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像患肺結核病人一雙失眠的眼睛像蟋蟀從夜露沾濕的草尖迸出第一聲像倏然分開倏然合攏的一對花下身影像俯臨深淵的山頂上一塊巨石光滑表面的靜像割破天邊松林烏黑的鋸齒像癌腫瘤裝在醫生伸到我鼻子底下的小瓶像無意中扭頭發現粘在褲管上别人擤的一團濃綠的鼻涕像紛紛飄落鏽蝕的冬青花像清風掀動一塊剛洗的大白被單像幾個狼藉的醉酒人身旁盛着殘酒的玻璃杯像黃尿潤開鮮豔的玫瑰在幽靜的山谷像口琴随着肺葉的起伏在光波下伏動像作曲的筆在深夜發着哮喘屙着旋律唉,無論怎樣比喻月亮總是月亮遙遠而冰涼,喚起許多病态的回憶1982|湖北黃州紅色高跟鞋我愛,當你足蹬紅色高跟鞋笃笃走過繁華的大街我多愛看你的每一下邁步、每一點偏斜那高高、細細、圓圓的尖底是你全部魅力所在它引我看你雪白大腿的波浪起伏和展翅欲飛的鴿子胸脯1982|湖北武漢啊,初夏黃金和翡翠的季節,啊,初夏!峭拔的懸崖垂下金菊和瀑布,一瀉千裏廣闊的原野滾動綠稻的青雲,一望無際圓滾滾、滴溜溜、香噴噴、嫩柔柔、軟酥酥明晃晃、金閃閃、白生生、藍幽幽、涼絲絲、碧澄澄金橘在黎明成熟草莓在黃昏紅透小溪趁黑夜輕盈地向四方行走,雪光閃亮潮濕的泥地盛開着親吻的紅唇赤裸的嬌軀秘密陰涼的山洞裏潺潺流動着情欲少女的綠眼睛男兒的金發黃金和翡翠擁抱的晶體啊,初夏!1982|湖北武漢我覺得人們睡得太早我覺得人們睡得太早他們喪失了無夢的人的清醒夢像油膩的肥肉伴随他們的一生他們體驗不到夜的神秘的寂靜這寂靜常使我聽到太古和萬裏以外的聲音他們更不可能看到劃破夜空的流星刹那間放射出比白晝更美麗的光明我覺得1982|湖北武漢無題每當這樣的時候我多麽需要一個女人當落日吻熱了山頭歸鳥雙飛回巢林每當這樣的時候我多麽需要一個女人當暮色柔美而深沉街燈拉長情侶的戀影每當這樣的時候我多麽需要一個女人當寒夜凍徹了薄被心兒在北風中哀鳴每當這樣的時候我多麽需要一個女人當長廊中響起高跟的笃笃有人在隔壁叩門而當這樣的時候我真不需要女人當她把腦袋紮在我胸口窒息地吻個不停1982|湖北武漢夢夢做着我。夢做着我成名的死後。夢做着我的孤獨。夢在白日做夢。電影中的電影。夜裏的夜。太陽中心的太陽。翅膀忽地折斷。飛船繼續開航。夢做着我。不要聲張!姑娘的臉是向日葵。龍頭砍斷了我。我失去了車廂。齒輪鏽蝕。我張開了天。我在今昨之間橫置鋒刃。大腦再度貧瘠。我追求荒蕪。我在海底撈到月亮。我爲名人埋葬。夢做着我。且慢!人畜又轉換。夢做着我。夢做着我憤怒的生前。我砸爛欄杆。我自己的排骨。我的心做光速運動。讓官齧食我的殘屍。生與死忤逆。死與人不共。夢做着我。1982|湖北武漢城市1哪兒都髒哪裏都熱不是風得睜不開眼就是臭得憋不過氣十億唾沫給八十年代鍍一層難以磨滅的金2白天是灰塵黑夜是死靜代替短命的迪斯科是肥胖老鼠的遊行3工廠的煙囪熏黑了嬰兒潔白的夢欣喜若狂的個體戶在污水中大撈死魚4汽車你擠我我擠你比賽看誰最會爬行呵欠從清晨一直延伸到黃昏5廣州垃圾箱張着大嘴往外嘔吐上海黃浦江袒露着腐臭的屍體北京捉摸不定的風使人眯細了眼睛而我的家鄉小鎮大街在光天化日下溺尿6啊,中國的城市隻有我一人被你弄得污穢不堪卻天天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1983|湖北武漢懷疑我懷疑是我周歲的兒子偷去了我的歡笑他咯咯笑個不停像一眼泉水汩汩往外直冒我懷疑是路邊的情侶在暗中罵我嫉妒他們額額着額胸胸着胸唇唇着唇竊竊私語我懷疑香煙在蓄意浪費我的時間它飛起飛落飛起飛落不分晝夜白天我懷疑月亮的沉默像是無可奈何我懷疑電燈的睜眼像是被人逼着我懷疑夜懷疑我的懷疑是不是有更深刻的含義?1985|湖北武漢無題“孩子”爸爸對你說“我今天三十,你才一歲多一點,你可知道三十對你爸爸的意義?你愛爸爸,爸爸也愛你等你三十,你可比爸爸更有出息?爸爸失敗了一次又一次不是他沒本事,不是他無才智不是他缺少創造力和想象力——你可知道最美麗的花常在蠢人的手中枯死?願你長成參天大樹既給人庇蔭,又健壯無比,不能被強風刮起”“孩子”爸爸對你說“有了你,我可以去死看到你那樣惹人愛,又那樣愛人,孩子我這一刻就可以去死我的身體雖涼,我的血液還在你身上川流不息孩子!”1985|湖北武漢杯底一個人獨坐在凄風苦雨的小酒店,骷髅的燈泡發出清幽幽的光,眼前一碗濁酒,飄着朦胧的醉影,周圍晃動着鬼一樣的人,仿佛在親吻,仿佛還舉起尖刀向對方刺去,仿佛打着呼噜,仿佛赤身裸體摟在地上打滾,與我何幹,喂,快把這杯酒倒滿,我要喝得爛醉,生命的意義,哈哈,就在這杯底1985|湖北武漢我說錯了爲了情欲我倆走到一起隆隆的車頭鑽進深深的隧道倏然消失:狂吼、火熱、強力我說錯了應該是爲了愛情爲了情欲我們把彼此滿足靜靜的夜夢想着紅紅的唇明天又會像昨天把今天忘個幹淨我說錯了應該是爲了愛情爲了情欲我倆結下果子于是牆在水和水之間聳立浪花從兩邊舔着硬壁我又說錯了是愛情不是情欲1985|08|10|中國跟歐陽修攀親毫無疑問咱倆同姓你是詩人我也寫詩你生四川祖籍江西我生湖北祖籍不清你比我大九百多歲你有本事爲聖者諱我沒法學爲賢者隐你入史冊我入海流你在中國永垂不鏽我無路可走來到澳洲英文寫詩可曾聽說?你姓歐陽我姓Ouyang咱倆同姓排不到一起但願來世有人翻譯千年以前曾是一家1994|墨爾本金斯勃雷永居異鄉我又做了一個夢在不再多夢的時節我擁有了一切除了我和我自己我在夜間開出一種奇花到了白天卻見銀絲點點我和我的故園常在電視上見面而我未來的家園是飄浮在空中的城堡我沒有自己的土地我隻有一廂情願世紀末後是世紀之初我不在時又有誰來神遊今夜最後的雨聲仿佛是春天的哭泣我遂将大片的憂郁無聊地記入電腦1995|墨爾本金斯勃雷我想我想寫小說現在詩人太多我想寫一些東西一些想寫的東西始終想寫卻一直沒寫的東西我想寫詩歌一種不像詩歌的詩歌一種沒人寫過的詩歌一種詩人不寫的詩歌我想寫髒話一些刺激女人的髒話一些女人聽了刺激的髒話我想寫一些從下到上的東西一些從右到左的東西一些從現在到古代的東西一些從男人到女人的東西我最想寫的還是小說我想寫——我把我的大車開下山的時候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個女人一個我并不認識的女人事先計算一下我們談話時間的長短和方式及眼睛怎麽看的——我想寫十年前的事我一直沒有時間寫我想寫二十年前的事我一直沒有時間寫我想寫一些平平淡淡的事一些沒法拍成電影的事沒法拍成電視連續劇的事更沒法作曲寫成報告的事我想寫一些沒法用手寫的東西一些和思想一樣快的東西一些和思想一樣黑的東西我不想寫詩我們的時代已經爲詩人舉行過了葬禮剩下的都是寫詩的人而不是詩人包括我自己我想寫一些很不實在的東西待定一些很不真實的東西待定一些很無聊的東西待定一些灰蒙蒙的東西待定趁我還未忙死之前我很想寫一些東西1996|墨爾本金斯勃雷用口述錄音機創作;發表于《原鄉》1998年8月第4期我的祖國我打記事以來好像就沒有寫過什麽歌頌祖國的詩歌雖然我曾讓整整一個時代把我從頭到腳寫過我此時從世界另一個角落盯着它似曾相識的面孔心頭并無澎湃的激情掃蕩也沒有淚水奪眶而出之狀實際上我正在看一出與這個毫不搭界的電視劇那美麗的菲律賓女郎喊着要男友和她回去這男友是一朝鮮人和她共同guestwork在日本她嚷嚷:回菲律賓去!回菲律賓去!可我他媽怎麽就聽成了回中國回中國還覺得我挺像那個菲傭似的甚至于就是那個菲傭其實我是很清楚的我怎麽比得上人家!除了一張少數民族多元文化進進出出自自由由的綠卡我就剩半邊誰看見都認得是哪國制造的臉頰這一夜我多抽了幾支extra mild萬寶路暗想了一回這些年這麽窮憋着究竟是幹嗎于是我在入睡之前又去地圖上那個地方狠勁摸了一把道一聲:咳,我的祖國1996|02|27|墨爾本金斯勃雷A Woman’s Happinessa woman's happinessis a man's helland a man's happinessis a woman's hell這兩句詩是我用英文先想出來的現在把它自譯成中文:女人之幸福即男人之地獄男人之幸福即女人之地獄我的詩到此結束1998|墨爾本金斯勃雷Simile我在最黑暗的詩歌時代寫詩我在詩歌最黑暗的時代寫詩我在寫最黑暗時代的詩歌我在寫最黑暗詩歌的時代我在寫詩歌時代的最黑暗我在寫時代最黑暗的詩歌我在寫詩歌最黑暗的時代我在寫最黑暗的時代詩歌我在寫最黑暗的詩歌時代我在最黑暗的詩歌寫時代我在最時代的詩歌寫黑暗我在最時代的黑暗寫詩歌如此而已1998|墨爾本金斯勃雷孤獨的男人他忽然發現這一生都是在孤獨中度過如今他已經從中國的耐寒動物耐熱動物耐髒動物耐氣動物耐革命動物耐性饑餓動物過渡到了澳大利亞的耐寂寞動物和耐無聊動物完成了生命和文化的大換血他也常想起遠方的朋友那些從來沒有見過面隻通過幾封信而且不再通信的朋友那些從小在一起長大今後再也不會在一起衰老的朋友那些曾經見過一面就永遠也不知去向的人那些隻是從電話中能認出聲音卻永遠也未曾謀面的人那些他十分熟悉卻根本不知其是何人的名人他有時看看鏡子也不大認識自己這個半老不老半嫩不嫩半中不中半洋不洋的人發現就是跟自己交流也有些困難有一天他到夜深才去睡覺走到玻璃門前發現外面有幽光近前一看才知道原來又是那曾伴随他走過很多地方的月亮這時他心中的孤獨感真是一言難盡這時他才發現伴随這孤獨感而來的原來是文學的感覺原來文學就是這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置之死地而後死、置之死地而後快的欲望全不想讓人知道隻想記下來獨自瞧瞧1998|墨爾本金斯勃雷說不上是靈感時間十一點半手提手榴彈山中雨霧彌漫詩人剔了剔牙齒沒有可憑的闌幹1998|03|27|悉尼藍山開車途中遇一亞洲女孩往我車看了一眼有感年輕的女孩笑起來真可愛無邪的笑無性的笑微仰的牙齒不知去向的年輕的亞洲女孩她真的笑了嗎?我瞪着眼前的紅燈發呆在破紙片上寫下了前面幾行:年輕的女孩笑起來真可愛無邪的笑無性的笑1998|04|03|墨爾本金斯勃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