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從江湖遊,接諸老緒餘,半生鑽研,僅得《短長錄》帙。秀岩李心傳先生見之,則曰:“餘有《朝野雜錄》至戊己矣,借此以助參訂之阙。”餘端平上書,得罪落南,無書相随。思得此錄增補近事,贻書索諸婦,報雲:“子錄非《資治通鑒》,奚益于遷臣逐客?火之久矣。”餘悒怏彌日,歎曰:“婦人女子,但知求全于匹夫,斯文奚咎焉?大抵人生天地間,惟閑中日月最難得。使餘塊然物,與世相忘,視筆硯簡編爲土苴,固亦可樂。幸而精力氣血未衰,豈忍自叛于筆硯簡編之舊?對越天地,報答日月,舍是而何爲耶?”因追憶舊錄,記事,必書,積至百,則名之《貴耳錄》。耳,爲人至貴,言由音入,事由言聽,古人有入耳著心之訓,又有貴耳賤目之說。怅前錄之已灰,喜斯集之脫稿,得婦在千裏外,雖聞有此錄,束緼之怒不及矣。錄尾述其大略,竊比太史公自序雲。淳祐元年十二月大雪日,東裏張端義序。
思陵偶持扇,乃祐陵禦筆,畫林檎花上鸜鹆。令曾觌進詩雲:“玉辇神遊事已空,尚餘奎藻寫春風。年年花鳥無窮意,盡在蒼梧落照中。”思陵感動出涕。《桯史》所載康與之,非也。
孝宗朝尚書鹿何年四十餘,上章乞緻其事,上驚谕宰臣問其由,何對:“臣無他,顧德不稱位,故稍矯世之不知分者耳。”以此語奏,上始遂其請。在朝者皆以詩祖之。何歸遂築堂,扁曰“見”,蓋取“人人盡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見人”之句。
慈聖日見神考不悅,問其所以,神考答曰:“廷臣有謗讪朝政者,欲議行。”慈聖曰:“莫非轼、轍也?老身嘗見仁祖時策士,大悅得二文士。問是誰,曰轼、轍也,朕留與子孫用。”神考色漸和。東坡始有黃州之谪,在台獄有二詩别子由。詩奏神考,慈聖亦閱之。曰:“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爲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柏台霜氣夜凄凄,風動琅珰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獄中聞湖、杭民作解厄道場屢月,故有此語。
徽考寶箓宮設醮,日,嘗親臨之。其道士伏章,久而方起。上問其故,對曰:“适至帝所,值奎宿奏事方畢,章始達。”上問曰:“奎宿何神?”答曰:“即本朝蘇轼也。”上大驚,因是使能之臣,谮言不入。雖道流之言出于戃恍,然不爲無補也。
壽皇未嘗忘中興之圖,有《新秋雨霁》詩雲:“平生雄武心,覽鏡朱顔在。豈惜嘗憂勤,規恢須廣大。”曾作《春賦》有曰:“予将觀登台之熙熙,包八荒之爲家。穆然若東風之振槁,灑然若膏雨之萌芽。生生之德,無時不佳,又何羨乎炫目之芳華?”示徐本中,命其校訂。曾觌因谮徐雲:“上《春賦》,本中在外言曾爲潤色。”壽皇頗不悅。本中自知閣換集英殿修撰,江東漕。後許國用此典故換文階。端平間,試詞科出壽皇《春賦頌》,試者皆不知之。此無五十年間事,士大夫罔聞之矣。
孝宗幸天竺及靈隐,有輝僧相随,見飛來峰,問輝曰:“既是飛來,如何不飛去?”對曰:“動不如靜。”又有觀音像,手持數珠,問曰:“何用?”曰:“要念觀音菩薩。”問:“自念則甚?”曰:“求人不如求己。”因進《圓覺經》二句:“使虛妄心若無,六塵則不能有。”經本四字句,以三句合而爲二句。孝宗大喜,有奎翰入石。
漢初黜申、韓,崇黃、老,蓋公有曰:“治道貴清靜。”仲舒三策本于黃、老,不失爲儒者。積至五七百年,東晉清談之士,酷嗜莊、老,以曠達超詣爲第等人物。
德壽中興之後,壽皇嗣服之時,《莊》、《老》二書,未嘗不在幾格間。或得二缁黃之講說,息兵愛民,不事紛華,深得簡淡之道。外廷儒者,多以此箴規,惟呂東萊言之甚切。嘗讀《中庸》、《大學》之書,不當流異端之學。殊不知聖心自與此理圓明,雖曰異端,自有理到處。尊經之意,不得不嚴。
章聖講《周禮》,至《典瑞》有“琀玉”,問之何義?講官答曰:“人臣卒,給之琀玉,欲使骨不朽耳。”章聖曰:“人臣但要名不朽,何用骨爲?”
德壽與講官言:“讀《資治通鑒》,知司馬光有宰相度量;讀《唐鑒》,知範祖禹有台谏手段。”雖學士大夫,未嘗說到這裏。
韋太後自北歸,有四聖圖,奉之甚嚴。委中官張去爲建四聖觀,秦相偶見之,問所以然。退以堂帖呼張去爲,張窘甚,泣告太後。思陵因朝退,語及建四聖觀本末。秦相奏雲:“先朝政以崇建宮觀,緻有靖康之變。内庭有所營造,豈容不令外臣知之?中貴自專,非宗社之福。”即日罷役,改爲都亭驿。後三年,思陵谕秦相,以孤山爲四聖觀,殿宇至今簡陋。
德壽在南内,壽皇奉親之孝,極盡其意。德壽好遊樂,壽皇日醉中,許進二十萬缗。久而不進,德壽問吳後:“北内曾許進二十萬缗,何不進來?”吳後雲:“在此久矣。偶醉中奏,不知是銀是錢,未敢遽進。”德壽雲:“要錢用耳。”吳後代進二十萬缗。壽皇感吳後之意,調娛父子之歡,倍四十萬缗以獻。本朝女後之賢,皆類此也。
曾懷在版曹,效蜀中造會子,始得三百萬。孝廟在宮中積三百萬見镪,準備換會。三五年,浙中粟賤,造六百萬爲和籴用。繼後印造,不止六百萬萬矣。辛未以二易,當時議者,必曰贻害于後。今以五易,倍于二易矣。十七界不及六十七文行用,殊不知十九界後出,又将十八界以十易矣。此項利害,難以虛言勝。愚民之術,至此而窮,學士大夫強出新奇,欲行稱提之法,愈稱提,則愈折閱矣。有小喻,子譬如寒士,将褐行質于予,本家無錢可贖,欲往其家講說《語》、《孟》,汝将所質見還。天下必無此理。今之稱提空談,何異講《語》、《孟》而取質也?
秦會之當國,偶虔州賊發,秦相得報,夜呼堂吏行劄,數日以賊聞。日,德壽問:“虔州有賊,何不奏聞?”奏雲:“小竊,不敢上勞聖聽,陛下何以知之?”上曰:“普安說。”秦既退,呼堂吏雲:“普安宮給使,請俸不齊,取榜來。”遂閣兩月。壽皇聖度高遠,亦不以此爲意。議者疏秦擅專之罪。德壽建思堂落成,壽皇同宴,問德壽何以曰“思堂”,德壽答曰:“思秦桧也。”由是秦氏之議少息。
壽皇忽問王丞相淮及執政:“近日曾得李彥穎信否?”“臣等方得李彥穎書,紹興新造蓬萊春酒甚佳,各廳送三十樽。”壽皇曰:“此間思堂春不好。”宰執卻不敢受。嘉定以來,有珠玉之貢,聞此可愧矣。
壽皇議遣湯鵬舉使北,沈詹事樞在同列間發語,操吳音曰:“官家好呆。”此語遂達于上,大怒,差四從官審責沈,曾與不曾有此語。對雲:“臣有此語。”即日谪筠州。湯侍禦史使北,壽皇專差中貴等人,使回程先取國書,星夜以聞。壽皇得之,啓匣,元封不開,國書複回。湯以專對失職得谪,沈以先言有驗得歸。
石湖範至能成大,以中書舍人爲祈請使,至北庭,頗立節。葛王臨辭有言曰:“天下是天下之天下,有德者得之。但使宋帝修德而已,不憂天下之不歸。”壽皇所以聖德日新,基于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