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好幾年前我想參加一個征文比賽，我想寫寫我的姥姥。可是我對着電腦，一個字沒有寫出來，卻哭的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所有我沒有寫我的姥姥。

然而這幾年間我數次想寫，一直未寫，這件事像成了我的一個心理虧欠，今天終于動筆。

隻是幾年前，我姥姥還活着，現在，我姥姥已經去世快三年了。

隻是幾年前，我姥姥在一家私人老年寄宿家庭裏待着，現在，我姥姥在黃土地下躺着。

一、

我小時候在姥姥家長大，或者說我們一家在我姥姥家住了很多年。

我記得姥姥家的院子跟村裏其他人家的院子比很小，裏面住了我們一家五口人：爸爸媽媽，姐姐，弟弟，還有我。加上我姥姥，一共六口人。

院子是呈長方形，進院門右手邊是單獨的一間廚屋，主要建築是一個三間的屋子，左邊住我的爸媽，中間是客廳，右邊住我的姥姥。在我們姐妹三人小的時候，跟爸媽住一個屋。後來我姐姐先搬去姥姥的屋，然後是我和我弟弟。

院子裏正中央有個粗大的香椿樹，樹幹粗的要兩個大人才能環抱過來。我想不起來是每年在哪個節日，我姥姥會讓我繞着香椿樹轉圈，嘴裏還得念念有詞，具體順口溜怎麽說的我忘記了，大意就是椿樹椿樹快快長粗，我要快快長高。

離香椿樹不遠，院裏還有一棵不大的棗樹，現在想起來好像沒結過棗。院子的一角還有一個小花園和一個拉水的水井。其實花園之前是養家禽的地方，養過鴨子，小雞兒。後來有一段時間我弟弟還在那養兔子。有一天早上我還在睡覺，聽見我弟弟在院子裏大聲喊我：“二姐，二姐，快來看，快來看”。我以爲怎麽了，跑那一看，原來生了一窩小兔子，白白的，毛茸茸的，煞是可愛。

後來生活條件變好，家裏就不養家禽了，我媽在那種上了迎春花，月季和一棵木槿樹。

我姥姥家院門口還有一棵年齡很大的槐樹，一到春天，開的滿樹的槐花，芳香四溢。槐花一開，還很嫩的時候，我媽媽就開始捋槐花，然後活上面，放點鹽，圍着大大的地鍋鍋沿貼槐花餅。那時我和姐姐總愛一起擠在廚屋，名義上是幫姥姥燒鍋加柴火，實際上是迫不及待等着吃槐花餅。

在小時候，那是春天難得的美味。

那時候我姥姥跟我們一家住在一起，或者說我們一家住在姥姥的院裏，就是一個跟其他所有家庭一樣熱熱鬧鬧吵吵嚷嚷的一家人。隻是我那時那麽小，還是覺得我姥姥有一個點跟别的老太婆不一樣，就是門口的老太婆都不抽煙，但是我姥姥抽煙，我姥姥是女的，爲什麽會抽煙呢？我姥姥從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呢？

我還羨慕别人的是，班裏别的小朋友有爺爺，老跟我炫耀爺爺對他們多少好，給他們買什麽什麽好吃的。我就很傷心的想，我怎麽沒有姥爺給我買零食呢？我怎麽沒有姥爺可以讓我撒嬌呢？

二、

小時候門口有人串門說我姥姥命好，主要是因爲我舅舅，我媽媽的哥哥，當兵專業之後當上了我們縣城的一個官。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所以我媽和我小姨的工作我舅舅都起了不小的作用。我媽和我爸都是吃商品糧的人，在當時農村還沒有那麽盛行外出打工，全看種地養家的農村家庭中間，我家還算過得可以的小康之家。

因爲我爸媽的工作正好離我姥姥這兒近，我爸爸的家在當時的交通發展情況看是距離無比遙遠的另一個農村，所以我爸媽結婚之後就住在了我姥姥家。我姥姥算是帶大了我們姐弟三人，尤其是我姐姐剛出生不久，我媽媽工作需要進修一年，就全是我姥姥含辛茹苦地帶着我姐姐。所以，我姐對我姥姥的感情格外深。

那時過年的時候，我舅舅一家四口人，他有一個兒子一個閨女，和我小姨一家四口人，也是一個兒子一個閨女，都會來到我姥姥家。而且我舅舅都是有司機開車給他們送過來，停在我姥姥家院子門口，左鄰右舍家的小孩都圍着看，院外熱鬧，院裏也熱鬧，三家十幾口人聚在一起，說說笑笑，咋咋呼呼，尤其是性格爽朗的媽媽總是笑的嘎嘎響，聲音從院子裏飛過去，飛到很遠的地方。

我當時就感覺我姥姥的院子好小啊，到處都是人，擠滿了人。

每當這個時候，我姥姥就特别地忙，忙裏忙外，忙着倒騰各種飯，我們幾個小孩就在那戲耍，商量誰手裏有多少零花錢，湊在一起溜出去買零食吃。

那幾年應該是我姥姥一生中有最多親人簇擁的時光，也是人生孤寂暮年開始之前最有歡聲笑語的時光。

三、

有年夏天老下雨，我媽媽在堂屋屋檐下裝了一個防雨披，後來竟然有燕子在雨披下面築了一個巢，有小鳥在那飛來飛去。我和弟弟有時候就站在屋檐下看小鳥一會兒露出一個腦袋，甚是好玩。我媽媽專門囑咐我們，說有鳥築巢是吉兆，一定不要破壞它。

後來下了一夜大雨，第二天我小姨一家來，我姨夫高高的個子，他剛要進屋裏，一擡頭就說，這鳥巢怎麽被雨淋塌了，我們出去一看，可不是，雨披被樹枝打出了個裂縫，順着流下來的雨水把鳥巢的泥沖開了，小鳥已經飛走了。

我姨夫邊進門嘴裏邊嘟囔了一句：“這可不是什麽吉兆啊。”

過了一段時間，一天早上感覺天還沒怎麽亮，我還睡得昏昏沉沉的，有幾個從沒見過的叔叔過來，神情很嚴肅地跟我爸媽和姥姥說了句什麽，他們就趕緊收拾一下東西匆匆忙忙坐車去城裏了。

當天晚上鄰居大嬸接我和弟弟去她們家住，我姐姐當時剛上高中，開始住校了。第二天我爸爸回來了，告訴我我舅舅去世了，說是突發腦溢血，死了。

我當時好像隻有五歲，我卻突然明白了死亡有多麽恐怖和不可挽回。其實我跟我舅舅并沒有多深的情感，可是我那天哭了整整一個下午，哭的鄰居大嬸過來勸我一個小孩子。

那時候我明白了生命是可以毫無預兆地消亡。

過了幾天，我媽媽先回家，整個人好像丢了魂。我媽媽一直是性格活潑開朗，最愛咋咋呼呼的人，忽然哥哥沒有了，整個家好像大廈傾覆了，我媽的主心骨沒有了。又過了幾天，我姥姥回家了，我覺得那是我姥姥真正意義上步入了老年。

中年喪夫，老年喪子，白發人送黑發人，人世間的悲痛有幾事可與此相比。

我媽媽至親的一家人，隻剩下了三個血脈相連的女人，我姥姥，我媽媽，我小姨，沒有男人。

有一天，有一家跟我們關系不太好的人說我姥姥上輩子做惡，才會得此報應。我媽聽了這句話，我感覺她出離憤怒，要出去殺人。

四、

我舅舅去世沒不久，我爸爸被單位調動回了原籍，又過了一兩年，我上初中的時候，我們全家搬回了原本該是我們住的地方。

我姥姥變成了一個人。

我舅母在我舅舅去世幾年之後改嫁，我舅舅去世時剛考上名牌大學不久的兒子，大三被學校勸退，或者說他自己不願意再去上學，聽說他們寝室其他三個人聯合起來打他，沒有人知道具體的原因。

我媽媽知道我表哥大學沒畢業的消息，又哭了一場。我小時候一直覺得特别年輕漂亮的，特别愛打扮，還很時髦的媽媽老了，臉上有皺紋了，而且越來越多，頭發也開始變白。雖然還是個熱情開朗的人，但是思維沒有以前敏捷了，話還比以前少了不少。主要是聽到我媽媽特别開心爽脆的笑聲少了。然後我姐姐上大學了， 我上了高中，弟弟也在上初中。我媽開始想着省吃儉用攢錢，供我們上大學了，生活的壓力排山倒海而來，而且一連持續了好幾年。

我姐後來跟我說她上大學就是在不停的做家教掙錢，我想起自己剛上大學跟班裏家境都很好的同學比起來身上的寒酸和内心自卑的感覺，忽然想哭。

我姐後來說那些說感謝貧窮讓一個人成長之類的話都是屁話，虛僞至極，讓任何一個人選，有誰說爲了鍛煉自己，想要選擇貧窮的。都是人生不得以陷入貧窮，才會回過頭來這麽說。我深表認同。

我想我和我姐姐都上大學那幾年，是我們家最窘迫的幾年，也是我媽媽迅速變老的幾年。

我上高中就開始拼命地學習了，在我們那個高考重災區的省份，在唯有知識改變命運的洗禮下，我快要學成了徹頭徹尾的書呆子。我高中開始住校，一月回家一次，剛開始住校，特别想家，一到月底就擠上快要被返家的住校生擠爆的縣城通往鄉村的公交車回家。

不過，我還是會在某個月底選擇坐上去姥姥家的公交車，去看看姥姥。我姥姥家沒有電話沒有手機，我也不提前給鄰居打電話，就直接回去。我上高中時，我姥姥還堅持種地，院子的門就虛掩着，我進到院子裏，看着安靜的院子，覺得四周好安靜好安靜，好像沒有人在這住一樣。

院子裏的香椿樹不知什麽時候被砍掉了，院子感覺忽然變大很多，以前種花的地方，我姥姥種上了香蔥和蒜苗，長着特别細細的莖，旁邊還種的韭菜，細的像頭發絲一樣。好像植物也像種它的主人，我姥姥的生命在萎縮，植物長的也孱弱。

唯有牆角的迎春花還留着，枝條長的又長又粗，黃色的花朵開得牆角一片絢爛。

姥姥回家看到我的眼神，讓我真真切切的體會什麽是喜出望外。姥姥看見我，渾濁的瞳孔裏突然有了光亮，好像有淚水要湧出。姥姥總是趕緊拉着我的手，挪着小步，讓我進屋，然後開始去廚屋倒騰做飯。

姥姥的眼睛已經越來越不好了，她要拿碗盛飯的時候，我看見碗的邊緣都是黑呼呼的，就拿過去沖水洗，我姥姥還在後面唠叨着說我洗過了，我洗過了。我開始還會跟姥姥說：姥姥，你肯定沒洗，這碗這麽黑。後來一想，我姥姥眼睛不好了，她看不見。

我這麽想着，心裏總是酸酸的。

在家住兩天，我收拾東西走的時候姥姥還要從她手絹裏摸索出錢給我，我裝作拿着，然後走的時候再悄悄放到姥姥放東西的抽屜裏，我還會從我媽媽給我的零花錢裏再拿出點錢放進去。

我坐在開往縣城的公交車上，看着駝着背站在路邊的姥姥，慢慢的變成小小的一個點，老是想哭。

我姥姥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