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有好些人冒我的名來……”作者的話早晨我還沒睡醒,電話鈴像自動步槍叮叮叮響了起來,響了好一陣子。他沒有作自我介紹,開口就說:“你聽着,我讀了你的诽謗文章……如果你再敢發表隻言片語……”“您是哪一位?”“我是你寫的人物當中的一個。我恨和平主義者!你全副武裝爬過山嗎?你在七十攝氏度的高溫裏乘過裝甲輸送車嗎?你整夜地聞過蒺藜那股嗆人的臭味嗎?你沒有聞過……既然如此,你就别插手此事,這是我們的事!你何必狗拿耗子?”“您爲什麽不報自己的姓名?”“你别插手此事!我把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情同手足的人,用塑料紙包裹着從戰場上運了回來……一處是頭顱,一處是胳膊,一處是大腿……還有剝下來的皮……一堆肉代替了一個健壯英俊的小夥子……他當年拉過小提琴,寫過詩……是他,而不是你,才配寫這些事……給他開過追悼會之後,過了兩天,他母親就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她曾深夜跑到墳地去,打算和他躺在一起。這事你别插手!當年我們是兵,我們是被派往那邊去的。我們執行的是軍令,完成的是軍人的誓言。我吻過軍旗……”“‘你們要謹慎,免得有人迷惑你們。因爲将來有好些人冒我的名來’。(《新約全書·馬太福言》)”“聰明人!過了十年,都變成了聰明人。人人都想成爲純潔無瑕的人。你們都給我滾……他媽的!你甚至不知道子彈怎麽飛,你沒有開槍殺過人……我什麽都不怕……我才看不上你們的《新約》,你們的真理。我的真理是我用塑料紙袋裝回來的……一處是頭顱,一處是胳膊……還有剝下來的皮……你們都給我滾……”話筒裏嘈雜起來,像是遠方的爆炸聲。不管怎麽說,我很惋惜,我和他沒有把話說完。也許這位心靈受了重傷的人,正是我的重要主人公……“你别插手,這是我們的事!”他在叫喊。那麽,這到底是誰的事呢?誰第一個開槍,誰就能活下來無論我怎麽聚精會神,我都隻能聽見聲音,沒有面孔的聲音。聲音時隐時現,好像我還來得及想道:“我要死了。”這時,我睜開了眼睛……爆炸後第十六天,在塔什幹,我從昏迷中蘇醒過來。我小聲說話也會震得頭疼,隻能小聲,大聲不了。我已經接受過喀布爾軍醫院的治療,在那裏,我被切開了顱骨:腦袋裏像是一鍋粥,清除了碎骨渣。用螺釘把左手接起來,但沒有骨節。第一種感覺是惋惜,惋惜一切都不可挽回了,看不見朋友了,最難過的是我再也上不了單杠了。我在幾家軍醫院裏躺到差十五天就滿兩年,進行了十八次手術,有四次是全身麻醉。講習班的大學生們根據我的狀況寫過我有什麽,沒有什麽。我自己不能刮臉,同學們替我刮。第一次刮臉時,他們把一瓶香水都灑在了我身上,可我還在喊:“再來一瓶!”我聞不到香味,聞不到。他們從床頭櫃裏取出了所有東西:香腸、黃瓜、蜂蜜、糖果,都沒有味兒!看東西有顔色,吃起來有味道,可就是聞不到。我幾乎發了瘋!春天來了,滿樹鮮花,這些我都看見了,可是聞不到香味。我的頭裏被取出了1.5毫升的腦漿,顯然把某種與氣味有關的中樞給剔除了。五年過去了,我到現在仍然聞不到花香、煙味、女人香水的味道。如果香水氣味又沖又濃,把香水瓶塞在鼻子底下,我是能夠聞出味來的,顯然腦髓中剩餘的部分承擔了喪失的功能。我在醫院裏治療時,收到一位朋友的來信。從他的信中,我才知道我們的裝甲輸送車軋到了意大利地雷,被炸毀了。他親眼看到一個人和發動機一起飛了出去……那個人就是我……我出院以後,領了一筆補助金——三百盧布。輕傷——一百五十盧布,重傷——三百盧布。以後的日子,自己看着辦吧!撫恤金——沒有幾個錢,隻好依靠爹媽養活。我老爹過着沒有戰争勝似戰争的日子,他頭發全白了,患了高血壓。我在戰争中沒有醒悟,是後來慢慢醒悟過來的。一切都倒轉了方向……我是1981年應征入伍的。那時戰争已經進行了兩年,但在“非軍事化生活”中的人們對戰争知之甚少,談論得也不多。我們家裏認爲:既然政府派兵到那邊去,就是有這種需要。我父親就這麽認爲,左鄰右舍也這麽認爲。我不記得哪個人有不同的看法,甚至婦女也不哭,也不感到可怕,一切都離自己遠着哪!說是戰争吧,又不像是戰争。如果是戰争,那麽它也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戰争,沒有傷亡,沒有俘虜。那時還沒有人見過鋅皮棺材,後來我們才得知:城裏已經運來過棺材,但是在夜裏就偷偷下葬了,墓碑上寫的是“亡”而不是“陣亡”。可是沒人打聽過,我們這些十九歲的小夥子,怎麽會一個個突然死亡?是伏特加喝多了,還是患了流感,或者是吃橙子撐死的?隻有親友的啼哭,其他人的生活和往常一樣,因爲這種事還沒有輪到他們頭上。報上寫的是:我們的士兵們在阿富汗築橋、種樹、修友誼林蔭路,我國的醫務人員在爲阿富汗婦女嬰兒治病。在維捷布斯克軍訓期間,他們準備把我們派往阿富汗一事,已不是秘密了。有個人坦白地說,他擔心我們在那邊都會被打死。我一開始瞧不起他。啓程前,又有一個人拒絕去,先是撒謊,說他丢了共青團團員證,可是團員證找到了;他又編了一個瞎話,說他的情人要分娩。我認爲他精神不正常。我們是去搞革命的,他們就是這麽告訴我們的,我們就相信了。我們想象以後的日子會充滿浪漫主義色彩。……子彈射進人體時,你可以聽得見,如同輕輕的擊水聲。這聲音你忘不掉,也不會和任何别的聲音混淆。有個我認識的小夥子,臉朝下倒在地上了,倒在氣味嗆鼻、灰燼一般的塵土裏。我把他的身子翻過來,讓他後背貼地。他的牙齒還咬着香煙,剛剛遞給他的香煙……香煙還燃着……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感到自己仿佛在夢中活動,奔跑、拖拽、開槍射擊,但什麽也記不住。戰鬥之後,什麽也講不清楚。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層玻璃……恍如一場噩夢。你被吓醒了,可什麽事也想不起來。嘗到恐懼的滋味後,就得把恐懼記在心裏,還得習慣。過了兩三周以後,以前的你已經煙消雲散,隻留下了你的姓名。你已經不是你了,你成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見到死人已經不害怕了,他會心平氣和或略帶懊惱地尋思:怎麽把死者從山岩上拖下去,或者如何在火辣辣的熱氣裏背他走上幾公裏路。這個人已經不是在想象,而是已經熟悉了大熱天裏五髒六腑露在肚皮外的味道,這個人已經了解了糞便和鮮血的氣味爲什麽久久不散……他知道,在被滾熱的彈片燙得沸騰的髒水坑裏,被燒焦的人頭龇牙咧嘴的表情,仿佛他們臨死前不是叫了幾個小時,而是一連笑了幾個小時。當他見到死人時,他有一種強烈的、幸災樂禍的感受——死的不是我!這些事情發生得飛快,變化就是如此,非常快。幾乎人人都有這一過程。對于打仗的人來說,死亡已沒有什麽秘密了,隻要随随便便扣一下扳機就能殺人。我們接受的教育是:誰第一個開槍,誰就能活下來,戰争法則就是如此。指揮官說:“你們在這兒要學會兩件事:一是走得快;二是射得準。至于思考嘛,由我來承擔。”命令讓我們往哪兒射擊,我們就往哪兒射擊,我就學會了聽從命令射擊。射擊時,任何一個人都不用可憐,擊斃嬰兒也行。因爲那邊的男女老少,人人都和我們作戰。部隊經過一個村子,打頭的汽車馬達不響了,司機下了車,掀開車蓋……一個十來歲的毛孩子,一刀刺入他的後背……正刺在心髒上。士兵撲在發動機上……那個毛孩子被子彈打成了篩子……隻要此時此刻下令,這座村子就會變成一片焦土。每個人都想活下去,沒有考慮的時間。我們隻有十八歲二十歲呀!我已經看慣了别人死,可是害怕自己死。我親眼看見一個人在一秒鍾内變得無影無蹤,仿佛他根本沒有存在過。然後,用一口棺材裝上一套軍禮服,運回國去。棺材裏還得再裝些外國的土,讓它有一定的重量……想活下去……從來也沒有像在那邊那樣想活下去。打完一仗,回來時就笑。我從來沒有像在那邊那樣大笑過。老掉牙的笑話,我們當作一流的新作品來聽。舉個例子,有個坑蒙拐騙的人來到戰場,他第一件事就是打聽抓一個“杜赫”能得多少兌換券。一個“杜赫”價值八張兌換券。兩天以後,衛戍區附近塵土飛揚,他帶來兩百名俘虜。有個朋友央求道:“賣給我一個,給你七張兌換券。”“乖乖,看你說的,我買一個還花了九張兌換券呢!”有人講一百次,我們就能笑上一百次。任何一件無聊的事,都能讓大家笑破肚皮。有個“杜赫”在躺着看字典。他是神槍手,他看見一個人肩上扛着三顆小星星,是上尉——價值五萬阿富汗币,砰的一槍!一顆大星星,是少校——價值二十萬阿富汗币,砰的一槍!兩顆小星星,是準尉,砰的一槍!到了夜裏,首領開始按人頭付款:打死了一個上尉——發給阿富汗币,打死了一個少校——發給阿富汗币。打死了……什麽?準尉?你把咱們的财神爺給打死了,誰給咱們發煉乳、發被褥?把他吊死!關于錢的問題談得很多,談得比死還多。我什麽東西也沒有帶回來,隻帶回從我身上取出的一個彈片,僅此而已。有人在打仗時竄進村子……拿走了瓷器、寶石、各種裝飾品、地毯……有人花錢買,有人用東西換……一梭子子彈可以換一套化妝品:送給心愛的姑娘用的眉筆、香粉、眼影膏。出售的子彈用水煮過……煮過的子彈出膛時,不是射出去而是吐出去,用這種子彈打不死人。一般都是弄一個鐵桶或者一個臉盆,把子彈扔進去,用水煮上兩個小時。煮好了,晚上拿着這些子彈去做買賣。指揮員和戰士、英雄和膽小鬼,都從事這種生意。食堂裏的刀子、勺子、叉子、碗和盆常常不翼而飛,兵營裏的水碗、凳子、錘子總是不夠數,自動步槍的刺刀、汽車的鏡子、各種各樣的零件、獎章……什麽都出售……商店什麽都收購,甚至從兵營駐地運出去的垃圾,如罐頭盒、舊報紙、鏽釘子、破爛膠合闆、塑料小口袋……出售垃圾按車計算。這場戰争就是如此……我們被叫作“阿富汗人”,成了外國人。這是一種标記,一種記号。我們與衆不同,我們是另一種人。哪種人?我不知道我是什麽人,是英雄還是千夫所指的渾蛋?我也許是個罪犯,已經有人在議論,說是犯了一個政治錯誤。今天還在悄悄地議論,明天聲音就會高些。可是我把血留在那邊了……我本人的血……還有别人的血……給我們頒發了勳章,但我們不佩戴……将來我們還會把這些勳章退回去……這是我們在不真誠的戰争中憑真誠赢得的勳章……有人邀請我們到學校去演講。講什麽?你不會講戰鬥行動。講我至今還如何害怕黑暗?講有什麽東西一掉下來,我就會吓得全身發抖?講怎麽抓了俘虜,可是沒有一個能押回團部?一年半的時間裏,我沒有見過一個活的“杜什曼”,我見到的都是死的。講收集人的幹耳朵?講戰利品?講炮轟後的村莊?村莊已經不像是人住的地方,而像挖得亂七八糟的田地。難道我們的學生想聽這些事?不,我們需要的是英雄人物。可是我記得我們是一邊破壞、殺人,一邊建設、饋贈禮物,這些行爲同時存在,至今我也無法把它們分開。我害怕回憶這些事,我躲避回憶,逃離而去。從那邊回來的人中,我不知道有誰不喝酒、不吸煙。清淡的香煙不過瘾,我尋找在那邊吸過的“獵人”牌香煙。我們把那種香煙稱作“沼澤上的死神”。您千萬不要寫我們在阿富汗的兄弟情誼。這種情誼是不存在的,我不相信這種情誼。打仗時我們能夠抱成團,是因爲恐懼。我們同樣上當受騙,我們同樣想活命,同樣想回家。在這裏,我們能聯合起來是因爲我們一無所有。我們關心的隻有這些問題:撫恤金、住房、好藥、假肢、成套的家具……這些問題解決了,我們的俱樂部也就解散了。等我絞盡腦汁,千方百計把住房、家具、冰箱、洗衣機、日本電視機弄到手,大功就算是告成了!那時,我馬上就會明白:我在這個俱樂部裏已無事可做。年輕人不接近我們,不理解我們。表面上,我們像是和偉大的衛國戰争的參加者享有同等待遇,但他們是保衛了祖國,而我們呢?我們像是扮演了德國鬼子的角色,有個小夥子就是這麽對我說的。我們恨透了他們。當我們在那邊吃夾生飯,在那邊把命交給地雷時,他們在這兒聽音樂,和姑娘們跳舞,看各種書。在那邊,誰沒有和我生死與共,沒有和我一起耳聞目睹一切,沒有和我實地體驗與感受,那麽,那個人對我來說,就分文不值。等到十年以後,肝炎、挫傷、瘧疾在我們身上發作時,人們就該回避我們了……在工作崗位上、在家裏,都會如此……再不會讓我坐上主席台。我們對大家來說會成爲負擔……您的書有什麽用?爲誰而寫?爲我們從那邊回來的人?反正不會讨我們的喜歡。難道你能夠把發生過的事都講出來嗎?那些被打死的駱駝和被打死的人躺在一塊兒,躺在一片血潭裏,他們的血混在一起,能講出來嗎?誰還需要這樣的書呢?所有人都把我們看成是外人。我剩下的隻有我的家、我待産的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嬰兒,還有從那邊回來的幾個朋友。其他人,我一概不相信……——一位列兵、擲彈筒手阿富汗治好了我輕信一切的病報紙上報道:有一個團在進行軍事演習和射擊訓練……我們讀到這條消息時,覺得很不是滋味。我們曾經乘坐汽車去過那些地方,這種汽車的輪胎用改錐一捅就漏氣,對于敵軍來說是再好不過的射擊靶子。每天都有人向我們開槍,每天都有人被打死……和我并排坐的一個小夥子被打死了……他是第一個我親眼見到的被打死的人……那時,我們互相還不太了解……對方是用迫擊炮打的……他身上留下了很多彈片……他拖了很長時間才咽氣……他有時還能認出我們來。他死前呼喚的,是我們不熟悉的人名……被派到喀布爾前不久,他差一點和一個人打起架來,他的一位朋友把他從我身邊拖走,對和他起沖突的人說:“你和他吵什麽,他明天就要飛往阿富汗了!”我們在那邊可從來不像在這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鍋,自己的勺子。在那邊,大家共用一個鍋,我們有八個人。不過,阿富汗的故事并不吸引人,也不是偵探故事片。一個被擊斃的農民躺在地上,孱弱的身軀,一雙大手……射擊時,你會祈求(祈求誰,我不知道,也許你是在祈求上帝):大地裂個縫,讓我躲進去……石頭裂個縫……幾條專門用來尋找地雷的狼狗,在夢中可憐巴巴地龇着牙。狗也會負傷,也會被打死。被打死的狼狗和被打死的人并排躺在一起,纏着繃帶的狗和纏着繃帶的人并排躺在一起。人沒有大腿,狗也沒有大腿。雪地上分不清哪是人的血,哪是狗的血。繳獲的武器堆放在一起:中國造的、美國造的、巴基斯坦造的、蘇聯造的、英國造的,這些東西都是用來消滅你的。恐懼比勇敢更有人情味,因爲害怕,你就會憐憫,即使是憐憫自己……你把恐懼逼到潛意識裏去了。你不願意去想自己會躺在離家千裏之外的地方,樣子又可憐又渺小。人已經飛向宇宙了,可是現在人們和幾千年前一樣還在相互殘殺,用子彈,用刀子,用石頭……在村莊裏,他們用木杈捅死我們的士兵……我在1981年回國。到處是一片歡呼聲,我們完成了國際主義使命。火車抵達莫斯科時是早晨,天剛亮。等到晚上再換乘,就得白白浪費一天時間,我可辦不到。有什麽車順路,我就搭什麽車,乘班車到加加林站,然後搭過路車到斯摩棱斯克,從斯摩棱斯克乘載重卡車到維捷布斯克,全程六百公裏。當他們知道我是從阿富汗回來時,誰也不收費,最後兩公裏是徒步走回去的。回到家中,一片白楊樹的味道,電車叮叮當當,小姑娘在吃冰激淩。白楊樹啊,白楊樹多麽芳香!可是那邊是綠帶區,有人躲在那裏開槍射擊。多麽想看到家鄉的小白桦樹和小山雀呀!隻要我一見到前邊是拐彎的地方,整個身心都緊縮成一團,什麽人躲在拐角後邊?整整有一年時間我不敢上街,身上沒有防彈坎肩,頭上沒有鋼盔,肩上沒有沖鋒槍,活像一個光着身子的人。到了夜裏盡做噩夢……有人向額頭瞄準……可以掀掉半個腦袋的大口徑子彈……夜裏經常叫喊……有時緊貼住牆……電話鈴聲一響,我額頭上就會冒汗——有人在射擊……報紙上照舊在報道:某架直升機完成了飛行演習……某某人被授予紅星勳章……這時,我的病被“徹底治好了”。阿富汗治好了我輕信一切的病,過去我以爲我國一切都正确,報紙上寫的都是真事,電視中講的都是事實。“怎麽辦?怎麽辦?”我反問自己。我總想幹點什麽事……總想到什麽地方去……演講,說一說……我母親阻止了我:“我們已經這樣過了一輩子啦……”——一位摩托化步兵射手人們在那邊靠仇恨生存我每天都對自己說:“我真蠢啊,真蠢。我爲什麽要這麽做呢?”特别是夜裏不工作時,這種念頭總在我腦子裏翻騰。白天,腦子裏考慮的是另外一些事:怎麽幫助大家?傷勢嚴重得吓人……使我震驚的是,爲什麽會有這種子彈?誰想出來的?難道是人想出來的嗎?子彈入口很小,可是它在體内把腸子、肝髒、脾髒攪得一塌糊塗,把五髒六腑都炸爛了。把人打死打傷還不夠,還要他受盡折磨……疼的時候,害怕的時候,他們總是喊:“媽!”我沒聽見他們喊過别人……我當時确實想離開列甯格勒,不管是一年還是兩年,總得離開。先是我的孩子夭折,後來我丈夫去世。那座城市沒有任何東西讓我留戀,相反,處處都能勾起我的往事,催我離開。我們倆是在那裏相會的……我們第一次在那裏接吻……在這座産院裏生下了我的兒子……主任醫生找我談話:“您願意去阿富汗嗎?”“去。”我想要看到别人比我更痛苦。我真的見到了。那時,他們告訴我們,那是一場正義的戰争,我們是幫助阿富汗人消滅封建主義的,以便建設光明的社會主義社會。至于我們的小夥子在那裏送了命,卻一字不提。我們還以爲,他們是在那兒得了種種傳染病,像瘧疾、斑疹、傷寒、肝炎。1980年……剛剛開始……我們乘飛機來到了喀布爾……英國人的一座馬廄被改成了軍醫院。什麽東西也沒有……那麽多人,隻有一支注射器……軍官們把酒精喝光了,我們隻好用汽油給傷口消毒。氧氣稀薄,傷口難以愈合。太陽幫了大忙,燦爛的陽光可以殺菌。我見到的第一批傷員隻穿着内衣和皮靴,沒有病号服,病号服運來得很晚。沒有拖鞋,也沒有被褥……整個三月份,從我們的官兵身上切除的肢體——胳膊、大腿等,都堆放在帳篷外。屍體都半裸露着,眼睛被挖掉了,後背、肚皮上被劃開一個五角星的形狀……過去我隻在描寫國内戰争的電影裏見過這種慘狀。那時還沒有鋅皮棺材,還沒有着手制作這種棺材。這時,我們才開始多多少少有所思考了:“我們究竟是些什麽人?”我們的懷疑令某些人反感。沒有拖鞋,沒有病号服,可是到處挂着運來的标語口号、招貼畫。站在标語前的,是我們那些骨瘦如柴、愁眉苦臉的娃娃兵,他們的樣子永遠銘刻在我的記憶中……一周兩次政治學習,反反複複教育我們:神聖的職責,邊境必須固若金湯。部隊裏最讨人嫌的是要打各種報告:首長有指示,必須事事報告。每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每一個傷員甚至每一個病号的情況,都要向上級報告。這就是所謂“掌握人們的情緒”……部隊應當是健康的……必須對所有人都“敲打一番”,不能有憐憫之心。可是我們憐憫人,那邊一切都靠憐憫而存在……救人,助人,愛人,我們爲此來到這裏。過了一段時間,我忽然發現自己産生了仇恨的心理。我恨這片細軟的沙子,它像火一般燙人。我恨這些山,我恨這些房屋矮小的村莊,從那裏随時随地都可能開槍射擊。我恨偶然相遇的阿富汗人,不管他是扛着一筐瓜果,還是站在自己的屋前,誰知他昨夜去過什麽地方。我們認識的一位軍官被打死了,不久前他在我們的醫院裏治過病……兩個帳篷的士兵都被殺了……另一處,水裏放了毒……有個人拾起一個漂亮的打火機,打火機在他手中爆炸了……死的都是我們的娃娃兵呀……我們的小夥子……應當明白這一點……您沒有見過被火燒焦的人……沒有臉……沒有眼睛……軀體也沒有……隻剩下黃色硬皮包裹的皺巴巴的東西,表面有一層淋巴液……他發出來的聲音不是叫喊,而是咆哮……人們在那邊靠仇恨生存,靠仇恨活下去。那麽,負罪感呢?這種感覺的出現不是在那邊,而是在這裏,當我在這裏開始旁觀此事的時候。爲了我們一個被殺害的士兵,我們會屠殺整個村子。在那邊,我覺得事事都是正義之舉,可是到了這裏,我吓了一跳。我想起了一個小姑娘,她躺在塵土裏,沒有胳膊,沒有腿……活像是一個損壞了的洋娃娃……我們那時還奇怪呢,他們怎麽不喜歡我們。他們躺在我們的軍醫院裏……你把藥遞給一個婦女,她連頭也不擡,也不看你一眼。她永遠不會對你微笑,這真讓人委屈。在那邊感到委屈,可是回到這裏就不會了。在這裏,你是個正常人了,所有的感情又複蘇了。我從事的是一種美好的職業——救死扶傷,這個職業拯救了我,讓我解脫了。我們在那邊爲人們所需要。最可怕的是沒能拯救所有人,隻拯救了能夠拯救的人。本來可以拯救一個人,但沒有必需的藥品。本來可以拯救一個人,但把他送來時,已經來不及了。(在衛生連裏工作的都是些什麽人?是沒有受過良好訓練的,隻會包紮的士兵)本來可以拯救一個人,但怎麽也叫不醒喝得爛醉如泥的外科醫生。本來可以拯救一個人,可是……我們甚至在死亡通知書裏都不能寫明真實情況。有些人踩上地雷被炸死了……一個大活人往往隻剩下半桶肉漿……可我們寫的是:在車禍中殉難,墜入深淵身亡,食品中毒等等。當死亡的人數超過一千時,我們才被允許向家屬講真話。我對屍體習以爲常,但那是人啊,是我們的人,我們的同胞,我們的小夥子,一想到這些,我怎麽也想不通。送來一個小青年,那天正趕上我值班。他睜開眼睛,看了看我:“喏,這下好了……”說完就斷了氣。在深山裏找了他三天三夜,找到了,運回來了。他不斷地說着呓語:“快叫醫生,快叫醫生!”他看見了白大褂,心想:“這下得救了!”可他受的是緻命傷。那時我才知道,什麽是顱骨受傷……我們每個人的記憶中都有自己的墳墓……他們死的時候也是不平等的。不知爲什麽,人們對戰死疆場的人就多一些憐憫,對死在軍醫院裏的人就少一些憐憫。可是他們死的時候,叫聲都一樣慘啊……我還記得搶救一位臨死少校時的情景。他是軍事顧問,他的夫人來了,她眼看着他死去……她開始号啕大哭,像隻野獸……真想把所有的門都關死,别讓任何人聽見……因爲隔壁的小兵們也奄奄一息……他們都是娃娃兵,沒人能過來爲他們哀泣……他們在孤獨中死亡。這位夫人成了我們當中多餘的人……“媽媽!媽媽!”“我在這兒,好兒子。”你應着,你在騙他。我們變成了他們的媽媽,他們的姐姐。總想找個理由,說明我們這樣做對得起他們的信賴。戰士們送來一個傷員,交了差之後卻不肯離去。“姑娘們,我們什麽也不需要。我們就想在你們這裏坐一會兒,可以嗎?”在國内,在家裏,他們有自己的媽媽,自己的姐妹、妻子,他們在家裏不需要我們。在那邊,他們相信我們,甚至能把今生不會對任何人講的掏心話全告訴我們。偷了同志一塊糖,吃了,在國内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可是在那邊,這是會使自己丢醜的大事。各種舉動都能使人曝光。如果是膽小鬼,過不了多久,人人都能看清他是膽小鬼;如果是告密者,大家馬上就能知道他是告密者;如果這個人好色,大家都會曉得他是個色鬼。殺人也可以成爲嗜好,殺人也可以變成樂趣。在這裏,是否有人承認自己會說這類話,我沒有把握,但在那邊我可聽到不止一個人如此誇口。我認識一個準尉,他返回蘇聯前毫不隐諱地表示:“以後我可怎麽活呀?我總想殺人。”他們講這類話時,心平氣和。小夥子們談起怎樣焚燒村莊,怎樣踐踏一切時,眉飛色舞!他們并非人人都是瘋子啊?有一次,一位軍官到我們這兒做客,他來自坎大哈市近郊。到了傍晚,應當告别了,可他卻躲進一間空屋子,開槍自殺了。别人說他喝醉了,我可不曉得。難受啊,天天都在難受中度日!一個小青年站崗時尋了短見,他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孩子,在太陽底下要站三個小時,忍受不了。很多人都成了瘋子,最初瘋子們住在普通病房裏,後來把他們隔離了。他們開始逃跑,他們害怕鐵窗,他們和大家在一起時感到輕松些。有個小夥子,他的樣子我現在記憶猶新:“你坐下……我給你唱一支複員歌。”聽着歌,他就入睡了。他醒來就說:“我想回家……回家……去找我媽……這邊太熱……”他總是請求讓他回家。很多人吸毒。白面,大麻……弄到什麽就吸什麽……吸了以後,人就變得有勁了,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首先是靈魂脫殼,好像騰雲駕霧,覺得每個細胞都輕飄飄的,每塊肌肉都硬邦邦的。你隻要想飛,就像是在空中飛了!這種歡樂無法抑制,什麽都喜歡,見了無論多麽無聊的事都要笑。耳朵更靈了,眼睛更明了,味道、聲音都能分辨得更清楚了……國家熱愛自己的英雄!在這種狀态下,殺人易如反掌。你擺脫了痛苦,喪失了憐憫心。死也容易,不知道什麽是恐懼。你覺得自己像是穿了一身裝甲坎肩,你已經是刀槍不入的人……吸夠了,拔腿便出發……我試吸過兩次,都是在覺得自己的力量不夠時……那時,我在傳染病房工作,三十個床位,三百個病号。斑疹、傷寒、瘧疾……雖然給病号發了行軍床、被褥,可他們卻躺在自己的軍大衣上,地上什麽鋪的也沒有,身上隻剩下一條褲衩。他們的身體剃得光光的,可虱子還是成群地往下掉……衣服上的……腦袋上的……我以後再也沒見過這麽多虱子了……附近村莊裏的阿富汗人,卻穿着我們醫院的病号服、頭上頂着我們的褥單,褥單代替了他們的纏頭。的确,我們的小夥子把什麽東西都賣了。我不怪他們,或者不經常怪他們。他們爲了一個月掙三個盧布而賣命,我們的士兵每月收入是八張兌換券。三個盧布……給他們吃的是生蛆的肉、腐爛的魚……我們都患了敗血症,我前邊的幾顆牙都掉光了。他們賣掉被子、褥子,買白面兒,或者糖果、小玩意兒……小鋪子裏的東西琳琅滿目,那邊的東西讓你眼花缭亂,那些東西我們這兒都沒有。士兵們把武器、子彈賣了……好讓人家用我們的槍來殺我們……在那邊經曆了這一切之後,我以另外的視角看清了自己的祖國。害怕回國呀!說來也奇怪,仿佛從你身上剝下了一層皮,我總是哭。除了到過那邊的人以外,我誰也不想見,我和那些人可以整天整夜在一起。其他人的談話,我覺得無聊,純粹是瞎侃,如此持續了半年。如今,我排隊買肉時也能破口罵街了。我想過正常人的生活,像“在這之前”那樣生活,但是辦不到。我對自己,對自己的生活已經漠不關心了。使命結束了,一切都完了,男人們習慣這種生活要更痛苦。女人可以一心去管孩子,可男人就沒事可幹了。他們回到國内,戀愛、生兒育女,但阿富汗對他們來說高于一切。我自己也想弄個明白:爲什麽會如此?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爲什麽要發生這類事?爲什麽這些事讓人如此揪心?在那邊時,一切都壓在心底,回來以後,一切又都冒了出來。應當憐憫他們,憐憫所有到過那邊的人。我是個成年人,當時已經三十歲了,還要經受這樣的劇變,而他們是些孩子,什麽也不懂。國家把他們從家裏帶走了,發給他們武器,對他們說:“你們是去從事神聖的事業。”還向他們保證:“祖國不會忘記你們。”可現在,誰也不理他們,還極力想把這場戰争忘掉,所有人都是如此,包括那些派我們到那邊去的人。甚至與我們見面時,也越來越少談論戰争,誰也不喜歡這場戰争。可是直到現在,每次奏起阿富汗國歌時,我還會落淚。我愛上了阿富汗所有的音樂,它們像是麻醉劑。不久以前,我在公共汽車上遇見一位士兵。我們給他治過病,他失去了右臂。我對他記憶猶新,他也是列甯格勒人。我問:“謝廖沙,也許,你需要些什麽幫助吧?”可是,他惡狠狠地說:“滾你的吧……”我知道他會找到我,向我道歉。可是誰會向他道歉呢?誰會向所有到過那邊的人道歉呢?誰會向那些遭到摧殘的人道歉?更不用說有人會向那些變成瘸子的人道歉了。一個國家需要怎樣地不愛自己的人民,才能派他們去幹那些事呀?!我現在不僅仇恨任何戰争,甚至仇恨頑童們的鬥毆。請您不要對我說:這場戰争已經結束了。每年夏天,隻要呼吸一口灼熱的塵埃,見到一潭死水裏的閃光,聞到幹枯的花朵刺鼻的香味,我的太陽穴就像是挨了一拳。這種感受将伴随我們一輩子……——一位女護士他們永遠不會知道這一切我已經擺脫了戰争,休整了一陣,不再過問此事了,可是我該怎樣講述過去發生的一切呢?那全身的戰栗,那滿腔的怒火……參軍之前,我畢業于汽車運輸技術學校,派我給營長開車。我對工作沒有意見,可是大家一再談論蘇軍在阿富汗的有限名額,每個政治部都收到這樣的信息:我們的軍隊正牢靠地守衛着祖國的邊疆,給予友好國家和人民以援助。我們感到不安,說不定會派我們去打仗。爲了消除士兵們産生的恐懼,當官的就耍了一套騙人的手法,這是我現在的理解。部隊首長把我們叫去問道:“弟兄們,你們想開新車嗎?”這還用問嗎?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是,想開!”首長接着說:“不過,你們要先到墾荒的地方去,幫助收割莊稼。”大家都表示同意。在飛機上,我們偶然從飛行員口中得知,飛機正在飛往塔什幹。我不由得産生了懷疑:我們是去開荒的地方嗎?飛機确實降落在塔什幹了。我們排着隊,被帶到離機場不遠的一塊用鐵絲圍起來的地方。我們坐着,指揮員們心神不甯地走來走去,竊竊私語。到了午飯時間,他們往我們駐紮的地方搬來一箱又一箱的伏特加。“成兩列縱隊,集——合!”我們排好後,他們當即宣布:幾小時以後,飛機來接你們,你們要到阿富汗共和國去履行軍人的義務,去實現軍人的誓言。這下可熱鬧起來了,恐懼、驚慌把人變成了牲畜。有的人一聲不響,有的人怒氣沖沖,有的人因爲委屈哭了,有的人傻了。這種出乎意料的、對我們進行的卑劣的欺騙,讓人驚呆了。原來伏特加是爲這事而準備的,這樣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搞定我們。伏特加下肚之後,趁着酒勁發作,有些士兵企圖逃跑。他們去找軍官打架,可是營盤已被别的部隊包圍了。那些士兵把大家推上飛機,然後像裝箱似的把我們塞進空空的鐵皮艙裏。我們就這樣來到了阿富汗。過了一天,我們就看到了傷員和死人。我們聽到了這樣的詞語:偵察、戰鬥、戰役。我仿佛覺得,發生的這些事讓我休克過去了。隻是過了幾個月以後,我才漸漸蘇醒過來,清楚地意識到周圍的一切。當我的妻子問:“我丈夫是怎麽去了阿富汗的?”回答她的是:“他自願申請去的。”我們部隊裏所有人的母親和妻子,聽到的也是這樣的回答。如果偉大的事業需要我獻出生命、獻出鮮血,我會自願地說:“把我也列入志願者中去!”可是我兩次受騙,他們沒有告訴我真相,沒有說明那是一場什麽樣的戰争。過了八年,我才知道真相。我的朋友們躺在墳墓裏,他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被騙去參加那場卑鄙的戰争的。有時我甚至羨慕他們,他們永遠不會知道這一切,他們也不會再次上當受騙……——一位司機我們好像已經是死人了我丈夫長期在德國服役,後來又去了蒙古。我非常想念祖國,我有二十年時間是在境外度過的,我對祖國的愛無法抑制。我給總參謀部打了一個報告,說:“我一輩子都在國外,再也活不下去了。我請求幫我們回家……”我們已經坐上了火車,可我還不相信,隔一分鍾就問我丈夫一次:“我們是去蘇聯嗎?你不騙我吧?”到了國内的第一站,我就抓了一把祖國的土,一邊看一邊微笑,這是家鄉的土呀!請您相信我,我甚至吃了一口,還用它擦洗了臉。尤拉是我的大兒子。我愛他甚于其他所有家人,雖然當母親的承認這一點是不好的。我愛他甚于丈夫,甚于小兒子。他小時候,我睡覺都摸着他的小腳丫。有的媽媽去看電影,把兒子交給别人帶,我簡直不敢想象自己能做出這種事。他三個月大的時候,我就抱着他,帶上幾瓶牛奶,一起去看電影。可以說,我打算一輩子都和他在一起。我全是按書本上的話,按理想人物的标準在教育他。他讀一年級時,背誦的不是童話故事,不是兒童詩歌,而是整頁的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女老師驚歎不已:“尤拉,你媽媽是幹什麽的?你已經讀了這麽多作品。”“我媽媽在圖書館工作。”他知道理想,但不知道人生。我也這樣,多年生活在遠離祖國的地方,以爲人生就是由理想組成的。有這麽一件事。那時我們已經回到了故鄉,住在契爾諾夫茨市,尤拉在軍事學校讀書。有一天半夜兩點鍾,門鈴響了,是他站在門口。“是你呀,兒子?怎麽這麽晚回來了?爲什麽還冒着雨?看你全身都濕透了……”“媽媽,我回來是要告訴你:我活得太艱難了。你所教的一切,生活中都沒有……你是從哪兒找來的呀?……這還隻是開始,以後我該怎麽生活呢?……”我們倆在廚房裏坐了整整一夜。我能說些什麽呢?不外乎還是那些:生活是美好的,人們是善良的。這都是真理。他靜靜地聽我講。天一亮,他又返校了。我不止一次對他說:“尤拉,放棄軍校,到非軍事學校去讀書吧。你的位置在那兒!我能看見你現在是多麽痛苦。”他對自己的選擇并不滿意,是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成爲軍人的。他本可以成爲一名優秀的曆史學家,一名學者,他生活在《古希臘——何其美好的國度》這樣的書裏。十年級寒假時,他去了一趟莫斯科。我有個哥哥住在那裏,是位退役中校。尤拉跟舅舅說:“我想報考大學的哲學系。”舅舅不贊成:“尤拉,你是誠實的小夥子。我們這個時代,當一名哲學家是不容易的,既要欺騙自己,又得欺騙别人。你要講真話,就可能會嘗到鐵窗的滋味,也許會把你送進瘋人院。”到了春天,尤拉決定了:“媽媽,您什麽也不要問,我要當軍人。”我在一個軍事小鎮見過鋅皮棺材。那時老大在讀七年級,老二還很小。我當時盼望着,等他們長大,戰争也就結束了。難道戰争會持續那麽久?“沒想到戰争和上學時間一般長,也是十年。”有人在尤拉的追悼會上說。軍校畢業晚會後,兒子當了軍官。可是我不明白,尤拉爲什麽要到外地去。我從沒想過,我生活中會有一瞬間和他不在一起。“能把你派到什麽地方去呢?”“我申請去阿富汗。”“尤拉——”“媽媽,是您把我培養成了這樣的人,現在您休想改造我了。您對我的教育是正确的,我在生活中遇到過那些敗類,他們不是我們的人民,也不能代表我們的祖國。我去阿富汗,是爲了向他們證實:人生中有崇高,不是每個人都認爲有了滿冰箱的肉食,就是有了幸福。”申請去阿富汗的并非他一個人,許多男孩都寫了申請報告。他們都是良家子弟,有的父親是集體農莊主席,有的父親是教員……我能對自己的兒子說什麽呢?說祖國不需要這樣做?他想向那些人證明人生中有崇高——那些人過去認爲,将來也認爲,他們去阿富汗隻是爲了撈點兒破爛衣服,撈點兒兌換券,撈幾枚勳章,撈個一官半職……對他們來說,卓娅·科斯莫傑米揚斯卡娅不過是個狂熱分子,不是理想人物,因爲正常人是不會那麽做的……哭訴、哀求,我不知道我都幹了些什麽。我向他承認了我對自己都不敢承認的事,說我失敗了,或者覺醒了,我不知道應當怎麽說。“小尤拉,生活完全不像我教你的那樣。一旦我知道你到了阿富汗,我就會到廣場上去,到斷頭台上去……我會把汽油倒在自己身上,然後自焚。你在那邊會被打死的,不是爲了祖國……你會被打死的,不知道爲了什麽……沒有偉大的理想目标,難道祖國能派自己優秀的兒子去送死?這算什麽祖國啊?”他騙了我,說去蒙古。可我知道他一定會去阿富汗,他是我的兒子。和他同時,我的小兒子蓋納也參軍了。我對他放心,他成長爲另一種人了。他們哥兒倆總是吵個沒完。尤拉:“蓋納,你看書看得太少了。從來不見你膝蓋上放着一本書,總是在擺弄吉他……”蓋納:“我不想成爲你那種人,我想和大家一樣。”他們哥兒倆都走了,我搬到他們住的房間裏去。除了他們的書、他們的東西和他們的來信以外,我對一切都喪失了興趣。尤拉來信講到蒙古,可是他把地理位置講得混亂無比,這樣我對他身在何處已不再存疑了。白天夜裏想的盡是自己的經曆,我仿佛把自己切成了碎塊。這種痛苦,用任何一種語言、任何一種音樂也講不清的。是我親自把他送到那邊去的,我親自送的呀!幾個陌生人走進家裏,看到他們的表情我就知道,他們給我帶來了不幸的消息。我退到屋裏去,剩下最後一個可怕的希望:“蓋納?”他們的目光轉向一旁,我當時下決心把一個兒子交給他們,以便拯救另一個。“蓋納?”他們中間有個人輕聲說:“不,是尤拉。”我講不下去了……講不下去了……我已經死了兩年了……我沒有任何病,可我已經死了。我的整個肉體都是死的……我沒有在廣場上自焚……我丈夫沒有把自己的黨證退回去,也沒有把它扔到他們的臉上……我們好像已經是死人了……不過,誰也不知道,連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位母親我們在忏悔我一下子就把自己說服了:“我什麽都記不住……什麽都記不住……”我們家裏禁止提這件事。我妻子四十歲已滿頭白發,女兒原來留長發,現在是短發。夜間炮轟喀布爾時,怎麽也喚不醒她,隻好扯她的辮子。可是過了四年,我突然喜歡胡言亂語了……總想說話……昨天家裏偶然來了幾位客人,我的話就是止不住……有人送來一本相冊……有人放幻燈片:直升機在村莊上空盤旋,一位傷員被擡上擔架,他身邊放着他那條被炸掉的大腿,腳上還穿着越野鞋……被判處死刑的俘虜們天真地望着鏡頭,再過十分鍾他們就沒命了……萬能的真主啊!我回過頭去,男人們在陽台上吸煙,女人們進了廚房。隻有他們的孩子坐在那裏,都是些小娃娃,小娃娃們對這些事挺好奇。我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事,總想說話。爲什麽突然會如此?爲的是永遠不要忘記任何一件事……那時我怎麽樣,那時我有什麽感覺,用言語講不清楚。也許再過四年,我能夠說清我的各種感受。也許再過十年,一切聲音都會變調,說不定變得無影無蹤。一種仇恨埋在我心頭,有些懊喪。爲什麽我應當去?爲什麽這事兒讓我攤上了?我感覺到了重擔,但沒有屈服,這一點令我感到心滿意足。我開始從瑣瑣碎碎的事上做準備:随身帶上一把小刀、一套刮臉用具……收拾完畢……這時就急不可耐了,希望快點和陌生的世界見面,免得熱情冷卻,激情過去。設想形成了……任何人都可以講給你聽……可是我身上發冷,或許是額頭在冒汗……還有一種情況:飛機着陸時,既感到輕松又覺得興奮,現在一切就要開始了,我們會親眼看見,用手摸到,可以在生活中感受一番。……三個阿富汗人站在那裏,他們在議論什麽,他們在笑。一個肮髒的小男孩順着貨攤奔跑,一下子鑽到櫃台下邊的厚布簾中不見了。鹦鹉綠色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盯着我。我望着這一切,不理解發生了什麽事……他們沒有中斷談話……背向我的人轉過身來……我看見了手槍的槍口……手槍慢慢舉了起來……舉了起來……瞧,那個窟窿眼兒……我看見了。與此同時,我聽見了扣扳機的生硬的聲音,我不存在了……我在同一時刻既在這兒又在那兒……可我還沒有倒下,我挺立着。我想和他們說話,可是發不出聲來。“啊——啊——啊——”世界像洗照片似的漸漸顯現出來……窗戶……高大的窗戶……一種白色的東西,很大的東西,白色套着很重的東西……眼鏡礙事,看不清臉龐……汗水往下滴……汗珠落在我的臉上,打得生疼……我想睜開那睜不開的眼睑,我聽到輕松下來的歎息:“喏,好了,中校同志,‘出了一趟差’,回來了。”可是當我擡頭時,哪怕是轉一下頭,我的腦子就像掉到什麽地方去了。又是那個小男孩往櫃台下的厚布簾裏鑽……鹦鹉綠色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盯着我……三個阿富汗人站着……背向我的人轉過身來……我的視線對着槍口……那是個窟窿眼兒……我看見它了……這次我不再等那熟悉的扣扳機聲了……我大喊一聲:“我應當把你打死!我應當把你打死!”喊聲是什麽顔色,有什麽味道?血是什麽顔色?在軍醫院裏血是紅色的,幹沙上的血是灰色的,山岩上的血到了傍晚是蔚藍色的,已經不新鮮了……重傷員身上的血好像是從打碎的玻璃瓶裏流出來的一樣,流得很快……人慢慢斷氣了……慢慢斷氣了……隻有兩隻眼睛至死還閃着光,視線從你身邊射過去……目不轉睛地望着别處……一切都付出了代價,我們爲一切都付出了代價,全部付清了。你從山麓往上看,重巒疊嶂,高不可攀。你坐上飛機,飛到上空,從上往下看,下邊是一個個翻倒的獅身人面像。您明白我說的意思嗎?我說的是時間,是事件之間的距離。當時連我們這些當事人也不知道,那是一場什麽樣的戰争。請您不要把今天的我與昨天的我,即1979年到過那邊的人弄混了。是的,我當時還相信!1983年,我回到莫斯科。這裏人的生活,這裏人的活動,給人的感覺是似乎我們這些人從未去過阿富汗那邊,也沒有發生任何戰争。我走在阿爾巴特街上,問了幾個人:“阿富汗戰争打了幾年了?”“不知道……”“戰争打了幾年了?”“我不知道,您問這事幹什麽?”“幾年了?”“好像是兩年……”“幾年了?”“怎麽,那邊在打仗?真的嗎?”那時我們都是怎麽想的?怎麽想的?你們不吱聲?!我也不吭氣。中國有句智慧的諺語:“站在死獅腳下吹牛的獵手令人厭惡,靠近傷獅身旁自豪的獵手值得尊重。”有人可以談論錯誤。說真的,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我不談。有人問我:“爲什麽您當時沉默?那時您已不是孩子了,那時您已經快五十歲了。”您要知道,我在那邊開過槍,但同時我又尊敬那個民族,我甚至熱愛那個民族。我喜歡他們的歌曲,他們的祈禱聲平緩舒展,悠悠纏綿,如同他們的山巒。但是,我隻談我自己,我真誠地相信,帳篷不如五層樓房好,沒有抽水馬桶就沒有文明。我們給他們一大堆抽水馬桶,幫助他們建築石頭樓房。我們給他們運去辦公桌、盛水用的玻璃瓶、正式會議用的紅色桌布,還有成千上萬的馬克思、恩格斯、列甯的相片。這些相片挂在所有的辦公室裏,挂在每一位首長頭上。我們給他們運去黑色的“伏爾加”牌轎車,還有我們的拖拉機,我們的種牛。農民不願意接受分給他們的土地,因爲土地屬于真主所有。被炸毀的清真寺的塔頂,像是從宇宙深處向我們窺視……我們永遠不會知道,螞蟻是怎麽觀看世界的,請您在恩格斯的著作中找找看吧。東方學者斯賓塞羅夫說:“阿富汗是不能收買的,隻能轉讓。”有天清晨,我吸煙時看到煙灰缸上有隻小蠍虎,像五月金龜子。過了幾天,我回來了,蠍虎仍在煙灰缸上,還是那個姿勢,連頭也沒有轉動一下。我明白了,這就是東方。我消逝十次,再生十次,我粉身碎骨,再挺身而起,可是它還沒有轉動一下它的小腦袋。按照它們的日曆,現在是1365年……我坐在家裏的沙發上,靠近電視機。我能夠殺人嗎?我連蒼蠅也不會打死,至今從市場買回來的活雞都是我的妻子宰殺。頭幾天,甚至頭幾個月,看到子彈打斷桑樹枝,覺得遠不像是現實……戰鬥心理學是另一種樣子……一邊跑,一邊捕獲目标……注意前方……斜視左右……我沒有統計我殺死過多少人……可是我跑過……捕獲過目标……在這裏……在那邊……尋找運動中活的目标……自己也當過目标……當過靶子……不,從戰争中回來的人裏沒有英雄……從那邊不可能像英雄一樣歸來……爲一切都付出了代價,我們爲一切都付出了代價……您可以想象,1945年時某個士兵的樣子,您喜愛他,整個歐洲都喜愛他。他天真,帶點傻氣,腰間系着寬皮帶。他什麽也不需要,他需要的是勝利,是回家!可是這個士兵呢,回到你們那棟樓房,那條街,已經是另外一種人了,這個士兵需要牛仔褲和錄音機。古人早就說過:“不要喚醒沉睡的狗。”不要給人以非人的考驗,他經受不住。我在那邊無法閱讀我喜愛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陰森森的。我随身帶的是幻想小說,布雷德貝裏的作品。誰願意永恒不死?沒有這樣的人。可是有過那種人啊,有過!我還記得……有人讓我在監獄裏見過一位那樣的人,那時我們把他稱爲匪幫首領,他躺在鐵床上看書……書的封面熟悉……列甯的《國家與革命》……他說:“可惜我讀不完了,也許我的孩子們能把它讀完……”學校被大火燒毀了,隻剩下一堵牆。每天早晨孩子們來上課,他們用大火後留下的木炭在牆上寫字。下課以後,用石灰把牆再粉刷一遍,于是牆又像一張幹淨的白紙……從林區運來一位沒有胳膊沒有腿的中尉,一切男性特征都沒有了。從休克中蘇醒以後,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的弟兄們在那邊怎麽樣了?”爲一切都付出了代價,我們付出的比任何人都多,比你們更多。我們什麽也不需要,我們什麽都經受了。請您聽完我們的話,希望您能理解我們。大家都習慣于給藥品、退休金、住房……這個“給”字是用昂貴的“外彙”——鮮血換來的。我們是來向你們忏悔的……我們在忏悔……請不要把忏悔的秘密忘記……——一位軍事顧問爲什麽逼我回憶這樣結束還真算不錯,以失敗告終,這樣會擦亮我國人民的眼睛……我無法講述發生的一切,那是一種幻覺。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剩下的事是我親眼所見的。我記得的事,隻是整體中的一部分。後來出現的事,是我能夠講述的。爲誰而講呢?爲了阿廖沙,他死在我懷裏,他肚子裏有八個彈片。我們從山上把他運下來,花了十八個小時。他活了十七個小時,到第十八個小時的時候,他死了。爲阿廖沙而回憶,這麽做是從相信人有所需這一觀點出發的。我相信他再也不會疼了,再也不會怕了,再也不會害羞了。既然如此,何必再讓往事翻騰呢?您想知道我們有什麽理想?您大概把我們看成另一種人了。您應當了解,在異國他鄉多麽困難啊,不知爲什麽而戰,還能有什麽理想?我們在那邊的時候,大家都是同樣的人,但不是志同道合者。使我們變得相同的,是我們都可以殺人,而且也都殺過人。但僅僅把到過那邊的人和沒到過那邊的人調換一下位置,一點就不難理解了。我們各不相同,但我們處處相同,無論在那邊還是在這裏。我記得在六年級或七年級時,教俄羅斯文學的女老師把我叫到黑闆前:“誰是你敬愛的英雄人物,是恰巴耶夫還是保爾·柯察金?”“是哈克貝利·費恩。”“爲什麽是哈克貝利·費恩?”“哈克貝利·費恩……當他考慮是出賣逃亡的黑人吉姆,還是爲他下地獄,讓大火把自己燒死時,他對自己說:‘管他呢,讓我下地獄去讓火燒吧。’他沒有出賣吉姆。”下課以後,我的朋友阿廖沙問我:“如果吉姆是白軍,你是紅軍,怎麽辦?”我們一輩子就是這麽活着的——白軍和紅軍,誰不和我們在一起,誰就反對我們。在巴格拉莫附近,我們走進一個村子,請村民給點東西吃。按他們的教規,如果一個餓肚子的人來到你家,你不能拒絕給他熱餅吃。婦女們讓我們坐在桌前,給了我們吃的。我們離開後,全村人用石頭和棍棒活活把她們和她們的孩子給砸死了。她們本來知道自己會被打死,但是并沒有把我們趕走,而我們也帶着自己的教規走進她們的家……我們甚至還戴着帽子出入他們的清真寺……爲什麽逼我回憶?這一切都是不便公開的事,我打死的第一個人,我流在細沙裏的血,還有像煙囪一般高的駱駝腦袋,在我失去意識之前,它在我頭上搖晃了一下。當時在那邊我和大家一樣……我一生中隻有一次拒絕和大家一樣。那是在幼兒園裏,保育員讓我們手拉着手,可我喜歡獨來獨往,年輕的保育員對我不守規矩的行爲容忍了一段時間。過了不久,她們中有一位出嫁了,走了,克拉娃阿姨被派來代替她。“謝廖沙,拉着手。”克拉娃阿姨把另一個小男孩領到我面前。“我不願意。”“你爲什麽不願意?”“我喜歡一個人走路。”“你要像所有聽話的男孩和女孩一樣,手拉手。”“我不拉。”那天散完步以後,克拉娃阿姨把我脫了個精光,連褲衩和背心也給扒掉了。然後把我帶到一間空蕩蕩、黑乎乎的房間裏,讓我在那兒待了三個小時。第二天,我和謝廖沙手拉手地散步了,我變得和大家一樣了。在小學裏由班集體做決定,在學院裏由系集體做決定,在工廠裏由全體職工做決定,處處有人替我做決定,對我的教育是:單槍匹馬,一事無成。我在某本書裏讀過這麽一句話:“扼殺勇氣。”派我到那邊去時,我心裏已經沒有什麽東西值得扼殺了。“志願戰士,向前邁兩步。”所有人都向前邁了兩步,我也向前邁了兩步。在申丹德,我見到了兩個精神失常的我國士兵,他們一直在和“杜赫”交談。他們按十年級曆史課本裏的說法,給這些“杜赫”講解什麽是社會主義……“問題是:偶像是個空殼,祭司坐進去,坐在裏邊教訓百姓。”這是寓言作家克雷洛夫老爺爺說過的話。我十一歲時,有一天,一位獲得“特等射手”稱号的大嬸來到學校,她說她打死過七十八個“德國鬼子”。那天我回家以後,說話結結巴巴,夜裏發起高燒。父母認爲我患了流行性感冒,這種病容易傳染,我在家裏待了一周,天天看自己喜歡的小說《牛虻》。爲什麽逼我回憶往事?我不肯再穿上打仗前我穿過的牛仔褲、襯衫了,那是我不熟悉的陌生人的衣服,雖然衣服上還留着我身上的氣味,按媽媽的說法。那個人已經不存在了,那個人不存在了。另一個人,也就是現在的我,隻是頂着他的名字而已。請不要寫出他的名字……不過我還是喜歡原來那個人。“神父,”牛虻向蒙泰尼裏問道,“現在你的上帝得到滿足了吧?”現在我能向誰抛出這手榴彈一般的問話呢……——一位普通炮兵這裏造就的都是扭曲的人我怎麽會去了那兒?很簡單,因爲我相信報紙上所有的話。我對自己說:“以前的人們建功立業,敢于自我犧牲,如今我國青年什麽事也幹不成,我也是這路貨色。那邊在打仗,可我在爲自己縫制新連衣裙、設計新發型。”媽媽哭哭啼啼:“甯肯死我也不答應。我生你們,不是爲了到頭來分别埋葬你們的胳膊和大腿。”最初的印象是喀布爾的轉運站——鐵蒺藜,肩挎自動步槍的士兵,狗吠聲。全是婦女,有幾百名婦女。軍官們來了一個又一個,挑選比較年輕可愛的女性,明目張膽地選。有個少校把我叫過去:“如果你不嫌棄我這部汽車,我就把你送到我的軍營裏去。”“什麽汽車?”“運輸‘載重二〇〇’的汽車……”我當時已經知道了,“載重二〇〇”就是運送死人、運送棺材的車。“有棺材嗎?”“現在馬上卸下來。”裝了帆布篷的普通“卡瑪斯”載重卡車。士兵們卸棺材時如同往下扔子彈箱,我吓了一跳。士兵們明白了:“這是個新來的妞兒。”我來到了駐地,氣溫高達六十攝氏度,廁所裏,蒼蠅多得似乎可以用翅膀把你擡起來。我失魂落魄,我是此地唯一的女人。兩個星期以後,營長召見我:“你得和我住在一起……”我抗拒了兩個月,有一次幾乎把手榴彈抛了過去,另一次我操起刀子。這些話聽得我耳朵磨出了老繭:“你想挑選個有天上的星星那麽大的人物……你想喝茶還能吃上黃油……遲早會自己找上門來……”我從來沒有罵過人,這次憋不住了:“你給我他媽的從這兒滾開……”我愛罵人了,我變得粗野了。我被調到喀布爾招待所當管理員。最初,我像隻野獸似的對待所有人。别人認爲我有毛病:“你發什麽瘋?我們又不想咬你。”可是我已習慣于自衛,改不了了。每當有人喚我:“進來喝杯茶。”“你叫我進去喝茶還是上床?”這樣一直延續到出現我的……真愛?這裏沒有這麽說的。他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時,說:“我的妻子。”我對着他的耳根說:“阿富汗時期的。”我們乘坐裝甲輸送車外出,我用自己的身軀掩護了他,所幸子彈打在艙門上,他背身坐着。我們回來以後,他給妻子寫了一封信,講了我的事。後來足足兩個月,他沒有收到家中的來信。我喜歡出去射擊,一打就是滿滿一梭子,打完我覺得輕松了。我親手打死了一個“杜赫”,那次我們進山去呼吸新鮮空氣,觀賞風景。聽到石頭後有“沙沙”聲,我像觸了電,往後退了幾步,随即打了一梭子,我先開的槍。我走過去看了看:一個健壯漂亮的男人躺在地上……弟兄們說:“我們可以和你一起去偵察。”我好不神氣!我沒有伸手去取他包裏的東西,隻拿走了手槍,這事也讓他們高興。後來,他們一路上都在保護我,怕我不舒服,惡心,我什麽事都沒有……回來以後,我打開冰箱飽餐了一頓,足足頂得上我平常一周的飯量,我感覺神經活動失常了。有人送來一瓶伏特加,我喝了,可是沒有醉。我有些後怕,當時如果沒有命中目标,我媽就會領到“載重二〇〇”。我想參加戰争,但不是這場戰争,而是偉大的衛國戰争。哪兒來的仇恨?很簡單,一個戰友被打死,當時你和他在一起,兩人共用一個飯盒吃飯。他滿身是血,躺在地上。看一眼,什麽都明白了,這時的你會瘋狂地射擊。我從不習慣于考慮大問題,如:“這場戰争是誰挑起來的?責任在誰?”就這個問題,我們有一個喜歡講的笑話。有人問亞美尼亞電台:“什麽是政治?”亞美尼亞電台回答說:“您聽見過蚊子的叫聲嗎?那麽政治——比它的叫聲還細。”讓政府從事政治吧,人們在此地見到的是血,人變野蠻了……人們看到燒焦的人皮怎樣卷成筒,仿佛是蹭破了的卡普綸長襪……槍殺動物時的場景慘不忍睹……向馱運隊開槍,因爲他們在運武器。人單獨處決,騾子也單獨處決。他們都默不作聲,等待死亡。受傷的騾子嚎叫起來,活像用尖銳的鐵器在鐵闆上劃拉,十分瘆人。我在這兒有另外一副長相,有另外一種嗓音。聽聽我們這些姑娘坐在一起講着怎樣的話,你就可以想象出我們在當時都是些什麽樣的人了:“他可真是個渾蛋!跟中士吵一架就去投奔‘杜赫’,還不如一槍把他撂倒,可以記入陣亡名單。”話講得直截了當。很多軍官以爲那邊和蘇聯國内一樣:可以随便打罵士兵,可以随便污辱他們……幹這種事的人在那邊會被打死……戰鬥中有人會從背後開槍……到時你自己想法子查出來這人是誰吧。深山哨所的弟兄們一年見不到人影,直升機一周起飛三次,我去了。大尉走到我跟前:“姑娘,請您摘掉軍帽。”我那時留着長發。“我一年沒有見過女人了。”所有士兵都從戰壕裏鑽出來看熱鬧。一次戰鬥中,一位士兵用自己的身體掩護了我。不管能活多久,我永遠不會忘記他。他并不認識我,他之所以那麽做,就因爲我是個女人。這種事,你能忘嗎?日常生活中,你怎樣檢驗一個人是否會用自己的身體掩護你?好人在這兒更好,壞人在這兒更壞。雙方在交火,有個士兵朝我喊了一句下流話,一句髒話,他被打死了,炸掉了半個腦袋、半個身子。他就死在我眼前……我像得了瘧疾,全身顫抖。盡管在這之前,我見過裹着屍體的塑料紙大口袋……屍體用金屬薄片包着,活像是大玩具娃娃……但讓我全身顫抖的事情我還沒遇到過……那次我怎麽也平靜不下來……我從來沒有見過佩戴戰鬥獎章的姑娘,她們即使有也不會佩戴。有個姑娘戴上了“戰功”獎章,大家都笑她,說那是“性功”獎章……因爲大家都知道:和營長睡上一夜就可以得一枚獎章……爲什麽婦女們會在這兒?難道沒有女人他們就活不下去?這樣下去,有些軍官先生會變成瘋子。爲什麽婦女争着要到這兒來?你會有錢……會買一台磁帶錄音機,買一些東西。回國以後,可以把東西賣掉。在蘇聯掙的錢,沒有在這兒,在阿富汗掙得多。咱們談的是真實情況……有的姑娘爲了弄到一件衣服,便和當地人厮混。你一走進阿富汗商店,孩子們就叫喊:“姑娘,幹不幹……”然後指指偏房。本國軍官付的是兌換券,有的女人平常就這麽說:“我去找個給兌換券的主兒……”這都是真事。像這個笑話裏講的一樣:多頭蛇先生、永生先生和巫婆在喀布爾轉運站相遇,他們三個人都去保衛革命。兩年以後,他們在歸國的路上重逢:多頭蛇先生隻剩下一顆頭,其他部分都被割掉了;永生先生奄奄一息,因爲他是“永生”的;巫婆身穿華麗衣裳,戴着首飾,滿面春風。“我在辦理手續,要求再留一年。”“巫婆,你瘋了!”“我在蘇聯是巫婆,在這兒可是美女瓦西莉薩。”是啊,在這裏造就的都是扭曲了的人,特别是小兵們,十八九歲的孩子們。他們在這兒見的世面太多了,太多了……他們看到一個女人爲了一箱豬肉罐頭,甚至不是一箱,僅僅是兩筒,便出賣了自己的身體。見過這種場面的小兵,将來會用這雙眼睛看待自己的妻子,他們在這兒被扭曲了。以後他們回到蘇聯,如果品行不端,也不必大驚小怪,他們經受的是另一種體驗。他們已經養成用自動步槍、用武力解決一切問題的習慣……阿富汗小販在賣西瓜,一個西瓜一百阿币。我們的士兵希望再便宜些,小販不幹。“啊,既然如此!”有個士兵端起自動步槍,便把堆積如山的西瓜全都給打爛了。假如你在無軌電車裏踩了這麽一個人的腳,或者排隊時不讓他加塞,那你就瞧好吧……我曾經夢想:回家以後,把折疊床搬到花園裏,在蘋果樹下美美地睡一覺……在蘋果樹下……可是如今我感到害怕,特别是現在。我國準備撤軍之前,我聽很多人說:“我害怕返回蘇聯。”爲什麽?很簡單。我們回來了,國内的一切都變了。兩年後,人們穿的是另一種時裝,聽的是另一種音樂,街道也變了樣……大家對戰争的态度也不同了……我們會像是一群白色的烏鴉……——一位女公務員我感到羞恥當時我太相信了,所以現在也改變不了自己的看法。無論别人對我說什麽,無論讀到什麽,我每次都會爲自己留一條小小的後路,這是自我保護的本能。參軍前,我畢業于體育學院。最後一次畢業實習,是在兒童夏令營“阿爾捷克”進行的,我擔任輔導員,在那兒講了很多次崇高的話,如“少先隊員的誓言”,“少先隊員的事業”……我主動到軍事委員會申請:“派我到阿富汗去吧……”政治部副主任給我們作了關于國際形勢的報告,他說我們比美國“綠色貝雷帽”僅僅搶先了一個小時,他們已經在空中了。自己的輕信使人感到難堪,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們灌輸,說這是“國際主義義務”,最後把這種思想硬灌進了我們的頭腦裏。但我永遠也做不到完全相信這一點……我對自己說:“把粉紅色的眼鏡摘掉吧!”我不是1980年去的,也不是1981年,而是1986年,那時大家還守口如瓶。1987年我已經到了赫斯特,我們占領了一個小山頭,七個弟兄被打死。莫斯科的新聞記者來了……給我們帶來了幾個“綠人”(即阿富汗人民軍),好像是他們奪回了小山頭……做樣子的是阿富汗人,而在停屍房裏躺着的是我們的士兵……他們選擇最優秀的士兵到阿富汗參加“軍訓”。誰都怕被派到土拉、普斯科夫或者基羅沃巴德去,因爲那裏又髒又悶,所以大家都要求去阿富汗,争着到那裏去。茲多賓少校勸我和我的朋友薩沙·克裏夫佐夫收回自己的申請書:“讓你們兩人當中某一個去送死,還不如讓西尼欽去。國家培養你們花了不少錢。”西尼欽是個農村小夥子,拖拉機手。我已經拿到了畢業文憑,薩沙正在克麥羅沃大學日耳曼——羅馬語系讀書。薩沙歌唱得非常好,會彈鋼琴、拉提琴、吹橫笛、彈吉他,還能譜曲,他畫畫也好。我和他情同手足。上政治課時,教官給我們講功勳、英雄,說到阿富汗就是當年的西班牙時,他突然插了一句:“與其讓你們犧牲,不如讓西尼欽去。”從心理學觀點審視戰争,是很有意思的。首先,得研究自己,這事挺吸引我。我曾問了去過那邊的熟悉的弟兄們。有一個人,按我現在的理解,是給我們胡吹亂編了一通。他胸口有一個很大的傷疤,好像是被燒傷的字母“P”,他爲此特意穿着開口汗衫,以便向人們炫耀。他編造說他們怎樣深夜乘直升機在山上降落,我還記得他說:“空降兵拉開降落傘的前三秒鍾是天使,空中飛翔時的三分鍾是雄鷹,其餘時間是拉套的馬。”我們對這一切都信以爲真。現在我真想再碰見這位荷馬!像他這類人,後來都被當面揭穿了:“如果有腦子的話,一定是受了挫傷。”另一個小夥子和他相反,他一再勸說:“你不要到那邊去。那邊是污穢天地,不是浪漫世界。”我不愛聽他的話:“你嘗過那種滋味了,我也想去嘗一嘗。”他教我怎麽活命。有十誡:“放一槍後,就趕快閃開,躲到離開槍地點兩米的地方。把自動步槍的槍筒藏到農舍或者山岩後邊,免得被對方發現火苗,記下你的位置。走路時,不要喝水,否則走不到目的地。站崗時,不要打盹,可以用手指撓臉,用牙咬手。空降兵先是要拼命跑,之後是能跑多少算多少……”我的父親是位學者,我的母親是位工程師,他們培養我從小要有個性。我想成爲一個有個性的人,我曾被開除出十月兒童團,很長一段時間我沒被吸收進少先隊。我爲榮譽進行了鬥争,後來給我戴上了紅領巾,我不肯摘掉,睡覺時也戴着。上文學課時,女教員打斷我的發言:“你不要講自己的看法,你要照書本上那樣說。”“難道我講得不對?”“你講的和書本上的不一樣……”這像是童話故事中,皇帝除了灰色不喜歡其他顔色,所以這個國家裏所有東西都是老鼠皮色。我現在告訴自己的學員們:“你們要學會動腦子,免得又被造就成一批新的糊塗蟲,一批小錫兵。”參軍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教我如何生活,在部隊裏是中士教我如何生活。中士的權力無限大,三個中士一個排。“聽我的命令!空降兵應當具備什麽?重複一遍!”“空降兵應當有一張惡臉、一雙鐵拳和一顆黑心。”“良心——對于空降兵來說是無用之物。重複一遍!”“良心——對于空降兵來說是無用之物。”“你們是衛生營,衛生營是空降部隊的貴族。重複一遍!”摘錄一段某士兵的信:“媽媽,你買一隻小狗崽,給它起個名字叫中士,等我回家以後,我就把它宰了。”制度本身在愚弄人的意識,人家可以随意捉弄你,你沒有能力抗拒。早晨6點起床。起床——重來。下床——上床——反複三次。三秒鍾之内,要在起跑線上排好隊——白色的油漆布,白色的,以便經常洗刷、擦亮。三秒内,一百六十人要從床上跳下來、排好隊。四十五秒内穿好三号軍服,也就是全套衣服,不過不紮腰帶、不戴帽子。有個士兵有一次沒來得及纏好腳布。“全體解散,重複一次!”他又沒能跟上。“全體解散,重複一次!”體操鍛煉,白刃戰,學習包括空手道、拳擊、桑勃式摔跤,以及與持刀者,持棒者,持工兵鍬、持手槍、持自動步槍者的各種格鬥方法。他——手持自動步槍,你——空手。你——手持工兵鍬,他——空手。像兔子那樣跳着前進一百米,用拳頭砸碎十塊磚。我們在練兵場上累得半死不活。“你們學不會就别想離開這兒。”最困難的是戰勝自己,不怕疼。洗漱時間:五分鍾。一百六十人隻有十二個水龍頭。“站隊!解散。站隊!解散。站隊……”清早查房:檢查各種金屬牌,它們必須閃閃發光,如同公貓的某個部位;檢查白色衣領;帽子裏要有兩根帶線的針。“向前,齊步走,回原位。向前,齊步走……”一天隻有半小時自由時間。午飯後,是寫信的時間。“列兵克裏夫佐夫,爲什麽你坐在那兒不寫信?”“中士同志,我正在想。”“爲什麽你回答的聲音這麽小?”“中士同志,我在想。”“爲什麽不像教你的那樣大聲喊?看來,需要讓你‘對着窟窿’進行一番訓練。”“對着窟窿”訓練,就是對着便桶叫喊,練出發号施令的嗓門。中士站在背後看着你,要聽到隆隆的回聲。摘錄士兵的一些術語:解除——我愛你,生活。清晨查房——人們,相信我吧。晚間查房——我見過他們的面。蹲禁閉——遠離祖國。複員——遠方的星光。戰術訓練場地——蠢人樂園。洗盤器——光盤(盤子像光盤那樣旋轉)。政治部副主任——灰姑娘(在軍艦上被稱爲乘客)衛生營——空降部隊的貴族。重複一遍!我們總覺得吃不飽,夢寐以求的地方是軍人商店,在那兒可以買到蛋糕、糖塊、巧克力。射擊得了五分,允許你逛一次商店。沒錢花了,便賣幾塊磚。我們拿上一塊磚,兩個彪形大漢走到新兵跟前,知道他兜裏有錢:“你,買下這塊磚。”“我買它幹什麽?”我們把他圍起來:“買下這塊磚……”“多少錢?”“三盧布。”他給我們三盧布,然後走到拐彎處,把磚扔了。我們用這三盧布可以飽餐一頓,一塊磚值十塊蛋糕。“良心——對空降兵來說是無用之物,衛生營是空降部隊的貴族。”看來,我是個不錯的演員,因爲我很快就學會扮演我應當扮演的角色。如果被人說成“嬰兒”就最倒黴了,這個詞裏含有陰柔、缺乏陽剛之氣的意思。三個月以後,我被除名了。怎麽什麽都忘了呢?不久前我和一個姑娘接過吻,坐在咖啡廳裏,還跳過舞。仿佛不是過了三個月,而是三年,你又回到了文明世界。晚上。“猴子們,站隊!空降兵最重要的是什麽?空降兵最重要的是别從地球邊上飛過去。”臨行前舉行了新年晚會。我化裝成嚴寒老人,薩沙化裝成白雪公主,這很像是在學校裏舉辦的活動。我們徒步跋涉了十二個晝夜……隻有山比山更可惡……我們在躲避匪幫……我們靠興奮劑行軍……“衛生指導員,給我一點‘發瘋的藥’。”這是精神麻醉藥美索卡,我們把所有的藥都吃光了。我連笑一下的力氣也沒有了。“您哪兒不舒服?醫生問‘貓先生’列奧波利德。”不知誰先開了口。“我讨厭耗子。”“讨厭耗子——不讨厭耗子……全都明白了。您太善良了。您應當發瘋。這是‘發瘋的藥’,一天服三次,每次飯後一片。”“效果呢?”“您會變得像頭野獸。”第五天,有個士兵等所有人都走到前邊去以後,把自動步槍對準喉嚨,開槍自殺了。我們不得不拖着他的屍體、他的旅行袋、他的裝甲坎肩、他的頭盔。我們沒有悲傷。他知道,我們不會抛下他的屍體不管,我們會把屍體帶走。當我們退伍準備回家時,第一次可憐起他來了。“一天服三次,每次飯後一片……”“效果呢?”“您會變得像頭野獸。”炸傷最可怕,一條腿從膝蓋處被炸掉了,骨頭支在外面,另一條腿炸掉了腳後跟……生殖器也被削掉了……一隻眼睛炸沒了,一隻耳朵也炸掉了……心髒第一次跳得這麽厲害,嗓子眼裏發癢……我對自己說:“你現在不動手,永遠當不了衛生指導員。”截掉兩條腿……用止血帶纏緊,止血、消疼、催眠……爆破彈打入肚子,腸子挂落在外面……包紮、止血、消疼、催眠……堅持了四個小時,還是斷了氣……藥品不夠用,連一般的綠藥水也沒有了。也不知是未能及時運到,還是定額已經用完了,咱們是計劃經濟。想辦法弄了些繳獲品,都是進口藥。我的藥包裏永遠有二十支日本制的一次性注射器,聚乙烯軟包裝,摘掉套子便可注射。我國産的“列科爾德”注射器,墊紙被磨損後,就變成沒有消毒的注射器了,一半不能注射,也不能抽血,成了廢品。我國的瓶裝代血漿容量爲半升,搶救一位重傷員需要兩升,也就是四瓶。在戰場上舉着膠皮氣管能待一個小時嗎?這是辦不到的。你又能背上幾瓶呢?意大利人采取什麽辦法?他們的聚乙烯袋容量一升,你就是穿着皮靴跳起來踩它,也不會破。還有,普通的蘇聯消毒藥布包裝極次,包裝的重量甚至超過藥布本身。而進口的呢……泰國的,澳大利亞的,不知爲什麽就又薄又白,我們根本就沒有彈性藥布。我們使用的夾闆也是繳獲來的……法國的,德國的……而我們國産的夾闆呢?簡直是滑雪闆,而不是醫療器材。你随身能攜帶幾條?我曾經用過英國造的,分别用在前肩、膝蓋、腰部,有拉鏈,可充氣。把手伸進去就可以拉上,斷的骨頭就固定住了,運輸時還可以防震。九年來,我國沒有開發任何新産品。藥布和原來的一樣,夾闆也是原來的那種。蘇聯士兵是最廉價的士兵,也最耐用。1941年如此,五十年後仍然如此,爲什麽?别人向你開槍,而不是你朝他們開槍,那是可怕的。如果經常想這些事,就可以活下來。我從來沒坐過第一輛和最後一輛裝甲輸送車,從來不把雙腿伸進艙口,最好讓它們在裝甲鋼闆外邊吊着,免得爆炸時被炸斷。我總是随身帶着能抑制恐懼感的德國藥片,可是沒人用過。戰場上很少有像蘇聯士兵這樣的。他們自己搞鞋子穿,自己找衣服穿,自己找食物吃。我國生産的裝甲坎肩擡不動,而美國造的裝甲坎肩沒有一點鐵的東西,他們使用的是一種子彈穿不透的材料,用“馬卡洛夫”牌手槍近射也打不穿,用自動步槍在一百米内才能打穿。美國睡袋是1949年樣式的,天鵝絨,非常輕。我國的棉襖最少有七公斤重。我們從擊斃的雇傭兵身上扒下上衣、長檐帽、中國褲子,中國褲子不勒股溝。什麽都要,連褲衩也要,因爲褲衩不夠用,還有襪子,旅遊鞋。我弄到一個小手電筒,一把匕首。我們獵野羊,凡是離群五米的羊都算是野羊。有時也以物換物,用兩公斤茶葉可以換一隻羊,茶葉是繳獲的。從火線上還能帶回一些錢來——阿币,誰官大,誰就從我們手中搶走。他們當着我們的面就把錢分了,不回避,不躲躲藏藏。你要是把阿币塞進彈殼裏,上邊撒點火藥,或許能留下兩張。有的人想喝醉,有的人想活命,有的人盼望獲獎,我也想獲獎。在蘇聯國内見了面,人家會問:“喏,你得了什麽?怎麽,司務長,你隻管過軍需?”我爲自己的輕信感到委屈。政治部副主任讓我們接受的是他們早已弄清楚,自己也不相信的事。回國前,政治部副主任叮囑我們什麽可以講,什麽不可以講。不能講陣亡的人,因爲我國軍隊既龐大又強大。關于條令規定之外的關系也不能擴散,因爲我國軍隊既龐大又強大,道德也是健康的。照片要撕碎,底片要銷毀。我們在這邊沒有射擊,沒有轟炸,沒有下毒,沒有爆破,我們是龐大的、強大的、道德健康的軍隊。海關把我們攜帶的各種禮品都沒收了:化妝品、頭巾、手表……“弟兄們,禁止攜帶這些東西。”沒收的東西根本不登記,其實成了他們撈的外快。春天的綠葉真香啊!姑娘們身穿薄薄的連衣裙走在路上……腦海裏閃現出斯維特卡·阿弗什卡,然後又消逝了(我不記得她的姓了,大家都叫她阿弗什卡)。她到達喀布爾的,就和一個士兵睡了一夜,得了一百阿币。後來她弄清楚了行情,兩周以後,她收費三千阿币,士兵付不起。“保爾·柯察金”到哪裏去了?他的本名叫安德烈·柯察金,因爲他姓柯察金,所以便叫他“保爾·柯察金”了。“保爾,你瞧瞧,多麽漂亮的姑娘!”保爾·安德烈有個女友,她把自己的結婚照給他寄來了。我們一夜一夜地陪着他,怕他出事。有一天早晨,他把照片挂在山岩上,然後用機關槍把它打得粉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每夜都能聽見他在哭泣。“保爾,你瞧,多麽漂亮的姑娘!”我在火車上做了一個夢,夢到我們準備出發去打仗。薩沙·克裏夫佐夫問道:“爲什麽你隻有三百五十發子彈,而不是四百發?”“因爲我這兒裝着藥。”他沉默片刻,又問了一句:“你能夠打死那個阿富汗姑娘嗎?”“哪一個?”“就是那個讓我們中了埋伏的姑娘。你還記得吧,咱們犧牲了四個人的那次?”“我不知道,也許不會把她打死。我在托兒所和小學時,大家就都說我喜歡女孩,因爲我總是保護女孩子們。你能打死她嗎?”“我感到羞恥……”他沒有把話說完,不知他爲什麽感到羞恥,這時我醒了。到了家裏,薩沙母親的電報已經在等我了:“速來,薩沙已陣亡。”“薩沙,”我來到墓地,“畢業考試時,回答關于科學共産主義的問題,我對資産階級多元論進行了批判,因而得了五分,我爲此感到羞恥……在這之後,人民代表大會上說這場戰争是我們的恥辱,向我們頒發了‘國際主義軍人’紀念章和蘇聯最高蘇維埃表彰狀,爲此我感到羞恥。”薩沙,你在那邊,我在這裏……——一位司務長,偵察連衛生指導員我的小太陽我的孩子是個小個頭,出生時隻有兩公斤,很小,像個姑娘,長大後也很小。我摟着他說:“你是我的小太陽。”除了蜘蛛以外,他什麽也不怕。那年他剛滿四歲,我們給他買了一件新大衣。有一次,他從街上回來,我把他脫下來的大衣挂在衣架上,後來我在廚房裏聽到啪嗒啪嗒的聲音。我跑了出來,隻見門廳到處是青蛙,青蛙是從他的大衣兜裏跳出來的。他把青蛙捉起來:“媽咪,别怕,青蛙可善良了。”然後他又把青蛙裝進大衣兜。“你是我的小太陽啊!”他喜歡打仗的玩具。我們送給他的玩具有坦克、沖鋒槍、手槍,他把槍挂在身上,昂首闊步滿屋子走來走去。“我是兵……我是兵……”“你是我的小太陽喲……你玩點兒和平的玩具吧。”“我是兵……我是兵……”他該上小學一年級了,到處買不到适合他穿的衣服,每一件都嫌大。“你是我的小太陽啊!”他應征入伍。我祈禱上帝,不是别把他打死,而是不要有人打他。我怕比他力氣大的孩子們會欺負他,他太小了。我聽說,有人被逼着用自己的牙刷清洗馬桶,給别人洗褲衩。我真怕這些事。他來信要求:“把你們的照片都給我寄來,媽媽的、爸爸的、妹妹的,我要動身了……”信裏沒有寫他到哪兒去。兩個月以後,他從阿富汗寄來一封信:“媽媽,您别哭,我們的裝甲非常牢固。”你是我的小太陽啊……我們的裝甲非常牢固。我已經開始等他回家了,再過一個月他的服役期就滿了。我給他買了小襯衫、小圍巾、小皮鞋,這些東西現在都放在櫃子裏,哪怕下葬時讓我給他穿上呢。我會親手給他穿上,可是就是不讓開棺……我真想再看一眼我的小兒子,再摸摸他……他們是不是給他找到了合身的制服?他躺在棺材裏,身上穿的是什麽衣服呀?頭一個來到家裏的是軍委會的一位大尉:“請您保重,大娘……”“我兒子在哪裏?”“在這兒,在明斯克,馬上就會把他運回來。”我一下子坐在地上了:“你是我的小太陽啊!”我站起來,舉着雙拳撲向大尉:“爲什麽你活着,可是我的兒子卻不在了?你這麽壯,這麽有力,他那麽小……你是個大男人,他還是個小孩子……爲什麽你活着?!”他們把棺材運來了,我敲打着棺材:“你是我的小太陽!你是我的小太陽啊……”我現在常到他的墳上去,撲在墓碑上,摟住它:“你是我的小太陽啊!”——一位母親如今我什麽也不信了抓一把故鄉的土,裝在衣兜裏——在火車上我産生了這麽一種感情……我們中間當然也有膽小鬼。有個小夥子,檢查視力時審批委員會沒有通過,他興高采烈地跳着出來:“真走運!”跟在他後邊的是另一個小夥子,他也沒有通過。這個小夥子差點哭了:“我有什麽臉回自己的部隊呀?那裏爲我舉行了兩個星期的歡送會。如果發現我有胃癌還說得過去,結果是牙病。”他穿着褲衩沖到将軍面前:“隻因爲我牙有毛病就不要我,那麽讓他們把我的那顆牙拔掉就是了!”在學校裏,我的地理課是五分。我閉上眼睛想象,山巒、猿猴,我們曬太陽,吃香蕉……而實際情況是這樣:我們坐在坦克上,一身軍大衣,一架機槍朝右,一架機槍朝左,後邊的一輛坦克上機槍朝後,所有炮眼都開着,自動步槍從炮眼裏伸向外邊,坦克活像一隻鐵刺猬。路上遇見了我們的兩輛裝甲輸送車,小夥子們坐在車上,穿着白色條紋汗衫,戴着巴拿馬帽。他們望着我們,笑得東倒西歪。我看見一個被擊斃的雇傭兵,受到很大震動。那個小夥子鍛煉得像個大力士。我進了山,不知道應該怎麽踩着石頭走路,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先邁左腳。背着電話機爬十米高的山崖……一聽到爆炸聲就閉上嘴,其實應當張開嘴,否則鼓膜會被震破。他們給我們分發了防毒面具,頭一天,我們就把防毒面具扔了,“杜赫”們沒有化學武器。我們把鋼盔也賣了,它戴在頭上是多餘的負擔,而且像炒勺似的燙人。我有一個問題:從哪兒能再偷一個裝滿子彈的角狀子彈盒。他們發給我們四個,第五個是用第一次領到的軍饷從同志那兒買的,第六個是别人送給我的。作戰時要留下最後一個角狀子彈盒和最後一顆子彈。——這是爲自己準備的,必要時對準自己的牙齒來一槍。我們來到這裏是爲了建設社會主義,可是卻用鐵蒺藜把我們給圈了起來:“弟兄們,不能到那兒去,不要進行社會主義宣傳,因爲已經爲宣傳工作派來了專門人才。”不信任我們,真讓人氣惱。我和一個阿富汗商人說:“你過去的生活方法不對,我們現在教會你,我們來建設社會主義。”他微微一笑:“革命前我做生意,現在照樣做生意。你回家去吧!這是我們的山。我們自己知道怎麽辦……”在喀布爾市裏,婦女們向我們的坦克扔木棍、石頭,小孩子們罵娘,不帶口音:“俄國人,滾回家吧!”我們在這兒幹什麽?對方用火箭筒朝我們射擊,我及時端起了機槍,這一次救了我的命。子彈向前胸飛來,打穿了我的一隻手,彈片刺入另一隻手。我還記得,那是一種軟綿綿的、舒服的感覺,一點也不疼……我還聽到有人在我頭上喊了一聲:“射擊!射擊!”我扣扳機,可是機槍不響,我一看,我的一隻手耷拉着,流滿了鮮血。我還以爲自己在用手指扣扳機,其實我已經沒有手指了……我還沒喪失意識,和大家一起從坦克裏爬了出來,有人給我纏上了止血帶。必須往前走,我邁了兩步就昏倒了,我流了大約有1.5升血。我聽見有人在喊:“我們要被包圍起來了……”有人說:“必須把他甩掉,否則我們都得完蛋。”我央求道:“開槍把我打死吧……”有個小夥子馬上走開了,另一個小夥子拉了一下自動步槍,但他的動作很慢。慢的時候,子彈可能會卡住。子彈果然卡住了,他把自動步槍扔掉了:“我下不了手!給你,自己動手吧……”我把自動步槍挪到身邊,可是一隻手怎麽也不行。我很走運,不遠處有個小溝,我躲在溝裏的一塊石頭後邊。“杜什曼”從旁邊走過去,沒有發現我。我心想:一旦被他們發現,就得用什麽東西把自己打死。我摸到一塊大石頭,挪到自己身邊,比畫了一下……早晨,我們的人發現了我。昨晚逃走的那兩個人,用短呢衣把我擡回去了。我明白了,他們怕我把實情講出來,其實我已經無所謂了。到了軍醫院,有人馬上把我擡上手術台。外科醫生走到跟前:“截肢……”我醒過來,發現缺了一條胳膊……躺在軍醫院裏的人什麽樣的都有,少一條胳膊的,少兩條胳膊的,缺腿的。大家都在偷偷地哭泣,有時借酒澆愁。我開始學習用左手使用鉛筆……我回家後去看望姥爺,再沒有别的親人了。姥姥哭個沒完,心愛的外孫缺了一條胳膊。姥爺對她喊了一聲:“你不懂黨的政策!”熟人見了面,便問:“帶回羊皮短衣了嗎?帶回日本錄音機了嗎?什麽也沒帶回來……難道你這也算去了一趟阿富汗?”我應當帶一支自動步槍回來!我開始尋找自己的弟兄們。他們到過那邊,我也到過那邊,我們有共同語言,我們相互理解。校長找我談話:“我們錄取了你,你的成績是三分,我們給你發助學金。你不要再去找他們……你們爲什麽要在公墓裏聚會?這是鬧事……”不許我們聚會,怕我們。如果我們組織起來,就會爲自己的權利而戰。他們應當分給我們住房,我們要他們援助長眠在墳墓中的小夥子的母親,我們還要求他們樹立墓碑,把墳墓用欄杆圍起來。請告訴我,誰需要這些呢?有人勸我們:“弟兄們,不要大肆傳播所發生的事和你們所見到的一切,那是國家機密!”十萬士兵駐紮在另一個國家——那是機密。甚至喀布爾有多麽炎熱的天氣也是機密……戰争不會使人變好,隻能變壞。反正都是一樣。我永遠不會回到參戰前的那一天了,不會成爲戰争前的那個人了。我見過有人用兌換券,從醫務人員手中購買黃疸病病号的兩杯尿,他喝下去,病了,醫務委員會讓他病退。我見過有人怎樣用槍打掉自己的手指頭,怎樣用雷管、用機槍的閉鎖機讓自己殘廢。我還見過有人怎樣用一架飛機同時把鋅皮包的棺材,還有裝滿皮毛、牛仔褲、女人褲衩,以及中國茶葉的箱子運回國去……見過這些以後,我還怎麽能變好呢?過去一提到祖國,我的嘴唇就會發抖。如今我什麽也不相信了。爲什麽而鬥争,爲什麽鬥争呢?和誰鬥争?讓我把這些話講給誰聽呢?讓我們打仗,我們打了。喏,這就行了。也許是爲我們的某種事業去打仗?現在各家報紙都說:一切都正确。以後也正确。與此同時,又開始說我們是殺人犯。相信誰呢?我不知道。我現在已經誰也不相信了。報紙?我現在不看報,甚至不訂報。今天這麽寫,明天又那麽寫,哪有真理?我不知道。不過,我有朋友,我相信一個、兩個、三個朋友,他們幹什麽我都信得過。其他人,我誰也不相信。我在這兒已經六年了,我什麽都見過了……發給我一張殘廢軍人證書——享受優待吧!我走向爲參加過戰争的人準備的專用窗口:“毛孩子,往哪兒擠?你走錯地方了。”我咬緊牙關,一聲沒吭。我聽到背後有人在說:“我保衛過祖國,可這個小子……”不認識的人問:“你的胳膊呢?”“喝醉酒,摔倒在電火車下邊,壓斷了……”他們相信,還表示惋惜……不久前,我在作家瓦連京·皮庫裏的長篇小說《我有幸》中讀到這麽一段話:“現在(指1905年俄日戰争可恥的結局)很多軍官申請退伍,因爲不管他們出現在哪裏,都會遭到鄙視和嘲笑。事情發展到軍官連穿軍服都感到丢臉,所以他們總是盡量穿便服露面。軍人裏甚至連嚴重傷殘的瘸子,都引不起人們的憐憫。如果沒有腿的乞丐說,他的腿是在涅瓦大街和鑄造大街拐角處被電車壓斷的,說他們與在沈陽和遼陽的戰役毫無關系,那麽施舍給他們的錢還要更多些。”再過不久,關于我們也會這麽寫了……我覺得,現在我甚至可以考慮換一個祖國,離開此地……——一位通信兵忘掉你曾有過兩條腿我是自己申請的,總想參加這場戰争,覺得有意思。我躺在床上,心裏想象着那邊的情景。我想知道,如果我有一個蘋果,有兩個朋友,我餓,他們也餓,我把這個蘋果給了他們,我會有怎樣的感受?我以爲在那邊,大家和睦相處,人人都是兄弟。所以我才想到那邊去。我下了飛機,瞪圓眼睛望着群山,一個退役的小夥子捅了一下我的腰(他已經準備飛回蘇聯了):“把皮帶給我。”“什麽?”皮帶是我從外國人手裏買來的。“渾蛋!反正會從你手中收走。”頭一天皮帶就被收走了。我還以爲“阿富汗——大家都和睦相處”是真的呢!白癡!新兵不過是一件物品罷了。夜裏可以把他叫醒,用椅子、用棍棒、用拳頭打他,用腳踢他。白天可以在廁所裏揍他,把他打個半死不活,搶走他的旅行包、豬肉罐頭、餅幹(誰有就搶誰的,誰帶來了就要誰的)……沒有電視機,沒有收音機,沒有報紙,這兒的娛樂就是按恃強淩弱的法則存在。“小黃雀,給我洗洗襪子。”這還算客氣。有的人會說:“喂,小黃雀,給我把襪子舔幹淨了。好好地舔一舔,讓大家都能看見。”溫度高達七十攝氏度,走在路上晃晃悠悠。怎麽欺負你都可以,可是打起仗來,這群“爺爺兵”沖在前邊,掩護我們,搭救我們,這也是真事。但一回到兵營:“喂,小黃雀,給我舔舔襪子……”這些比第一次參加作戰還可怕……第一次參戰還蠻有意思,好像在看電影。我在電影裏見過幾百次沖鋒陷陣的場面,原來那都是在胡編濫造。他們不是步行前進,而是奔跑,而且不是弓着身子、姿勢很美地碎步跑,他們是在拼命地奔跑,運足氣力,像瘋子,像發瘋的兔子轉來轉去地奔跑。我過去愛看紅場閱兵式,愛看那些武器裝備從眼前經過。現在我明白了,以此誇耀是不合适的。我現在的感覺是快把這些坦克、裝甲輸送車、自動步槍放回原地,加上護套,越快越好。最好是讓所有在阿富汗戰争中裝上假肢的人,在紅場上走一趟……像我這樣,兩條腿從腰部以下被截的人……如果從膝蓋以下截肢,那該多幸運呀!那我就是個幸福的人了。我羨慕隻從膝蓋以下截肢的人……包紮之後,我蠕動了一個多小時,沒有假肢,突然變得這麽小了。我躺在那裏,穿着泳褲和空降隊員的海魂衫,海魂衫那麽大,和我的身體一樣長。一開始,我不讓任何人來看我,我一句話也不說。哪怕留下一條腿也好啊,現在連一條腿也沒有了。最難做到的,就是要忘掉你曾經有過兩條腿……四堵牆壁可以選擇有窗戶的那一面啊……我對母親下了最後通牒:“您要再哭,就别來了。”我在那邊最擔心的是被打死,把我的屍首運回家,那樣母親會痛哭。每次戰役之後,我們可憐傷員,但不可憐死者,而是可憐他的母親。在軍醫院裏,我本想對護理員說聲“謝謝”,可是說不出來,連這樣的話都忘了。“想不想再去阿富汗一次?”“想啊。”“爲什麽?”“在那邊,朋友是朋友,敵人是敵人。可是在這兒,我常常問自己:我的朋友爲何陣亡?爲這些腦滿腸肥的投機商?這兒的一切都不對頭,我總覺得自己是個陌生人。”我在學習走路。走在路上,後邊有人催我,我摔倒了。我命令自己:“保持鎮靜。第一道命令,翻過身,用手撐住;第二道命令,起立,向前走。”頭幾個月不像走路,更像爬行。我在爬行。這是那邊最鮮明的畫面:長着一副俄羅斯面孔的黑小子,那邊這樣的人很多。要知道,從1979年起我們就在那邊了……七年呀……我還會到那邊去的,一定去!如果兩條腿不是從腰部以下被截的話,如果隻是從膝蓋以下截肢的話……——一位迫擊炮手人死的時候完全不像電影裏那樣我曾經問自己:“我爲什麽會去?”我能講出一百條理由來,但主要的答案在這首詩裏,不過我已不記得是誰寫的了:世上有兩件東西,好像同一個:第一是女人,第二是美酒。比酒更甘美、比女人更香甜的,對男人來說,是戰争。我曾經羨慕那些到過阿富汗的同事,認爲他們積累了非常豐富的經驗。這些經驗在和平的年代怎能學到?我在一座市立大醫院裏當外科醫生,已經十年了。送來的第一批傷員,我一看,差點兒被吓瘋了。一堆肉,沒有胳膊,沒有腿,還在喘氣,就連病态虐待狂影片裏也看不到這種慘狀!我在那邊做的種種手術,在蘇聯無法想象。年紀輕輕的女護士們受不了。有的哭,連說話都變得結結巴巴了,有的哈哈大笑,笑個沒完。有位女護士站在那兒,一直傻笑。這些護士都被送回國了。人死的時候,完全不像電影裏表現的那樣——一顆子彈擊中頭部,雙手一揚,倒下去了。實際情況是:子彈擊中頭顱,腦漿四濺,中槍的人帶着腦漿奔跑,能跑上半公裏,一邊跑一邊抓腦漿。這是想象不出來的,他會一直跑到斷氣爲止。與其看到他那種樣子,聽他抽泣、哀求速死,想早些擺脫痛苦,真不如讓他開槍打死自己輕松些,如果他身上還剩下一點兒氣力的話。另一個躺着,恐懼悄悄地攫住了他的心,他的心開始打鼓,他大喊大叫……檢驗一下他的脈搏,跳得正常,于是你放心了。可是腦子在等待那個人體弱力竭……不等你離開病床,這個娃娃兵已經不在人世了……這類往事一年半載是忘不掉的。等到這些娃娃兵長大以後,他們會再次經曆這一切,他們的看法也會改變,不過我的觀點已經改變不了。我父親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一名飛行員,他什麽也沒有講過。他覺得一切都像日常的事,可我卻弄不懂。現在隻要提個醒,暗示一下就夠了。昨天我看報上說:某人自衛到最後一顆子彈,他最後一個開槍把自己打死了。把自己打死了,這是什麽意思?戰場上的問題明擺着,或是你把他打死,或是他把你打死。很明顯,你應該留下來。大家都撤走了,隻有你在掩護他們,不管你是接受命令,還是自己做了這樣的決定,你一定知道自己選擇的是一條死路。我深信,在那一瞬間,心理上不難承擔這種行爲。在那種情況下,自殺被看成是正常的事,很多人都能那麽做,以後人們會把他們稱爲英雄。在日常生活中,自殺者被視爲不正常的人。當年公墓裏甚至不允許把自殺的人和大家安葬在一起……報紙上的兩行字,弄得你一夜不能合眼,把你心裏的一切都翻騰起來了。凡是到過那邊的人,都不願意再去打仗了。硬說樹上長着能吃的肉,這話騙不了我們。不管我們是什麽樣的人——天真無邪,殘酷無情,愛妻子愛孩子,或者不愛妻子不愛孩子,反正我們都殺過人。我在國外部隊裏了解到了自己的地位,但我一點也不後悔。現在大家都在談論負罪感,我沒有負罪感,有罪的是那些派我們到那邊去的人。我高高興興地穿着阿富汗的作戰軍裝,覺得自己穿上這種軍裝就是個男子漢。婦女們贊歎不已!有一天,我穿着阿富汗作戰軍裝進了一家餐館。服務員盯着我,我等着她說話。“怎麽,看我穿的軍裝不妥?喂,給心靈燒焦了的人讓出一條路來……”看誰敢說不喜歡我的野戰軍裝,看誰敢吭一聲。不知爲什麽,我在尋找這麽一個人……——一位軍醫你們不要叫我兒子的名字我先生了一個女兒。女兒出生前,丈夫對我說,是男是女都一樣,最好是個女兒,然後她再有個小弟弟,她會給弟弟系鞋帶。情況果然如此……丈夫往醫院打電話,我回答說:“女兒。”“好,就要兩個女兒。”這時,他們告訴了他真情:“您得了個兒子……兒子!”“謝謝!謝謝你們!”他爲自己有了兒子表示謝意。……第二天……女護士給母親們送來了自己的嬰兒,就是沒有我的。誰也不說什麽。我開始哭,身上發燒。女醫生來了。“年輕的媽媽,您傷心什麽?您的兒子真是健壯。他還在睡覺,怎麽也不醒。他還不餓,您别着急。”她把嬰兒抱來了,打開襁褓,他還在睡。我的心放下了。給兒子起個什麽名字呢?想從三個名字中選一個:薩沙,阿廖沙,米沙。三個名字我都喜歡。女兒塔涅奇卡跟父親一起來看我,她說:“我抽了一個簽……”什麽“簽”?原來他們做了幾個簽,扔在帽子裏,然後抽簽。兩次抽出來的都是“薩沙”,他的名字是塔涅奇卡選定的。兒子生下來很重,四公斤半,身長六十公分。我記得他十個月就會走路了,一歲半就能說話了,可是一直到三歲,他還發不清楚P和C的音。他第一次看見大海,就叫起來:“我不是媽媽生的,是海浪把我抛上岸的……”他五歲那年,我送給他第一本相簿。他一共有四本:兒時的、小學的、軍校時的和“阿富汗”時期的(裏邊隻有他寄來的三張照片)。女兒也有自己的影集,他們倆我都單獨給了。我愛家,愛孩子。我還給他們寫詩:從春天的積雪下,雪蓮冒出了嫩尖。正是滿園春色時,我的兒子來到了人間。過去我在學校時,學生都喜歡我,我那時也總是歡歡喜喜……兒子愛玩“哥薩克抓強盜”的遊戲,愛說:“我是勇敢的人。”那時他才五歲,塔涅奇卡已經九歲了。我們乘船順着伏爾加河旅遊,下了輪船,從碼頭到姥姥家,約有半公裏路。薩沙站着不走。“我不走。抱着我去吧!”“你這麽大了,還要人抱着你?!”“反正我不走路。”他就是不走。後來我們總跟他提起這件事。他在幼兒園時喜歡跳舞。他有一條紅色的燈籠褲,他穿着這條褲子照相,那些相片還保留着。八年級以前,他集郵,集郵冊現在還保留着,後來他又收集各種各樣的紀念章。他還喜歡音樂,現在還保留着幾盒錄音帶,都是他喜歡的歌曲。他少年時代一直想成爲音樂家。但看來他是天生的軍人,繼承了軍人父親的一切。我們始終住在軍人市鎮裏:他和士兵一起喝粥,擦洗汽車,誰也沒有對他說過一個“不”字。當他把證件寄給軍事學校時,大家都說:“好孩子,你将保衛我們的祖國。”他的學習成績優良,中學時就一直是積極分子,他以優秀的成績畢業于軍事學校,領導還給我們寄來過感謝狀。1985年,薩沙在阿富汗……我們爲他驕傲——他參加了戰争。我向我的學生們講述薩沙的事,還有他的朋友們的事。我們盼望他休假時回家來……搬到明斯克市以前,我們住在各地的軍人市鎮,并養成了一種習慣:在家裏從來不鎖門。他沒有按門鈴,進屋便說:“你們找過修理電視機的師傅嗎?”他和朋友們從喀布爾飛到塔什幹,在那兒買到了到頓涅茨克的機票,沒有更近的飛機場了,然後從頓涅茨克(當時明斯克不接受轉機)飛往維爾紐斯。在維爾紐斯要等三小時的火車,他們嫌時間太長,認爲離家隻有兩百公裏,家已近在眼前,就租了一輛汽車。他曬得黝黑,瘦削,隻有牙閃着白光。“我的好兒子呀,”我哭了,“你好瘦呀!”“媽媽,”他抱起我來,滿屋子轉悠。“我活着!我活着!媽媽,您明白嗎?我活着!”兩天以後是新年。他把禮品藏在枞樹下,他買給我一條大圍巾,黑色的。“好兒子,你怎麽選了一條黑色的?”“媽媽,那邊什麽顔色的都有,可是輪到我買時,就隻剩下黑色的了。您瞧瞧,您圍上很合适……”我圍着這條頭巾埋葬了他,兩年裏我再也沒有摘掉。他一向喜歡幹些意想不到的事,說那是“意外的小禮物”。他和姐姐小的時候,發生過這麽一件事。有一天,我和他們的父親回到家裏,發現他倆都不在。我到鄰居家去找,到街上去找,哪兒也找不到姐弟,誰也沒有見到他倆。我大叫起來,急得直哭!這時,裝電視機的箱子蓋突然掀開了(我們買了一台電視機,還沒有來得及把箱子扔掉),從箱子裏鑽出我們的這雙兒女:“媽咪,您哭什麽?”原來他們已經鋪好餐桌,燒好茶水,左等右等,不見我們回來,薩沙就想藏在箱子裏,給我們一個“意外的小禮物”。結果他們藏在裏面,睡着了。他性格溫柔,男孩子像他這麽溫柔的不多。他總是親吻我,擁抱我:“媽咪……好媽咪……”從阿富汗回來後,他變得更溫柔了,家裏的一切他都喜歡。有時,他坐在那裏,一聲不響,誰也看不見。他夜裏有時跳下床來,在屋裏踱來踱去。有一次,他叫喊着醒了:“火光!火光!……媽咪,有人在開槍……”還有一次,夜裏我聽到有人在哭。我們家誰會哭呢?沒有小孩子了。推開他房間的門,他正用雙手抱着頭在哭……“乖兒子,你哭什麽?”“太可怕了,媽媽。”然後他再不說話了,既不對父親說,也不對我說。他和往常一樣走了。我給他烤了一提包核桃餅幹,這是他愛吃的點心,整整一提包,讓他能請大家都嘗一嘗。他們在那邊想吃家鄉的東西……第二次,他還是過年時回的家,開始是等他夏天回來。他在信裏說:“媽媽,盡量多做些糖煮水果,多做些果醬,我回來要把它們吃光喝淨。”從8月拖到9月,他在信裏說想到森林裏去玩玩,想采集香菌,可是他沒有回來。11月過節時,也不見他回來。我們收到他的來信,他說:“我還是過新年時回來吧,你們認爲是否更合适?有小聖誕樹,12月爸爸過生日,媽媽的生日是1月……”12月31日,我整天留在家裏,哪兒也不去。在這之前,我收到一封信:“媽媽,我提前向您訂制黑果餡餅、櫻桃餡餅和奶渣餡餅。”丈夫下班回來後,我決定讓他在家中等兒子,自己到商場去一趟,買一把吉他。早晨我剛剛收到一張明信片,說吉他已經開始有賣的了。薩沙要求過:别買貴的,買個普通的,能在大院裏彈彈就行。我從商場回來,他已經到家了。“哎呀,我的寶貝兒子,我沒能等到你!”他看見了吉他:“多麽漂亮的吉他!”他滿屋跳了起來:“我到家了,家裏多好啊!咱們家大門口的味道都不一般。”他說我們的城市是最漂亮的,街道是最漂亮的,樓是最漂亮的,院裏的槐樹是最漂亮的,他愛這棟樓。可是現在我們住在這棟樓裏太難過了,什麽東西都讓人想起薩沙,要想離開也難,他當年愛這裏的一切。這次他回來後變了樣。不僅僅是我,家裏人都發現了這一點,連他的朋友們也發現了。他對朋友們說:“你們多幸福!你們都想象不出自己多麽幸福!你們天天都像在過節。”我在理發店做了新發型,回到家裏,他很喜歡:“媽媽,您永遠留這種發型吧,您真美!”“我的好兒子,天天做這種發型,需要很多錢。”“我帶回錢來了,都給你們,我不用錢。”有個朋友生了一個兒子,我還記得他帶着一種什麽樣的表情懇求:“讓我抱一抱。”假期快結束時他牙疼,他從小就怕看牙。我拽着他的手,把他拖到衛生所去。我們坐在那裏,等着叫号,我看到他吓得臉上直冒汗。電視裏轉播阿富汗的事情時,他就到另一個房間去。臨行前一個月,他的眼裏流露出憂傷的神情,也許這也是我現在的狀态?可當時我是幸福的,兒子三十歲當了少校,是佩戴着紅星勳章回來的。在機場,我望着他都不敢相信,難道這個英俊的青年軍官是我的兒子?我爲他自豪。過了一個月,他來了一封信。他向父親祝賀蘇聯建軍節,感謝我給他做的香菇餡餅。這封信之後,我不知出了什麽事,睡不着覺。我翻來覆去,躺到早晨5點,眼睛還睜着。3月4日,我做了一個夢:茫茫一片原野,到處都有爆炸的白光……有什麽東西在燃燒……升起一條條長長的白色煙霧……我的薩沙在奔跑,在奔跑,瘋狂地奔跑……他無處躲藏……這兒冒了一股煙,那兒冒了一股煙……我跟在他後邊……像當年在農村,那次我們遇上了雷雨……我用自己的身軀遮住了他,他在我懷裏,像隻小老鼠似的悄悄蠕動:“媽咪,救救我吧!”可是這次我沒能追上他……他長得那麽高,他的步子那麽大……我拼命地跑……我的心要爆炸了……可就是追不上他……大門響了一聲,丈夫進了屋,我和女兒正坐在沙發上。他穿着皮鞋、大衣,戴着帽子,穿過屋子,徑直走到我們面前。他從來不是這個樣子,他一向規規矩矩,因爲他一輩子在部隊裏,他辦什麽都講紀律。他走過來,在我們面前,雙膝跪下:“我們家發生了不幸……”這時我發現門廳裏還有一些人,女護士,軍委會的人,我們學校的教師們,我丈夫的熟人們……相繼走了進來。“薩沙,我的寶貝兒子呀!”三年過去了……可是至今我們仍然不敢打開他的皮箱……那裏裝着薩沙的東西,是和棺材一起運回來的,我覺得那裏有薩沙的氣息……十五枚彈片一下子都打在了他身上,他隻來得及說一句:“媽媽,我疼。”爲什麽?爲什麽是他?那麽乖的孩子,那麽善良。他怎麽會不在了?這些念頭在慢慢地殺死我。我知道,我快死了,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了。我去找人們談話,我強迫自己去見大家……我和薩沙,和他的名字一起,我講他的情況……我在工學院做過報告,有位女大學生走到我面前,說:“如果當年少給他灌輸那些愛國主義的東西,他就不會死了。”聽她講完話,我感到不舒服,昏倒了。我是爲了薩沙才去的……他不能就這麽随随便便地消失……現在說,那是命運的錯誤,說誰也不需要那場戰争,我們不需要,阿富汗人民也不需要。過去,我憎恨打死薩沙的人,如今我憎恨派他去那邊的國家。你們不要叫我兒子的名字,他現在隻能是我們的,我不會把他交給任何人……連他的名字也不會交給任何人……——一位母親我把自己的一生全忘了火光一閃……一片光亮,像光的噴泉,然後什麽也沒有了……漆黑一片,像是黑夜……我睜開一隻眼睛,望着牆壁:我在什麽地方?在軍醫院……接着我摸了摸自己,胳膊還在嗎……再往下摸……用手碰了一下……怎麽這麽快就摸到底了……怎麽這麽短呀……我明白了:我失去了雙腿。我真要發瘋,各種可惡的想法都湧入腦海:死亡是比這個病房更好的避難所,還不如粉身碎骨,化爲烏有……自己看不見自己,讓别人也看不見我……想到這裏,突然想不下去了,我什麽也不記得了。我忘記了過去的一切……嚴重的震傷……我把自己的一生全部忘了……我打開自己的身份證,讀到自己的姓名……生在什麽地方……三十歲……已婚……有兩個孩子……都是兒子。現在我需要回憶起大家的長相,一張面孔也記不起來了……第一個來看我的是媽媽。她說:“我是你的媽媽。”她講述我的童年,學校……甚至講了一些瑣事,我上八年級時穿的是什麽大衣。我得過什麽分數……我最愛吃的是豌豆湯……我聽她講話,仿佛看見了站在一旁的自己……我在旁觀自己……食堂值班的女工在呼喚:“你坐到輪椅上,我送你去,你妻子看你來了……”一個美麗的女人站在病房附近……我看了一眼,她站在那兒,讓她站着吧!妻子在哪兒?那個女人就是我的妻子。她講我們的愛情故事……我們是怎樣相識的,我怎樣第一次吻了她……婚禮……怎樣生了兩個兒子……我聽她講,不是在回憶,而是想記住她的話……每當我想回憶什麽事,頭就疼得要命……看着照片,我想起了自己的兒子……又來了幾個人……是我的孩子,又不是我的孩子……本來長得白白胖胖的,現在變得黑黑的了……小孩成了大人……我照着鏡子,看了看自己,還挺像!我把戰争也忘掉了……兩年的事全都忘光了……不過,我現在不喜歡冬天……可是我媽說我童年時最喜歡冬天……下雪……孩子們講起了打仗的事……我好像在看電影……我在想:“我爲什麽會到那邊去?”把娃娃們派到那邊去了……而我是軍官,是職業軍人……是我自己提出的申請……醫生們說我的記憶力能夠恢複……到那時我就會有兩條生命……一條是他們給我講的,另一條是我自己經曆過的……——一位直升機駕駛員,大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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