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讷很震驚,如果他面前的這個羅家三郎不是一個戰力彪悍的軍人,他恐怕就要大聲斥責了。兩百年了,沒人願意滞留在這片土地上,工匠營唐人七八代人都曾經用不同的方法試想過回歸故土,卻都沒能成功。現在一個外來的年輕人居然大放厥詞說自己有辦法,他杜讷雖然不怎麽通曉軍事,但是作爲長老他怎麽能不知道橫亘在歸鄉途中的突厥人的野蠻?憑借他手下百多人的異族戰士?
“杜老,請看……”老羅沒理會他的惱火,而是順手把他繪制的一份偏廂車圖紙拿了出來,這東西他畫了一份,其餘的都是李姌拷貝的副本,同樣這類的圖紙并不是完整的,關鍵的車廂連接挂鈎還有底盤減震技術都沒有體現。
“這是什麽?”杜讷的火氣沒能發出來,就被老羅手中的圖紙吸引了,很顯然這是解決東歸路途難題的一個因素,他在老羅的配合下拉開圖紙查看。
“這是偏廂車的圖紙,”老羅一邊拉開卷軸,一邊給杜讷指點,他用鵝毛筆畫的圖盡量尊崇了後世所學的工業制圖,除了效果,還有三視圖,零件解析圖,材質标注圖,甚至很多空白的地方,他還畫了一些拆裝組合圖,“這東西是用來防禦突厥人的騎兵突擊的,隻要在偏廂闆後面部署定量的弓弩手,完全可以抵禦騎兵隊伍。”
“偏廂車,這個詞好像在哪裏聽過,”杜讷揉了揉太陽穴,仔細的查看圖紙上所标明的工藝,他是個金工和木工的行家,盡管這幅圖紙和他以往看到的不一樣,也不知道對方是怎麽畫出來的,但是落在直面上的東西應該是可行的,他邊看嘴裏邊嘟囔着,“四個輪子,把兩輪戰車拼一起了?轉向怎麽解決?外廂闆怎麽固定……轅頭和車尾連接?遇到箭支抛射怎麽辦?”
老羅沒有再說話,他隻是看着這個老工匠,沒錯,看圖紙的杜讷一點沒有長老的樣子,反而很像後世的老工程師,專業、執拗而又嚴謹。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因爲事先交代過,沒人來打擾老羅和杜讷的溝通,至于杜讷帶來的幾個工匠早就被營地的布置吸引了。
“不對,這東西不全,”看了半天的老杜終于發覺有什麽地方不對頭了,“射孔的尺寸都有标注,輪輻的間距都有規定,卻沒有車軸的制作細節,轉向的關鍵位置也沒有,前後車的挂鈎都沒有……三郎,這東西哪裏來的?”
“我畫的……”老羅說的很輕松,臉上也是那種完全放松的表情。
“唔……”杜讷沉寂了下來,臉上焦慮、憤怒、興奮、悲傷的表情交錯閃過,過了好一會兒,才緩和下來,“羅将軍,說吧,你要什麽?”
老羅看到對方的神色平靜下來就清楚了對方看出了自己的意圖,對方的問話也證明了這一點,從對方的稱呼中也許已經認爲自己是想敲詐什麽的了,他在心底感歎了一句,到底是從最底層選拔出來的長老人物,足夠冷靜和敏銳。老羅和顔悅色的說道:“杜老,我不需要任何金錢或者物品的酬謝,我隻要信任。”
“我不信,不勞而獲是不可能的,想得到什麽,就一定要付出什麽。”這會兒的杜讷冷靜得讓人欽佩。
“好吧,”老羅攤開了雙手,“杜老,您看,我也是漢人,祖上也是曾經是大唐的庶民,我們同根同源,這并不是一個交易。您知道的,李家四娘和我的關系很好,我也想娶她做妻子,但是我并不想停留在這片土地上。所以……”
“嗯,我相信這是你拿出這份東西的一部分原因,但不是全部,對嗎?羅家三郎?”杜讷今年六十二歲,祖輩的血脈并沒有給予他什麽優勢,從平民到長老他經曆了太多的事情,他這個年紀并不擔心自己的安危,也不在乎什麽财富,隻有後人還有周圍人的信任才是他最在乎的,所謂無欲而剛正是這個道理。
“呵呵,”面前這個頭發已經花白的老人頑固得讓人尊敬,老羅坦然的訴說,“好吧,我說些具體的事情吧,我對本地的唐人現狀感到擔憂,四個大家族的意見不一緻,很可能導緻本地的族人成爲一團散沙。而且,如果想要很多人一起向東遷徙,不論是隻有幾千人還是全部人,都需要一個統一的規劃部署,我不相信本地的族人有這樣的能力。”
老羅的話說的很慢,因爲他不知道怎麽用這個時候的詞彙來表述,即使這樣杜讷也思考了好一會兒才體會清楚老羅的意思,“唉,你說的沒錯,李張裴衛四家的矛盾不小,現在更是鬧得很僵,據我所知,裴衛兩家就在勾結突厥人。不過,現任的守城講程守如将軍也是不錯的将領,三郎你有整合三四萬人的能力嗎?”
“哈哈,杜老,武将的事情就用武力來說話,大不了比試一番好了,那就您看外面我的手下如何?”老羅爽朗一笑,順手指了指帳篷外的方向。
“都是很骁勇的戰士,但是依靠這些異族人?”杜讷當然有理由懷疑,因爲當初工匠營被迫留在這片土地上就是吃了異族人(葛邏祿人)的虧。
“他們的衣食住行都是我提供的,甚至他們揮舞的刀子也是我的,他們還在學習我們的語言和文字,他們按照我的指令奮勇作戰,将來到了東方或許還會起一個東方的名字?你說他們還是異族嗎?”老羅說了一大串的話,因爲他不能容忍現在身邊就出現這種盲目排外的想法,那必将是不符合現實的。
“好吧好吧,是我擔心的有點多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老杜捋了捋下颌的胡子,有些感歎的說道,實在是這麽多年吃夠了異族的苦處。
“杜老,是我有些偏執了,我隻是不希望被捆住手腳。我要說明的是他們是我從希臘人的城市雅典收攏的戰士,從雅典到這裏,除了個别受傷,沒有一個人損失,他們是專業的戰士,服從命令一絲不苟。”老羅的态度依舊很坦然,沒有一點炫耀的表情,這是他的自信,對他這個從後世的高烈度戰争中走出來的軍人來說,從地中海到黑海沿岸這千裏路途上的瑣事真的也就隻能算瑣事。
老杜也有些驚訝,雖說聽到了這個年輕人的手下以少勝多全滅的格魯吉亞人的小隊伍,但是實在沒想到,這個年輕人居然可以帶着一大隊人沒有損傷的輾轉千裏,“嗯,我相信三郎你沒必要說謊,也應該有這樣的能力整合所有人。但是我很奇怪,你這樣的付出,期望的回報又是什麽?别遮掩,别讓我這樣的老朽瞧不起你。”
“我想的是在東方故鄉取得一塊領地,而幫助這裏的族人,主要是我希望跟着一起回去的族人能夠留下做我的領民。”老羅覺得這個沒什麽好隐瞞的,很多事情提前說明白了,反而不是什麽事情,遮遮掩掩的試圖隐藏什麽,則更容易令人産生疑問和不信任。
“啊啊,原來你這小子是想要這個啊?!”老杜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覺,這個年輕人的野心還真是不小,“爲什麽?回到故鄉,老實的找一個地方娶妻生子,或者當一個将軍征戰沙場封侯也不錯啊?”
老羅雙手攤開,做了一副無辜的樣子,“您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是很難屈服于一個什麽皇帝的,我做不來什麽忠臣,也不想讨好誰做什麽佞臣,求什麽榮華富貴。所以我決定自己開辟一塊家園,誰也阻止不了我,我有能力保證自己土地的安全。順便說一句,我說的是希望能有人做我的領民,而不是強迫,到了東方,願意離開的盡可随意。”
“嗯,三郎你是想建立一個類似希爾凡那樣的公國嗎?”老杜有些好奇,對方話語簡直有些狂妄,但是他偏偏有些相信或許真的可以做到。要知道即使是熱情奔放的唐人也是喜歡含蓄一些的,從沒人一開始就說我要征服一塊領地什麽的。
“也許,誰知道呢,這是未來二十年我的目标吧。”老羅的話很随意,仿佛征服一塊領地是一個很輕松的事情。
“好吧,如果我能活着到了東方,也許會留在你的領地裏。”老杜也不想深究這個了,什麽領地或者說封國,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何況那還是将來的事情,眼前的歸路還有問題沒解決呢,“三郎,回去的路很漫長,戰鬥或許可以通過這個偏廂車來解決,很多體弱的老人、孩子還有婦人怎麽辦?他們可承受不起長時間的颠簸,那會死人的。”
“杜老,請看看這個……”老羅從身後的囊袋裏面翻了翻,又抽出一套卷軸圖紙來。
杜讷接過卷軸,緩慢的打開,依舊是精緻的羊皮紙,上面用黑色的墨水勾畫這一些奇怪的紋樣,直到全部展開,他才發現上面畫的是一個沒有輪子的車一樣的東西,平闆帶圍欄的木頭做的一個筐一樣的結構,頂部還有一個碩大的球一樣的東西飄浮着,那個球拴在“車身”上,前面是馬匹的拉乘位,他有些目瞪口呆,“這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