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沒有哪個人可以說自己從來沒有撒過謊,撒謊似乎成了人類的一個天性,有時候明明可以很好地說清楚的話,不知不覺間,就會用來修飾掩蓋,即便當事人很快就會發現,說謊并不能帶來任何的好處,但是到了下一次的時候,又會脫口而出。
就像是有了自我意識的存在,漸漸地控制了寄生的宿體。于是,當撒謊到了某個程度時,人就會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再也無法找到真實與的界線。
隆冬。
“阿婆,外面有人”,杭清扯了扯坐在窗前的老人的衣角,說道。
老人卻似沒有聽到般,繼續繡着手裏的香包。
“呐呐,阿婆,外面有人。”
杭清繼續道,回答仍舊是沉默。
被老人置之不理的杭清出了門,外面是白雪的世界。
“阿福,阿福,出來打雪仗吧”,對着對面人家喊了幾句。
“阿福感冒了,不能出去玩的”,有大人的聲音從對門這麽回道。
街道上沒有行人,杭清繼續往前走,雪地上隻留下孤零零的一串腳印。走着走着,他想,來堆個雪人吧。然後就開始滾雪球,沒戴手套的雙手被凍得通紅,他卻沒有感覺般一個人默默地推着,雪球越來越大,等到回過神的時候,發現已經不是可以堆雪人的尺寸了。
杭清于是放棄了堆雪人的想法,但他又有了新的主意,去蕩秋千吧,他這麽想着。遠遠就看到了熟悉的大樹,隻是意外地,樹下秋千旁有一個巨大的陌生的黑影伫立着。會是什麽?在冰冷的雪地裏一動不動的大抵不是人類吧,走進了一看,黑影隻是一個雪人,但不知爲何披了一塊黑色的布料。
果然不是人類。雖然這麽想着,但内心還是有種莫名其妙被戲耍後的憤怒。人果然是自戀又自大的生物,看看他們,連做個玩具,都一定會賦予人的姿态,什麽雙手雙腳,如此還不滿足,還必須得披上人類才會着裝的名爲衣物的東西,就好象那些單純用普通物件組合起來的東西會有什麽羞恥感之類的,假若一個人偶不着寸縷,在某些人眼裏倒像是它們的不是似的。
爲什麽人都喜歡堆雪人?爲什麽不堆雪狗,如果那麽執着于站立的話,爲什麽不堆雪樹?如此至少不用浪費胡蘿蔔來當它的鼻子。
秋千上并沒有積雪,大概是之前來玩耍的人清理的。雖然沒有雪但還是有些濕,所以杭清坐上去的時候,一股冰涼從股間散發開來,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枝頭的積雪像是有感應般掉落下來,正好打在了因微微低頭而露出的脖頸上,下意識地想用手擦去,摸到的卻隻是一手的濕潤,水卻已滲入貼身的衣服裏。不理會那些許的不适,小孩隻坐在秋千上低頭晃着自己的腳,許久有什麽滴落,在腳下的雪地上砸出了一個小小的坑,空曠的雪地不時有刺骨的寒風吹過,像是誰的嗚咽。
(貓總會和一些詭異的事情聯系在一起,爲什麽是貓呢?大概貓還是有點來路不明的意思,相對于其它被馴養的家畜而言)
寒冷讓杭清想起了鄰居家的老奶奶。一般來說,寒冬時候老人的死亡率應該會高些,但事實卻總有偏差——老人在這個冬天來臨之前突然去世了。或許是害怕冬天太過寒冷而選擇早點解脫,畢竟對于很多人來說死亡比起活着容易。
鄰居家爲了等老人出遠門的兒子,把屍體在家停了兩天。
阿福就有些意思,說要去看看,小孩就是這樣,好奇心重,什麽都想試一下。阿福這麽建議的時候,杭清正蹲在門口撫摸着一直灰色的小貓,然後
“聽說屍體有貓接近會詐屍”,阿福神秘兮兮地說了一句。
杭清擡頭看了一眼阿福沒有接話,阿福以爲對方不相信,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插着腰:
“我可不騙人,我爹說過的,還是哪家有名的大老爺家發生的,那家的娃生下來就死了,停在屋裏,下人沒照看好,進去了隻貓,那娃就起屍了。”
怎麽起屍的?杭清問。
怎麽起的?還能怎麽起,雙手撐直蹦蹦哒哒地跳呗,聽說都沒人敢去抓,不知道跳哪裏去了。
杭清看阿福盯着貓的眼睛開口到:“書裏的起屍可不是這樣的,書裏說那碰上了貓的屍體會變成貓臉人身,像隻貓一樣到處咬人哩。”
兩人想了一下貓臉老奶奶的樣子,又看了看面前的貓,阿福也不提看死人的事了。
(人因爲恐懼會做許多的抗争,而到頭來,所有的恐懼都是對死亡的恐懼,所有的抗争也都是基于死亡的抗争,死亡終會到來,抗争卻無窮無盡)
如果說人失去了對于死亡的恐懼,那麽是否就可以擺脫世俗的束縛?杭清還不會考慮這些虛無缥缈的問題,但是卻同樣被這俗世裏的世俗困擾着。小孩有時候看到的遠比很多的成年人都多得多,但是這又如何呢,在别人的眼裏,小孩就是小孩,該有的幼稚無知一樣都不能少。
被各種規則束縛住的已經不隻是肉體了,還有長期被困于其中的精神,而由後者的不自由所引發的種種無疑有着更強的影響力。
杭清曾經和阿福講起過一些自覺有趣的事:
“我看見書裏說,人是猴子變來的。”
“那我們以前也是猴子嗎?”
“猴子變成人以後生下來的就都是人了。”
由猴子變成人應該是一個動态的不斷改變的過程,那麽在越來越接近人的那段時期,應該存在過一些極爲接近人的猴子存在,他們的後代有變成人的,而那些沒有變成人的則作爲另外一種猴子活了下來,或者直接死去。
“那麽在猴子變成人後,還會有一些猴子也跟着變成人吧。”
進化是一個過程,有進化得快的,也有進化得慢的,雖說幾率很小,但總該有一些過程是相似的吧。比如說,有些猴子進化成人,而進化速度稍慢的那些猴子則在有人類存在了一段時期後才變成人類。
然而人類自存在至今,卻找不到這樣的記錄。
“我覺得我有可能就是那些遲鈍的猴子變的。”杭清想這麽說,但沒說出口。
這樣的話杭清攢了許多,但從來不說出來。阿福不懂,大人們也不會想什麽遲鈍的猴子。
喏,沒有爹娘的孩子。他們都這樣形容杭清。
坐懷不亂柳下惠姬姓,食覓柳下谥号惠,哭倒長城孟姜女,說的是姜家長女的故事。杭清在杭州所以姓杭,若跑到揚州就叫揚清了吧,但若隻是隻猴子,就不需要想這些了。
遲鈍的猴子。
“杭清,杭清,有人找你。”
杭清向着學堂門口看去,又是那個人。也許是阿婆娘家的人,也許不是,名字好像是鍾記?也可能是鍾季。大約半月前這個人找上了阿婆,兩人不知道談了些什麽,總之是沒談攏,那人沒有走反倒租了個地方住了下來,隔三差五就找上門。
慢吞吞地朝門口走去,鍾季遠遠地笑着招了招手,杭清看見了就覺得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走近了,鍾季把手放在衣袖攏了攏,原來是有些像阿婆。
杭清也會困惑,自己什麽時候和鍾季熟起來的?出于阿婆對這個人的态度,杭清對于這個人的第一印象可以說很一般。然而,遲鈍的猴子……
“人類的進化出現過斷層,所以人究竟是不是猴子進化來的還有待商榷。”
鍾季知道很多,似乎還留過洋,總之鍾季當上了學堂裏的老師。
在講到物種起源時,鍾季這麽說道:“人類從原始社會發展到今天,中間出現過一個極大的斷層”。然而座下的大概連物種起源大概也是頭回聽說,對于鍾季的斷層理論全都一副茫然的模樣。
“你們這樣想,原始人使用石具打獵耕種,然而在中華上下五千年的曆史裏,人類卻已經可以建造出紅磚青瓦,然後又是短短幾百年的時間,人類已經擁有了可以毀滅世界的能力,其間到底發生了什麽,要知道物種起源裏說人類光進化爲人類就花了幾億年的時間,但是就在這有記錄的短短幾千年的時間,人類是如何發展到現在這樣的。”
如果這是真的,那麽現在的人類也有可能是斷層裏出來的新物種了。那麽我?就不再是遲鈍的猴子,那麽我究竟是什麽東西……斷層?也許在我身上發生了新的斷層。杭清魂不守舍了好幾天。
“阿婆,我剛才在門口看到一個人。”
油燈前老人在縫補衣物。
“鍾先生……邀請我明天去他家”,寂靜……
“也許會住一宿。”
燈火突然跳動了一下,随之又是長久的寂靜。
隆冬,整個世界都是雪花,一擡頭,也是滿眼的白,有些分不清哪個是天,哪個是地,于是站立的腳也飄忽起來。
颠倒的,我是颠倒的。
雪地裏,一個瘦弱的身影緩緩前行,不時的暈眩讓他有些無力。雪越來越大,人仿佛就要淹沒其中。
鍾季坐在燒得正旺的火盆前,不經意地朝外一瞥,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一下子一股不同于寒冷的冰涼直滲入骨髓。沒多想什麽,急忙撈起挂在門後的外套就下樓跑出了屋,刺骨的寒風一下從四面八方湧來。磕磕絆絆地走向雪地裏的人,直到入手,還感覺像是在夢境裏。
給杭清換了衣服,又跑去樓下熬了一鍋生姜水,其間兩人俱是無言。
“爲什麽這個時候出門,你阿婆都不管嗎?”
看着瑟縮在火旁還在失神的人,鍾季開口問道。
“阿婆……鍾先生,我……”杭清似乎猶豫着要不要開口。
“有些麻煩的事,我找不到人說……阿福他,最近好像在躲我,我沒有其他的朋友……”
“你們吵架了?”就爲了這樣的事……鍾季在心裏歎了多少氣。
吵架?沒有,隻是……
阿福,我身體裏住着奇怪的東西……
正在低頭玩貓的阿福有些茫然地看着。
爲什麽總是騙人!無數的聲音一起呐喊。
阿福,你要不要看看?她偶爾會出來的。
阿福的眼睛和貓眼一樣狡黠,看什麽?看我?
阿福……
辛辛苦苦養活你,爲什麽和那人一樣。阿婆歇斯底裏的謾罵。
怪胎,爲什麽騙人?
“是不是你惹阿福不開心了?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找他好不好?”
我媽說,你和你阿婆都有病,會傳染,你不要來找我了。
爲什麽說謊?
明明沒有人,什麽人也沒有,女人?白色的女人?
怪胎,和你……和……一樣,你要怎樣才罷休。
要我死嗎?
不是,不是這樣的……
不是我,不是我……
“好朋友之間難免會有磕磕碰碰,但正是因爲是好朋友,所以才會……”
有病,會傳染……
要我死嗎?
撐直了手臂蹦蹦哒哒,阿福邊說邊比了造型。
還能怎麽起屍?
狡黠的雙眼瞥了過來,是詭異的貓臉。
然而卻是自己的樣子。
“杭清?”發覺了眼前人的神色越發不對勁,鍾季伸手探向額頭,“是不是生病了,這麽冷的天。要不今天就先在我這裏休息一下,你阿婆那裏……”
“不是我”,杭清突然開了口,“一直都不是我,我也不知道,遲鈍的猴子,奇怪的斷層……”像是受了什麽刺激,杭清開始胡言亂語起來,“阿婆,外面有人,不,那不是人……不要你死,不騙人……鍾先生……”
“杭清!”鍾季伸出雙手按在對方的肩膀上,“不要怕,不要慌,聽着,什麽都不要想,杭清……”
潰散的眼神漸漸恢複了清明。
看着眼前的小孩,鍾季把追問的念頭壓了下來,安慰道:“不要想太多,都會好的。”
像是聽到了什麽奇怪的話,杭清歪着頭看着鍾季,然後——
“不會好的,不會好了……鍾季,你會死的。”
說完這話杭清低下了頭。
鍾季,你會死的……說出來了,從自己的口中,一字不漏地說了出來。
然而——總是會死的,不是嗎?我,還有你,隻要是人,隻要是有生命的,總有一天都會死的,鍾季這麽說道。
是都會死,可是……
不會覺得害怕嗎?不是其它的什麽,是死,什麽都沒有的那個死。
“當然會怕,一想到有可能什麽都沒有,就會覺得難以想象,對于死亡這個東西,我真是嚴重缺乏想象力。你看,有人想象死後會進地獄,還是十八層,還有人堅信死後會輪回,變成有生命的東西再次存活。若真是這樣,那麽世界上就一直是那麽一群?總數不多也不少,幾十年的壽命,幾年幾分幾秒的壽命,在長長的時間裏,估計都相互見過甚至認識了,很不可思議吧。這麽想想信仰還真是個好東西,我一想到死亡腦子裏就一片混沌,不過如果死亡是混沌的話……”
長篇大論繞得杭清有些糊塗了。如果有輪回,那麽我不是我?可以不是我?可是人類是斷層,它們不是輪回來的,那我們身爲其中一個,是不是也沒有輪回?
也許人類有兩種,一種是斷層,一種是猿猴,猿猴進化爲人的時候剛好發生了斷層,于是猿猴化身爲人,隻是盡管外表相似,終究還是不同的。所以會有一些愚笨的人類存在,而且他們固守着輪回,于是世界上總會有那麽一些愚笨的人。
肉體和靈魂是分開的,死亡猿猴的靈魂進入人的身體,所以我才不是我,也許不是我身體裏有什麽東西,而是我住進了人的身體。
鍾季是人,會害怕死亡,而我隻是一隻愚笨的猴子,所以看見“人”看不到的東西。
“有那麽一種東西,白色的,像人的形狀”,杭清這麽描述着,“流動的,有時候在有時候不在”。
“你覺得那是什麽?”
它像一個女人,會哭,會發出聲音。
沒法交流麽?
杭清搖搖頭,無論是什麽,隻有一個人看見的……沒有人會相信。
所以,是。
說得多了,是慣性的。
第二天,鍾季把杭清送回家時,老人的臉冷若冰霜。
“杭清他狀态有些不太好,我想帶他回去看看。”
“我養了他這麽多年,心裏比你有數”,冷冷地拒絕了邀請。
把鍾季送到門口時老人的聲音有些疲倦——
“鍾季,人各有命,他的命隻能由他自己受着。”
沒有阿福,杭清越發沉默了,鍾季家已經成了阿婆給他設置的禁區。這天杭清無所事事地坐在窗前發呆。
“阿清,阿清。”
阿福胖胖的臉出現在窗口。
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胖臉還在,不是幻覺,不是不該看到的。
“阿福,你來做什麽?”杭清立馬趴到窗口。
“我……我聽了我媽的話沒來找你,可是……”
我爸又要娶一個,我媽一直哭,我和她待着害怕。
阿福的聲音有哭腔。
作爲女子需三從四德,男子卻可三妻四妾;曆來重男輕女,認爲似乎男子才具備爲家族傳宗接代延續香火的能力,然而從遺傳的角度出發,男女其實并無多大的差異,但這不合理的一切就這麽存在了幾個世紀,其中的一些甚至延續至今,不得不說促成這些狀況蔓延的除了男人無限膨脹的虛榮心也離不開女子自身慣于依附的習性。所以若真有人要對這幾千年的陳案追究到底,大概隻會得出罪犯和幫兇的結論,而且有趣的是,此案裏幫兇正是受害者之一。
杭清想說出什麽話安慰對方,腦子裏卻盡是被害的加害者這個念頭。
“阿清,我們逃出去吧。”
阿福突然這麽說道。
逃?
像是頭一次聽到這個字,杭清有些愣。
阿清,我帶你逃出去吧。
鍾季的聲音突然出現。
怎麽逃?杭清下意識想到的不是爲什麽,而是怎麽做。
鍾先生,我們去找鍾先生吧,他一定有辦法。阿福突然這麽提議。
從窗戶翻出去後,阿福的身影很快消失了。然後就是鍾季的家。
上次來的時候迷迷糊糊的,樓梯有這麽陡麽,杭清這麽想着,一擡頭,鍾季出現在樓梯口。似乎很驚訝,他一時沒有開口。
然後,阿福出現在了背後。
阿福……白色的?又出現了,不該看見的東西。
杭清,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告訴你。
告訴我什麽?
大娘說人各有命,我想了很久,你終究還是姓鍾。
鍾季的嘴開開合合,一字一句地說着,清亮的嗓音就像第一天他站在那裏說着“人類出現了斷層”那樣别無二緻,然而現在杭清卻什麽也聽不懂了。
白色的阿福躬身在背後。
我明天要回去了,本來還想再去找你,沒想到你先來了。
你父親他一直很後悔……
爲什麽就聽不懂了呢,字是字,詞是詞,好聽的嗓音。
身後傳來了怪異的笑聲。
小清,小清,媽媽對不住你。
孽緣……這是詛咒,詛咒我鍾家絕後……
阿清,我帶你逃出去吧。像詛咒一樣的聲音傳來,眼前驟然出現一片雪白。
萬籁俱寂,随着一聲話語,枝頭的積雪墜落,兩相對視,美麗的女子低眉黯然,吐出的氣息白白的,模糊了對方的面容。
逃出去吧。
凍得發紫的嘴唇間傳來蠱惑人心的聲音……
纖細的手伸出,毫無防備地,腳印向身後延伸。
阿婆養不了你多久了,我想你知道,你不止隻有阿婆一個親人……
嗡嗡的,像身處隔着無數紗窗的屋子。
白色的不是什麽東西。
阿福去哪兒了?
阿福……是誰?
怪異的笑聲持續着。
南方世界湧香雲,香雨花雲及花雨……
笑聲戛然而止,萬籁俱寂。
然後——
有什麽摔壞的聲音……
罐子摔到地上會碎,貓不會。
杭清曾經看到過有貓從很高的地方躍下,體态輕盈得像一片羽毛。
猴子大概也不會摔壞,它們的姿态比之貓也是靈活有餘。猿猴大概就說不準了,有些笨重的身姿讓人不禁懷疑它的靈活性。
至于人,靈活性不低,可其易碎的程度和普通的罐子沒有多少差别。
鍾季是人,脆弱的人,所以一不小心就摔壞了。
二樓不算高,但大概撞到了什麽,一直昏迷不醒。在場的杭清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這孩子大概是吓懵了,大家都這麽想。
老人把杭清帶回家,然後,一直沉默的杭清突然開了口——
是我推的。
老人突然站定,第一次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看向面前的小孩。
“是我推的”,又重複了一遍。
“你……”
老人先是驚愕而後就是極其失望的表情。
無數次,聽見人在後方竊竊私語,有誰闖了禍,回頭一指自己,是他!解釋是沒有用的,是撒謊。沒有父母的孩子是沒有教養的,表面上的憐憫轉頭就是猜疑。
窗戶被砸了,大人領着小孩找上門,杭清看着阿婆說不是自己,看阿婆給人家賠不是。
可是,不是我呀。
狐疑的表情讓阿婆看起來像一隻老态龍鍾的病貓。
然後杭清意識到了阿婆從來不信自己。
所以,這次,還是被當成謊話了,這麽想着,杭清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掉頭向着反方向走去。老人也不追,隻是靜靜地看着他走遠。
沿途的積雪正在慢慢融化,有些許綠意從雪白中探出頭。
樹下,雪人早已沒有蹤迹,黑色的布挂在枝頭微微搖曳。
杭清坐在秋千上,晃晃悠悠漸漸地陷入了黑暗。
坐在秋千上,樹枝上有聲音傳來,擡頭看向上方,什麽都沒有。但聲音卻還是照樣……
站起身在樹枝上尋找,然後,一個小人映入眼簾。小人穿着一身黑衣,手拿一把黑傘,站在挂着黑布料的枝頭,正搖頭晃腦竊竊私語,走進了才聽清楚了些。
“你是什麽?”杭清卻對着那小黑人開口問道,像是對着一個人。
小黑人自顧自搖着腦袋沒有答話。
“呐,你爲什麽在這裏?”
還是沒有反應。
小人不答話,卻突然擺出了唱戲的姿勢,踱着方步自顧自地說着:“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說着小人手托腮停止了動作,有歎息從上方傳來,細看,無數的絲線連着小人的全身,絲線的盡頭是一隻蒼白的手。
奇怪的家夥,大概知道對方不屬于人類,一時卻想不出可以用來指代的詞語。
我,果然也不是人了吧,杭清也自顧自地開口。低頭看向自己的身軀,有白色的霧慢慢滲出。
鍾季,你會死的。
人,死了……沒有輪回,斷層裏的新物種。到底是誰混進去當了人,是進化的猿猴,還是斷層的産物。
我到底是愚笨的猴子,做着愚笨的事,爲什麽那麽懼怕死亡。
總是要死的,隻要有生命,就總是要死的。
杭清看着坐在枝頭陷入沉思的小人,突然心裏格外輕松。
樹下女人的臉慘白,男人有些不安地搓着手。
啊,這樣我已經不配做人了呀。淚水從黯淡的雙眼滴落。
我們逃吧。
男人後退了一步,面目糾結到有些猙獰。
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我的呀。
嘴裏呼出的白氣凝結在半空,有醒目的顔色在雪地散開。
寒冬已過,枝頭有零星的綠色,一片寂靜的地方,突然傳來了叽叽喳喳的鳥叫聲。
陽光普照大地,有霧氣從地面蒸發。枝頭的黑布孤零零地飄着,一股奇異的白色環繞在周圍。然後,不知從何傳來一陣歎息,白霧旋即升空而後消失不見。
秋千還在晃動,然而——
枝頭,空無一物。
樹下,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