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即便已經做好充分的打攻堅戰的心理準備,當丁健一和父母輾轉乘車來到一家著名的大醫院時,卻還是覺得,原先關于看病難度的想象與現實的嚴峻性相比,那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這天是周一,一進門診大廳,他們頓時被眼前滿坑滿谷、幾乎綿延至大廳外的排隊長龍驚呆了。人怎麽這麽多!難道全中國,不,甚至全世界的病人都跑到這裏來看病嗎?丁健一忍不住在心裏發起了酸溜溜的牢騷。但牢騷歸牢騷,隊還是要趕緊排,因爲不斷有後來者正在加入隊列之中。丁健一趕緊叫父母去旁邊找地方坐着,自己立即站進一條看起來相對少一些的隊列。
滿眼是挨挨擠擠的黑壓壓人潮,滿耳是嘤嘤嗡嗡的鬧哄哄人聲,丁健一排了半個多小時,漸漸感到焦躁起來,一直悶在心裏的牢騷終于忍不住沖口而出,這他媽要排到猴年馬月啊!
排在他後面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胖胖中年男子,大概也是站得無聊,一聽他發牢騷,跟手就接上了話,誰說不是呢,這還是醫院嗎,成澡堂子了成下餃子了!
男人一口抑揚頓挫的京腔。丁健一雖說滿懷愁緒,聽了也不禁一樂。北京人都能說愛侃,見他樂了,跟着就聊上了。問他給誰挂号,又問看什麽病。他這麽一問頓時把丁健一拉回到現實中,剛才小小的快樂立即煙消雲散。胖男人問他是挂普通門診還是專家門診,丁健一回答說專家門診。自打知道媽媽得病後,他就一直在搜集這方面的信息,挂的這個專家據說是腫瘤治療全國聞名的專家。
胖男人哎呀一聲,我說傻兄弟,專家門診今天的興許昨天就訂完了,你還在這兒傻排呢!
丁健一一聽慌了,那怎麽辦?
這樣吧,你過去到挂号處問問看,要還有你再回來接着排,你放心,位置我給你占着!
丁健一連忙道謝,出了隊列快步來到挂号窗口。請問……
去去,到後面排着去,想加塞啊?一個看起來有些痞氣的年輕男人沖他翻白眼,不耐煩地打着如同轟雞逐狗般的手勢。
丁健一頓覺心頭火起。但他知道不能反唇相譏,眼下顧大事要緊,自己一點小委屈算什麽。不好意思,我就問個事情,他陪着笑,然後努力做出更爲燦爛的笑臉向坐在窗口裏面的挂号員問,你好,請問王文基教授的專家号還有嗎?
那挂号員看起來歲數不大,也就二十來歲的樣子,聽了這話,眼睛瞄瞄他,一口拉長的京片子,王教授的專家門診一天就挂二十個,您說還有嗎?旁邊那痞氣小子也看着他的臉嘿嘿直樂。
丁健一心裏登時涼到了底,滿懷懊喪地走回去。胖男人問,沒了吧?我告你說吧,排專家門診的天不亮就得來,就這都不一定能挂上!
号挂不上,今天這趟算是白折騰了。丁健一在候診區找到他的父母,見他們滿懷希望站起來的樣子,他的心裏泛起一股無奈的酸澀。媽,今天咱們來晚了,專家号已經沒有了,看不上了。
哦,沒事,反正又不是什麽急病,今天不行明天再看也是一樣的。丁媽媽大概看他臉色不好,有意用輕松的口吻寬慰他。
媽媽總是那麽善解人意,丁健一的心裏更難受了。爸,媽,這樣吧,反正今天也沒有其他事,我帶你們去逛逛吧。
你别管我們了,我們回去待着就成,你還是去上班吧。他媽媽不同意。
沒事,我已經請好了假,再去上班算怎麽回事。考勤卡早打完了,去了人家也不給算工資啊。丁健一也故意用輕松活潑的口吻說話。
父母沒話說了,順從地跟着丁健一走出醫院。北京可玩的名勝古迹太多了,可是現在無論是他們的身體、時間還是經濟都有局限性,丁健一思慮一番,決定先帶父母去天安門看看,畢竟是首都北京的标志嘛。
坐上公交車來到天安門。廣場上的遊人大多是一早趕來專門看升旗儀式的。這個儀式丁健一大一時來看過一次,那面在晨曦中冉冉升起的國旗下,軍容嚴整的儀仗兵和少先隊員共同行禮的場面令人動容,如今依然記憶猶新。此時升旗儀式早已結束,遊人們在廣場上悠然漫步。還有人在放風筝,那些色彩豔麗的風筝在天空中悠悠起降,更襯托出了北國秋空的甯靜高遠。一隊着裝嚴整的巡邏士兵列隊昂然走過。無數人正輪流以舉世聞名的天安門城樓爲背景留下自己到此一遊的影像。父母很新鮮地觀望着周圍的一切,像小孩子一樣興奮地指指點點。盡管來到北京已将近六年,但丁健一很清楚自己并沒有被這座城市所真正接納。不過此刻在父母眼中,他卻分明已經是一個見過世面的“北京人”了。丁健一昂然走在前面,像個導遊似的帶領着自己的父母到處參觀,耐心地講解他所知道的一切。他很愉悅地享受着這種美妙的感覺。
到了午飯時間,丁健一帶父母來到和平門全聚德吃烤鴨。他以前就聽說這裏現烤的味道比較正宗,離天安門又近,也就一站路的距離,就是價格較貴。去到之後,坐下來服務員送上菜單,看價目表,烤鴨一隻218元,蔥醬餅另算,而且總不能隻吃烤鴨吧,總要另外點一些其他菜吧,這樣下來三個人怎麽都得四百上下了。父母都是一輩子省吃儉用慣了的人,從來不舍得在自己身上花錢,若非這次逼不得已,除非他丁健一在北京買房成婚,他們大概一輩子也不會想到來北京遊覽。看了價目表,丁媽媽首先就連說太貴了太貴了,邊說就起身要走的樣子。丁健一命令她坐下來,他也覺得是比較貴,但這是北京啊,是舉世聞名的全聚德烤鴨啊,難得來一次首都,難道不應該品嘗一下嗎?他制止父母不安的勸阻,不由分說地點了一套烤鴨和兩個熱菜。菜倒是不長時間就上來了,烤鴨因爲是現烤,等的時間就比較長一些。但烤好後端上桌來,鴨體顔色紅亮而泛着油光,視覺上先就惹人饞涎。他把片好的鴨肉蘸上醬用餅夾好遞給父母,看到他們品嘗後連聲誇贊的樣子,他心裏别提有多美了。丁健一又一次深刻地意識到,錢是多麽好的一樣東西,因爲它能給人帶來快樂。他認爲這種快樂可分爲精神和物質的兩種。而物質的又分爲兩種,一種是花在自己身上爲自己購買心儀物品的快樂,而另外一種是花在父母親人和自己真心在乎的人身上,看到他們享受到某種物質或者某項服務時那種内心無以言喻的滿足和快慰。而在丁健一看來,後一種快樂其實要比前一種快樂強烈和深刻得多。
大家都吃飽了,但烤鴨還剩下半個,丁健一招呼服務員結賬打包,但服務員說賬已經結了。這是怎麽回事?他看着自己的父母。丁爸爸讪笑着,說你媽讓我趁你上衛生間時把賬結了。丁媽媽跟着說,你在北京開銷大,能省就省一點,可不敢亂花錢。
請你們吃飯怎麽是亂花錢呢,好不容易來一趟!丁健一既懊惱又生氣。
好了好了,這次我們結,下次你來請。丁媽媽看他不高興,趕忙陪着笑說。
賬已經結過了,再争也沒有用了。但丁健一心裏還是悶悶的,覺得媽媽剝奪了自己作爲兒子爲父母盡一點心意時内心的快樂與驕傲。他甚至覺得他們這樣做在一定程度上損傷了他作爲一個男人的自尊。如果他口袋裏大把鈔票,他們又何至于這樣,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當然他也明白,除了自己的父母,天底下又有誰會爲你這樣操心着想呢。他心裏百感交集,提着打包的袋子跟在父母的身後出了飯店。走在人潮洶湧的大街上,他又一次在心裏對自己暗暗發誓,一定要在這座城市真正站住腳,一定要努力上進,賺多多的錢,讓父母親人都過上幸福而又尊嚴的好日子,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