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令人清爽的夏天,村莊裏的孩童紮着小辮兒拿着各色糖果圍在門外嬉笑,他們不時朝門内張望,眼睛裏充滿了好奇與期盼,一隻嫩黃的大尾巴動物端坐在門口,雙目溜圓,傲慢地掃過衆人,不讓半隻腳踏進門檻。
古木雕香的閨房裏,新娘穿着大紅的嫁衣坐于鏡前,眉間半朵梅花開得冷冽豔烈,美目流盼,熠熠生輝,薄唇輕啓,紅唇皓齒,空氣裏飄過一陣芍藥花瓣的芬芳。一旁的喜娘眉笑眼開,拎着小花方巾望着鏡中人,道:“姑娘今兒太美了,和姑爺簡直是天作之合的一對,月老這根紅線牽地真是太對了!”
她半遮臉頰,嬌嗔:“讨厭!”
一位端莊的夫人款款而來,目睹華服盛裝的美人兒,雙眼蓄滿淚水,她拉着她的手,飽含深情道:“我的兒,時間飛逝,今日你就要出嫁了,娘好舍不得。”
“娘!”她撲進夫人的懷抱,“我也舍不得娘親!”
“不哭不哭!哭花了妝就不美了,過會姑爺就來接你了,快把眼淚收住,到了那邊想娘了就回來看看,我和你父親怪想你的。”夫人用溫香的手絹擦去她眼角的淚滴,展現出一個暖暖的笑容,眼角的魚尾紋刺痛了她的心髒,娘親老了,她抱住娘親,哽咽道:“娘,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雕花的檀窗外,鼓樂齊鳴,迎親的隊伍等候在外,她的心突突亂跳,手心捏出一把細汗,紅蓋頭下的雙耳靜靜地聆聽窗外的動靜,她期待着,期待着心上人帶她回家。
她聽到他的聲音了!嘈雜的人聲掩蓋不了他獨特的嗓音,他是那樣的與衆不同,緊緊扣住她的心房,她心裏暗想:夫君,我把自己完整地托付于你,你一定要珍惜啊。
紅蓋頭下的臉蛋绯紅,心裏裝了蜜。
有人牽起她的手移步往前,她安心地接受引領,她識别出這是與她情同姐妹的丫鬟的手。丫鬟細聲細氣地對她說:“小主,該走啦!”
一團拖地火焰順着鋪地紅毯一步一移,一雙鴛鴦鞋在裙擺若隐若現,紅毯蔓延至河邊,連青石橋也着盛裝等待着見證一場美好的姻緣,兩岸桃花并列,落英缤紛。周邊擠滿了觀看的人潮,吵鬧聲,鞭炮聲,奏樂聲,聲聲入耳,聲聲交叉,變成熱鬧非凡的場景,一個抱着小孩的夫人道:“多少年沒見過這般盛況了!”
另一個應和:“是啊,你看新娘,那可是個大美人兒,今日又大喜之日,走,我們過會去新郎家一睹芳容。”
“新郎也是一表人才呢,百裏挑一,哎呀,我要是能找到這麽個如意郎君死了都甘願!”
“這麽喜慶的時日不許提那個字!”高個兒的用勁一拍那姑娘的腦袋,姑娘吐個舌頭躲到人群後面去了。
新娘心裏美滋滋的,她跟随丫鬟穿越人海,他就在橋上等着她,她真想一步就跨到他身邊,從今往後,她便可以和她傾慕的人朝朝暮暮長相厮守,享受他溫柔地爲她點半朵梅花妝,這是小小新娘對婚姻生活滿心的期待,隻要能和相愛的人在一起,她的心就安定。
他曾問她:“我們生幾個孩子呢?”
她低頭嬌笑。
“我們的孩子,是男孩就像我,跟我學一身武功,是女孩就像她娘,落得你的美,你說好不好?”他捧住她的臉笑眯眯地看她,她沉醉在他的溫軟的聲音裏。
那時候,她靠在他的胸膛,傻傻地看天空雲霞放飛,那時候的土地芳草萋萋,她依稀還記得雨後空氣裏的青草味,還有成雙的花蝴蝶在曼陀羅叢中展翅輕飛,那樣的景緻多麽恬淡美好。
兩情相悅,更要朝朝暮暮,長長久久。
女孩的一生最大的事莫過于出嫁了,青絲重梳,華服着身,踩着小碎步牽着情郎的手走過廳堂,踩過草葉,跨向愛情的殿堂,此乃一生之幸事。
突然一股突如其來的大風吹走了紅蓋頭,吹在面上,隻覺得一陣陰冷。她看見高大的他騎在馬背上,她露出會心一笑,露出可愛的小虎牙。春光滿面的他臉色蓦地怪異,手指緊握長劍直指她而來,她定定地站在那兒,弄不清情況,驚愕讓她失去了反應的機會,她看到他的閃着寒光的劍“咻”的一聲穿透自己的身體,一刹那間,世界歸于空靈,她真切地聽到自己心髒清脆的碎裂聲。
不知是誰聲嘶力竭道:“殺人了——”音還未斷,張着嘴的頭顱已掉落在地,突突地滾遠了,斷口處一股鮮血噴湧而出,濺到衆人身上,人群嘩地炸開,頓作鳥獸散,驚慌使他們是去了理智,隻聽得一陣錯亂的腳步聲和噗通倒地聲。
許多人影從天而降,跨過小橋流水,沖入大門。門裏的人不明真相,舉手之間便丢了性命,須臾,殺伐聲,哭喊聲,叫罵聲,不絕于耳,空氣中起了濃濃血霧。這是怎樣的扭轉?前一秒還是喜氣洋洋,下一秒就變成草菅人命,爲什麽?娘親說了今天是上好的黃道吉日啊?!
她的笑容僵在臉上,胸口鮮血汩汩而出,順着劍柄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暈染成大片的蘼荼花。她依舊睜大雙目直視他,他的手還握在劍柄,他的臉瞬間青紫,身體在風裏瑟瑟哆嗦,他殺了她!他竟然殺了她!
這是一場殊死搏殺,夫人都沒看清她的摸樣就被刀劍劃破了喉嚨,噴薄的鮮血飛濺在弑者的布衣,她都來不及喊一聲兒啊,她的眼睛幹瞪着,看向嫁衣的方向,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指向她的方向,身體飄搖墜地。她早就知道有危險,沒想到她的兒會在今日命喪黃泉啊。
精悍的父親的胸腔灌入一股強烈的仇恨,他猩紅的眼睛掃過的地方,都變成塵埃,他充滿力量的手臂揮舞着他的戰刀,破開敵人的胸膛爲愛女報仇。他隔空傳音給一個年輕人,說:“百裏,快救她!”
年輕人的身上出現一道長長的傷口,深可見骨,鮮血染了他的半邊身子。他咬牙站起,口中念念有詞,化作一道白光閃在衆人間,快到神經無法反應,一道道血痕出現在敵人的脖頸,血流如注。
新娘還愣愣地站着,口鼻布滿腥臭的血味,不穩的身體有些傾斜,她想不明白他爲什麽要殺她,爲什麽要在大婚之日殺她,說好的舉案齊眉白首不離呢?說好的不負光陰不負卿的呢?如今哪些誓言哪裏去了?怎麽就忍心下手了?難道從前的恩愛纏綿都是假的嗎?難道哪些點點滴滴都是别有用意?不,她不相信,不相信他對她的感情是假的,可是眼睛看到的事實也不是假的,她要怎麽判斷呢?
此刻她有太多的話想要問他,但時間不允許,她不感覺到身體的疼痛,卻深切地體會到大量的生氣正從體内剝離,隻是須臾之間,她已騰不出多餘的力氣支撐身體平衡,她像一朵迅速枯萎的殘花飄飄忽忽地倒下,倒在自己溫熱的血泊裏。
“泠兒!”他抱住她,按住鮮血淋漓的傷口,他的聲音沙啞刺耳,她聽着忍不住輕皺眉頭,他不該是這樣子,她心目中的他從來都是眉目溫婉的人啊。
她的口中噴出一口鮮血,腥甜至極,她用盡全身力氣,雙手顫抖地抓住他的衣襟,雙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問:“夫君,我把心交給你,你如何舍得毀了它?”
她在等他的解釋,她現在隻想要一個他愛她的解釋。他張開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終究沒等到那一番她想要的話,已經來不及了,她的瞳孔漸漸散開,身體漸漸冰涼,她的眼睛還睜着,卻再也不能質問他了。他的心如刀絞般痛楚,抱着她的軀體仰天長嘯。她看不清他的臉,那一聲嘶吼她倒聽得真切。
他的淚水傾瀉而下,從小到大他就沒在人前流過淚,父親告訴他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父親沒告訴他下一句隻是未到傷心處,他甯願倒下的那個人是自己啊,他甯願自己來承受她的痛啊,剛才她還朝他笑,她是他的心啊,他怎麽能夠殺了她?
他從來都是小心翼翼地把她捧在手心裏,哪怕風兒吹亂她的發絲,他都要幫她理順的,這般細心怎麽就換得這樣慘淡的結局?
他痛,他恨!
多麽可笑而荒唐的人生,他的大婚不過是别人謀劃已久的陰謀!
她的腦袋耷拉,手指錘在身側,這雙蔥指曾經充滿活力,在廚房爲他熬了一碗又一碗餐粥,周圍還在厮殺,她再也聽不見,再也感覺不到,就連他的心跳都分辨不清。
他緊緊地抱着她,奢望用自己的體溫暖熱她漸漸逼人的涼氣,終究還是敗了,終究還是失去她了啊,他低頭吻上她的額,額間的梅花還是那般冷豔,仿佛在嘲笑他的可悲可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