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也就是上午八點,布哈拉靠近主商路的出入口百步之外,近百輛偏廂車頭尾相連,變成了一道新的城牆,車廂側闆的孔洞裏,一隻隻長矛如同毒蛇的刺牙般鋒利。
程守如和闵文侯站在一起,面色輕松的閑聊着。
“猴子,昨晚的收獲不錯吧?”一個晚上過去,布哈拉城内的軍隊沒敢有任何動靜,到早上守備營的戰士把車陣布置完成,程守如也松了一口氣,難得的有心情談論闵猴子的收獲。
“還不錯,總算把我之前見過的兩個小家夥還有他們的家人救出來了,順便還解救了十幾個漢人……”闵文候并沒有親自出動,布哈拉的城牆根本擋不住斥候營的戰士,對付他們根本沒花什麽力氣,所以說起這事,他免不得有些自得。
“将主這次不出面,應該是想要培養你我,你個猴崽子可别翹尾巴,大意惹出麻煩的話,将主的眼睛可是盯着呢。”到底是做過多年守城将的,論及心境的穩定,程守如可比闵文侯強太多了。
“哪能呢?”讪笑了兩下,闵文侯收斂了表情,後背上出了一陣冷汗,暗歎自己真的沒見識,在這個隊伍裏,剛剛開始露點頭角,一旦大意出錯,不知道有多少混蛋在身後盯着呢,倒是不至于丢命,但是想像現在一樣獨擋一面那就需要繼續從小兵做起了。
想到這裏,闵文侯也不由的看向身邊的程守如,“老程,多謝提醒了,小弟最近确實有些大意了!”
“哈哈,你這傻猴子,說的什麽話?我們是一起光屁股長大的兄弟,用得上說謝謝嗎?”對自家兄弟,程守如确實豪氣幹雲。說完攬着闵文侯消瘦的肩膀,問道,“不過,兄弟你可曾發現有什麽好手?給兄長我分享一下?”
東行營隊雖然看着人員不少,但是各方面還是缺人缺的厲害,尤其是對外主戰的人,在赫拉特救出來的人能夠被選拔做戰士的也不過六百多人,還多被老羅劃拉進了騎兵校,剩餘的不是被斥候營招攬就是被李軒選作了民事方面。程守如手下人數雖然衆多,但是能夠獨擋一面的卻沒有幾個,他自然要想方設法拉人,當然,這也是老羅默許的。
“哥哥哎……”闵文侯苦着臉告饒,“小弟我現在也缺人,沒見連牧羊娃都要了?”
“娘的,死猴子!問你一點事就叫苦,我又不是要你的牧羊娃,隻是幫我留意有适合做守将的人才!”程守如笑着罵道。
“嘿,老程,尋人沒問題,告訴你也沒問題,不過到時候能不能留住人就是你的事了。”闵文侯依舊是一副嬉皮笑臉的表情。
“……”程守如頓時無語。
……
布哈拉城内,納斯爾丁的主宅門口,數千個衣衫褴褛的黃皮膚奴隸,旁邊的地面上堆放着大堆的糧食布袋,穿着劣質皮甲纏着頭巾的士兵持着彎刀守衛着,一群衣着華貴的家夥聚集在另一邊,面紅耳赤的争吵着。
“納斯爾丁,我是不會交人的,願意投降你盡管自己去!向漢人投降?我謀刺部的人不能沒了臉面,大不了漢人把我殺了,将來卡迪爾汗肯定會給我報仇!”一個滿臉卷曲胡須的男人站在納斯爾丁跟前喝斥道。
“提爾塔姆,你這白癡!沖我叫嚷什麽?有膽子怎麽不跟着去打于阗人?卡迪爾汗也許會給你報仇,但那是在你和你的女人兒子還有家裏百多口人死了之後,你想牽着他們和你一起死嗎?眼下漢人勢大,布哈拉城内隻有老人女人和孩子,沒人給你這白癡陪葬!”從接到箭杆傳信之後,納斯爾丁焦慮了半個晚上,後半夜就把所有蓄奴的家夥拉了來,整晚沒有休息的他眼睛通紅,又有幾個自負的賤骨頭看不清事理,自然滿是火氣。
“我不管那麽多,要我低頭,踩着我的屍體過去!”提爾塔姆是葛邏祿人謀刺部的,借着卡迪爾汗的權威,自然是誰都不服。
“來人,綁了他!”納斯爾丁沖着自己身邊的侍衛使了個眼色,侍衛把提爾塔姆一腳踹倒的同時,納斯爾丁才叫喊出聲,“我不能讓哈薩克部三萬老幼給你這個白癡陪葬,對不住了。”
“誰敢……哎喲,放開我!納斯爾丁,你這個黑心狼,卡迪爾汗不曾虧待你,你居然敢……”提爾塔姆拼命掙紮,可是被偷襲之後又被五六個壯漢壓住,他再強壯再有背景又能如何?隻是無謂的掙紮罷了。
“封嘴!白癡,卡迪爾汗不曾虧待我,但是他也不能讓我帶着三萬女人和孩子給你陪葬!”忠誠總是有限度的,納斯爾丁作爲族老的兒子,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何況草原的公理,屈服強大的力量并不是罪過。
“嗚……”提爾塔姆手腳被捆住,嘴巴被破布塞住,隻能無謂的躺在地上扭動。
“你們幾位,還有誰有異議?”納斯爾丁橫下心來,命人制服了提爾塔姆,擡頭看着他對面幾個還沒有把奴隸送過來的人。
這些人都是和提爾塔姆走得很近的,因爲轉信了綠教,和提爾塔姆同進退,手裏抓着财富當然不願意松手,可是眼下城主納斯爾丁扣下了他們的帶頭人,頓時讓他們陷入兩難境地。
“我願把奴隸叫出來,納斯爾丁城主。”一個承受不了壓力的富戶屈服了。
“我也願意……”有一個做出了同樣的舉動。
“……”第三個人沒有言語,隻是彎腰行了個禮。
“你們這些軟骨頭,胡大不會饒恕你們的!背叛自己的兄弟,你們是罪人!”一個鷹鈎鼻子的瘦長臉喝斥道。
“胡大沒叫我們放棄自己的家人,隻是爲了一些奴隸和财物!”又一個人服軟了,順便還駁斥了瘦長臉。
“沒錯,隻是放棄财物和奴隸,吝啬和貪婪才是罪過!”不是每個人都是一根筋,即使是綠教徒,面對壓力給自己找好退路再正常不過。
提爾塔姆的追随者很快分成了兩派,面對納斯爾丁的威勢,又沒有帶頭人,他們根本沒法抗衡,空泛的口号保護不了家人和财富,沒有力量選擇屈服才是正理。當然硬骨頭總是有的,綠教裏面叫兄弟守望相助也是很能迷惑人的,即使他們隻是爲了維護自己掠奪來的财物。
納斯爾丁沒有再說話,事實上他的嗓子已經啞了,隻是命人把“硬骨頭”們押起來,然後叫另外的人把自家裏面的漢人奴隸還有三倍體重的糧食送過來。既然選擇了屈服,他就沒法出爾反爾,兩頭蛇是最招人厭惡的,何況不單是爲了自己的小命,更是爲了整個布哈拉五萬多人的命運。
……
初升的太陽總是爬升的很快,辰時一到,布哈拉的主城門吱呀呀打開,兩隊二百人穿着皮甲的士兵從城門緩慢走出,盡管他們努力保持着鎮靜的腳步,但是倉惶的臉色和來回轉動的眼珠還是暴露了他們的忐忑與畏懼。
這沒什麽奇怪的,無論哪個時代都一樣,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東行隊伍在馬什哈德以南的戰事瞞不了人,強盛的突厥人都被打的暈頭漲腦,北方一個小城的兵力根本不在話下。何況守備營的偏廂車首尾相連如同城牆一般,外圍還有數量衆多的騎兵環繞警戒,頭頂上方還有莫名的浮空氣囊漂浮着,那上面繪制的圖案如同一隻天眼在注視着下方。
沒有人敢小看未知的事物,狂妄自大的人遲早是冢中枯骨。
一大群衣衫褴褛的漢人奴隸被驅趕了出來,這些人有的神色木然,有的眼光四盼,還有的第一眼就發現了世事變化卻馬上低頭垂目。
納斯爾丁帶着一衆布哈拉有些名望的人走在最後,決斷已經下了,他沒什麽能再猶豫的,雖然有些意興索然,也有些擔心城外的漢人不守信,但命運的刀柄握在人手,一切都由不得他。
見到布哈拉的一衆人出來,程守如和闵文侯帶着一衆親兵打馬上前。
兩方人數都不多,布哈拉方面連同商戶加上護衛也就一百多人,程守如和闵文侯這邊也同樣如此,隻不過一方是精緻的盔甲武器弓弩,另一方則多是粗陋的皮甲劣質的刀槍。
“納斯爾丁城主?”跳下馬背,首先開腔的是程守如。
“我是,漢人東行營隊的程将軍?”面對純粹軍人帶來的血腥煞氣,納斯爾丁這個遊牧部族的子弟隻能竭力保持鎮定,他身後的人好多已經雙腿打顫。
這個時期中亞的貴族多數都會漢話,所以兩方的交流并不需要通譯,完全不像後世彼此之間還要第三方語言來交流。
“我看到我們的漢人同胞了,看來納斯爾丁城主是一位識時務的俊傑。”程守如雙眼盯着眼前這個比他稍矮的大胡子,雖然是第一次見到,不過感覺還真的不算庸碌,也就不吝啬言語誇獎一句。
“謝謝程将軍誇獎,納斯爾丁沒什麽勇氣戰鬥,卻也不敢拿五萬人的性命阻擋精銳的軍隊。”納斯爾丁心底松了一口氣,隻要能交流,他就不擔心自己還有整個布哈拉城内所有人的安危了,不論如何,隻要保住了布哈拉城,即使卡迪爾汗也不能找他的麻煩。
隻是他到底還是掌控一城的城主,免不了因爲程守如的箭書有些怨氣,話語中自然有些火氣。
“哈,納斯爾丁城主既然明白事理,程某自然也不會平白欺負人,東行營隊的目的不過是收攏族人,一起回故土的可憐人罷了。”場面話誰都會說,程守如當然也不是真的粗莽漢子,對方些許帶火氣的話還是能容的下的。
“可憐人……呵呵,”納斯爾丁苦笑了兩聲,可憐人都這樣骁勇,讓他們這些草原部族怎麽活?他沖着身後擺擺手,命人把一衆漢人奴隸都帶上來,“程将軍,按你的要求,能夠收攏的漢人奴隸都在這裏了,每人補償三倍體重的糧食也在這裏,隻是……”
“隻是怎麽?”程守如掃了一眼被帶上前的漢人,給闵文侯使了個眼色。
負責核對人數的事情自然是了解情況的闵文侯負責清點,接手的人則是李軒領人接納,一切都用不着老羅出面。
“隻是城内有人并不服從我這個城主的号令,所以……”納斯爾丁的目的很明顯,反正提爾塔姆這類人自己抓得,卻不敢把他們怎麽樣,如果漢人接手,就沒有自己的責任了。
“哈,是嘛,也好,赫拉特的戰鬥我沒參與,馬什哈德那邊殺了幾個人也不過瘾,多謝納斯爾丁城主成全!”換了幾個感歎詞,程守如心如電轉,對方不過是想借刀殺人,自己這方何嘗不是想殺雞儆猴呢?
複雜的事情簡單做,快刀斬亂麻再合适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