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之前在孛羅城外的戰場會面很類似,但是又有很明顯的不同——那次是老羅與完全敵對的三部聯合首領,這次則是敵我難分強弱難明。
當然這也是老羅第二次經曆這樣的場面,卻已經沒什麽新鮮感。
因爲待在老羅對面的隻是百十個定難軍騎士,雖然也裝備齊整,卻稱不上什麽盔明甲亮,多數人身上的是皮甲或者紮甲,或許是爲了方便騎射,許多人穿着的是少了右肩部分的半身甲,這種裝備比之前在孛羅城外李德明的手下都有不如,更不用說和老羅身旁的親兵相提并論了。
唯一值得一看的是百多騎士的神态與氣勢還算旺盛,并沒有被老羅和他身後黑壓壓的士兵戰陣所吓倒。
其中氣勢最旺盛的卻是爲首留着花白胡須的老将,看着胡子很長,其實也不過四五十歲,衣着盔甲打扮與漢将沒什麽區别,正是李德明指認過的衛慕乙黑,以及與他錯了半個馬身的六個同樣全身挂甲的騎士。
兩方距離五十米左右在馬上對歭了至少半分鍾,沒人說話的前提下,自然是待在老羅身旁的李德明和衛慕乙黑兩個人最爲尴尬。按照這個時代的習慣,李德明本是衛慕乙黑效忠的少主,但是現在這位“少主”卻待在打敗了他的“敵人”陣營裏面,而這同時,最爲臣屬的衛慕乙黑同樣不知道該用什麽禮節來對待曾經的“少主”,下馬行禮不對,待在馬背上不動同樣不對。
愣神的背後隐藏的是兩方人不同的心态。
其中老将衛慕乙黑的感觸最複雜。對面這隻隊伍中令人難以看明白的東西太多了,小到士兵披挂的複合式铠甲,大到半空中漂浮的巨大皮囊,所有的一切都令衛慕乙黑瞠目結舌的難以名狀。
終究還是老羅先開口破解了這尴尬的場面,目光盯着花白胡子老将,雙手一抱拳,以揖禮相待直言說道:“可是衛慕乙黑将軍當面?西方歸來漢人後裔羅開先有禮了!”
畢竟雙方還沒有什麽仇怨,即使先前有李德明聯合突厥人和葛邏祿人的事情,他連李德明都收服了,到這種地步也沒必要冷面相對,何況這是他羅某人抵達這方土地之後首次正面接觸這時代的領軍者,表現和善一些并不是什麽問題。
衛慕乙黑楞了一下,把目光從李德明身上轉移到羅開先這裏,同樣雙手抱拳回應道:“老夫衛慕乙黑見過羅将軍!”
這個長胡子老将的漢話口音很有老羅那個時代西疆風格,字眼含混不清,有幾個字還帶着明顯的卷舌音。
好在老羅對這種口音已經聽習慣了,理解起來倒是不難,“想必衛慕将軍了解了很多我方的事情,恰好羅某也知曉一些衛慕将軍的往事,我們沒有成爲敵人的必要,何不下馬說話?”
老羅說的了解衛慕乙黑的往事純屬胡扯,但是衛慕乙黑了解羅開先這方的行止卻不是假的。作爲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将,同時也是一個部族分支的首領,四處撒網獲取周邊的信息已經是本能,雖然衛慕部本身人口并不多,但方圓幾百裏的事情想要瞞住他真的不容易,何況他擁護的“少主”在博州帶兵出了事,他怎麽可能會不知道?
事實上老羅帶着隊伍東進過輪台之後,還沒到肅州,他就從逃兵那裏了解了很多事情,兵敗的事情引起了各部的騷動,最近半月來什麽樣的流言都有,黨項各部的頭領卻始終未能統一意見。
無他,黨項諸部在東方宋遼牽制,之前又被李德明帶走了不少兵力,已經很難再抽兵救援自家的主帥,而且……一種不好的言論在私下裏蔓延,說李德明不是一個合格繼承人的有之,把李繼遷以旁支逆襲壓過李光睿直系的有之,勸說從東部邊境抽兵的有之,甚至背地裏野心勃勃想要自立的同樣也在不停的試探。
這種情況下,他衛慕乙黑能做什麽?漢話裏群龍無首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而與黨項人反應緩慢相對應的是,就在這種情況下,羅某人帶隊行進的速度實在太快了,有随身空間作弊,他甚至不需要沿途刻意的尋找水源地,同樣沒有食物補給的困難,這種避免了所有遠行軍弊端所産生的結果簡直稱得上輝煌——多數聽聞到一隻人馬西來的勢力都錯估了他們的行進速度,無論是混迹沙海的回鹘人還是盤踞沙州的歸義軍曹家人,都沒法做出正确的反應。
眼下要面對這隻人馬的是黨項人了,不知道這隻突如其來的強大人馬到底是什麽想法,衛慕乙黑的心底不由得有些叫苦,不過好在有一點,對面的頭人說話雖然難懂,态度卻還算和藹,或許還有的談,而不至于見面就開打,“羅将軍所言不錯,确曾有人向老夫提供消息,隻是你們來得……太快了,向老夫報信的信使估計還在路上。”
自稱其短或許會丢面子,但是硬充好漢得來的結果恐怕就不隻是丢面子了,衛慕乙黑想得比誰都清楚。
隻是他沒想到,他的話語換來的卻是老羅默不作聲的眼神。
再次尴尬了一下,衛慕乙黑開口說道:“好……不知羅将軍想要說甚麽?”
“你我兩方需要說的事情太多了,不需要士兵厮殺一番再說話,不知老将軍意下如何?”坐在高大的公爵背上,配合老羅同樣高大的身材和裝扮,語氣和藹的同時帶來的卻是巨大的壓力。
而直面這種壓力的衛慕乙黑顯然有些承受不住了,不說人數,單單戰馬的高度和裝備就沒什麽自信心。
衛慕乙黑左右旁顧的一下,發現身後的侍從都是一臉的膽戰心驚,完全不同于以往那種跋扈的樣子,心裏更是沒了底氣,稍有些頹然的說道:“也好,就依羅将軍所言!”
老将軍光棍得很,回複完羅開先,直接下令己方的騎士下馬,這幾乎是完全把自身命運交給了難分敵友的陌生人。
當然可以說衛慕乙黑是個懂得孤注一擲的賭徒,但同樣也可以看得出這個老家夥絕不缺乏決斷的能力——他這樣做甚至說不上冒險,李德明都在羅開先身邊好好的,他這沒什麽恩怨的人又會如何?更何況憑借會州城内的區區數千兵力,根本擋不住如狼似虎般兇悍的西來回歸漢人。
羅開先的動作指遲滞了兩三秒,也同樣下令所有人下馬。
雖然确定不會有什麽戰鬥的可能,兩邊跟随的親衛卻還是在四周全神貫注的彼此提防,隻不過因爲兩方人的裝備不同,又都在用眼神偷偷地互相打量。
幾分鍾後,有親衛搬來了幾個折疊馬紮和一張長案,甚至還有人取來了剛剛煮熱的馬奶酒和一些新鮮的時令瓜果。
這個位置是距離會州城四五裏外的路邊,兩邊都是開闊的低矮草場。雖然這個場景有些不合時宜,反客爲主的老羅卻根本不在乎那麽多,直接招呼衛慕乙黑安坐,另有李德明在場,同時老羅還把李軒叫來作陪,至于能靠近談話圈子的也寥寥無幾,奧爾基、榦木朵、加上衛慕乙黑年僅十七八歲的兒子衛慕山喜。
說起來這不是戰場談判,而更像是一次臨時的見面會。
羅開先根本沒想打,衛慕乙黑何嘗想過要打?連同被從城内召喚出來,還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所以彼此介紹了一下随從人員姓名,占據主導位置的羅開先首先開場了。
“我方本是流落西方的前唐後裔,東行不過回歸故土,不欲與故土百姓争鬥。此次面見衛慕将軍,一是爲送李将軍回歸本族,二是拜訪一下鄰居。”客氣話總是要有的,老羅雖不擅長,卻也隻能硬着頭皮說幾句,當然爲了日後着想,他是不會打着前唐皇族後裔李家的旗号的。
“李将軍?”衛慕乙黑有些困惑,羅開先的話語他隻聽明白了客氣話,後面的就有些搞不懂了。
“就是李德明李将軍了,羅某久在西域,不熟東方習俗,還請衛慕将軍見諒!”搞不清到底該怎麽稱呼,羅開先就直接說人的本名了,反正不知者不罪,他本就不是這時代的人,失禮什麽的也就不在意了。
“無妨,名字本就是讓人叫的,黨項人本就沒有漢人那麽多講究,”衛慕乙黑當然不會計較這些細節,說完之後就把目光對準了李德明,“隻是……阿移①這次的事情……族内有太多争議……”
“呵……”羅開先不屑地嗤笑一聲,也不再在意什麽用詞稱呼之類,直接說道:“不瞞衛慕将軍,德明兄弟帶兵攻我,确實是個錯誤,衛慕将軍所說争議無非德明兄弟損兵折将,按照草原上的說法,你黨項族内有人想做新的狼王了?”
羅開先的話可以說是直言不諱,衛慕乙黑頓時尴尬得說不出話來,悶了一會兒之後才說道:“羅将軍所說不錯,阿移損兵事敗消息傳來,族内诽議紛紛……”
“那麽,衛慕将軍支持誰?”羅開先才不管黨項内部如何,直接抓住最近的問題來問。
“阿移是我女兒的夫婿,羅将軍認爲老夫能支持誰?”老羅的話直爽幹脆,衛慕乙黑的眼睛也瞪了起來。
“好!”喝了一聲彩,老羅接着說道:“羅某也不希望河西一帶再起戰火,同樣支持德明兄弟繼續爲你黨項部的大頭領!”
“……!”自從知道李德明跟随在羅開先隊伍裏,衛慕乙黑想了太多的可能,卻從沒料到會是這樣的事情。
“瑣碎事情,稍後德明兄弟會和老将軍細說,必不令老将軍失望!羅某尚有一事通告……”稍微停頓了下,老羅看了看周圍衆人的神色,才繼續說道:“日後,羅某身後這隻人馬将駐紮在北部靈州,衛慕老将軍,要做鄰居了,還望今後你我兩家能夠和睦相處!”
“啊……”羅開先的聲音并不低,老羅一方的人沒什麽改變,甚至李德明都一樣,衛慕乙黑連同他的兒子和其他聆聽話語的人卻驚呼成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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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移,李德明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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