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姥姥就這樣一個人過了五六年,一開始她還堅持一定要種地,我媽媽和小姨農忙時間就得回去給她幫忙。後來我姥姥身體越來越不行了,兩家人的孩子長大了,我媽和小姨各有各要操心的一堆家事,所以在兩個人的嚴厲要求之下,地租給别人種了。
這些歲月中,我姥姥每年最高興的時候估計就是過年的時年,我家和小姨一家都來看她,屋裏和院子裏又開始人來人往,吵吵鬧鬧的時候,我姥姥就又開始忙着倒騰飯菜。
可是歡樂的時光總是短暫,喧嚣的聲音很快散去,我們走了之後,姥姥又是茕茕孑立一個人。
我想起挨着我姥姥的院子是個空曠的廢棄的院子。我小時候膽小,我姐姐吓唬我說,那個院子裏之前住一個瞎眼的老太婆,一個人,死了就完全廢棄了。我當時聽了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
我有時候探頭探腦去隔牆去看那個院子,雜草叢生,一間破舊不堪的屋子,屋頂已經塌了,院裏有棵石榴樹,春天石榴開花的時候,紅豔豔的,煞是好看。
我那時候想一個眼睛瞎了的人,怎麽生活呢。
我姥姥後來身體越來越不行了,冬天的時候開始輪着在我家和小姨家住,人老了,什麽忙幫不上,到哪要人伺候,慢慢的就是個累贅。
而且我姥姥還不喜歡在兩家住,她不認識門口的老太婆,跟她們沒有什麽可聊的,她在我們家住的時候平常我爸媽出去上班,她就一個人在家待着。她大部分時間連我們家門口五米的半徑範圍都不會走出去。把我家院裏我媽種的菜畦裏的草拔得一根都沒有,或者跟我家養的小白狗說話。
一年大學寒假我回家,一日陽光很好,我姥姥挪着小步在堂屋前面鋪的水泥通道上走。我姥姥走在前面,穿着厚厚的棉衣,弓着越來越駝的背,步子走的極慢極慢,一走一小點,一走一小點,我就跟在我姥姥後面走,我的後面跟着小白狗。我覺得好玩,就笑,我姥姥也呵呵笑,說我這妮子跟着她走路幹嘛。
我很喜歡跟姥姥說話,又或者說我們什麽也沒交流,就是我說個啥,我姥姥聽不見,我就喊着說,我姥姥聽懂了,隔半天我們倆再開始新一輪無内容的對話。但是我知道我姥姥喜歡我待在她旁邊,這樣她身邊有個人,有個人可以說話。
有時候我跟媽媽在一起說話,我姥姥就會挪着小步走過來,找個闆凳坐下,聽我們說話,或者說看我們說話,因爲她耳朵越來越聾了。
六、
我剛上大學不久在我印象中從來都是身體狀如牛的爸爸莫名其妙地倒地,差點癱瘓。幸虧我媽媽及時找人送到醫院,然後寸步不離地病床前照顧,才可以下床身體好轉,基本是正常人的樣子,但腦子和身體的靈活度卻大不如前。
那個暑假我恰好沒回家,也是我大學期間唯一一個沒有回家的暑假,因爲我在積極給國家做貢獻,四處像狗一樣亂竄當奧運志願者。當我冬天回家的時候,老覺得我爸哪個地方不對勁,一問才知道,我爸得了一場重病,家裏怕我擔心都沒有告訴我。
我看着我爸爸,再看看我媽媽,怎麽覺得人忽然就老了。
在我印象中父母一直是生命力旺盛的中年人,怎麽看着看着就是老年人的模樣了。
我姥姥身體也越來越差了,中間住了幾次院,一次一度癱瘓在床,屎尿都要人伺候,我不用想就知道我媽媽那種要強又性子急躁的人肯定是身心俱疲。
三個孩子一個上研究生,一個上本科,一個讀高中,一輩子活得沒出息的男人身體不好要照顧着,還有親媽要伺候着。
我媽媽開始越來越多的歎氣,性子越來越急,還開始經常性的失眠。
我姥姥那時候已經活到70多歲了,當時我舅舅去世的時候,就聽鄰居閑言碎語說過,我姥姥肯定長壽,我姥爺和舅舅的壽命都折給她了。
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即便是親生閨女,也不堪經年累月的照顧和拖累。我小姨和媽媽一度商量把我姥姥送到縣城的敬老院,但是敬老院看到我姥姥已經老成這個樣子,不收她。
這件事是後來我姐姐講給我的,她講完我們倆都哭了,因爲我姐說:“我覺得咱姥就像個沒人想要的孩子,送到敬老院人也不收她”。
到最後,我姥姥還是被送到了一個私人開的老年寄宿家庭裏,就是一對中年夫妻,拿這當個營生,在自己家裏照顧十來個送來的老人。
我媽跟我說,他們對老人很好,照顧得很好,我看着我媽媽隐忍的表情,知道大家心裏都明白,對一個陌生的行動遲緩的老人,你即便付人很多錢,又能照料多好,自己親閨女都不照顧。
我媽會經常去看我姥姥,我不知道她每次的探望心裏是什麽滋味。我不知道她回到家面對一個需要她照顧的丈夫,心裏又是什麽滋味。
那是我媽媽迅速蒼老的幾年,沒有過渡的迅速。
這時候,我姐姐開始工作了,我也快畢業,就業的壓力,要踏入社會的彷徨,讓我一門心思隻想着自己的人生。
後來當我人生的步伐慢下來,我回想這個階段,我在想我姥姥在一堆老人之間,一個陌生的家庭,過的會是什麽樣的時光,一天一天的光陰是怎麽度過的時候,我淚流滿面。
那是我第一次想寫我的姥姥。
七、
我姐後來也來到了我所在的大帝都,并找到了一份很多人豔羨的工作。後來我姐結婚了,在北京安了家。一年暑假,我姐說讓我媽和小姨帶姥姥來北京。我跟我姐說,咱姥身體能吃得消嗎?
我姐紅着眼圈說,她最後一次從家走的時候,我姥姥在我家住,我姥姥拉着我姐的說,她要跟我姐走,想來北京看看。
我姐說完,我們倆眼圈都紅了。我們心裏清楚,如果還不讓我姥姥來的話,再也不會有機會了。
最後,我媽和我小姨都說我姥姥身體實在不行,經不起到北京這趟折騰。我姐跟我媽一陣嚷嚷,最終沒有成行。
後來我姐懷孕了,那年冬天我過年沒有回家,就在北京陪着我姐。
然後開春沒多久,我媽媽說我姥姥住院了,挺嚴重,說不讓我告訴我姐,讓我好好照顧我姐。過了一個星期,我媽哭着給我打電話,說我姥姥去世了。我當時在我姐姐家住,我姐夫撒謊說要出差,我撒謊說定好了跟同學出去玩,然後我們一起回家了兩天。我姐不疑有它,滿心期待着自己肚子裏的寶貝和人生新階段的開啓。
我回到我姥姥的院子裏,院子裏擠滿了人,正在準備農村的葬禮,我想這是從我們一家搬走之後,院子裏人最多,最熱鬧的時候,可是我姥姥不在了。
我姥姥不在了。
我看到萬分憔悴的媽媽,我感受到她的悲痛,也感受到像擺脫了一個沉重的包袱一樣如釋重負的心情。
我也看到了好多年沒見的親戚,包括我舅媽,舅舅的兒子和女兒。
他們對我來說幾乎就是陌生人。
農村盛行的還是土葬,當土坑挖好,我姥姥的棺材被擡着的人吆喝着放下去的時候,當人開始往棺材上撒土的時候,我聽到我媽媽哭天搶地的哀嚎,我看到好多人拉着她,她的手抓着地兒,使勁兒往棺材的方向伸。我的眼淚噴湧而出,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悲痛。
後來我媽媽被拉起來,殡葬的隊伍要走的時候,我舅舅的女兒突然撲到跪在就在旁邊的我舅舅的墳前,大哭着,聲音撕裂着叫着爸爸啊,爸爸啊,拉都拉不起來,看者無不動容。
我隻知道舅舅去世之後,我家的變遷,我從沒想過,十幾歲的表姐失去爸爸,她遭遇的,承受的又是怎樣的人生變故。
我們終究還是親人,有血脈關系的親人,卻注定生活形同陌路。
八、
我回到我姐家,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隻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晚上睡覺前,躺在床上,想起我姥姥,我就會哭。一想起她,我就會哭。
我姐隔三差五會給我媽打電話,問去看我姥姥了嗎,身體怎麽樣,問我爸身體沒事吧。我媽就一直說都挺好。
後來我姐的寶寶出生了,一個特别可愛的男嬰。小孩兒半歲的時候我姐休假回家住一段時間,回到家她讓我媽接姥姥回家,看看外孫兒,我媽這才告訴她我姥姥已經去世了。
我媽打電話告訴我,我姐知道了,哭了好久。
後來我自己搬出去單獨住,住一個舊舊的小區,一樓住了一個老奶奶,她在樓下辟了一個花壇,整天擺弄花花草草。一天我上班,老奶奶正在澆花,看到我說,姑娘上班去啊。我哎了一聲,往前走着,淚就不由自主的流。
我想我的姥姥了,我多想我姥姥還活着,可以像她一樣跟我說話,像她一樣澆着花,曬着太陽,看到日升和日落。
可是我姥姥不在了。
我姥姥一輩子也沒來過北京,我姥姥最遠的地方隻去過市裏。
我媽媽過了不久退休了,給我姐看孩子。我媽說感覺我姐比以前孝順多了,真是養兒方知父母恩。
一天,我陪我媽看電視,演的是黃渤主演的《青島往事》,正好看到黃渤演的滿倉和即将離開人世的親生母親的一場戲,一場催淚的戲。我正在想要不要換台,回頭看到我媽眼圈已經哭紅了,我媽帶着哭腔說,她想起我姥姥臨終前,哭着拉着她的手說:以後你就沒娘啦,沒人疼你了。
我媽說着,我的眼淚也刷地流了下來。
我想起之前我姥姥還活着的時候,我媽老說,恁姥命不好,命苦。
我想象我媽媽小時候的生活狀态,爸爸去世,哥哥去當兵,跟着媽媽,帶着妹妹,我知道了我媽媽要強的性格來自何處。
我想象我姥姥年輕守寡,兒子在外,帶着兩個閨女,如何度過艱難的歲月,如何抵擋内心的孤寂,我知道了我姥姥爲什麽會吸煙。
我記得那天下葬回到姥姥家,人群散去,我終于可以清楚地看到我小時候成長的地方,現在變成了什麽樣的面目全非。院子裏的樹都沒有了,以前種菜的地方長滿了瘋草。
堂屋牆上以前挂滿我小時候得的獎狀,已經破損地不成樣子,每個屋子裏都散發着一股發黴的氣味,破敗,殘舊。屋裏還是裝的那麽多燈泡,可是我把所有的燈打開,依然覺得屋裏怎麽這麽暗,這麽暗,暗的讓人想悄無聲息的睡過去,永遠地睡過去。
我想起我曾經紮着羊角辮在院子裏跳繩玩耍的樣子,我想起我圍着粗大的香椿樹轉圈的樣子。
我想起我姥姥在這個院子裏過完了大半生,從初嫁的年輕女孩到孤寂的垂暮老人。
我想起我姥姥的一生對一個女人而言是如何的艱難。
九、
我姥姥活了80多歲,60多歲的時候喪子。
我不知道我姥姥哪個年紀出嫁,我不知道我姥姥哪個年紀喪夫。我不知道我姥姥哪個年紀開始吸煙。
一天我陪媽媽在我姐姐家附近散步,路邊有一棵粗大的梧桐樹,梧桐樹開滿了喇叭形的花,花落了一地,梧桐花的香味沁人心脾。
我想起小時候家鄉有很多梧桐樹,我想起那時候我最喜歡拿腳把一個個掉落在地上的小喇叭踩扁。我玩心大起,又開始拿腳踩。
我媽媽撿起一個梧桐花,拿到鼻子裏聞着,說:你看這桐花多香,我小時候都拿嘴舔花芯兒,因爲有甜味。
我愣了一下:媽,你小時候日子這麽苦啊。
我媽又說:我們小時候還吃樹皮呢。
我鼻子有點酸,我從來沒有想過,沒有問過,也無法想象,我媽小時候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我知道那個時代歲月艱辛,但一個沒有頂梁柱男人的家庭,日子又會是什麽模樣。
我不知道年紀輕輕守寡的姥姥,如何把三個孩子拉扯大。我不知道我姥姥喪夫時心裏經曆的是怎樣的悲痛。
我不知道人生最後将近20年的光陰幾乎在完全的寂寞中度過是怎樣的寂寥。我不知道一個人每天晚上守着一個黑黑的空蕩蕩的屋子睡覺是什麽感覺。
我不知道我姥姥人生暮年過的日子和一牆之隔那個瞎眼的老太婆比有多大的區别。
十、
我姥姥去世後,我隻夢到過她一次。
我在夢裏看到在冰天雪地裏,我姥姥光着腳走路,我把我姥姥伏在一把椅子上,我雙手捂着姥姥凍得冰涼冰涼的腳,哭着說:姥姥,你怎麽不穿襪子啊,你怎麽不穿鞋啊。
我夢裏看不清姥姥的模樣,我夢裏聽不到姥姥的回答。
我在夢裏哭,哭着哭着覺得嗓子一陣憋悶,我醒了,醒的瞬間我仿佛還聽到了自己的哭聲。
我睜開眼睛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看着看着,天慢慢發白。
一生寒夜盡。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