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斂魄——雨
(一個人的性格從出生到死亡能有多大的改變呢?大概沒有人能說清楚。所以面對十惡不赦的人的悔改,人們在感慨之餘不會覺得這是違背常理的,這大概是出于對人類自身這一物種的信任。故而,同理,善良的人在某個轉折之後性情大變,人們也應該不會覺得不可思議吧。)
李三是個老實地道的農民,從出生到現在爲止,從來沒有踏出過村子一步。經常就有人問他:“李三啊,年紀輕輕的咋不出去闖闖?你隔壁家的那個那個啥,出去沒幾年,就把家裏人接到城裏過了。”李三就傻呵呵地笑,不接話。
李三的名字取得不好,李三離散。
名字沒有什麽特别的意思,李家排行老三,就叫李三了。李三小時候,村裏鬧起了瘟疫,死了一堆的人,給了他這個名字的人也在其中,然後李三的媽就帶着李三的哥哥姐姐逃出村去了。爲什麽沒有帶李三?李三不知道。熬過瘟疫的李三吃着村裏的百家飯長大。村裏識字的老人說,李三,你這名字得改改,不然真正是妻離子散、孑然一身。
然而除了李三誰都知道,這名字改不改早已經無所謂了。
(都說人生如戲,乍一聽很有道理,仔細想來才覺得有些淺薄。戲裏多少曲折虛實,在百态人間之前,到底也隻是滄海一粟)
村裏的人在茶餘飯後談起李三的媽,哦喲,那個可憐的女人,他們這樣說着,自己卻也不免唏噓起來。
二十多年前的那場瘟疫,充斥着人性和暴力的印記。疫情不知從何而起,蔓延得很快,一時間村裏彌漫着死亡的氣息。然而死亡很多時候卻不是最爲恐怖的,由對死亡的畏懼而衍生出來的東西才真正有着讓人絕望的力量。而當人們再也沒有了面對絕望的勇氣時,他們會理所當然地逃避。
瘟疫發生半個多月後,村裏的一群人選擇了出逃。然而還能逃到哪裏去?其實早已經無路可逃。
那年出逃的人,沒出村就被管制疫情的人截住了,說要通過檢查才能出村,李三的姐姐有些發燒的迹象,李三媽心裏發慌,連夜背着姐姐悄悄溜出去,卻在途經河岸時失足掉落水中,再也沒爬上來。李三的哥哥感染了疫病也沒活過幾天。
至于李三怎麽樣,那時誰都自顧不暇自然也沒有人會留意一個孩子,等一切恢複得差不多了,有人看見坐在自家門口一動不動的李三時才想起李家還有這麽個人。
“李三,咋坐門口呢?”
“張叔,我等我媽呢,你看見她沒,從昨晚出去就沒回來。”
李三的記憶停留在了母親帶着哥哥姐姐離開的那一晚。
“李三,你咋不去找你家人哩?”有人會這麽問,這時李三就會低下頭,摳着指甲縫裏的泥巴。于是人們就想,李三大概還在怨着抛棄了自己的家人,可憐的孩子,但人們又會轉念一想,若當初沒有被家人遺棄,李三多半也隻得一個和他那可憐的哥哥一樣的下場。某種程度上說,被抛棄的,又是幸運的,雖然有些矛盾,但卻是讓人無法反駁的事實。
(有時候就是這樣,想知道的事,就算别人再怎麽隐瞞,也會有知曉的契機存在,而那些不想知道的事,就算親耳聽到大概也會自欺欺人地置若枉然)
前幾天李三走在路上,看到有幾個人聚在一起談論着什麽。此時正是收割的季節,村頭的廣播說,過幾天開始有雨。大家一下子都忙了起來,于是除了睡覺吃飯,李三幾乎沒有停下來休息的時間。
等到莊稼收割完,秋雨也接踵而至,天漸漸轉涼了。
陰沉沉的天,屋裏幾十瓦的燈泡沒有多大的作用,李三就坐在門檻上編着麻繩。隔壁的老張正好穿着雨衣從旁邊走過:“李三,編繩呐?”
李三笑呵呵地點點頭。
“編好了記得給我留幾條啊,去年從老王那兒買的那幾個拉了幾天木材就磨得不能用了”,老張邊說邊走過來,脫下雨衣挂在門旁,在李三旁邊坐了下來。
閑聊了幾句後,李三就問,這下雨天的,出門幹啥呢?
老張換上一副嚴肅的表情說道:“你曉得了沒有,最近村裏頭丢了好幾條狗?我家小黑也不見了,一早上就出來找了,也不曉得是來了偷狗的還是村裏頭那些個小夥兒幹的……”
老張走後,李三繼續揉着蓖麻,雨沒有停下的意思,唰唰地籠罩着整個村莊,此時這方天地似乎除了雨聲已是萬籁俱靜。然而若仔細聽,便會發現在雨聲中還摻雜着另一個有些微弱的雜音。啪嗒,啪嗒,啪嗒……聲音是從村頭開始向裏深入的,緩緩卻又逐漸清晰,一下一下合着心髒跳動的節拍,然後在某個瞬間,聲音戛然而止,一雙草鞋出現在了距李三不過五六步的地方。
草鞋的主人穿着一身黑,撐着一把與衣服融爲一色的油紙傘,在屋檐下停住了腳步。順勢收起了傘放在門旁,而後蹲下身,從長袖中伸出一隻蒼白的手探向李三的額頭。一直專注地揉着蓖麻的李三隻感覺有一陣風拂面而過,擡頭,淅淅瀝瀝的雨在眼前潑灑着。
實在是一副奇妙的景象,李三似乎完全感覺不到黑衣人的存在,繼續做着自己的事,黑衣人就順勢在旁邊坐了下來,靜靜地看着在雨中朦胧的遠山,被丢棄在一旁用不上的蓖麻順着微弱的風向着黑衣人的腳下聚攏去。許久,李三似乎有些累了,才放下手中的活擡頭看向遠山。一幅潑墨的山水畫裏,靜坐的兩人,各自孑然。
(從來不存在沒有意義的東西,當所有人都覺得一個東西一件事或者一句話很無聊時,也許隻是因爲那時候沒有一個人察覺到其中的意義,當然也包括引發事件那人本身。所以即便沒有任何人發現,意義仍然存在着)
“哎,我昨晚和我家那口子看見有人拎着麻袋往後山墓地走哩。我那老伴膽兒也忒小了,我說那人肯定是偷狗的,我家那老頭就隻敢拉着我往家跑。”
住村頭的王嬸站在自家的籬笆前和李三這麽說着,李三接過王嬸遞過來的鈴铛,擡頭間看到了被罵膽小的王大叔正從窗戶探出頭似乎想說什麽。
“你說你,這關頭養什麽狗,八成都得丢。”
老張家的小黑丢前兩個月生了一窩小狗,老張嫌麻煩不想養,正在到處送人,李三也要了一隻。
“以前山裏有狼,都養狗,現在沒有狼了,還養,這都防着人呐”,王嬸突然換上了一副刻薄的語氣,朝着李三身後瞥了一眼。
身後經過的趙家媳婦停住了腳步,似乎已經習以爲常般麻利地回了一句:
“以前那年頭的狼都沒現在這年頭的人厚皮,狗都防不住。”
末了又加上一句:“我看這狗啊大概就是擋了什麽人的道了才……”
“狗眼看人低,什麽樣的人就養什麽樣的畜生”,王嬸回了這麽一句。
兩個人互相酸就差指着鼻子互罵了,李三隻得站在中間默不作聲。
然後,王大叔又把頭從窗戶探出,喊了一聲開飯,王嬸回頭瞪了一眼:“就知道吃”,王大叔讪讪地笑了一下,又惹來幾聲抱怨。
趙家媳婦不知何時已經走了,李三擺弄了一下手裏的鈴铛,王嬸這才回過頭,對着李三又抱怨了幾句,才轉身往家走。
“狗的耳朵老靈了,你給個小狗挂鈴铛……”到門口王嬸又唠叨了幾句才進了門。
村裏丢的狗越來越多,以前半夜的時候經常傳出的此起彼伏的犬吠似乎一下子就消失殆盡了。家裏養狗的人們想了很多的方法,關進籠子挂上鎖或者是半夜悄悄守着,但是從結果就可以知道這些措施沒有起到絲毫的作用,就說半夜守着,實在不是可以長久的計策,白天勞作的人們,若是晚上再得不到休息,沒幾個人受得了。而另一方面,不養狗的人似乎已經受夠了鄰居們那些聒噪的狗,面對它們的消失卻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叮鈴。
李三怕小狗丢,在自己房間給它做了個窩。叮鈴鈴,小狗對鈴铛表現出明顯的反感,經常在屋裏搖頭晃腦地甩着,于是,叮鈴……叮鈴鈴,寂靜的屋裏多了一個枯燥的聲音,叮鈴……
“李三,李三……”遠遠地有人這麽喊着。
李三從叮鈴鈴的魔咒中醒來,揉了揉眼睛走出門。清晨的薄霧籠罩着村落,門外空無一人。
好像那時候也是這樣,母親背着姐姐牽着哥哥在門口喊:“三兒,三兒”,但是,身體似乎不是自己的般,連擡根手指的力量也已喪失。
“三兒,三兒。”
哎,我在屋裏嘞。張嘴,卻是無聲。
“三兒,三兒……”
門口母親焦急的神情在眼前越發清晰,哎哎!媽,我在屋裏啊。在屋裏,在屋裏……
李三,在屋裏的是什麽?
是什麽?是我啊。
你?那是你,那你又是誰?
李三蓦然回過神,隻見自己正和一個陌生人站在門口。我在屋外,那麽在屋裏的是誰。是誰?李三陷入了焦灼,在屋裏的是什麽?
自己在屋外,在屋裏的還能是什麽!
“三兒呀”,屋裏穿來了有些凄慘的聲音,登時,李三隻覺自己似乎置身于冰窟中,渾身戰栗了起來。
“哎,我怎麽說的,我就說得丢吧”,王嬸邊叨着邊接過李三手裏的麻繩“也不是我沒口德,但要我說這些畜生就是該,都咬了多少人了,我也不是故意酸趙家媳婦,我家老王前段時間就被她家那母狗咬了,老趙那小氣鬼就拎了半斤白酒,我家老頭那腿可是到現在還瘸着呐……嬸還記得你小時候也老怕狗了,誰家有狗你就死活不上那家……”
怕狗麽?李三微微皺了下眉。
王嬸又說了些李三小時候的事才又回到原話:“我還是擔心我家老王那腿,看來明天還是得去老于頭那兒看看才成。”
後山墓地,那人絕對就是偷狗的……
回到家後李三就換上雨衣雨鞋出了門。通往後山的道路泥濘不堪,李三駐足看着眼前的羊腸小道,沒有什麽足迹,也許不是沒有,隻是被雨水沖刷幹淨了而已。此時已時至傍晚,有朦胧的霧籠罩在山間,怕過會兒天黑李三走得很快,果然不知是不是天漸黑的緣故越靠近墓地隻覺雨霧越發濃厚,小路也開始在霧氣中模糊不可分辨,李三心裏開始有些不安,雨輕輕地打在雨衣上,不斷有涼氣從背後襲來。
呼氣吸氣,邁兩步“哒,哒”,已經到了墓地的石闆路。
呼氣吸氣,又是兩步“哒,哒”。
深呼吸,再三步“哒,哒,哒,哒”。
驟然停住了腳步。然後——“哒”,身後傳來了模糊的聲響。李三回過頭,不遠處的霧氣中立着一個模糊的影子。
“誰在那兒?”李三對着人影問道。
影子沒有作聲,隻是默默地向着李三走來,待人影走近,李三才發現來人是村裏的赤腳醫生老于頭。
“三兒?在這幹啥呢”,似乎才看見李三。
我狗丢了,來這找找看。
找不到咯,找不到喽。老于自顧自地搖搖頭,越過李三走了過去。
李三環視着自己身處的墓地,可視範圍裏除了荒草就隻有燒過的紙錢,和着其它一些東西卷做一團,零星地困在角落裏。再順着路看去,老于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墳頭鮮少有立碑的,它們像是一座座小山包,一座挨着一座,綿延在雨霧籠罩的山間,成群結隊的寂寞。
如果我死了,還得埋在這裏,李三這麽想。
轉了大半個山頭,結果一無所獲,李三隻得默默往回走,身後的墓地在煙雨中顯得越發神秘起來。
叮鈴,若有若無的鈴铛聲音從某個地方傳來,但轉瞬又被雨聲掩蓋了。
又一個雷雨的深夜,嘈雜又寂靜,漆黑卻慘白。
接連不斷的雨别說停下,近一個星期了反倒有越來越大的趨勢,頭頂的天空,像是有誰活生生在其身上捅了一個了不得的窟窿,地下的人們,看着雨水如血液般源源不斷地從天空流失着,卻無能爲力。
雨水是天空的血液,隻是顔色是令人安心的透明,不像人的血液和大多數動物的血液,是令人戰栗的鮮紅,不過聽說人的血液還有綠色和藍色,目前隻是耳聽爲虛的傳言。但無論是什麽顔色,隻要超過透明的濃度,總歸是令人難以接受的。
而此時,那令人難以接受的濃度,正狡猾地潑灑在某個角落,似乎想借助雨水将其稀釋成透明的存在,那樣子大概再過上那麽幾分鍾就可以成功了。然而,推動故事的總是意外,于是有那麽一瞬間,不願同流合污的上天睜開了眼,巨大的白色閃電在小村莊的上方驟然出現,一下就把所有的角落都置于最明顯的位置。
“啊!”角落裏傳來了人類的尖叫,于是得償所願的上天用力地對着大地咆哮了幾聲,聲音震耳欲聾。
老于頭死了,死在了村頭的河裏。
第二天這個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村子,看起來是失足掉落,河岸旁還有明顯的滑痕。
“哎呀,真是晦氣,偏偏死在這裏,我就跟老王說過這地不好,這算上老李家,都幾個人了。”王嬸埋怨道。
“你也别這麽說,時辰到了,說哪兒就是哪兒。”
“我家後頭那裏去年都死幾個了,那地才是真不好。”
“老于頭也是,半夜跑河邊,這上頭才通知過不要靠近河岸。”
……
“我前幾天還帶我家老王去他那裏看腿,那時看他就有點恍惚,現在想來也是……”
“當年李家那口子也是跌進河裏,還是老于頭發現的,現在卻輪到他自己……”
……
(熟睡時雷打不動的人卻很容易被一隻蚊子的嗡嗡聲吵醒,就直觀來說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但若真要用什麽聲波頻率的知識來具體解釋又實在太過無趣)
當天晚上,雷雨是前所未有的大。
起夜本來就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尤其是在雷電交加的夜晚,老趙摸了手電下床,然後向後院走去。解決完後,本來打算回二樓卧室的老趙,在途經一樓的時候突然覺得有什麽不對勁,自從村裏丢狗事件發生以來,老趙就把自家狗的窩挪到了一樓的走廊。老趙養的狗叫洋蔥,特别不安分,總是會鬧出很多的動靜,就連睡覺的時候也會無意識地發出幾聲咕哝,然而此時,老趙從它的窩前經過卻沒有聽見任何的聲音,那是如死亡一般的寂靜,老趙拿手電去照狗窩,裏面如預料般空無一物。大概是在樓道的其他地方睡了吧,這樣安慰着自己的老趙在找遍了一樓二樓後接受了洋蔥從家裏消失的事實,這麽大的雨,要是跑出門去,那可怎麽辦,或者此時它正蹲在門口等着自己來開門?這麽擔心着的老趙打了把雨傘決定去門口看看。
然而門口什麽都沒有。
老趙又拿着手電四處照了照,突然,有那麽一瞬間他感覺有一個影子進入了手電的範圍,老趙猶豫着要不要再挪出幾步的時候,一道仿佛可以照亮整片黑暗的閃電出現了。影子的真實模樣一下子突兀地出現在老趙的眼前。
那是一幅怎樣的畫面!
幾米開外,有一個完全淹沒在雨中的人,手握砍刀彎着腰一動不動,在那人的面前,一隻屍首分離的狗就那麽擺放着,雨水不斷地沖刷着斷面處,雖然看不見顔色但也可以想象出那片地必定是血水混着雨水的淺紅。而老趙親手給洋蔥戴上的項圈此時正孤零零地躺在那人的腳邊。
“你畜生啊!”此時的老趙一下也沒想太多,就那麽沖着對方憤怒地喊着,但接踵而至的雷聲把大部分的怒吼都掩蓋了。但聲音似乎還是傳到了那人耳裏,本以爲那人會跑,出乎意料的,聽到聲音的那人卻像是受了什麽刺激般,踉跄着就往前栽倒了。
老趙這時才稍微恢複了些理智,覺得有些後怕才立馬跑進屋喊醒了自己的兒子,兩人一同出了門。然而這一次卻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的意思就如字面上的意思,人、屍首、血液,什麽都沒有,怕記錯了位置,兩人又轉悠了一大圈,仍舊一無所獲,兩人面面相觑,你眼花了吧,打着哈欠的兒子說了這麽一句就回去了,心有餘悸的老趙卻沒法接受這個理由,在那個地方轉悠了很久才進了屋。
老趙前腳剛進門,一個黑色的身影就在他一直注視着的地方出現了,大概也不能用出現這個詞,在老趙還沒有出門的時候,黑衣人就一直站在那個地方,看着在這個雨夜裏發生的一切,隻是似乎沒有人察覺到他的存在。
又一道閃電,蓦地,之前離奇消失的一切又再次出現,載倒在地的人開始發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在雨中像極了嗚咽。一隻蒼白的手在雨中緩緩張開似乎想做些什麽,良久後卻又将手縮回袖口。一道響雷降下,夜又隻剩下了雷雨的咆哮。
似乎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隻是,那晚之後,村裏再也沒有人家丢狗了。要說有什麽值得一說的話,就是李三生病了,整個人看起來一直沒什麽精神,村裏的醫生過來看了看,說大概是傷風,休息休息就好了。然而,卻沒村醫說的那麽簡單,沒幾天李三的狀态就惡化了,隔壁的老張來看他的時候,李三正躺在床上,呆呆地靠在床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老張說,李三,一直躺着病也好不了,明天我再去請王醫生來給你看看……老張本來想說出去走走的,隻是雨一直未停。
老張回去的時候李三送到了門口。
“快回屋吧,别涼着了。”老張這麽叮囑着,李三點了點頭,但在老張走後還是在門口坐了下來。面前是朦朦胧胧的煙雨。
李三出神地望着遠處。
“三兒,三兒”,女人的嗚咽從身後傳來,回頭卻空無一人。這一幕讓李三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似乎也有過這樣的嗚咽,然後,嗚咽的後續是死亡的記憶。
李三的一生中有許多死亡的記憶,村裏病死的老人,夭折的小孩。但記憶裏的死亡似乎發生得更早,是誰的死亡?卻又想不起來,身體無法動彈,女人的聲音,一切都恍惚隔世。
一聲犬吠不知從何處傳來。母親背着姐姐拉着哥哥站在門口,這次卻沒有出聲喊李三,隻是不停地掉着眼淚,一串串連着墜落,掉落在誰的臉上,濕漉漉。
屋裏是誰?躺在屋裏的,充斥着死亡的記憶裏的,直挺挺地躺在屋裏的,是誰?
一陣風帶着雨呼呼刮過臉龐,記憶戛然而止,有雨水從眼角的位置滑落。
寂靜良久,身旁又出現了那個黑衣人。他站在李三的身後,順着李三的視線看去,面前隻是朦胧的一片雨霧。
黑衣人伸出了雙手,慢慢地遮住了李三的雙眼後又慢慢地移開,待完全移開時蒼白的指尖有白色的霧狀物纏繞着,輕輕一晃就徹底消散了。
李三自始至終都靜靜地看着遠處,指尖的白霧消散後黑衣人也停止了動作,莫名的,有股悲傷充盈了這個空間。
“李三,好點了沒?”遠處走來幾個老人,隔着很遠的距離就向李三打招呼。
又有風吹過,黑衣人披散着的長發沒有方向地飛舞着,有幾根不小心劃過前面人的後頸,即使沒有真實地觸碰到,李三卻還是伸出手撓了撓。
“好多了”,李三露出了幾天來的第一個笑容,如此回應着。
病好後,李三突然說要出去看看,老張問,那你的地咋辦?
李三就說,冬天去,春天就回來,趕得上播種。
老張把他送到村口的時候,李三突然惦記起了前段時間說好的麻繩,老張就笑着說,等明年你回來再說吧。
兩人一時無話,李三别過頭,遠遠地看見院子裏王嬸和王叔正在争論什麽,沒多久王叔就氣沖沖地沖回了屋,看那走姿腿大概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王嬸站在籬笆前四處張望然後似乎看見了李三,朝他揮了揮手。
告别老張後,李三坐上了通往城裏的巴士,車裏的人不算多,李三的旁邊坐了一個穿着一身黑的人,是沒有見過的面孔。
突然車裏有人開口道,“哎喲,這鬼天氣,終于晴了。”
李三看向窗外,不知在何時,持續了近半個月的雨,終于停了,溫暖的陽光灑了滿眼,遠處,在陽光下一道彩虹跨越了整個山頭。
是啊,終于晴了。李三喃喃自語。
這年的冬天很快就過去了,李三沒有如約回來,然後在之後的無數個春天,老張也再沒有見過他。
很多人都相信善惡到頭終有報,但是所謂的善和惡卻又是因人而異,一個人眼裏的善也許就是另一個人口中的惡,所以終有報,到底都是報應。狗失蹤人喪命,是善是惡?隻知道人有人的報應,狗也有狗的報應。
到底不必太過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