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寒
“開始”
0km-上海
在我很小的時候,家裏新買了錄像機,同時來的還有四盤錄像帶,我幾乎用一天時間看完了這四盤帶子,分别是《真實的謊言》《終結者2》《生死時速》《侏羅紀公園》。
就算是成年人,在那個年代,看到其中之一,也足以震撼回味很久,更何況一個少年在一夜之間完成了這些。緩了一陣子以後,我開始去找各種好萊塢大片。後來發現,在第一個晚上,我所看到的已經是最好的。
反正常常是這樣,你其實已經在第一把觸摸到幾乎最好的東西了,但因爲它來得太早,所以你還在不斷找尋,總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麽輕易得到。好在看電影這東西不像其他,得到的不太容易再失去。補一句題外話,很多人都是在自以爲騎着驢找馬的過程中把自己胯下那匹真正的好馬給放走了。對于那些騎馬找馬的人,隻能說,珍惜“裆”下。
當然我們全家還追劇,從國産電視劇《封神榜》《西遊記》開始,到《成長的煩惱》。想想我們這個年代的孩子的确是第一批追美劇的人。我記得很清楚,在《成長的煩惱》裏,邁克的夢想就是要當一個演員,現在邁克已經40多歲了,和劇中的戀人凱特結婚,生了兩個孩子,收養了四個。
好的影視作品總是擁有在短時間内篡改時空的效果。當然,好的文字也擁有這樣的魔力。大約十幾年前,我出版了第一本小說《三重門》。從那時候起,我擁有了用文字生造一個短暫永恒的世界的能力。當然,每個人都有這個能力和權力,不一樣的地方是有沒有其他人觀看和進入到你的世界裏。就這樣,一直到《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我在寫作時常常在腦海中放映書中畫面。寫到投入時,甚至主角會跳脫出來,對你說:“哥,這幾句我的對話太酸了,能幫我換一下嗎?”
大概六七年前,我就開始希望自己拍電影。這個并沒有什麽稀奇的。寫作者當車手這個不多見,但幾乎所有的文藝工作者都對電影非常熱忱。當我說我要拍電影時,很多人表示想跟組,哪怕打雜都行。人們管這個叫電影夢。當然,我還是要建議大家,其實沒有任何必要去跟組,劇組乃是非地。除非你做好了爲理想爲摯愛打拼的打算,否則的話,如果你喜歡它,就敬而遠之吧。遠遠看着,淡淡想着,可能比順勢插入更美好。
“又一次開始”
2411km-西昌
拍電影和寫小說不一樣,寫小說你的成本就是電費,至多加上一台電腦。如果不考慮順便打遊戲,兩千塊錢和一些空閑時間,足矣。拍一部電影需要數百倍的費用。在幾年前,我就爲錢犯愁過。當時我構思了一個劇本,就開始了漫長的尋找投資之路。那個時候數碼技術沒有這麽成熟,我又對影像有要求,一定要用35毫米膠片拍攝,所以裏外裏最少也需要五百萬元。這還不算演員。這五百萬是我一拍腦袋算出來的,事實上可能還不止。
那個時候,我已經有些名氣,算是暢銷書作家,所以在去談投資的過程中,我不太會吃閉門羹,隻是被婉拒而已。大部分人的觀點是要不你來編劇,或者提供小說版權,我們來請導演。我沒有答應,因爲我始終覺得,我的叙事風格可能隻有我自己拍得出來。
最早答應可以投資這部電影的是羅昭行先生——一位生意人,但是很喜歡冒險與文化。他給了我十萬元作爲啓動資金,我笑納了。對于我而言,并不是缺十萬,而是這筆錢代表着真正開始拍攝和投入資金的時候有了後續保障。畢竟那個時候我的私人賬上隻有二十萬元。如果我有足夠的錢,我一定會自己投資自己,哪怕我一點都不懂所謂的發行宣傳。我堅信不邁腿就不會走路,不走路就永遠走不到路。
那天晚上我很激動。我對女朋友說,我搞定了。
後來橙天娛樂的楊烨女士也加入其中,給了我很多幫助。他們都是最早信任我的人。但這個項目沒有進行下去。原因很簡單,劇本不夠好,無法自圓其說。無法自圓其說和獨立風格是兩回事情。風格化的意思是我能另辟蹊徑自圓其說。我判斷一個作品“出問題”和“有個性”的方法很簡單,就是有沒有說服力。如果很多環節都沒有說服力,那就是出問題,相反,就算不循規蹈矩,但有說服力,就是風格。
很明顯,那個故事沒有說服力。經過了不少論證以後,我放棄了。後來陸續出版了《他的國》《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在每次提筆開始寫的時候,我都希望自己可以把它們拍成電影,但在寫完以後,反而失去了沖動,可能太多時間與這些人相伴,在我腦海中,他們已經能夠長好了,我不願意再重複自己,隻是換一種表達方式。再加上很多客觀條件以及外界環境的限制,一直就沒有能夠開機。到現在,我隻想說,遠在美國的羅先生,我委托不少朋友打聽你的聯系方式,看到文章請聯系我。另外,在兩年多前,你曾經聯系過我一次,說你打聽到一件事情,我當時還樂呵呵告訴你,肯定不會的,就算對方企圖通過剪輯手段來操作,恐怕都剪不出來,何況我身正不怕影子歪。後來證明,你說的是對的。這件事情也讓我知道了剪輯的威力,所以我這部電影有三個剪輯組,并邀請了國内最好的剪輯師。這也算是教訓照進現實。
“籌備”
5022km-舟山
認識《後會無期》這部電影的制片人方勵是在數年前。那時候我給《觀音山》的主題曲填詞。我聽說是範曉萱編曲,就答應了。畢竟我人生的前兩盤磁帶就是範曉萱的《好想談戀愛》和張信哲的《摯愛》。老方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一直在思考問題,好點子和馊主意都不少,且精力充沛。《後會無期》的籌備就是在他的影視公司辦公室。還有我一直以來圖書上的合作夥伴路金波,和熟悉的人合作總會更有安全感一些,反正都知道大家的優點缺點,省去了再去了解人的過程。
認識一個人,了解一個人,到最後告别一個人,對我來說真的是一個痛苦的過程。我總是希望自己盡量少地認識人,盡量少地把自己的喜怒哀樂都建立在其他個體身上。無論對感情和朋友都是如此。我會非常禮貌,雖然我經常遲到,我也希望能照顧到大家的情緒感受,但我不希望和他們太過交心。從小到大的很多經曆告訴我,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除了至親,沒有人在乎你的痛苦。你能讓大家高興就行了,或者無感地存在也是個好方式。但你如果太在意自己的痛苦,或者太想讓他人在意你的痛苦,隻會讓自己陷入被忽略的痛苦,甚至是表演痛苦的痛苦。
不好意思,以上插入了一段無關主題的感慨。但這個感慨的核心思想是,無論你怎麽與他人控制距離,你依然會失去控制,因爲這個世界上總有人能讓你乖乖交心和傷心。當然,這不是指這部電影裏合作的朋友們,而是指生命裏互相陪伴的愛情。
題外話終結。和他們兩人的合作有矛盾也很順利,在關鍵時刻,我們更是一心努力。這和劇組前期後期的朋友們都分不開。《後會無期》籌備了不少時間,而且我們項目開始得早,幾乎每一天都在花錢。美術組已經去看景置景,但那個時候,連劇本都還沒出來。從九月份一直到一月份,我一直在糾結劇本設置。大家也隻能等待,除了偶爾開幾次劇本會。其間,我改變了自己的星座,從天秤座遷徙到了處女座,也是因爲我覺得自己太磨蹭了。
劇本會也很有意思,大家常常拍案叫絕,然後總有一個聲音在角落暗暗響起,說,這個不對啊,裏面有說不通的地方。然後就是長久地垂頭喪氣。演員的選擇也很讓人頭大。大家用嘴拍攝了數百部電影,我的劇本工作還是停滞不前,因爲我沒有找到感覺。
寫劇本的确是很苦惱的一件事情。我寫文字最無法忍受的就是枯燥,如果有一頁沒有弄出點花來,我會很難受。劇本不一樣,寫劇本和寫說明書沒啥區别。我要強忍各種修辭手法和有趣描述的湧出,還得把一些東西寫到工作人員都能明确看明白并執行。看着那些毫無文采的文字,很快我就會惡心自己了。由于對劇本寫作手法的先天排斥,我不願意讓劇組的人看劇本,并且索性把劇本改成了工作本。這導緻很長一段時間,劇組工作人員都無本可看。這可能是一個太愛遊戲文字的寫作者的怪癖。給演員的劇本也是如此,有的我給了局部,有的我使用口述,有的我給了分鏡圖。
我清晰記得劇本完工的那一天,在北京的一個酒店,淩晨五六點,我寫下最後一筆。雖然隻有兩萬字,但比完成一本長篇小說還要輕松。這種輕松非常奇怪,因爲一部長篇小說是一段苦日子的終結,而一部劇本是一段苦日子的開始,但就是異常輕松。我繞着酒店的走廊溜達了十幾圈,點了一碗紅燒牛肉面,看了一集《絕命毒師》。
其間,朋友打了個電話過來,說他看完了全部的《絕命毒師》。我說不要劇透。他說好,反正這一季是最後一季了,他肯定不會劇透。我很生氣道:“你這不就劇透了嗎?如果主人公不死,你怎麽可能斬釘截鐵說這是最後一季?”無可否認,經過一次完整的編劇過程後,我對劇作的理解更加深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