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高垂在墨色的天上,靜靜散發銀色的光。
馬軍到達池早櫻的學校已經是晚上八點半了,他們在學校裏面的花園裏見了面。
“哎呀,真好。”池早櫻咬下一口魚丸。
她坐在一個石凳上,旁邊是圓形石桌,上面放了一個冒着熱氣的小盒子。
馬軍趕來的時候路過了一家關東煮小店,于是随手買了幾串帶了過來。
池早櫻咽下魚丸:“看你挺忙的,你今天都去哪了?”
“查案子,到處跑。”
“哦。”池早櫻繼續吃着關東煮。
馬軍:“你今天要我過來,有什麽大事麽?”
“你問了麽,許芸爲什麽不經營她的那家店了?”
“問了,說是因爲不想幹了,跟不上年輕人的潮流。”
“假的,”池早櫻一邊吃一邊搖頭,“你信麽?”
馬軍歪頭:“不好說。你的理由是什麽?”
池早櫻放下吃了一半的關東煮:“我問了好多同學,她們都說老闆娘是個超級有氣質,超級懂得女孩子心思的人。所以你覺得她告訴你的理由成立麽?”
馬軍雙手抱胸,低頭沉思。
“而且,老闆娘放棄店的欣慰很突然,幾乎沒有預告。我當時也去過,是我的室友娜娜推薦的,然而店已經重新裝修了,似乎是要換成面館。”
“此前沒人知道麽?”
“估計沒人,她們都是去了才發現店已經不在了的。”池早櫻說,“老闆娘也真是,搬走的話應該貼出告示的吧。”
馬軍依舊未發一語,靜靜倚在樹旁思考。
池早櫻嚼着魚豆腐問:“你怎麽不說話?”
“沒事。”
許久的沉默,隻有池早櫻吃東西的聲音。僻靜的花園裏發出淡淡的紫羅蘭香,偶爾一陣風吹過來,香味就散在風裏。
“那個……”池早櫻問,“你早晨來我們學校了是麽?”
馬軍看着她,眼裏突然泛起寒光。似乎池早櫻是他追捕多年的逃犯。
“你這是什麽眼神啊?”
“你看到我了?”
“嗯。”
“因爲什麽事啊?這個案子涉及到我們學校了麽?”
馬軍搖頭:“沒有,因爲一點小事。”
“不能說。”
“還不是時候。”
“是來查我的麽?”
馬軍沒有回答。
“是吧?是因爲白甯的案子來查我的吧?”
“你很擔心我查你?”馬軍反問。
池早櫻努努嘴:“那倒不至于。可你要查我多少向我通知一下吧……”
“沒必要。”馬軍從樹旁離開,“既然你這麽關心我是不是在調查你,不如說點什麽。”
池早櫻笑了笑:“那得看你有沒有誠意了。”
“誠意?”
“我問幾個問題,你得如實回答我。”
馬軍擺擺手:“不想回答。你不要問了。”
池早櫻:“不行,我已經下定決心了,你聽着。”
馬軍有些意味深長地看着她。
池早櫻深吸一口氣,随即緩緩地說:“你知不知道‘警察殺手’?”
馬軍臉上陰沉下去,他緊閉着嘴,不發一言,似乎是在回憶。
“你知道他是吧?你是不是一直在追查他?”
“你看了我的錢包。”馬軍說。然而這話并不是問句。
池早櫻覺得馬軍的臉色暗沉的可怕。
“你不該這麽做。”
“可是我已經做了。”
“這和你沒有關系。”
池早櫻立刻回應:“和我有絕對的關系!”
馬軍轉過臉來看她,冰冷的目光含着疑惑。
池早櫻有些不知所措,一不小心就說漏了嘴,她還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即便對方是個刑警。
“絕對不要相信任何人,不管他是誰,做過什麽工作。”這是那個老刑警告誡過她的話。
“和你有什麽關系?”馬軍警惕的問,池早櫻覺得他下一秒也許就要采取什麽行動了。
“那你呢?警察殺手和你有什麽關系?五年前你應該還沒有資曆能參與調查這種大案子吧?你又對他了解多少?”
馬軍開始向她靠近,如同獵人緊逼獵物一般。
“你說話啊!”池早櫻猛然站起身,“你和他交過手對麽?”
馬軍停住腳步,一瞬間他所有的壓迫感全部消失不見,在這一刻他顯得很平靜。
池早櫻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刑警,他就像被奪走了一切的孩子,孤獨而無助。
他就這麽目光無神地站在那裏,仿佛全世界在下雨,而他既沒有傘,卻也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有那麽一瞬間,池早櫻突然忍不住想要沖過去抱住他,因爲他太無助了。
“你……怎麽了?”
馬軍眨着眼擡起頭,随即緩緩的轉身離開,似是被抽離了所有的精氣神,完全沒有平日裏的冷峻和自信。
這個刑警,到底經曆過什麽啊?池早櫻默默的想。
——
許芸用家裏的座機撥通了張良的電話。
“怎麽樣?”
“你居然會找複婚的理由?”
張良默默的歎口氣:“我也是沒辦法了,不知道他會不會相信。那個刑警根本不在乎我們之間是否通過電話,如果他在乎我倒是很好回答了,不論是感情依然存在還是要複婚都可以敷衍過去。”
“他在乎的是電話的次數。”許芸接過話來,“他真是個可怕人。”
“不要慌,他們至少還沒有掌握實質的證據,更況且他們根本不可能掌握證據。”
“可我有些害怕那個刑警。”許芸說。
現在她腦子裏依舊是那雙鋒利無比的眼睛,和他對視的時候總是忍不住要顫抖,忍不住要說出真相,總感覺他似乎早已看穿了一切。
“其實,”張良歎口氣,“我也有些擔心。”
許芸說:“不過,好在他應該也沒有什麽大的發現。”
“隻能祈禱了。”
“可兒那裏怎麽樣了?”張良問。
許芸:“她還什麽都不知道。”
“很好,很好……”張良喃喃自語,“很好……”
——
“死亡方式是氰化鉀中毒,經過化驗,死者應該喝茶。”李元森把時間報告遞給馬軍。
“茶?”
馬軍腦海裏浮現出了張良端給他們喝的烏龍茶。
烏龍茶?
許芸家裏也有烏龍茶,是巧合麽?馬軍想。
“怎麽?”
馬軍把他的想法告訴了表哥。
“以我多年的經驗,”李元森伸出食指說,“這絕對不是巧合。”
“如果這個不是巧合,那許芸就和張良是有聯系的,茶葉是證明他們聯系的一個部分。”馬軍說,“他們之間的聯系是爲了什麽呢,隻是關心女兒這麽簡單麽?”
李元森說:“誰知道呢,難道是氰化鉀放在烏龍茶裏?”
馬軍:“還有,池早櫻說要查一下許芸爲什麽會突然放棄美甲店的經營,我仔細想了想,這确實是個值得思考的地方。”
“池早櫻?”李元森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哦……就那個池同學是吧,我記得她。超級漂亮,而且……”
馬軍冷冷的目光甩過來。
“……總之你是不是查清那個原因了?”李元森默默地轉移話題。
“沒有,正在準備去查。我想先接觸一下她店裏以前的工作人員。”
“有名單麽?”
“已經向關調三組要了,馬上傳真過來。”(作者注:“關調組”系“社會關系調查組”的簡稱)
李元森抱住頭:“真可憐,作爲機動組真是毫無權限可言啊,再這樣下去直接進派出所得了。”
由于馬軍在刑警大隊的格格不入以及對專案組偵查策略的充耳不聞,幾乎每次專案組成立的時候都會把他“掃”入機動組,擁有和派出所的同級權限,隻能負責支援和輔助搜查,有時候幾乎都沒有參與專案組搜查會議的資格。不過馬軍倒是對這種安排非常滿意,有搜查案件的基本權限,又可以随着性子來,完全不用顧忌專案組的偵查,自由度相當的高。
“有什麽關系,你又不是第一次和我搭檔機動組。”馬軍打開傳真機準備接收傳真。
“也是,我認了。”李元森說。
——
他穿着黑色的西裝,裏面是雪白的襯衣,但是沒有打領帶。年過四十的他有着中年人特有的頹廢感,眼神無光,動作慵懶毫無張力,他此刻靠在椅子上,而池早櫻則坐在他的對面。
“你已經三年多沒來找過我了。”他說。
池早櫻輕輕颔首:“即便是現在我也很有抵觸心理,霍先生。”
“你讨厭我的證人保護計劃。”對方說的很幹脆。
“況且現在你的保護計劃出了問題。”池早櫻說。
霍先生點點頭:“這我确實我沒想到,好在我介入之前案子就已經水落石出了。”
“你準備介入?”
“如果案子拖得久了不能破,我隻好懷疑和我負責的案子有關。”
池早櫻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放下杯子後說:“你們倆有點像。”
霍先生擡起眼:“我和誰?”
“一個刑警,他破了你要介入的那起案子,也是我今天所想要問你的。”
對方冷冷一笑,點起一支煙。
“他叫馬軍,”池早櫻繼續說,“是白馬分局的刑警。”
霍先生緩緩吐出煙霧,恍然道:“‘獵捕怪物的怪物’,超級有名。”
池早櫻擡起頭:“你認識他?”
“他這個人,年紀不大,但是在警界臭名昭著,但同時又美名遠揚。”
“什麽意思?”
“一個對那些不願意走正常合法道路的怪物們有強烈執着心的家夥。在強調合作的警察體系内部的唯一例外,做事從來獨來獨往,更加不會在乎上級設立的偵查方向,所以沒什麽人願意和他合作查案,他也不會要求派遣搭檔,這一點一直被警界的同行們所诟病。不過有意思的是,他總能很快的抓住案件的核心,然後像一條毒蛇一樣死死咬住嫌疑人,哪怕所有人都覺得他是錯的,然而事實證明他從沒錯過。”
池早櫻冒出一身冷汗,她想到白甯的那個案子。
“那他和我的案子有什麽關系麽?”她問。
霍先生沒有說話,默默吸煙。
“怎麽了?”池早櫻問。
“你真的想知道?”
“想。”池早櫻重重點頭。
他突然把煙掐滅:“我覺得我暫時還不能告訴你。”
“爲什麽?”池早櫻很生氣,午後兩點半的西餐廳幾乎沒人,她突然提高的聲音驚動了站在前台聊天的三名服務員,紛紛把目光投來。
池早櫻尴尬地壓低聲音:“這對我來說很重要。我父親被人殺了,可這案子過去十年卻還是沒有動靜。”
“我們在盡力查。”
“可現在除了你們以外我又找到了一個也在追查這個案子的警察。”池早櫻說,“他比你們更盡力。”
對方點燃第二支煙。因爲這裏沒有其他客人,服務員也就對他的行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你應該相信我們。”
“得了吧。”池早櫻輕哼一聲,身子向後靠,轉頭看向窗外。對面是一家中式快餐店,樓上則是必勝客餐廳,這裏是商業街,行人很多,偶爾有汽車經過。
沉默了很久,池早櫻不知道有多久,她隻是覺得有點煎熬,既然什麽都拿不到,不如抓起包就走。
“你覺得馬軍是個什麽樣的人?”就在她想離開的時候,霍先生開口了。
“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池早櫻低聲說。
“嗯……”霍先生眼睛看向自己的餐盤,上面還有吃剩下的意大利面。
“沒什麽事的話……”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霍先生說。
池早櫻愣了一下。
“馬軍在‘警察殺手’的案子之前并不像現在這樣。”
池早櫻有些好奇:“那他是怎樣?”
霍先生看向窗外,大口的吸煙。
“懦弱,無能,毫無做警察的資質可言。”
“嗯?”
“難以想象?”
池早櫻歪着頭:“倒也不是……你說他曾經很懦弱而且無能?”
“那時候的他是個連小毛賊都不敢抓的家夥。”
“真的假的啊?”池早櫻有點吃驚。
馬軍在她的印象中一直是個典型刑警的形象。眼神冷峻,随時能看穿人心,對追捕犯罪人有變态般的執着而且絲毫沒有膽怯可言,能在瞬間做出決斷然後制服犯人——就像那次的摩托頭盔男搶劫便利店事件。
“他之所以會像現在這樣,就是因爲‘警察殺手’。”霍先生說,“他在警界的師父就死在‘警察殺手’的刀下。”
“怪不得……”池早櫻緩緩點頭。這下算是知道了他爲什麽苦苦追捕那個家夥了。
“他師父被殺的時候,他就在旁邊,因爲無能爲力隻能眼睜睜看着。”
“看着?那他爲什麽活下來了?”
“因爲他根本就沒有資格被對方殺死。”霍先生苦笑一聲。
池早櫻有點驚訝:“沒有資格?”
“就像我剛才說的,他壓根不配做警察,連殺手也不承認他的身份。”霍先生咂咂嘴,“從那起案子之後,他消沉了三個月,派出所或者公安局都找不到他的影子,當然,也沒幾個人會想起他來。”霍先生把第二支煙掐滅,“你知道‘薔薇鬼‘麽?”
“啊……知道。專門襲擊女大學生的連環殺手,據說還有剝皮吃肉的行爲。”池早櫻回想起那起案件的報道,仍然還有些反胃,那個案子在當時轟動了全國。
“公安部當時安排了專家來會診案情,但是一無所獲。直到有一天,馬軍走進專案組的會議室,二話沒說就在彙總線索的白闆上寫下了‘三輪摩托車司機’幾個字。之後他說,如果你們相信我,那就晚上十一點半在北橋街周邊布控。北橋街那裏常常會有拉客的三輪摩托車,所以專案組爲了保險起見,聽了他的安排。”
“所以抓到了對嗎?”
霍先生笑了:“抓到個屁。”
“怎麽回事?”
“那天晚上馬軍也聯系不上了,就像他之前那三個月一樣,突然的銷聲匿迹。無功而返的專案組刑警們很生氣的回到指揮本部,結果發現馬軍提着一把日本刀站在本部的桌子前,旁邊是一個跪着的男人,面容憔悴,雙手被铐在暖氣管上,衣服上全是被刀劃破的口子。”
池早櫻想象着馬軍提刀而立的樣子,心中感慨這才應該是她認識的‘死刑警’。
霍先生說:“馬軍把專案組的警力放在北橋街,這樣案犯一定會跑路,馬軍則在暗中默默的觀察三輪摩托的司機,他有他自己的嫌疑目标,目标果然在警方來到以後抓緊撤離,馬軍一路尾随,最後抓獲。”
雷厲風行,果斷勇猛。池早櫻心中默默的評價着馬軍。
“不可思議。”她說,“隻是短短的三個月就讓他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霍先生微微搖頭:“如果一個人遇到了生命中不堪承受之痛,改變往往隻在一瞬間。”
“所以在那之後,馬軍就一直在追查‘警察殺手’的蹤迹?”
“他一直再查,從未放棄。他曾經要求加入我的專案組,但是被我拒絕了。”
“爲什麽?”
霍先生眼神裏流出一股寒光:“他就像一把刀,在鎖定目标之後隻能讓目标當即斃命,否則就失去了作用。而我本身也是一把刀,我倒要看看,到底誰能要了那個混蛋的命。”
池早櫻倒吸一口冷氣。
這個中年大叔有股子邪氣,這是池早櫻在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就湧上來的感受。盡管他和馬軍一樣對犯罪有着無法自拔的執着,然而他的态度卻比馬軍更加兇狠,好像随時會把犯了罪的惡人撕碎咬爛。
霍先生站起身:“你最好不要招惹馬軍,他在這件事情上一直有極強的戒備心理。”
“警惕?”
“差不多吧。”霍先生點燃了第三根煙,轉身離開,池早櫻隻能看着飄過來的青煙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