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那天并不是什麽黃道吉日,一來死主家裏沒有出頭人,二來六口黑漆漆的棺材老在村裏擱着也不是那麽回事,村長和村裏的幾位老人一合計,早葬早安心。說來也怪,那天的天就沒有亮過,陰測測,幾個身狀如牛的年輕人擡着六口棺材,沿着上山的小路一直走到後山裏面。一路上,腳下踩着的不是亂石就是圪疹草,就是空搭着手爬山的村長也颠得厲害,可那幾個擡棺材的年輕人卻連大氣都不喘一個,好像他們天生就是幹這一行的。
葬坑很快就挖好了,按照當時村裏的規矩,得在坑頂頭的封磚上挂一塊鏡子,一來爲了護陰驅陽,二來跟過路小鬼打聲招呼,這宅子已經有主了,你們就甭惦記了。
六口人按着長幼順序依次下葬,幹活的都是外面雇的這幫人,村長和兩個老頭在後面看着,抽抽老煙槍。就在這時,坑頂頭的鏡子裏慢慢出現了一個人影。那是一個裹腳小老太太,揣着手,穿着深藍色的碎花小棉襖,佝偻着腰,一宣兒一宣兒從鏡子裏走過去。
當時村長吓得臉都白了,一口濃煙憋在嘴裏燙的老疼也沒吐出去,兩隻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面鏡子,這小老太不正是這家的死主嗎?這死主明明還在棺材裏,連頭七都沒過,怎麽可能打這兒路過呢?
另外兩個老頭也看見了這一幕,都吓得愣住了,半天說不出話,眼見着就要封土了,一個秃頭老頭突然狠狠地抽了口煙,把煙杆子往咯吱窩下面一夾,搓搓手,道:“我說老李頭……咋整?”
這大夥你一鍁頭我一鏟子,正幹得起勁,突然背後冒出這麽一聲,在這荒山墳頭也怪瘆人的,都吓了一跳,手上的動作一滞,齊齊看向那秃頭老頭,又順着他的目光看向了村長,這老李頭就是村長。
這時的村長終于想起來吐了口煙圈,也把煙杆子往咯吱窩下一夾,眼睛發狠地盯着葬坑,吐了口沫子:“他娘的,邪了!我老李頭活這麽大歲數還沒見過小鬼子哩,今個兒就給大家夥兒開開眼!是人是鬼,咱挖出來看看!”
衆人一聽皆是一愣,這是要起墳呐!另一個瘦老頭晃了晃兩條竹竿瘦的腿,猛地打了個寒顫,差點沒栽到地上,那秃頭老頭瞪了他一眼,也用力吐了口沫子,就道:“老李頭說的對哩,咱們這麽多人,你還怕啥子?”又對那幾個年輕人道:“你們幾個可聽清了,甭管他娘的是人是鬼,趕緊挖!”
那送葬人的頭頭抹了把汗就道:“要挖也行,不過你得加錢!”
這确實有點坐地起價的嫌疑,那秃頭老頭的眉毛音兒一落,就擰到了一塊,剛想敲着煙杆子罵人,村長就朝他擺了擺手,對那個頭頭道:“我們加錢,挖吧。”
說來也怪,一般人遇到這種事,肯定是要吓軟的,可那幾個年輕人好像一點也不害怕的樣子,挖起墳來就跟種地一樣,很快就挖到了老太的棺材,擡了出來。
那瘦老頭已經吓癱到了地上,村長和秃頭老頭握着煙槍走了上去。這副棺材還是幾天前村長親自釘的,連長釘帽都是新得晃眼,絕對沒人打開過。村長朝那幾個年輕人點點頭,幾個人就壓着砍刀、鋤頭,撬着棺材蓋的四個角,隻聽嘎嘣一聲,長釘就被撬開了。衆人再搭把手,合力一推,黑漆漆的棺材蓋就往後滑過去。
就在這時,山窩子裏突然刮起一陣怪風,吹得人睜不開眼,隻聽得四周一陣兒陣兒“唦——唦——唦……”的聲響,好像是人的腳步聲,衆人心裏無不咯噔得厲害,這他娘的要真是人還好了,就怕是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突然,咣地一聲巨響,衆人跟着猛打了個哆嗦,冷汗啪嗒啪嗒直往下掉,索性還沒有人吓暈過去,倒是有幾個膽兒大的,偷偷眯縫開眼睛,一看,他娘的,原來是棺材闆刮掉了,頓時松了口大氣。
那瘦老頭在後面看不見,隻聽這聲響就吓得嗷嗷撲騰開了,一邊叫,一邊連滾帶爬地往山下跑,村長喊了幾聲,根本喊不住,那老頭蹿得比兔子還快,一溜兒滾得黃土四起,很快,他的背影就淹沒在塵土裏不見了。
村長罵了一句,這才扭過頭繼續看這口棺材,這時那風也停了,腳步聲也沒了,一瞬間四周變得靜悄悄的,隻剩下這幾個人撲通撲通的心跳聲。衆人互相壯着膽子,上前一看,隻覺脊背一陣兒發涼,這裏頭哪裏還有什麽老太,竟躺着一具白森森的骨頭,衣服已經全爛光了,牙齒也掉的不剩幾顆,頭發長得不像話,白中泛着點灰,亂七八糟地蓋在臉上,一看就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可身形卻隻有六七歲孩子那麽大。
衆人當即吓得連大氣都不敢喘,屍體腐爛成這個樣子,少說死了也得有好幾十年了,根本不可能是前天剛入葬的,可這棺材也确實沒人打開過……在場的這些人,誰都沒有碰到過這種事,送葬的隊伍中還有一個吹喇叭的小孩,吓得聲音都吹變了還在那一直吹,停都停不住。
這村長畢竟是經過事的,大半輩子風風雨雨了,知道這個時候越急,就越是慌不得,所以最先鎮定了下來,把煙槍往褲腰帶上一别,就叫衆人别慌,先把供香在棺材跟前擺上,又燒了不少元寶紙錢,嘴裏咕咕哝哝地念了一陣,最後說道:“都說這清官難斷家務事兒,李老太,你們家的事兒,我們外人也不好插手,你們就在下面自己解決吧。”說完,便領着衆人手抖得跟篩糠似的又趕緊把棺材送了回去,填了土,慌慌張張地下了山,以後村子裏再沒有人提起過這件事。
這個故事是我小的時候師父講給我的,我師父就是當年送葬隊伍裏吹喇叭的那個小孩。自打聽過這個故事,我就隔三差五的老是做一個奇怪的夢,夢裏有一面鏡子和一個浴缸,從鏡子裏可以看到浴缸中坐着一個佝偻的老太,背對着我,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就那樣背對着我。
我自然是不信什麽鬼神之說,膽小是做不了我們這一行的。不知你們聽沒聽過,在這世界上有一種人,他們身手敏捷,身懷絕技,專門替别人辦一些不容易辦到的事,事後隻要付給他們相當的報酬即可。
這種人被業内稱之爲——職業跑腿人。
跑腿人這種活計在中國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到了宋元漸漸發展壯大,分成了舊派與新派。舊派以跑腿爲生,門下弟子不得兼顧别的職業,專心跑腿,他們往往偏居一隅,廣收門徒,體制森嚴;而新派喜歡改革,鼓勵門下弟子多多融入社會,與時俱進,所以新派往往較分散,也沒有森嚴的等級制度。
我師父這一派就是新派。大學畢業後,我跟師弟兩個人回了洛陽老家,在老城開了家小古玩店,就開在麗景門後面的老街上,洛陽是九朝古都,古玩店在這裏多多少少還是有點業績的,再加上這裏又是個小景區,每天來來往往的遊客,沒有三五萬也有七八千了。當然,我們并不指着這個掙錢,否則早餓死了。
最近店裏正在上新貨,暑假到了,學生客人漸漸多了起來。洛陽的夏天尤其的熱,灼熱灼熱的,你要是光着膀子出去跑一圈,回來都能聞到蛋白質的味道。曾經我就慫恿師弟這麽出去幹過。
正想着,門口的八角風鈴一響,我就知道店裏來客人了,可又不是客人。
“師父,您怎麽來了?”師弟眼尖,放下手中的高腳夜光杯,狗腿地倒茶去了。
我斜了他一眼,也忙從太師椅上起來,一邊騰出椅子讓師父先坐,一邊好生送走店裏的兩位客人,又挂上暫停營業的牌子,關了門,才在師父跟前坐下來。
倒不是我過于謹慎,隻是我師父這個人生性不羁,喜歡雲遊四海,我們做徒弟的一年來也見不了他老人家幾次面,在我的印象中,我們每一次的見面,必定是師父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交待,而這多半是與我們的活計有關。
師父接過師弟奉的碧螺春,隻掀開蓋子聞了聞,就放到一邊的矮桌上:“有活兒。”
我心中一緊,果然我猜的不錯。按照我們平時的規矩,接活兒都有我們專門的聯絡渠道,一般不驚動師父,更犯不着師父親自來知會,可見這次的活兒可能有些不一般。師弟也看出了端倪,瞄了我一眼,挨着我的手邊坐下來。
師父從背包裏拿出一張地圖,還有一張銀行卡:“按圖索骥,找一本古書。”
我知道卡上的肯定是定金,便接過地圖,發現這是一張用一種不褪色的筆手繪在一張皮革卷上的,像是原圖。很少有雇主會直接把原樣給我們,要麽是他腦子缺根筋,要麽就是時間太緊,他還來不及複制。
我看了看,很快發現這是一張洛陽地圖,而我們此次行動的主要方位就在洛陽的東北側。熟悉一點曆史的人都知道,那裏是邙山陵墓群。會有什麽人,需要跑到陵墓群裏去取東西?又會有誰,會把東西放在陵墓群?但願是我想多了。
師弟接過地圖大眼一掃,嘿了一聲,就貧道:“邙山?又是古書?師父,難不成咱們這次,是去倒鬥的?”
“别胡說!”我瞪了師弟一眼,雖然我的心中也有此一惑,可跑腿跟倒鬥畢竟是兩個性質,況且,師父也不可能如此輕率。我接着問道:“師父,是一本什麽樣的書?”
師父卻輕輕搖了搖頭:“具體的,到了你們就知道了。十天時間,裝備已經準備好了,你們即刻出發。”
我一愣,雖說這麽急的活兒我們也不是第一次接,而且一般這種情況下,酬金都會比平時的豐厚許多,再加上最近店裏的生意也不景氣,多是師弟在費心打理,也是時候接上這麽一單了。可是這次,我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反倒隐隐覺得有些不安,接活兒最重要的除了中間人之外,就是活兒的目标,一定要明确,就像開車一定要有方向盤,練膽兒一定要看咒怨2。
我看了師弟一眼,見他也正眯着眼睛看我,餘光似有若無地瞟向那張銀行卡,一挑眉。我知道他心思在哪兒,這小子估計是皮又癢了,我懶得理他,對師父道:“師父放心,我們一定完成任務。”
師父點點頭,忽然坐直身體,我知道接下來要交代的事,才是師父此次親自前來的目的:“不過小乾,這次的任務恐怕不會那麽容易,你跟小兌務必格外小心,切記,萬事随機應變。”師父頓了一頓,又道:“還有,待會到了馬蹄口,會加一個人,這次你們一起行動。”
幹我們這行的,向來都是各幹各的,從沒有跟别人搭夥這一說,倒不是說酬金不好分,而是我們這種人是活在地底下的,接的活兒越多,知道的秘密也就越多,所以一般我們跟雇主之間還有一個非常可靠的中間人,就像師父他們這種,這樣我們雇傭雙方才會覺得安全。所以聽師父說完,我跟師弟都愣了一下,可看師父的表情也不像是在開玩笑。
“我靠!”師弟看了一眼銀行卡,“那酬金豈不是——”話還沒說完,師父就擺擺手,打住了他:“這次的情況是有點特殊,不過安全你們放心。”
我心中起憂,師父接的活兒,安全我們是絕對放心的,可加的這個人到底是什麽來路,身手如何?會不會就是一時興起,心血來潮,完了還要我跟師弟兩個人照顧?這不明擺了就是個拖油瓶嘛。
師父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這會倒有點放松下來,喝了口碧螺春,跟我們玄虛道:“他什麽來路我不清楚,隻知道,是個舊派。”
我一聽,這下就放心了,舊派門規森嚴,手藝精湛,個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向來也隻有他們舊派瞧不起我們新派的份兒,所以随即我又擔憂起來。師弟倒是興奮了,我們久居中原,各幹各的,幾乎從沒有機會接觸到舊派的人,封神榜一樣的傳說倒是聽了不少,師弟說這次怎麽着也要好好學上兩手,再不濟開個眼界也成啊。
話說繁休,我們随身帶了幾樣常用的東西便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