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高靈音吃着面,桌面擺滿今天買到的藥,都是有利于睡眠的,她下意識地想,這些量多了真有效麽,她害怕達不到想要的效果,要是沒死徹底……她被這個想法吓住,睜着眼發呆,嘴邊吊着面條。她伸手掃了一下藥盒,不行,得買更多,買更有效果的,越多越好,她相信足夠的量有足夠的威力将自己帶走。
手機響了,打斷高靈音的胡思亂想。号碼很熟悉,是一家報社的記者,之前已經打過無數次電話,高靈音無聊時删除了太多次通話記錄,竟無意中記住那個号碼。不是那個叫月亮的女孩子,她有一絲莫名的失望。
記者的電話高靈音當然是不接的,她繼續吃面,電話響個不停,她讓鈴聲變成背景音樂。《我想和你去吹吹風》重複好幾次後終于停下,高靈音沖手機冷笑,信息提示音卻響了,竟是那記者的。
那記者寫:高美女好,我是南風日報的記者,姓鄭,之前采訪過您的,不知您是否貴人多忘事,還記得我麽?
最多嘴的鄭大記者,我又不是老年癡呆,怎麽會忘。高靈音沖手機哼了一聲。
對方像聽到她的話,另一條信息追來了,高美女,您爲什麽放棄到省參賽的機會,實在太可惜了,要知道你進入省賽前幾強的希望有多大,省賽前幾強将進入全國比賽,到時,一切将會不一樣……
一切将會不一樣……高靈音喃喃念叨這句話,鄭記者還說了很多,她沒再看。
是的,高靈音曾以爲一切将會不一樣,她将人生想象出無數種色彩,無數的可能性在她腦裏綻放,所有的可能性都是閃閃發光的,其實,所有的可能性一樣的絢麗、令人滿意。想象其實在她去參加市歌唱比賽就開始了,那時,她的嗓子在朋友圈中已博得粉絲大群,但那時的想象還是小心翼翼的,接近于幻想。直到她一路過關斬将,以驚人的順利和絕對的優勢奪得“金鑽歌手”歌唱比賽全市第一名,她的想象落到了實處,并漸漸變成計劃,怎麽在省賽中一路走下去,走進國賽,進了國賽,她就算唱出來了,離一名當紅歌星還會遠嗎?
還會遠嗎?那些天,高靈音喜歡對着鏡子裏的自己問,然後笑着自答,當然不會遠,一切都看得見了。她笑得多麽好看,兩個酒窩多麽柔美,粉絲們說,她的歌聲全盛在酒窩裏,甜美得人心發暖發軟。
那段時間,高靈音深陷于夢想之中,她想,爲什麽毒品會讓人上瘾?她認爲應該是夢想以及夢想來臨時所有的一切,才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沉醉。她感謝太陽,感謝空氣,感謝自己,感覺命運給的所有一切,她如何想得到,一覺醒來,命運對她變了一張臉孔。
直至今天,高靈音仍無法記起自己那一刻的心緒,連續幾天,她都感覺不到腳下的地,找不到方向,甚至抓不住思維,感覺不到身體。
黑硬的絕望感再次扣住她,高靈音啪地放下筷子,瘋狂地捶打着桌面,捶得桌上的藥盒和手機震跳不停。
又幾條信息追着來,高靈音知道不該看的,但她抓過手機,強迫自己打開信息讀,以此懲罰自己般。那個鄭記者問她背後有什麽故事,是不是有無奈的苦衷,有什麽不爲人知的原因?希望她能跟他談談,詳細地談,若能見他一面當然更好,要是再同意他爲她拍一張照片,他将感激不盡。
高靈音知道,鄭記者需要她的故事,愈離奇愈好,背後的真相愈驚人愈刺激,她想象得出他若聽到真相,臉上每一根肌肉誇張的表情,記下真相時顫拉動的雙手,這種想象令她抓狂,她對着手機尖聲大叫。
鄭記者又追了一條信息,若高美女有什麽難處,不妨直言,說不定我能幫忙想想法子,就是我想不到法子,讓朋友們一起想也是可以的,沒有過不去的事。
這次,真的過不去了。高靈音對信息冷笑,有氣無力地說。
命運對高靈音變臉的那一天,她定制的禮服正好送到,她舉起那件軟如雲朵的淺藍色長裙,眼睛被長裙上銀色的亮片刺傷,那些亮片一會像星星般光彩,一會像冷笑的眼睛。鬼使神差的,她穿上長裙,放下長發,卷了一本雜志當話筒,站在鏡子前,喝醉般地唱起來。一曲唱罷,她緩緩睜眼,看見鏡中百合花般的自己,突然,百合花開始病變,腐爛,她盯住鏡子,看到面目全非的整個過程,最後暈倒在那堆柔軟的絲綢裏。
鄭記者沒再發信息,手機又響,高靈音抓起手機,在扔出去的瞬間看到那個号碼,那個叫月亮的小女孩,她喘着氣,抖着手,接通了電話。
媽媽,我是月亮。
高靈音聽見清透如晨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