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五點鍾丁健一就起床洗漱出門。盡管定了鬧鍾,他還是擔心一覺睡過頭誤事,結果一夜都沒睡實。昨晚下雨了,常言道一場秋雨一場涼,清晨的空氣涼飕飕的,帶着清鮮的雨意。時間尚早,遠未到公交高峰期,車坐得還是很順當的,不到七點就趕到了醫院。他覺得來得那麽早,挂上專家門診應該不成問題了吧,可進了門診大廳一看,頓時驚得瞠目結舌。放眼過去幾個挂号窗口外,都已經是一字長蛇陣排到了門口。很多人或坐或躺在鋪在地上的被褥上,大廳裏鬧哄哄的,充斥着人聲與成分複雜的味道。看到這個情形,丁健一顧不得多想,立即排進隊列。
鑒于昨天挂号的經驗,丁健一也學乖了,覺得自己兩眼一抹黑,什麽都不懂,得變被動爲主動,主動搜集有用信息,多聽多問。正琢磨着,忽聽旁邊隊伍裏和他平齊的一對夫妻說起話來,竟是字正腔圓如假包換的山東話。他一陣驚喜,主動向那男人搭起腔來。大哥,山東的?
他說的也是山東腔。
男人眼裏一亮,兄弟,你也是山東人?
是啊,我日照的,大哥你呢?
我們臨沂的。
哦,那不遠,遇上家鄉人了。
可不是!那兩口子都笑了。
丁健一把話轉入正題,大哥大嫂來北京看病?
唉,給她看病。男人指指他媳婦。硬皮病,咱那裏的醫院看不好,大夫介紹說北京這家醫院的專家是全國最頂尖的,隻有跑到這裏來了。
你們今早幾點來的?
今早?男人激動了。昨晚我們就排上了,整整排了一宿!你瞅這九月天還不冷吧,咱不知道晚上這大廳裏這陰乎的,凍得我們稀裏嘩啦的,這個遭罪!我們輪班排,一個在裏面的椅子上睡一會,再換外面的進去暖和暖和。這回可開了眼了,來北京看病不光得帶錢,還得帶上大衣鋪蓋卷。
他的話惹得一衆排隊的人哄笑起來。
大哥,這号怎麽那麽難挂啊?
你想啊,全國最頂尖的醫院和醫生基本都聚集在北京。他們不光要看北京的病人,全國各地的病人也都是沖他們來的。尤其是專家号,誰都想找專家給看,僧多粥少,能不緊張嗎?本來每天的專家号都有限,現在又整出個電話預約挂号,那不更是少之又少嗎,不提前來排能成嗎?
能電話預約?那不是方便很多了嗎?
男人嘿嘿一笑。傻兄弟,你覺得這是好事吧,方便吧,那别人也覺得是好事是方便啊。你想撥個電話就挂上号的美事能輪到你我嗎,要能挂上那麽多人傻了吃飽撐了不熱被窩裏睡着整宿排隊?告你說吧,咱也不是沒打過,要就是占線,好不容易打通一次那頭就說沒号。
丁健一搔搔後腦勺,覺得自己原先想得确實過于簡單,他真沒想到這裏有那麽多曲曲道道。
兄弟,你現在才來,甭說專家号,你連順序号可能都挂不上了。男人拍拍丁健一的肩膀。
什麽叫順序号?丁健一一臉茫然。
順序号就是你先拿個号,這個号不是你要挂的專家号,而是明天按這個号的順序挂專家号,專家号有限,看輪到你的時候還有沒有你要挂的專家号,也不是就百分百保證一定能挂上。
挂個号怎麽那麽難啊!丁健一忍不住歎口氣。
可不是,咱平頭小老百姓到首都大醫院看病能不難嗎,住店難,坐車難,看病難,時時花錢,處處花錢,要是大病那更是老鼠拖鐵鍁—大頭在後了,唉!男人也不禁喟然長歎,他旁邊的媳婦黯然地低下眼簾。
大哥,那我請教你一下,到底怎麽做才能挂上号啊,我給我媽看病。丁健一誠心誠意地向男人求教。
沒别的,要麽夯在這裏通宵排隊遭罪,要麽花高價從号販子那裏買專家号,一準能看上。一個号五百,你買嗎?
丁健一一驚,那麽貴?
可不是,要不人家吃什麽賺什麽。你不買對吧,那就隻有老老實實提前一天排一夜的隊等号。這個跟見神仙一樣,得凍一夜,心不誠還見不着。
這個山東男人很有些苦中作樂的心理素質,身處逆境,仍時不時找點樂子讓自己開心。他的話又惹得周圍一陣笑聲,可丁健一笑不出來,看這意思今天很可能又是白跑一趟了,但他不甘心就此罷手,還是抱着一線希望繼續排在隊列中。好在有這個山東老鄉在旁邊拉呱着,還不覺得無聊。排了一個小時後,挂号窗口打開,開始挂号。丁健一盯着前方緩慢移動的隊列,一直在心裏默默祈禱此行能夠順利挂上号。可是他的希望維系了不長時間便告破滅,将近九點,挂号窗口那邊一陣騷動,有人喊,王教授的号挂完了。丁健一一驚,提氣喊了一嗓子,是王文基教授嗎?
那邊又喊,對,今天王教授的号挂完了,沒有挂上的不要再等了。
丁健一的心瞬間落入谷底。他垂頭喪氣地告别那對依然滿懷希望地站在隊列中的山東夫妻,走出挂号大廳,心裏沮喪極了也懊惱極了。怎麽那麽難啊,請了假花着功夫來回倒車折騰了兩天,竟然連号的毛都沒見着一根,這他媽的什麽事兒!他忍不住在心裏罵起娘來。
心裏罵歸罵,他提醒自己待會見到父母千萬不能實話實說,要不然事情沒有辦成不說,反倒先給他們增添心理負擔。根據中醫理論,所謂腫瘤,不過是長期氣滞郁結不暢形成的氣結。得了這種病,除了必要的醫療措施,更重要的是盡量讓患者開心釋慮,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态。現在開心不得,哪裏再禁得起添憂擔愁呢。他一路思謀着來到通州,一進房間,兩個老人正一個床上一個電腦椅坐着,見他進來一起站起身來,一副望眼欲穿的表情。他趕緊按路上想好的理由騙他們說今天王教授不坐診,明天再去挂号。
艾東看他愁得什麽似的,别的幫不上忙,下午請了假和丁健一帶兩個老人去頤和園遊覽,晚上夏妍又做東請吃東來順的涮羊肉,這讓丁健一的心緒寬解了很多,覺得自己并不是孤獨無助的,還是有朋友和戀人在幫他分擔着這一切。
下一天丁健一幹脆淩晨兩點就趕到挂号大廳。這回他排到了第八個,這讓他看到了希望,心裏頓時一寬。連日陰雨,早晚已是寒意瑟瑟,空曠的大廳裏更是寒氣侵人。大廳裏排隊的人一個個都是如臨大敵狀,穿得厚厚實實甚至鼓鼓囊囊的,乍一看,不似在秋日的北京排隊挂号,倒像是正準備流亡西伯利亞的俄國囚徒。丁健一裏面穿上了全套保暖内衣,另外帶了個大包,裏面裝着一件大一時在動物園批發市場買的防寒服,便宜貨,式樣也早已過時,幸虧一直沒舍得扔,今天正好派上用場,站累了還可以用它來墊着坐。他還特意找老林借了幾本小說帶來看,準備打發必定無聊難捱的時光。想是這樣想,但真正翻開書來,卻發現小說這東西其實隻是适合人在閑散優遊狀态下打發時間的,若是心不所屬,盡管視線在書頁間逐行遊走,卻隻如同眼睛在做廣播體操,大腦根本接收不到反饋信息,捧讀半天也不知所雲。況且接近黎明是人最感困倦的時候,沒看幾行睡意便不期而至,看着看着頭一低栽到書頁上,才知道迷糊着了。問題是真能睡着倒也好了,腦子迷盹着,身體卻在四面襲來的寒氣中瑟縮着,沒有辦法進入睡眠的實質狀态。而且套上防寒服,就沒有墊的東西了,他隻好坐在鋪着一層報紙的瓷磚地上,不舒服不說,身下的涼氣好像一股接一股往身體裏鑽,凍得他隻好又站起來。就這樣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熬着時間,丁健一渡過了他今生最爲難熬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