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十二


韓退之訟風伯

維茲之旱兮,其誰之由?我知其端兮,風伯是尤。山升雲兮澤上氣,雷鞭車兮電搖幟。雨寝寝兮将墜,風伯怒兮雲不得止。暢烏之仁兮念此下民,其光兮不鬥其神。

嗟風伯兮其獨謂何?我于爾兮豈有其他?求其時兮修祀事,羊甚肥兮酒甚旨,食足飽兮飲足醉,風伯之怒兮誰使?雲屏屏兮賊使醨之,氣将交兮吹使離之,铄之使氣不得化,寒之使雲不得施‘嗟爾風伯兮,欲逃其罪又何辭!

上天孔明兮有紀有綱,我今上訟兮其罪誰當?天誅加兮不可悔,風伯雖死兮人誰汝傷?

韓退之進學解

國子先生晨人太學,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于勤,荒寸嬉;行成于思,毀于随。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兇邪,登崇畯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雲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刁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予哉!弟子事先生,于茲有勻矣。先生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鈎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恒丁兀以窮年:先生之業,可謂勤矣。抵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渺;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刁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謂有勞矣。沉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爲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诰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雲、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于文,可謂闳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學,勇于敢爲;長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爲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于人,私不見助于友。跋前踬後,動辄得咎。暫爲禦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号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爲!”

先生曰:“籲!子來前。夫大木爲案,細木爲桷,欂栌、侏儒,椳、閩、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劄、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纡馀爲妍,卓荦爲傑,較短量長,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于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爲經,舉足爲法,絕類離倫,優人聖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由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于用,行雖修而不顯于衆;猶且月費俸錢,歲縻廪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然而聖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茲非其幸與?動而得謗,名亦随之。投閑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賄之有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诘匠氏之不以代爲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

韓退之送窮文

元和六年正月乙醜晦,主人使奴星結柳作車,縛草爲船,載糗輿長,牛系轭下,引帆上樯,三揖窮鬼而告之曰:“聞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問所途。竊具船與車,備載糗長。日吉時良,利行四方。子飯一盂,子啜一觞,攜朋挈俦,去故就新。駕塵廣風,與電争先。子無底滞之尤,我有資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

屏息潛聽,如聞音聲,若嘯若啼,砉欺嗄嘤。毛發盡豎,竦肩縮頸。疑有而無,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與子居,四十年馀。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學子耕,求官與名,惟子是從,不變于初。門神戶靈,我叱我呵,包羞詭随,志不在他。子遷南荒,熱爍濕蒸,我非其鄉,百鬼欺陵。太學四年,朝荠暮鹽,惟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終,未始背汝。心無異謀,口絕行語。于何聽聞,雲我當去?是必夫子信讒,有間于予也。我鬼非人,安用車船?鼻嗅臭香,糗枨可捐。單獨一身,誰爲朋俦?子苟備知,可數已不?子能盡言,可謂聖智。情狀既露,敢不回避?”

主人應之曰:“子以吾爲真不知也耶?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滿七除二。各有主張,私立名字,捩手覆羹,轉喉觸諱。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語言無味者,皆子之志也。其名曰智窮:矯矯亢亢,惡圓喜方;羞爲奸欺,不忍害傷。其次名曰學窮:傲數與名,摘抉杳微;高挹群言,執神之機。又其次日文窮:不專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時施,祗以自嬉。又其次日命窮:影與形殊,面醜心妍;利居衆後,責在人先。又其次日交窮: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置我仇冤。凡此五鬼,爲吾五患。饑我寒我,興訛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間。朝悔其行,暮已複然。蠅營狗苟,驅去複遠。”

言未畢,五鬼相與張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頓腳,失笑相顧。徐謂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爲,驅我令去,小黠大癡。人生一世,其久幾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于時,乃與天通。攜持琬琰,易一羊皮,饫于肥甘,慕彼糠糜。天下知子,誰過于予?雖遭斥逐,不忍子疏。謂予不信,請質詩書。

主人于是垂頭喪氣,上手稱謝,燒車與船,延之上座。

韓退之釋言

元和元年六月十日,愈自江陵法曹诏拜國子博士,始進見今相國鄭公。公賜之坐,且曰:“吾見子某詩,吾時在翰林,職親而地禁,不敢相聞。今爲我寫子詩書爲一通以來。”愈再拜謝,退錄詩書若幹篇,擇日時以獻。

于後之數月,有來謂愈者曰:“子獻相國詩書乎?”曰:“然。”曰:“有爲讒于相國之座者曰:‘韓愈曰:“相國征餘文,餘不敢匿,相國豈知我哉!”’子其慎之!”愈應之曰:“愈爲禦史,得罪德宗朝,同遷于南者凡三人,獨愈爲先收用,相國之賜大矣。百官之進見相國者,或立語以退;而愈辱賜坐語,相國之禮過矣。四海九州之人,自百官已下,欲以其業徹相國左右者多矣,皆憚而莫之敢,獨愈辱先索,相國之知至矣。賜之大,禮之過,知之至,是三者,于敵以下受之,宜以何報?況在天子之宰乎?人莫不自知,凡适于用之謂才,堪其事之謂力,愈于二者,雖日勉焉而不迨。束帶執笏,立士大夫之行,不見斥以不肖,幸矣,其何敢敖于言乎?夫敖雖兇德,必有恃而敢行。愈之族親鮮少,無扳聯之勢于今;不善交人;無相先相死之友于朝;無宿資蓄貨以釣聲勢,弱于才而腐于力,不能奔走乘機抵巇以要權利,夫何恃而敖?若夫狂惑喪心之人,蹈河而人火,妄言而罵詈者,則有之矣;而愈人知其無是疾也,雖有讒者百人,相國将不信之矣,愈何懼而慎與?”

既累月,有來謂愈曰:“有讒子于翰林舍人李公與裴公者,子其慎與!”愈曰:“二公者,吾君朝夕訪焉,以爲政于天下,而階太平之治,居則與天子爲心膂,出則與天子爲股肱。四海九州之人,自百官已下,其孰不願忠而望賜?愈也不狂不愚,不蹈河而人火,病風而妄罵,不當有如讒者之說也。雖有讒者百人,二公将不信之矣,愈何懼而慎?”

既以語應客,夜歸私自尤曰:“咄!市有虎,而曾參殺人,讒者之效也。《詩》曰:‘取彼讒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傷于讒,疾而甚之之辭也。又曰:‘亂之初生,僭始既涵。亂之又生,君子信讒。’始疑而終信之之謂也。孔子曰:‘遠佞人。’夫佞人不能遠,則有時而信之矣。今我恃直而不戒,禍其至哉!”徐又自解之曰:“市有虎,聽者庸也;曾參殺人,以愛惑聰也式巷伯》之傷,亂世是逢也。今三賢方與天子謀所以施政于天下而階太平之治,聽聰而視明,公正而敦大。夫聰明則視聽不惑,公正則不迩讒邪,敦大則有以容而思。彼讒人者,孰敢進而爲讒哉?雖進而爲之,亦莫之聽矣,我何懼而慎?”

既累月,上命李公相。客謂愈曰:“子前被言于一相,今李公又相,子其危哉!”愈曰:“前之謗我于宰相者,翰林不知也;後之謗我于翰林者,宰相不知也。今二公合處而會言,若及愈,必曰:‘韓愈亦人耳,彼敖宰相,又敖翰林,其将何求?必不然。’吾乃今知免矣。”既而讒言果不行。

蘇子瞻前赤壁賦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于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馀音袅袅,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爲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了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舻千裏,旌旗蔽空,酾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尊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将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爲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蘇子瞻後赤壁賦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歸于臨臯。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歎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鲈。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

婦曰:“我有鬥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

于是攜酒與魚,複遊于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複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攀栖鹘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時夜将半,四顧寂寥。适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缟衣,戛然長鳴,掠餘舟而西也。

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翩跹,過臨臯之下,揖餘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顧笑,餘亦驚悟。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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