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明的手下除了幹木朵之外隻剩下了六個人,其中還有兩個受傷需要靜養的——餘下的都死在了之前那場所謂硬碰硬的比拼當中,所以除了每天固定有十個人輪番在他身邊守衛,他的活動範圍并沒有受到太多限制。
所以最近的幾天,隻要有可能,他都會四處走走看看。
然後,理所當然的,他看到了很多他難以想象的事情。比如井井有條的營地,沒有任何雜亂的或者污穢的東西,甚至每個人的衣着都很整潔,沒有人會醉醺醺的在營地裏亂走,所有人都在很自覺的忙碌,沒有皮鞭與喝罵,除了不時遊走在營地中手臂上纏着一塊白底紅字麻布的士兵……
李德明很是認真的審視過這些士兵,他們共有的那塊白布上的字是個漢字“憲”,這些士兵的戰袍盔甲同樣整潔,他們身上所有的金屬物包括盔甲上的每一塊甲片都擦拭的铮明瓦亮,即便是黑色的表面,在陽光下同樣閃爍着烏亮的反光,而不是像他自己的那些手下——身上的皮甲衣物平素都是臭烘烘髒兮兮的。
除此之外,這隻人馬中間,還有搞不清數量的女人,多數都是草原部族的面孔,但是衣着打扮和坐行舉止卻都是類似那些軍伍戰士一般,絕無嬌縱之态,更不想自家部落裏那些女人常常衣着不整放蕩不羁。
在李德明的眼中,所有這一切都不合理。
尤其令李德明疑惑的是,在他的認知裏,在這片土地上,宋軍的衣着算是最好的了,可也與定難軍沒有太多區别,更不用說東北的契丹人了。好像除了宋人的一些官僚們隻有那種大商賈才會這樣講究,即便宋國那邊号稱傳承千年的将門也沒有這樣的風儀。
莫非昔日的大唐就是如此?
李德明聽父親李繼遷講過一些往事,但從沒有關于這樣的軍中操典的事情。
羅開先向李德明簡單介紹過這隻隊伍的目的,但是李德明卻并不相信,一隻遷徙的隊伍能做到這種程度?
草原上遷徙的部落就像同樣在草原上遷徙的野馬、野驢、黃羊群落一樣多,也同遷徙的動物一樣,強大的活下來,老弱的死在路上……
但是眼前這隻人馬呢?
足有幾十萬匹牛馬羊駱駝之類的大型牲畜,吃喝不愁,行路更是用一隻從未見過的四輪大車,更有那種他一點也搞不明白的飄在半空的大球,偶爾看到有老人坐在大球下面的木鬥裏面悠然自得,李德明就被眼前的一切搞糊塗了。
所有呈現在他眼前的事物,都有些似是而非,一切都是活生生的,卻又與他所熟識的人間有所不同。
請原諒李德明,雖然他是黨項人的頭領,卻也沒能脫離時代的束縛。拓拔部落原本從屬于鮮卑,他是信奉薩滿教的,在他心中這一切仿若大薩滿講過的騰格裏的傳說,卻也很像那些光頭僧侶講述的天國。
很多東西他看得懂,卻不明白爲什麽,很多東西他覺得無所謂,心底卻有個聲音在告誡那隻是自己見識淺薄。
前些日自己沒奈何的答應與羅某人合作,李德明覺得不過是權宜之計,部族統領的自信和軍人的倔強都讓他很難徹底屈服與任何人。那時候的他認爲羅某人與宋人沒什麽區别,不過是想玩弄文人那種陰柔的詭計,信奉刀鋒力量的拓拔部從不對外人講什麽仁恕,卻能縱橫四野所向無敵。
但是随着時間的進展,李德明看到的東西正變得越多,心底積攢的疑問也就越多,原本的打算也就越來越沒有底氣。
這種萬事都看在眼裏,卻始終無法明白根由的感覺讓李德明徹夜難眠。
于是在隊伍拔營出發的這天清晨,李德明找到了羅某人頭上。
“羅将軍,李某有事不明,不知将軍可否解說一二?”走到忙碌的老羅身邊,李德明規規矩矩的雙手抱拳問道。
把臨時想到的事情交代完畢,老羅才有空閑回應李德明,“李将軍有甚不明?不妨說來聽聽,不過羅某沒甚空閑,李将軍最好長話短說。”
“爲甚閣下的人如此号令統一?連民夫都是如此悍勇?”老羅的話聽着客氣,然後透着一股不耐煩的味道,李德明就像沒聽到一樣,直截了當的開口發問。
面對這樣的問題,又如何是一兩句話能夠說得清的?這個時候,老羅可沒有那麽多時間去解說,于是他簡練的說道:“無他,志同道合,明規矩,令行止,強其身,壯其志,則可。”
老羅這段時間空餘的時候翻了很多李家和程家的藏書,受了點影響,說話一股子文言的簡約風格,确是最簡練和節省時間的,至于聽解說的李德明是否明白,老羅是不在意的。
“唔……”李德明确實有些摸不着頭腦,老羅的話他都明白,但卻沒有具體做法,隻能哼哼哈哈的記在心中,然後又問道:“某的将士被俘之後,緣何甘願從你?而且……脫胎換骨?”
老羅的嘴角露出一絲不置可否的表情,從容說道:“李将軍率兵逃離的那一刻,那些将士就知道你把他們抛棄了,某俘虜了他們,卻沒有苛待他們,反而收容了他們,給他們吃好穿好,隻是讓他們服從軍令,争取早日返鄉……脫胎換骨,有何不能?”
是哦,有何不能?
李德明木呆呆的離開,然後問自己。老羅說的很簡單,尤其是後一句直白的簡單明了,但是道理放在那裏,他卻知道在自己的治下根本行不通。
因爲他本身就是因了黨項貴族群力支持和推舉而繼承父親李繼遷的位置的,手中的定難軍高層也都是黨項貴族一系,所以軍中很明顯的分成了兩個部分,黨項人和其他部族,尤其是漢人之間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
他想要打破,那麽首先就要面對黨項貴族們的集體反對。屆時别說能否訂制新策改善局面,他自己的位置甚至性命都難以保證。
而且黨項人内部各部落之間同樣矛盾重重,協調統一這些人的意願就是一個費心費力的事情,需要用的時間更是難以把握,此外東方還有趙宋的漢人和北遼的契丹人虎視眈眈,面對這樣的局面,一旦内部稍有亂象,宋國那些虛僞的假道學僞君子真的能夠再繼續壓制将門?北遼的契丹人同樣是草原上的豺狼,聞到血腥味肯定也會蠢蠢欲動!
東方兩塊重石不停擠壓,西方歸義軍還有南方高原上的吐蕃人雖然同樣野心勃勃,卻不過是疥癬之憂,身處這隻人馬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頭大如鬥的李德明聽任手下在那些“套袖黨”的敦促下忙碌,給馬匹配置鞍子,卷起睡覺的軟塌毛皮,拔起軍帳的蹶子,把一切打包歸攏……
他本人則是盯着黑壓壓的一個個熱氣球騰空而起,那上面的黑漆表層分明閃耀着朝陽的光輝,前後左右的金屬号角清脆嘹亮,四輪大車和偏廂車的車輪已經逐次開始滾動,隆隆地聲音甚至使得腳下的地面在顫抖着呼應,數以十萬計的大型牲畜和坐騎跑動的聲音能夠傳遞多遠?
依照草原騎兵的經驗,李德明估計至少三十裏,但是眼下這隻隊伍有多長?
最遠的碩大的熱氣球已經在視野之外,在他和幾個親信的位置之後,卻還有無法分清的大車和人馬。
大車隆隆,馬蹄踏踏,卷起的沙塵和草屑在微風的吹拂下甚至飄揚天際。
這樣的氣勢令李德明感歎不已,比他當初和突厥人還有葛邏祿人合兵一處的氣勢還要強盛與浩大。
倏爾貪念一起——這隻隊伍若是由我來掌控必定可以橫霸一方,李德明馬上掐斷了這樣的念頭,他是領兵統将的軍将,不是白日做夢的小兒。
隻是,面對這樣的對手,自己真的能夠翻盤嗎?
對方的工匠與平民都能和自己手下的兵士相比拼,拿什麽翻盤?李德明心底那絲猶疑再一次泛上心頭。
或許羅某人心胸寬廣,能夠像他說的那樣公平對待?
李德明第一次産生了臣服的念頭。
……
東行營隊的“東帰”和“羅”兩面大旗無處不在的迎着微風招展,所有的戰士騎在馬匹或者駱駝背上身姿挺拔,盔明甲亮,浮空車頂部熱氣球上的白漆和紅漆鬼臉鳥瞰着整片大地……很快就要面對數千裏外的家鄉,還有那方水土那方人能夠接納他們嗎?他們的命運又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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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本章節告總算一段落,這段文字真的碼得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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