再見。”
“你笃定了會赢吧?”商少君擒起白穆的下巴,傾身看入她眼底。
商少君最喜歡看白穆的雙眼。那雙眼曾經幹淨清澈,簡單到一眼看到她心裏并不曲折的彎彎轉轉,那雙眼裏曾經滿滿隻有他一個人的影子,充溢着炙熱的愛戀,讓人不敢直視,生怕一眼便被那樣的熱度融化,那雙眼裏也曾飽委屈,隐忍着的埋怨和委屈,每每發現被他欺騙利用時就會出現在她假意堅強的笑容後,他也從來不敢多看,唯恐一看便會心軟,會漏出破綻,但有時又忍不住去看,擔心真的傷到她的心,忍不住想要從那些委屈裏找到愛戀的影子。
她從來不會讓他失望。
無論多麽傷心,難過,甚至幾度生死邊緣徘徊,仍舊執着倔強地愛着他,守着他,對他說着相信。
所以他也如她一般相信着,守候着,描繪着排除萬難之後他們幸福生活在一起的場景。
在她離開的那三年裏,他無數次說服自己不要輕易去找她的理由,便是她那雙無論何時,都透露着愛戀的眼睛。他讓自己相信,即便時隔多年,她也會如從前那麽多次一樣,堅定地站在他身邊。
直到她嘴裏說着“愛你”,眼睛裏卻再也找不到熟悉的神彩時,他發現那是一種覆滅。
“你看着朕如何把淩兒捧在手心,如何小心翼翼地把他帶大,如何滿懷希望地替他設計未來。十年,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更何況是自己唯一的親生兒子?”商少君低聲嗤笑,滾熱的氣息撲在白穆面上,淡淡的怒氣從周身溢出,“任誰都無法眼睜睜地看着他死去對麽?”
許是驟冷之下受了熱,白穆的雙眼水霧彌漫,暗波湧動間,她幾度動了雙唇,最終卻隻說了一句:“你讓我們走吧。”
“這話你十年前爲何不說?”
“十年前你何嘗會讓我走?”白穆哽住。
十年前他爲了将她留在皇宮,不惜設計置慕白于死地,她知道他不會放她離開,她也再逃不出去。他斷絕了她所有離開的後路,也讓慕白的死,告訴她無謂的掙紮隻會牽連更多無辜。
“那十年後朕就會放你走?”商少君低笑。
白穆擡眼看住他,水汪的眼底泛起暗紅。
“今夜我們就比一比誰更狠心,如何?”商少君伸手撫了撫孩子的臉頰。
白穆将他更緊地抱入懷裏,不再看商少君,商少君卻轉而撫上她的眼角,“她們說你今日哭了。”
白穆閉眼,隻貼貼着孩子的臉頰,淚水毫無預兆地沁出。
“阿穆,交出解藥來,你若想帶淩兒出去走走,朕應允你。”商少君突然溫柔下來,輕輕地安撫白穆,仿佛重病的人是她,“你想回白子洲看看朕也應允你,一年、兩年,朕都應允,隻要你還回來,可好?”
這似乎是一個極大的誘惑,可以随意出宮,甚至可以回白子洲,時間也由她說的算,但白穆并沒有答應,她搖頭。
“朕那些年對你說謊是迫不得已,自從你回宮,可曾騙過你?”商少君細語勸慰,“你若不信,朕可以發誓,若此言有虛,斷子絕孫,不得好死,如何?”
“商少君,你便放手可好?”白穆哽咽,道,“你如何還不明白?過去的已經是過去,你我再也回不到當年的連理樹下,即便你将那樹強行挪回皇宮,你可曾看它如同當年那般茂盛?你我就此分開,你做你的皇帝,我做我的農家婦,各自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那你爲何就不肯與朕重新開始!”商少君蓦然起身,一個轉身,便掀翻了榻邊的圓桌,噼裏啪啦一陣巨響在這安靜的鳳鸾宮尤爲清澈。
白穆似乎被驚住,愣愣地看着商少君發紅的雙目。
“你見朕疼淩兒便以爲朕一定會爲了他放你走?”商少君似乎要将壓抑許久的情緒盡數釋放出來,剛剛的溫柔不複存在,面色雪白,雙目通紅,如同羅刹一般,笑得詭異,“你爲何不想想朕爲何這般疼愛淩兒?若他不是你所出的孩子,朕還會這般在乎?”
白穆的淚水搖搖欲墜,聽到他的質問竟一時無以作答。
大雪仍舊紛飛落下,昏黃的内殿不斷有雪花飄入,落在地上漸漸積成一道道冰淩,不時一陣風刮過,大開的窗棂嘎吱作響,生澀的曲調般漂浮在空中。
“你若想與朕賭上一局,朕陪你!且看今夜誰勝誰負!”商少君袖尾一甩,轉身便走。
白穆的身子仿佛這時才察覺到寒冷,開始劇烈地顫抖,雙唇的顔色也急速褪去,抱着孩子的雙手似乎突然不知該放在哪裏,僵在空中,雙眼的淚水滾滾落下。
黑色的身影大步走到外殿,轟然拉開大門,寒氣再次直逼而入,他迎着風雪而立,沒有再擡步,良久,回頭。
白穆與他四目相對。
那一瞬,眼底似乎閃過一絲欣喜,一絲期待,一絲溫暖,一絲久違的異樣。
商少君倏然轉身,不過一個眨眼到她身前,傾身将她擁入懷中,緊緊地,幾乎要将她嵌入身體。
“朕有多麽愛你,阿穆,朕一直以爲你知道,朕是多麽的愛你。”商少君埋首在她頸窩,貪婪地将他愛戀的味道吸入鼻内,“卻原來,你從來都不知道。從來。”
商少君吻上白穆的頸脖,用盡全力的一個吻,恨不能飲盡她的鮮血般,又在下一個瞬間,飛快抽身,離開,不再有任何遲疑,不再回頭。
宮人仍舊跪在地上,仍舊隻察覺到一陣冷風呼嘯而過,擡頭時隻見殿門大開,剛剛被雪花覆蓋的地面再次出現一串腳印,猝不及防地,靜谧的鳳鸾宮中傳來撕心裂肺的大哭,響徹天際。
平成十六年十一月,百年未見的大雪突襲商都,同日,年幼太子病逝。
同年十二月,皇後娘娘抑郁而終,就此結束了一人獨占後宮的傳奇。
然則,這位傳奇皇後史書上并無過多記載,甚至在野史冊子上也難尋其蹤迹,昭成帝的“情史”,有意者尋遍上下,也不過如下兩條:
昭成帝少君,年少有成,治國有道,收疆拓土,大顯國威。後宮佳麗無數,獨念青梅柳湄一人,視賢妃爲其替代者,百般縱容千般寵愛。注曰:癡帝。
賢妃柳如湄,棄祖求寵,棄夫求榮,憑帝王對已故至愛柳湄之情,承寵半年,後恃寵生嬌,跋扈不可一世,失寵半年。再憑一曲鳳求凰,邀寵複位。終因驕縱,*于摘星閣。注曰:赝妃。
番外紅顔
因着家貧,我六歲便進宮跟了師父。
師父極好,好生待我,盡心教我,這讓許多宮人都豔羨不已。比起宮外那個酒鬼親爹,我覺得師父簡直是上天給我的恩賜。
師父是皇上跟前的紅人,不說宮裏的人,便是朝廷裏高高在上的大臣們,也有許多個來巴結他的,所以我雖然年紀小,在宮裏也沒幾個人敢得罪。況且,并非我自誇,師父的确是見着我聰明,又好學,還懂事,打算培養我給太子殿下做貼身宮人的,就像他曾經随着皇上那樣。
而我也不負師父所望,上百名的宮人,太子殿下獨獨挑中了我。我猜是因爲上次他往尚書家公子的茶水裏下藥,我沒有害怕得馬上跪下,反而掩嘴偷笑被他發現了。
我當真覺得挺有趣的,以前我就常捉弄隔壁家的小妞子。
從那以後我就常跟着太子“爲非作歹”。
當然,都是在師父默許的前提下,我還是很聽師父教誨的,把太子殿下照顧地好好的。
可殿下還是生病了。
太子殿下一病,身邊便盡是禦醫進出,我比殿下還小兩歲,幫不上什麽忙,便沒我什麽事兒了。
我覺得殿下一定會好起來的。他就像十五的月亮那樣,渾身都是光芒,卻不像太陽那樣刺眼,還照亮了夜空,他也會像月亮那樣,會有缺的時候,但總會漸漸圓滿起來。更何況他是皇上的孩子,天命所歸,怎麽可能那樣輕易地逝去。
直到皇上下令停止所有禦醫的問診之前,我絲毫沒有懷疑這件事情。
但皇上真如師父所說的那樣,君心難測,竟然對自己唯一的兒子不聞不問。皇後将殿下挪去了鳳鸾宮,但殿下仍然絲毫不見好轉,從前我還能趁着他榻邊無人的時候跑過去和他說幾句話,我們倆還策劃好等他病好了,帶他溜出宮去扯我家隔壁小妞子的辮子。爲了這個,我甚至下定決心違逆師父一次,背着他帶殿下偷偷出一次宮。
可殿下已經許久沒有睜眼了。
我想到阿娘臨死前的樣子,也是靜靜地閉着眼睛,嘴唇都沒有了顔色。我悄悄地去摸殿下的手,吓得馬上縮了回來,冰冰涼的,和那時候阿娘的一樣。
突然有什麽東西在心裏轟塌一般,眼淚一個勁地往下掉,嘴裏也忍不住“嗚嗚”出聲。我知道這在宮裏是禁止的,是可能丢小命的,可我還是忍不住。
我想到第一天跟在殿□邊,他神氣揚揚地說:“今後,本太子就是你的主子了,你就叫小球子吧。”我當即成了苦瓜臉,聽過有人叫小桌子,有人叫小凳子的,還沒誰叫小球子的……
我想到替他抄寫詩書被少傅發現,師父罰我跪三天不許吃飯,他夜深人靜時兜了滿滿一包袱的吃食翻窗來看我,說:“小球子,有主子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你因本太子受罰,你不吃,本太子也不吃!”我們倆狼吞虎咽,将那一包袱吃得幹幹淨淨,渣都不剩。
我想到他對我講書裏的奇聞異事,我對他講宮外的小夥伴們,他讓我出主意哄皇上皇後帶他出宮玩玩,我狐假虎威假借他的名義捉弄小宮女;我還想到他如今就躺在榻上,就要像阿娘那樣去了天上,再也見不着了。
我坐在地上大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喊着:“殿下,殿下,你不能丢下小球子不管啊……”
沒想到這一哭,把皇後娘娘引來了,皇後娘娘竟也哭了起來。見皇後娘娘哭,我更覺得太子殿下馬上就要死去,更哭得不能自已,最後還是漣兒姐姐一聲大喝:“小球子,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自知犯了禁忌,瞬時收了聲,卻還是忍不住癟嘴,眼淚也一直往下掉,漪兒姐姐很嚴肅地給了我一個眼神警告,示意我退下。
從來都是跟在太子殿□後,我不知道該去向哪裏,便在殿外找了個離殿下最近的角落,躲在角落裏仍是止不住地哭,卻不敢再出聲。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夢中似乎有人争吵,但也聽不清吵些什麽,待我再醒來的時候,仿佛整個皇宮都在哭泣。
鳳鸾宮的宮人們都跪着,無一不在哭泣,而殿内傳來的皇後娘娘的哭聲,更是讓人不寒而栗。我想也不想,便大喊着跑過去推開了殿門:“殿下,殿下!”
太子殿下在皇後懷裏,如凋零的花朵般沒有半點生氣,我的心幾乎要跳出心口,不相信眼前看到的,轉身飛奔而去。
我要去找師父。
隻要師父禀明皇上,皇上一定會派禦醫來看殿下的!這樣殿下便不會死了!
我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穿梭在各個宮殿之間,卻沒有找到師父的蹤影,我騙勤政殿外的禁衛軍,說師父有要事讓我轉達皇上。
皇上獨自在勤政殿内飲酒。
我不敢看他,隻覺得殿内酒氣嗆鼻,嗆得我的眼淚幾乎又要流出來,我跪在地上求皇上:“皇上,您快去瞧瞧太子殿下吧,殿下……殿下就快……”
我不敢把那個“死”字說出口,皇上卻突然笑了起來,笑着念起了我聽不太懂的詩。
什麽“今朝有酒今朝醉”,什麽“在天願作比翼鳥”,什麽“兩情若是久長時”……
他念一句,便摔一個酒杯,最終将整個書桌上的折子掃了一地。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發怒可以這麽可怕,可怕到我渾然忘記剛剛的眼淚,隻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似乎是過了很久,殿内才漸漸安靜,我突然想起過來的目的,再次求道:“皇上,太子殿下……”
卻不等我說完,皇上吩咐道:“你,去給朕拿酒來。”
我不想去拿酒。
我不知道太子殿下能不能等到我拿完酒,再等皇上再醒過酒。我不明白酒有什麽好的,我的酒鬼親爹爲了酒可以不顧阿娘的病,不給阿娘買藥也要買酒,把我賣到宮裏來也要買酒,而英明神武的皇上,竟然也爲了酒不顧太子殿下的生死。
我出了勤政殿,繼續去找師父。
師父也疼太子殿下,肯定不會見死不救。
不知道已經是幾更,應該是很晚很晚了,皇宮卻不像從前那樣甯靜,宮人們來來往往,甚至有大臣在宮外求見的消息。
所有人都在傳言,說太子殿下病薨了。
我才不信呢!
我又折回了鳳鸾宮,大部分聞訊而來的宮人都跪在了殿外,内殿的門還是我離開時的半開模樣,皇上沒有來,皇後也沒有命令,沒有人敢進去。
我向身邊的宮女打聽,卻沒有人見過師父。
那可怎麽辦?
不敢再去看殿下一眼,我拔腿跑向宮門。
殿下說他也要出宮去扯我家隔壁小妞子的辮子玩,我答應等他病好就帶他溜出去,爲此連路線都策劃好了,早早瞧好西北一處偏僻的小門。既然找不到師父,我便從那小門溜出去,去找禦醫來救殿下!
跑了整個晚上,我卻絲毫不覺得累,心中還在默默盤算着,今夜宮内守衛似乎也不太森嚴,不知是不是被殿下的病情分散了注意力,我若想溜出去,應該也不是難事。
遠遠瞧着那小門,似乎無人看守,我正偷偷高興,近了一看,門竟是開着的!
師父曾經教過我,身在宮中,必須懂得審時奪度,而身在太子,甚至皇上身邊,必須比宮内,甚至朝廷内任何一個人都懂得看人看勢,懂得識别什麽是該看的該聽的該說的,什麽是永遠都不知道的。
看着平日至少四名禁衛軍把手的宮門此刻虛掩着,盡管我隻有八歲,也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勁,還有宮門外……透出來的危險氣息。
但我顯然做不到像師父那樣,退而避之。
我貼近那扇門,從門縫裏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掃見師父那一刻,我幾乎脫口喊出,但我随即看到他跪下,對着宮門口那輛馬車。
“娘娘,奴才隻說三句,娘娘若還執意……”師父的聲音是我從未聽過的哽咽,“奴才再不相勸。”
不知道那馬車裏坐的什麽人,要知道皇宮裏敢受師父一跪的沒有幾個人了,車内厚重的帷幔将馬車遮蓋地嚴嚴實實,隻見到細碎的雪花柳絮似的落下。
車裏也沒人出聲,師父繼續說道:“當年,其實奴才自作主張騙了娘娘。皇上恨慕公子入骨,慕公子……當真已死。”
“奴才也是見娘娘一心求死,才出此下策,白夫人來信讓皇上好生照顧您,并非因爲慕公子未死,而是知道娘娘已有身孕……所以娘娘,您出宮之後,無所依靠,還不若……”
師父語速極快,提到了好幾個人,我都不曾聽過,但我從沒見過這麽急切的師父。他從來都是冷靜穩重,不出半點差錯的。
但馬車裏的人顯然并不太想聽他後面的話,我看不到他,卻聽到車輪移動的聲音。
“娘娘娘娘……”我聽到師父的聲音已然哽咽,瞥眼見到他仍舊跪在地上,雙手抱住了即将前行的馬車車輪,近乎哭着說道,“娘娘便是要走,奴才求您,您将殿下留下吧……皇上視您如命,視殿下如命根,就算從前的一切都是皇上的錯,這麽些年皇上苦心籌劃,都是爲了娘娘和殿下……即便您要走,您讓殿下留下吧!”
倘若我聽到師父喊那人“娘娘”還要思酌一下到底是誰,但聽到師父提到“殿下”,我的心馬上狂跳起來。
隻見那馬車内的人仍舊沒有絲毫反應,反倒是馬匹嘶鳴,師父被迫放開車輪,我心下一驚,連忙推開門,想跟上馬車,大喊:“殿下!”
我想喊,殿下,要走帶小球子一起走!但連個“殿”字都沒完全喊出來,就被師父捂住了嘴巴。
我不停地掙紮,踢打師父,咬師父的手,我想跟上去,想和殿下一起走,我不知道殿下走了我還能伺候誰,還有哪個主子會像殿下那樣待我好,我本來就應該像師父跟在皇上身邊那樣,一起長大,一起生,一起死,不是嗎?
但師父帶着我迅速地離開了那裏,重新回到皇宮,将我關在他的房間裏,我不停地責問他:“你爲什麽放走殿下?你爲什麽讓人帶走太子殿下?你不是說他是我們商洛國唯一的太子殿下?你不是說他将來會是我們商洛國最英明最厲害的皇帝?你不是說我生下來就是爲了服侍他?”
我又哭了起來。
雖然我隻是半個小小男子漢,但我也知道流血不流淚,除了阿娘死的時候,我還從來沒有像今天哭得這麽多。但我想到太子殿下走了,我還不知道他是不是活着,然後,師父也……
師父放走了皇後和太子,皇上知道了,他也沒得活了。
想到這裏,我就又停不住了,隻知道重複那句話:“你爲什麽放走他們?爲什麽放走他們?”
師父沒有再捂住我的嘴巴,任由我吵鬧,恢複到了從前那個冷靜沉着的他。
我看着他從容地換了身衣物,還換了頂新的帽子,洗淨雙手,給自己倒了杯茶。
他從容地看着我。
“是我無用。”他淡淡地說,“我總試圖緩解他們的矛盾,減少她對他的怨恨,十年了,原來什麽都沒有改變。我總是把事情弄得越來越糟,卻總還幻想着有一天一切變成我希望的那樣。原來破了的鏡子再也粘合不成原樣,原來潑出去的水再也不會回到原來的地方,原來哀莫大于……心死。”
我似懂非懂地聽着。
“我太了解皇上,太了解娘娘,我無法眼睜睜地看着殿下死,卻也無顔再見皇上。”師父摸了摸我的腦袋,“今後,你要替我好好照顧皇上。”
我不明白師父爲什麽要我照顧皇上,但我想,無論師父做了什麽,皇上都會原諒他的,所以我搖了搖頭,但又想到我也沒辦法看着殿下死,所以又點了點頭。
師父笑了笑,跟我初初進宮,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樣。
他仰面,将一整杯茶水喝下。
“師父休息休息,出去吧。”師父拍了拍我的腦袋。
天已近破曉,哭過一場,我心中反而沒有那樣難受了,我想師父也想睡覺了,便乖巧地點了點頭,轉身離去,帶上門之前我還是遲疑地問道:“師父,殿下……沒死對不對?”
師父肯定地點頭。
我便笑了,笑得極爲開心。
可能是看到我笑,師父也跟着我笑了,笑得釋懷。
我一直記得那笑,那是我見師父的最後一面。
想到殿下沒事了,我連走路都生風,一路哼着小曲兒,也不管他是不是離開皇宮了,反正他還活着就好了。
我本想回去大睡一覺,路上卻碰到皇上。
我不敢看他的臉,隻跪下行禮,看到他身後大批大臣和禁衛軍緊随其後,卻又不敢過分靠近。
我不由自主地跟上。
雖然不敢看他,我還是覺得他應該以爲太子殿下死了,應該也很傷心,我應該找個機會偷偷告訴他,殿下其實沒死,隻要沒死,總有一天還能見到的。
皇上去了摘星閣,那座被火燒得七零八落,早被封爲禁地的地方。
沒有人敢再跟上,我個子小,腳步又輕,心裏還有個巨大的秘密想要與人分享,便不管不顧跟着上去了。
但皇上停下來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我的那個秘密,他應該是知道的。
他站立在摘星閣的露台上,雙手一寸寸地撫摸過已被燒黑的橫欄,緩步而行,随即擡頭,看往的方向,正是那輛馬車離開的方向。
那是我第一次敢擡頭看皇上,朝陽正破雲而出,一夜大雪,整個世界一片晶瑩的雪白,此刻陽光照映,便煥發出耀眼的芒光,皇上穿着一襲黑衣,燙金的飛龍迎着朝陽和冰涼的晨風熠熠生輝,我見到他的臉就和那天上的雪一個顔色,墨黑的眼微微眯起,遠遠地望着看不見的天際。
“陵安,”他竟以爲我是師父,許是我剛剛從師父房裏出來,身上沾了他的味道,“衆叛親離,求而不得,得而不惜,永生孤苦。”
皇上竟然笑了笑,他問:“你可還記得這句話?”
我有些不知所措。
“如今朕身邊,終究隻剩你一個了。”
皇上滿身的酒氣不知何時消散,迎風飛舞的,隻有那一頭墨黑的長發,還有獵獵作響的長袍,漫天的冰雪中,如同遺世獨立般的孤寂。
許久,他一直站在那裏。
許久許久,他一直看着那個方向,仿佛整個靈魂都随之而去。
許久許久許久,我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該怎麽告訴他,我不是師父。
師父喝了茶,睡下了。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喘口氣,時隔這麽久,終于寫完了,實在是抱歉了,讓大家等了這麽久!
這篇文的構思是在我非常抑郁的一段時間,所以如果大家覺得太暗黑沉悶,也很抱歉了,我後來寫着自己也郁悶了……但是總不好寫歪,也導緻我現在才寫完。
大約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在寫文了,這樣v文老是不更也很抱歉。以後會寫一些歡快的東西,多攢點文再來,或者像《不負》那樣幹脆不v了
最後,感謝大家一路的包容,各位珍重,江湖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