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陶生丹圖︳藍雯軒沉重的鐐铐讓他舉步維艱,冷酷的解差讓他受盡折磨,九死一生的流放之路,運籌帷幄的竟也是他。楔子宜禾十八年,時中土勍國兵壓北牧,邊疆大軍對峙之際,西南雲姜氏借機發難,兩萬雲姜步卒化整爲零,通過西南馳道,越蜀地秦嶺,直逼京都鹹安。外戚唐氏聯合外敵,意欲謀反,裏應外合。禁軍一萬難禦強敵,困守皇城,北境、西南境分兵乏力。尚未确切掌握京城兵布、深曉勍皇厲害的唐氏不敢貿然進攻。距京都東南四百裏的雍城,另有駐兵一萬,如能回援,困局當破。然而這唯一的援兵此時卻動彈不得。這一日暴雨降臨京都,城外的叛軍隻能駐守原地不動,合圍之勢尚有一個大缺口,皇城東南面憑借死守僥幸還在控制之中。皇城形勢,且危且僵。陶青唐氏叛國,兵圍皇城,其黨羽卻被遺棄在京都之内,承受勍皇的滔天怒火。陶青即在其列。三年前,前衛尉孟常被唐氏排擠下位,羞憤自殺,繼而由唐氏作保,手無縛雞之力的陶青,年僅二十五即繼任此位。坊間皆傳,是陶青和唐氏合作,逼死孟常。以後陶青對孟常之子孟客的刻意打壓,也仿佛印證了這一點。按說這件事情距今久遠,早已不論真假,陶青與唐氏之來往亦不甚密,但是勍皇之怒,早已達到連坐九族亦不肯罷休,到查出陶青靠衛尉一職吃空饷貪取銀錢一事,二話不說,就地收監。京城牢房人滿爲患。陶青在自己的府裏被軟禁了三天,耳中聽着十餘人陸續被腰斬棄市的消息,然後與其他罪名不甚重的犯人一起,等來了自己的判決——流放閩中。今年禍重,連天氣也反常,暴雨在京都下了數日,也不見有停息的迹象。陶青頹然癱坐在陶府大廳,周身已無華服冠冕。二十八歲的衛尉頭發很長,一绺散亂在額間,遮住了左眼。抄家的官兵手執大剪,一剪子把他的頭發裁至肩上。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裁發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傷害,卻是極大的羞辱。負責押送的官兵帶着鐐铐走進正廳時,陶青連擡起眼皮瞧一瞧都欠奉。他不欲理人,自有人想引起他的注意。解差孟客面帶微笑,沖着陶青一揚手,抖落出鐐铐間刺耳的金屬碰撞聲,道:“陶衛尉,奉聖上口谕,我們要提前上路了。”聽見聲音,陶青下意識動作,他遲緩地歪頭思索了一下,繼而渾身一抽,猛然擡頭,驚道:“竟是你!”孟客不以爲忤,仍是含笑應道:“衛尉大人當初踩着老父的屍骨上位時,沒料到會有今天吧?若不是大人平日盡力打壓,我的職位怎會低到隻配來做個負責流放的解差?時至今日我才終于相信,何爲天道輪回,報應不爽。”陶青猛地偏開頭去——他身上并沒有背着陷害前衛尉孟常的罪名,但此事好像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似的。孟客将他當作殺父仇人,他亦一向排擠孟客,今時陰差陽錯,落到孟客手裏,“流放”說得好聽,一路下來,也不知有沒有命在!小人得志……他不敢再瞧孟客的嘴臉,目光移走,看見與孟客同爲解差的青年,卻又是一驚。“你也來了啊……”短暫的驚詫後,陶青閉上眼,“昔日壓在頭頂的衛尉大人,今日終于可以随便踩在腳下碾壓,可否爽快?”也是老熟人。這青年正是三年來陶青的近身護衛:翁良秀。如果不是陶青獲罪那一日妄圖将貪饷罪名嫁禍至翁良秀未果,二人徹底決裂,翁良秀能稱上是陶衛尉三年來唯一的心腹、至交。說來也好笑,翁良秀在陶青弱冠那年與之交好,後來陶青成爲他的頂頭上司,他也沒覺忌妒,真心爲好友高興。到今日足足有八年交情,簡直過命。可這個至交,禍患臨頭之時,眼睛眨也不眨地嫁禍于他,接下來仿佛當他從來是生死仇敵,動辄冷嘲熱諷。不過許多時候人就是這樣,出賣朋友的時候有多掙紮不休,一旦出賣了,就被愧疚逼得難受,越是愧疚,越是要這朋友死!所謂“人有兩事,不如殺之:大恩難報,大愧難返!”如果要問陶青現在最不想見的人,那必然是翁良秀。短暫的沉默以後:“得罪了。”翁良秀神色難辨,上前将鐐铐鐵鏈一一往陶青身上扣牢纏緊,然後拳頭大小的重鎖“咔嗒”一合,昔日官至衛尉,終于淪爲階下之囚。流放從鹹安到閩中路途遙遠,除了離京的一小段路能夠以馬代步,大部分時間得在山林和水上度過,雍城以前的路段更是全靠步行。行走山中已有一天,陶青的鞋襪被碎石、荊棘等劃得破爛不堪。孟客有意爲難,一步落下,動辄拳打腳踢。這時候鐐铐沉重才初現端倪。鐐铐愈沉,陶青愈疲,步速愈慢,虐打愈甚。陶青初時還自恃身份,言語威脅,被硬生生餓了幾頓後,已經知道該如何絮絮地說軟話求饒,少受些皮肉之苦。然而餓着肚子走了一天,平日養尊處優的陶青再次撲倒在地後,死活爬不起來。孟客自然不會可憐他,就地折下路邊的樹枝就抽,三兩下後,就見得衣衫破爛,血絲滲出。陶青抱着頭挨過幾下,就察覺到孟客這次是下了重手,眼前白花花的,眼淚鼻涕都不受控制地湧出來,不由挪動身子閃避,他顧不得這樣反而容易激怒孟客,隻哭叫道:“你爹是唐氏的人排擠下去的!本來不關我……哎喲……什麽事!我不過是繼了他的位置,你有仇……啊啊……大可找唐氏報去……”“呀……”孟客停了手,失笑道,“路途遙遠,我打你是催你快些起來走路,怎麽又關系到我父親身上?你爲什麽總想着這個?嗯?”說着将手上樹枝扔到了一邊。陶青沒空去思考孟客話裏面的話,看見樹枝丢走,心裏不由暗暗慶幸,努力想集中點力氣站起來。然而上半身才支起一點,又被孟客一腳踹回到地上。“陶大人,屬下問你話呢。我父親的死看來是不關你的事?以前不見你說,現在倒急着解釋……”陶青這才反應過來孟客是在譏諷他做賊心虛。“陶大人,屬下可提醒你,别在心裏想着‘東山再起’‘死灰複燃’什麽的。當年死灰的是我,如今複燃的也正是我,機會都被我用去了……您也别怪我公報私仇,我這人,就是心眼兒小!”孟客一口一個陶大人,腳下卻沒半點尊敬。陶青被一腳一腳踹得眼冒金星,狼狽地仰躺在地上,大口喘息着。汗水混着泥灰蜇了一下他的眼睛,吃痛一轉,就看到了一言不發站在旁邊的翁良秀。他在心裏拼命默念卧薪嘗膽、胯下之辱、君子之仇等,終是觍着臉向翁良秀求道:“良秀!良秀!我自知當日對不住你,我也是逼不得已!隻求你看在八年交情的份兒上,救我一回!我隻被判流放,不興今日死在這裏——啊!”眼瞅着孟客鬥大的拳頭往臉上招呼過來,陶青吓得趕緊閉上眼睛。然而卻沒有預料中的疼痛。睜眼一瞧:翁良秀面色沉凝,已經扣住了孟客的手腕。整個山林都好似靜了靜。不止孟客,就連陶青也未曾料到翁良秀真會插手。畢竟先前一路下來,這個人仿佛又聾又啞又瞎,他與陶青之間,确實尴尬。“你現在倒能記起八年的交情……”孟客掙開手腕,後退一步站定了。這句話也不知道是對誰在講。“我不是不能賣你這個面子,不過你可想清楚了,你翁良秀或者還顧念舊情,他陶青卻是一心要拿你當替罪羊抵命!這口花花的一套你也吃得?”陶青一聽,忙要辯解,翁良秀卻不理不看,隻盯着自己的腳尖,對孟客道:“要麽你幹脆一刀結果了他。隻用拳腳沒有意思,我們在這條路上浪費了很多時間,我不希望再繼續下去。”說完隻聽“咣當”的一聲,雪亮的刀光閃爍在他的腰間。翁良秀沖孟客擡了擡下巴,将大刀塞進孟客手裏,就徑自走去了一邊。陶青被這刀吓得魂飛魄散,手肘撐着地倒挪數尺,又驚又怒。原來翁良秀不是要救他,而是要殺他——延伸閱讀01 做賊心虛這個成語非常有禅機,出自宋代《聯燈會要·重顯禅師》,說的是意象,而非表象。成語本義又流于表象,指的是做壞人的人總怕别人發現而心虛。宋朝有個叫陳述古的人,時任蒲城縣令,遇到了一個偷竊案子,捉住了一批嫌疑人,卻沒辦法分辨出誰是小偷。他就“故弄玄虛”,說某寺廟中有一口神鍾,能知過去、未來,能分善惡、辨是非,隻要摸一下神鍾,就能知道誰是小偷。到了地方,陳縣令煞有介事地燒香拜佛、頂禮膜拜,而後讓嫌疑人依次摸鍾,真小偷被這陣勢吓傻了,心髒差點沒從嗓子眼跳出來,心裏瞎琢磨:“這能摸嗎?神鍾一下就知道我是小偷了,那還得了?”于是他就假裝伸出了手,沒等碰到大鍾就快速收了回來。陳縣令微微一笑,原來他早在鍾上塗了染料,嫌疑人中隻有真小偷的手是幹淨的。小偷這時候才恍然大悟,爲自己的心虛而後悔。要真有這麽牛的神鍾,還要縣令幹啥?“你——翁——啊!枉費我與你八年交情,你反要置我于死地!你這個——吃裏爬外的狗東西,我當初真是瞎了……瞎了……”他看見翁良秀掃過來的眼神,終于沒膽子再說下去。孟客卻被逗笑了似的。他接到刀後本也驚訝猶疑,現在則有了計較。隻見他走到陶青身側,彎腰看着陶青驚恐的臉,手中大刀一揚,倏地砍進一邊泥土裏,話語堪稱溫柔:“我不殺你。”“孟客拿刀十餘年,好人,壞人,什麽樣的人沒殺過。唯獨今天不肯拿你的血來祭刀,殺了你真是太便宜。”他直起腰,仿佛看笑話一般,又道:“我去找水,你們有什麽話,可以好好談談。”說完就往林子裏去了。等到不見了孟客身影,翁良秀低頭去看驚魂未定的陶青,面上看不出悲喜。八年紅塵俗世,三年宦海沉浮。知人知面不知心,從來世間至理。但是陶青太年輕了。二十八歲,這是許多人心懷天下,自命清流的時候。陶青想拿他替罪,他憤怒過,傷心過,失望過,彷徨過,怨恨過,猶疑過,最後他還是想,也許有什麽隐情,那個擁有和翁良秀深交八年籌碼的人,無論如何都不該是這副乖矜懦弱的模樣。如今二人之間的信任已如薄紙般一戳就破,但他仍然願意給陶青留下澄清的餘地。這時陶青也緩過了神來,以他的聰明,稍一思想,就知翁良秀用心。隻是他們關系不比從前,他既希望得翁良秀相幫,當真得到了援手,又叫他愈發覺得羞辱尴尬。翁良秀當然不能理解這種心情,他聽了聽周圍動靜,平靜道:“我如今當你有苦衷才說話,你若沒有,也不用騙我,權當我放了個屁。如果有……以你知我,我絕不會對你有妨害。孟客此時亦已走遠,耳力能及處,再沒有第三人。如果這些事有什麽内情,你盡可告知。”“至于你若不想我摻和——話我隻問這一次,今日之後,我不會再問,我所看到的就是真的,不會探究它背後是什麽。”說完他緊緊盯住陶青訝色撲閃的眼睛。陶青不敢正視,把頭偏向一邊。“我倒是沒想到……”欸!若無前事,得友如此,夫複何求?他心中五味雜陳,想了想,又道:“若在平日有貪污罪名,朝廷睜眼閉眼間就放過去了事,獨我不幸……事已至此,我除了不想死在孟客手上,别無所求……你翁良秀是一介君子,我這個小人知道了,不必再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翁良秀幹脆利落地把眼睛一閉,走開去了。夜襲“衛尉大人。”來人行了一個禮,施施然站定。那不是屬于中原人的禮節,卻出現在勍國的衛尉府中,“我主已經考慮您的要求,卻仍有一點疑惑想要請教。”“先生請說。”“我族怪石高地,西荒南夷,農富不比中原,兵悍不及北牧,更需要年年進貢,可謂式弱,衛尉大人爲何會想與我族合作?”“先生這就是明知故問了。”衛尉平淡地一笑道,“自中原一統,幹戈既息,我勍朝就沒有了可供居安思危的敵人,繼而發現北牧是一個,貴族——雲姜氏也是一個,誠如先生所言,相比貴族,北牧民風彪悍,我朝君主隻能颉颃防阻,對貴族的心思,可就……不止于此了。”來人并不接話,于是衛尉繼續說道:“這等形勢,貴族想必心知。比起北牧野心勃勃不好掌握,又成制衡,貴族更有背水一戰的魄力和離間人心的需要,不是嗎?”衛尉掌握話語主動權,有心壓壓對方威風,爲自己增添籌碼,因而字裏行間有理有據,亦多含蔑視,然而來人并不見惱意,反而了然地微笑起來:“看來衛尉大人在朝中的地位也多受威脅,才會這樣心急,揭人短處。我族形勢,本人無意否認,可就不知道是我主心急些,還是大人心急些;是我主非大人相幫不可,還是大人非我主援手不能——更不知道衛尉大人一介看門人,内無君王枕邊妙風,外無家族鼎力扶持,勢單力孤,又打算用什麽本錢打動我主呢?”衛尉臉色微沉,正待說話,窗外突然發出異聲,來人眉頭一皺,腳下虛影猛地扭動,呼吸間已至窗邊,雙手下探。待再回轉到衛尉面前,來人眼中殺意褪去,嘴角緩緩露出一些玩味,看着臉色驟然變得難看至極的衛尉微笑起來。“看來和大人之間的交流,也可以不必急于一時。”夜深。山間稀疏的蟲鳴混雜着遠處野獸的嘶嚎,更顯獰惡詭谲,所幸白日裏各自都精疲力竭,酣睡時刻倒也不爲異聲所擾了。唯有陶青,突然渾身一抖,從睡夢中醒來。他下意識伸直手臂起身,卻帶起手腳間鐵鏈一陣嘩啦啦的聲響。陶青立刻清醒過來,一把按住。孟客和翁良秀就靠在一邊的樹上,看起來并未受到驚動。但是陶青心裏清楚,翁良秀武功卓絕,這般動靜逃不過他的耳朵,現在假寐,隻是料陶青不會傻到逃跑,所以無心理會罷了。陶青呼出一口氣,也找了一棵樹靠上,緊緊蜷縮起來。正值秋末,天氣寒涼,他的衣服又髒又破,根本無法禦寒。孟客是鐵了心要折磨他。正自哀歎,陶青忍不住去看那人的臉,卻見得一邊假寐的翁良秀突然睜開眼,兇光乍現。怎麽?陶青吓了一大跳,還不及細想,就看見翁良秀猛地向他撲來,一手抓向他腳踝,一手劈向地上的鐵鏈。然而還是慢了一拍,陶青隻覺身上一緊,上半身陡然離地,脊背擦着粗糙的樹皮倏地往樹冠上升去。這速度奇快無比,饒是以翁良秀反應,往他腳踝處的那一抓,也隻撈下了一隻鞋子。翁良秀當機立斷,抽出腰間大刀往樹上斜劈,大刀脫手,僅憑餘力貼着陶青的脊背削下一大片樹皮,刀尖斜出,力盡前劃斷了他被抓住的衣領。陶青脖子上一涼,又轉往下掉去,倉促間歪頭一瞧,發現樹上倒挂着一人,一身黑衣,高大無比,活像吊在樹上的黑熊。方才失手,那人還不肯罷休,換手又是一撈,怪的是陶青掉了一些,仍被撈中了胳膊。轉眼瞧去,竟是一個吊着牛筋的銅爪。隻這點工夫,翁良秀已經接回了刀,借力往樹上躍去。他這回不急着救回陶青,而是提刀徑直砍向了樹上的黑衣人。可這人看起來笨重,身手卻敏捷,腳腕子一鈎,腰腹使力就躲了開,陶青也被他拎在了手上,正和翁良秀來了個刀對臉,還不及驚吓,那刀鋒一轉,即刻和黑衣人你來我往地對起招來。黑衣人本想不過是朝廷派來的一個解差,縱使方才那一下出手不凡,也不會太難對付,沒料到一交手才知道厲害。翁良秀使刀力道極大,而且靈活迅捷,招與招之間的銜接堪稱天衣無縫。與人打鬥本來無常,翁良秀偏好似在耍一套完整的刀法,隻是按着練習了千百遍的固定套路出招從而省去了反應的時間。黑衣人知道這不可能,但是對方的快卻把這種壓迫的感覺死死按在了自己心頭——先是輕敵,又加生怯!陶青雖然被那黑衣人前推後翻得幾欲作嘔,但對二人交手卻看得真切,心想這個人也的确武功高強。可惜手上帶了自己這麽個累贅,大受掣肘。若隻是他一個人和翁良秀過招,縱使打不過,也不會被死纏住無法脫身,他今天要是想走,唯有把自己丢回給翁良秀,屆時山幽林密,翁良秀斷然抵擋他不住。正這麽想着,就見翁良秀在樹枝上猛地一踏,雙手向黑衣人迎頭劈下,光瞧那來勢也知道力道極重,絕非一臂能接。況且兩人在樹上交手,避無可避。陶青隻覺背上一松,周身的風呼的一聲,就從丈高的樹上直直摔落下去。若說有失重感,也不過一瞬而已,随即是悶聲一響,氣息一窒,眼前一花,五髒六腑撕裂般疼痛起來。黑衣人騰出一隻手,那手銅爪猛地向前一探。硬生生地扣住了刀腹,官刀肩寬腹細,被銅爪一扣一拉,發出刺耳的“咣當”一聲,正被卡在刀肩寬處,黑衣人再往右一甩,便被硬生生帶偏許多。一刀落空,翁良秀無處借力,唯有先放開與他的糾纏。黑衣人轉手收回鈎子,一邊往樹枝重重踏下。這樹枝先前受力許多,哪經得起這一踏,立刻嘩啦啦斷裂開來,它本來茂盛,從空中落下阻力頗大,黑衣人踩着它落地,竟毫發無傷。接着迅速又一鈎子朝早先掉下樹來的陶青甩去——若将他順勢甩下山坡,自己又身無負重,那解差就無法追上了。眼見就要得手,斜地裏卻橫出一刀,格開了那銅爪。黑衣人定睛一看,暗道晦氣:他方才打得心驚,竟忘了還睡着一個解差,想必是被方才動靜鬧醒,埋伏在一邊了。眼見那頭翁良秀又卷土重來,心知不宜久留,當即一翻身鑽入林中,匿去身形。翁良秀還要追擊,卻被孟客叫住了:“他暈過去了。”孟客抱着刀指一指地上的陶青——他的衣服多遭摧殘,已經破爛不堪,方才從樹上摔下來,也不知道摔傷哪裏,口角溢出一點黑色,“我看那人先前并不拿他來擋你的刀,還道不會傷他性命,不過觀方才行徑,卻又不顧他的死活了。看這情況,也許要提早趕去最近的村莊。”翁良秀還刀入鞘,看了眼陶青。這林中泥土還算松軟,陶青雖然看着狼狽,但隻要沒傷到筋骨,應也無甚大礙。倒是孟客,早前對陶青欲死不能,現今又在意起他的性命了。篝火堆快要熄了,寒氣逐漸彌襲山洞,一隻快凍僵的蜘蛛從洞頂挂了下來,摔進火堆裏,噼啪炸出了一個火花。此時雲姜的謀士陸原正整理好行囊,擡頭看向洞口。他五六十歲,留着長髯,寬袍大袖,一派儒士模樣。擡頭看時,渾濁的眼睛中映出洞口一個粗壯的人形。“他們中有一個解差很厲害。你說得對,我沒法帶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黑衣人把銅鈎卸去,走進洞來,脫去身上的衣服,露出内裏厚厚的一層裘皮。再把裘皮解下時,原來的粗壯大漢不見了,露出一個甚至稱得上瘦削的年輕人。“在中原辦事,自然沒那麽簡單。”陸原眯了眯眼睛,“你挑的誰下手?”“那個囚犯——他是三人中唯一不會武功的。”年輕人把方才交手的情況細細與陸原說了一遍。陸原聽完,沉吟了一會兒,突然露出一抹笑容:“我們被遣至此處奉命截殺前往雍城的所有京城來士,很是被小看,說白了不過是因爲羅将軍不屑于我學習中原謀術,而丢了本族的功夫。”“誰想陰差陽錯,‘眼睛’偏是往這條道上來了。‘眼睛’潛伏京都多年,手中掌握京城兵布,唐氏在京力量與唐氏主力被迫分離,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将他和消息一起送出。然而正恰京中一場動亂,宮門嚴禁,消息阻斷,雖然總算将之送出,我們這些在外的,也徹底失去在京力量的消息,連‘眼睛’的具體身份也不甚明晰。此刻更多了一個棘手的解差在側。此等窘況,武力所不能及,唯計謀而已。”陸原歎息:“黎小子,你說,這是否天意如此。”年輕人抿抿嘴唇:“雖說這次失手,可若準我用毒蠱将他們一個個制住來問,也不無機會。”陸原搖頭:“你以爲這支流放的隊伍特殊,隻在于‘眼睛’藏在裏面?你别忘了,我們之所以在這裏,爲的是阻截京城派去雍城求援的驿使——非常時刻,勍皇竟還有閑心流放罪犯?路線又恰好經過雍城?如此巧合,其中若無貓膩,我陸原第一個不信。如果你貿然使蠱術制人,即使成功,問起兵布圖的事,‘驿使’知道了‘眼睛’的存在,第一個出來攪亂你的視線。中原人的口舌,可比我雲姜蠱術神奇多了。屆時一個錯認,就是爲他人做了嫁衣。”“更何況我們的人手都派去了雍城,單以你之力,不一定制得住他們。”年輕人想了想,道:“是不是隻要确切知道‘眼睛’是誰,就不必有這樣多的彎彎繞繞?”陸原點頭:“可哪有這麽容易?”“我卻仿佛知道。”“哦?”“與我交手的那解差先不會是。若是他,還需要隐藏什麽身份?出了城一路跑來與我們會合就是。我想,他就是‘眼睛’不敢貿然暴露身份的原因。或者,幹脆就是勍皇的‘驿使’。”“确實。”“那個囚犯也不大可能。我看他衣服一片破爛,哪裏藏得下半點兒東西?那剩下的那個就是……”陸原哈哈大笑:“藏東西的地方多得是!況且中原人一本儒經尚且倒背如流,便将那圖記在心間又如何?”年輕人頓時語塞:“那‘眼睛’是個中原人?”“形勢所迫罷了。”年輕人一撇嘴,自是對這等通敵賣國的行徑十分不屑,然而一下又突然想起了什麽,問道:“有沒有人知道他身上什麽好辨認的特征?你知道我目力好,我看那囚犯衣服破爛,左肋下這個位置,有個指甲蓋大小的葫蘆形紅記,乍一看去,像隻沒有腿的蜘蛛。”陸原皺着眉頭想了想,随即搖頭道:“沒有這一類的憑證。再者,這種地方的胎記,豈會是他人輕易知曉?”村莊陶青次日正午醒來。一睜眼,是農舍茅草披作的穹蓋。他試着坐起,卻胸口一悶,眼前的東西都晃了兩晃。連忙回去躺好,他擡擡手,發現衣服已被換過了。屋外長髯及胸的陸大夫正對着二位解差苦口婆心:“即使是罪犯,也不見得有這般對待的。既然判的是流放,那就是罪不至死,那就沒有将人往死裏逼的道理……”孟客抱刀站在一旁不住地打着呵欠,翁良秀則面無表情地盯着陸大夫的弟子黎旌,任誰也不像把陸大夫的話聽進耳中。陸大夫直講到口幹舌燥,見二人仍然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不由奇道:“瞧你們火急火燎地來村裏找大夫,爲親友也就罷了,卻隻是爲了一個囚犯——而且看他傷及内腑,若不小心,不日将咳喘緻死。這分明是無視他的生死……卻偏偏要找大夫醫治——待醫治好了,便又馬馬虎虎,這,二位爺……”陸大夫仿佛悟出什麽。“這犯的是什麽罪,要叫他死不得活不能的?”死不得活不能?孟客一聽有些樂了:這形容委實貼切。他終于肯正眼瞧這位啰唆的陸大夫了,一面用手指着自己鼻子,一面又指指翁良秀,道:“這是想叫他活不能的,那是想叫他死不得的——兩個碰到一塊,你說死得還是活得呢?”翁良秀終于把視線從黎旌身上收回來,問道:“他好了?”“好了?”陸大夫一摸胡子,“要他活不能的,現下當然好了;要他死不得的,估摸着還得将養幾天。”“麻煩陸大夫——我等還須及早趕路。”陸大夫點點頭,還想多唠叨幾句,卻發現諸多話題已經被打斷,隻得道:“兩位到時候别忘記診金就是,老朽和小徒要上山采藥,告辭。”說完拉上黎旌往後山去了。孟客笑眯眯地目送他走遠,直到不見二人,才拿刀柄一推翁良秀胳膊。“這位陸大夫可真有意思,哦?”确定已經離開二人視線,黎旌才長出了一口氣。他昨夜剛與翁良秀交過手,面對他的盯視難免心虛。但若說翁良秀認出他來,那是絕無可能,世人對于曾經見過之人的熟悉感往往憑體型而出,爲此他昨夜特地身着裘皮,身形變化絕非一點半點。隐藏情緒、心口不一什麽的他不在行,論隐匿變換之術,卻是雲姜所長。陸原步伐平穩地行走在前面,不時彎腰來折些花草扔進背簍,直到入山林深處,方問道:“昨夜和你交手的,就是那翁良秀?”“是。”“他不會願意停留在村子裏,現在隻有靠那陶青的傷拖延些時日——時間緊迫。”陸原沉着臉,“不妙的是,我們現在連他們表面上的身份都無法知道,那三人從前在京中是什麽職位?做過什麽?關系如何?陶青因何流放?統統一無所知。你今晚傳信給唐氏。他們對京城諸事的了解,可比我們雲姜多得多。”“對了。”陸原停住腳步,轉過身來,“雍城那邊如何了?”“折損很大。派去刺殺守将楊虔的人沒有一個回來的,現在他們不敢再貿然動手了。”“罷了,雍城的軍隊若真能調動,有沒有将軍都一樣,叫他們多注意些那邊的動靜就行。”黎旌隻是應是。心想雍城的軍隊作爲勍皇室如今唯一的援軍,卻因勍先皇當年忌憚,緻使如今無京城令符調動不得的窘況,何嘗不是勍皇室作繭自縛。屆時京城兵布圖到手,哪愁此戰不勝得漂亮?中原人……哪裏算得上聰明。鄉村不比京城來得繁華,入目粗布麻衣,木桶竹擔鐵犁,地上雞鴨牛屎全喂了無名花草做肥料。然而這裏卻别有一番安甯——京城勢危的消息他們不曾聽說,聽說了也不會在意,隻要不是江山覆沒、戰火四起,何人當這皇帝又有何不同。即使見到腰佩官刀的解差、鐵鐐纏身的囚犯,好奇片刻後就也不放在眼裏了——如此狷狂的鄉人,能記在心上的,也隻有真正給他們帶來實惠的人。延伸閱讀02 作繭自縛蠶是一種蟲子,這種蟲子最神奇之處是能夠閉關修煉,而且出來後就變态了。别誤會,這裏的“變态”并不是心理有問題,而是生物學術語,指生活形态的改變。例如蝌蚪變成青蛙,蟲子變成蛾子。蠶在變态過程中會吐出絲來,在周身形成一層硬殼,稱之爲“繭”,這就是“作繭自縛”的由來。不過……這麽正常的一個成語,他的比喻用法卻是貶義,指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也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至于爲什麽會有這層意思,我也不了解,不如就瞎猜一下。還說蠶這種蟲子,它閉關期間的狀态,對我們來說,還有一種叫法,那就是蛹。沒錯,就是營養豐富的“蠶蛹”,炒或者烤都行,嘎嘣脆。如果它不用蠶絲把肉身包起來,一隻蟲子形态的蠶人們會吃嗎?或許隻能泡酒。“作繭自縛”的蠶從吐絲紡紗的“勞工”變成了美食。其實也對,從繭中出來的已經不是吐絲之蠶,而是蛾子,留着何用?難不成讓它撲火去?“你說陸大夫啊……他是遊曆四方的,半個月前來我們村歇腳,說是這裏山上草藥多,就暫時住下了。你别說,陸大夫治病很有法子,我本來腳上這麽大一個膿瘡,現在已經快好了。所以你們說要找大夫,村裏人立刻找了他來……”目送老農挑着桶散發着惡臭的農肥走開,孟客拿拇指蹭了蹭下巴。老農吆喝慣了,嗓門極大,茅屋中的二人自然也聽見。翁良秀充耳不聞;陶青原來半睜着眼睛出神,聽見聲音仿佛回神般地偏了偏頭。孟客走進屋裏,看見陶青如今幹淨清爽的樣子,不由一哂:“你好些了?能起來走嗎?”茅屋很小,不過放下一張床一張桌的位置,孟客一走進來,立見擁擠。陶青聽見他這“親人”的口氣,隻有尴尬道:“應……應是可以了。”“那麽——”孟客挨着桌子坐下,“兩個解差守在囚犯床榻邊噓寒問暖的像個奴才,十分有趣喽?”陶青一吓。孟客卻已移轉了視線,冷笑道:“罷了,陶大人金貴得很。”心思夜深。村莊陷入一片寂靜,村中的牲畜亦沒有了聲響。他今夜難以入眠。他一直在等,等了這麽久的時間。如煎如熬。總算來了。那張決定勍皇室命運的兵布圖他随身帶着,他若不說,誰也别想找到——雖然,終究是要給出去的。給“他”。不過不是現在。等得那麽久又煎熬,總要叫“他”多着急一會兒。黑暗中他微笑起來,有點兒恨,又有點兒得意。陸大夫回到村裏後才發現翁良秀三人“共處一室”的窘境,立刻向村裏人又求來了兩間屋。因爲是臨時請方便些的村民騰出來的,三間屋子并不相近——不過反正絕逃不了犯人的。待他再爲陶青把過脈留了藥以後,已是入夜。雲姜馴的信禽速度極快,吩咐黎旌傍晚傳出去的信,後半夜就得到了回音。陸原點起燈,細細一遍看罷,心中已有計較。“你也看看。”他将信遞給黎旌。黎旌并不精熟文字,良久才将其中信息整理清楚,再看了一遍确認無誤後,便将之燒掉了。“你怎麽想?”“陶青在京中原是衛尉,掌握宮門屯衛,若說有哪個職位可以得到詳盡的京城兵布信息,非衛尉莫屬……”黎旌回道,“但是他既然處于如此敏感的位置,又傳言與唐氏親厚,勍皇怎麽不幹脆殺了他,反而以一個貪污的罪名判他流放,在這種時候放出京來?況且身爲囚犯,行動處處受制,根本做不了什麽。所以他表面上看來最有可能是手握兵布圖的‘眼睛’,反而卻是最不可能的一個。”“繼續。”“孟客的父親是受唐氏排擠自盡,按理來說,唐氏謀反,他絕不應相幫,而且多年來一直被陶青打壓,不過京中一個小兵,得不到京城兵布的信息。”“但他父親當年正是衛尉一職,頗受京軍愛戴,他死後,京軍已在高位的老兵們應對孟客很是關照,隻要用心,得到信息并不困難。身份低微,做事情更會方便許多。”“至于翁良秀……以他原來的地位,不會屈做一個解差,隻因爲被陶青陷害,受到一些波及。這件事原來就很蹊跷……隻怕,他名爲押送陶青,實際兩人根本沒有決裂,目的地也不是閩中,而是雍城。”陸原露出微笑。黎旌所言,其實都是唐氏在信中暗示卻沒有明講的推測,所以說話間才會也咬文嚼字起來,但黎旌能領會到這個地步,條理清晰,委實不錯。他一直不忿于自己學習中原謀術卻被人看輕,不受重用,所以就要證明給那些人看看。不僅是他,就是他身邊的人,與他久處之下頭腦也比那群莽夫明白得多。“你很好,但是……我仍心存疑慮,”陸原頓了頓,卻将話題扯到了另一處,“勍國的前一個皇帝早逝,當今勍皇幼年繼位,朝中的大權當即落入外戚唐氏手中——勍先皇不忌文官,一心壓制諸多武将,以緻當時唐氏一族幾乎壟斷了所有重要的文職,若非皇室中具有唐氏血脈的皇子早夭,隻怕繼位的,還不是現在這個勍皇。雖說當時唐氏勢大,但到底極爲依仗皇室,盡心竭力,滿腔熱血,治理這天下。但時間久了,習慣了這獨掌大權的滋味,其心難免變質。”“如此強大的一族,可如今卻被逼得與勍皇當面撕破臉,背上謀逆之罪,舉家阻在京城之外,沒有兵布圖,不敢妄進一步。而朝中驟失唐氏這根政柱,依然井井有條,忠心者甚衆,這是爲什麽?原來的強者竟要這樣忌憚昔日的弱者了!”黎旌瞪着眼睛,脊背發寒。“唐氏實在太小看勍皇了……小看之下,朝中唐氏族人被一個一個悄無聲息地拔除;新晉的有識之士被對方傾力招攬而去。待到發覺,已經無力回天。如今我們則連京中内應的身份都無從得知。”“黎小子,”他話歸正題,“你方才說的,都有理有據。但是,是不是也同唐氏一樣,太小看勍皇?我最怕的就是,勍皇早就知道‘眼睛’的存在,偏要故作不知,給他展開一份亦真亦假的京城兵布圖,假意放出京來,等着有一天我們自以爲勝券在握地自投羅網。爲求保險,還派人一左一右地看住他,不給任何翻盤的機會。再者,若‘驿使’恰能送令符入雍城,則再好不過。”“那麽陶青就是那個‘眼睛’?”“推測而已,或者勍皇忙于和唐氏周旋,不曾有過這些行動也說不定。”陸原長出一口氣。陸原雖說隻是推測,黎旌卻已信了七分,急道:“若真是這樣,那豈不是找到了内應也無濟于事?”“沒有絕人的路,沒有無漏的計謀。隻要搞清楚來龍去脈,就有辦法對症下藥。掌握住能掌握的,雲姜從不怕打不赢一仗。”“唐氏也不是吃素的,京城兵布,他們自然也暗中掌握了一部分,若得見京城兵布圖,對照之下,真僞立知。所以當務之急,仍是找到‘眼睛’,此事落定,其他二人,立刻施蠱而殺之!”然而天行無常。這一句施蠱而殺之的話說完不過兩天。陶青的傷在止不住地好轉,時間一點一點地少去,對于“眼睛”的諸多試探沒得到任何回應,翁良秀眉目間冷厲之色盡顯的時候,出了大事。變故這柄刀有些年頭了,木質的刀鞘上僅有幾道暗色的紋路表明其官刀的身份。刀柄因被長年抓握,細密的虎形雕紋已模糊不清。唯有刀身仍舊閃爍着凜冽的寒光。這柄刀曾被主人抱在懷中摩挲,然而此刻,卻精準地插在他主人的左胸。曾光可鑒人的刀鋒上,是一道已經幹涸的流暢的血鏽,順目看去,駭人而平整的衣襟豁口的邊緣,紅得發黑。他們都有些發愣。然後黎旌和陶青下意識地看向翁良秀。孟客除了脖子上還有一道細微的血口,再無其他傷痕——他是在發現了對方以後仍被一擊斃命的。黎旌是知道自己的,那麽除了他以外,就隻有翁良秀有如此武功。況且,用的是刀。翁良秀面沉如水。陸原亦皺緊了眉頭。良久,翁良秀才把眼睛從孟客身上移開。“用的是劍。”翁良秀吐出一口氣,“直擊心髒,是劍的用法。刀法慣劈斬,若我出手,傷口隻會在脖子上。”“黎小兄弟,我觀你雙手繭處,不似醫者所有,應也是習武之人,不知用的是什麽兵器?”黎旌暗道不好,雖然他斷然不會用劍,甚至也不會耍刀,但他的兵器俱是雲姜獨有,一拿出來豈不露餡?陸原見狀,忙上得前來:“我遊曆四方,身邊沒有一個護身的人是不可能的。黎旌江湖散人,用的是杵中刀。”他的住舍離這裏不遠,立刻回去取了藥杵來,藥杵截作兩段,原來裏面竟藏了一柄彎匕。那本來是陸原防身所用,和黎旌的銅鈎頗有相通之處,他揮舞幾下,俱是回肘挑腕動作,沒有哪招是戳刺的。陸原卻不松口:“若是翁小友故意以劍術掩人耳目,也不無可能。”“我可以做證,”陶青卻在這時突然說話了,“翁良秀專心于刀術,我識他八年有餘,從不曾見他有使劍之時。”翁良秀不由看了陶青一眼,然而并不順着他的話:“我若殺人,何須掩人耳目?”氣氛一時陷入僵滞。其實衆人心裏清楚,兇手是用刀還是用劍并不重要,也根本無法成爲判斷的依據,甚至也許殺人者都不在他們之中。真正令人不安的,是殺人者的目的。爲什麽殺人?爲什麽是孟客?知道問題的答案對于陸原來說,尤爲迫切。村裏人沒有去報官。畢竟這件事情離他們有些遠。孟客死時沒有驚動任何人,孟客死後不是他們收的屍。他們隻是聽說外來人中有人死了。怎麽死的?不知道,種田人有自己的小聰明,危險而無關的事情,莫去打聽,莫要招惹。倒是陶青,身周不見了孟客,行爲舉止體面了很多。在京中掌管宮門屯衛的人,原來并不會是一副孬樣,不論真假。夜晚他偶爾會夢見三年前。有人來報說衛尉孟常自盡了。他有些驚訝,有些意料之中,有些冷然。然後身邊的人微笑着說:“恭喜了,陶、衛、尉。”孟客是孟常的獨子,要說親戚,也隻有一個嫁給先皇的姑姑,但是地位不高,早早就死了。後來孟常自盡,孟家就隻剩下了他一個。想想如今,孟家這便是再無人了吧!陶青每想到這裏,總要擡一下頭——這兔死狐悲之感,他很是有些呢。火起替孟客收屍的事是翁良秀去做的。秋末天寒,孟客白衾入棺時還如同活着一般。大概正是那一如生前的面龐,驚起了許多心思。已過醜時。天空中漆黑一片,越發襯得那一輪月亮皓然無瑕,這時候正是人們最疲乏睡得最熟的時候。然而陶青的屋子裏仍亮着一點光,光線從離地兩米多高的小窗中透出,很微弱,幾乎融入今晚明朗的月光裏。他,伏案,蠟燭——快滅了,布,寫。幾個手勢表達的意思叫門口的人眉頭大皺。思量片刻,他伸手指了指門。入耳“咔”的一聲。陶青手一頓,立刻吹熄蠟燭。屋内頓時陷入一片黑暗。同時……寂靜。他僵硬地扭了扭脖子,門口再沒有任何動靜。多心了?他的手緩緩攥緊桌上的白麻布,先前握在手中用于書寫的草管擠壓變形。幾乎就在他完成這動作的一瞬間,“啪嗒”一聲門闩掉落,木門發出短促尖厲的一聲“嘎”,月光猝然漫入!他再不遲疑,抓着白麻布倏然站起,轉身就跑。然而晚了一步,肩膀上傳來一股大力,壓着他撞翻了凳子,猛地将他按在地上。陶青肩膀一縮,擡手就向壓制着他的那股力道劈去,雙腿在地面一蹭,就從壓制下溜了出來。他會武功!來人心下大驚,手下立刻發了狠,一肘便往陶青喉間壓去。陶青究竟不敵,被這一下擊了個正着,頓時撞回到地上,一陣窒息。他左右手被鐵鏈铐着,來人隻用纏住鐵鏈,壓在膝蓋之下便使他動彈不得,同時脖子上扼着的力道越發見重。然後又一隻手從旁伸過來,掰開他緊攥着的手指,一下抽去了那塊白麻布。陶青死死抻着脖子,喉嚨中嗬嗬有聲,胸口仿佛要炸開一般,就在牙關幾乎要咬不住時,聽到一聲斷喝:“快放開他!”來人依言松手,陶青便呼地從地上挺起身來,胸口起伏,一陣猛咳。然而待他喘回氣,沙啞着嗓子開口時,語氣中卻不見絲毫不快:“陸原……黎旌?”蠟燭重新點起,照亮室内一片狼藉。陶青苦笑地捂着脖子從地上站起來,兩隻手腕上也俱是手铐壓出的紅痕。陸原卻顧不得他,死死盯着白麻布上還未幹透的墨迹,迅速與腦中信息對照,良久,才倏地擡頭。“這是京城兵布!”陶青偏頭瞥了眼暗暗挪動位子封鎖住門口的黎旌,歎了一口氣:“不錯。”陸原心中五味雜陳。孟客一死,他隻剩下陶青這一個試探的對象,再不用在這二人之間猶豫不決,畏首畏尾。隻管趁着夜深人靜,捉住陶青問他,拿得出京城兵布圖就罷,拿不出京城兵布圖就殺。待來到這裏,就撞見陶青入夜不眠,伏案書寫。搶了白麻布一看,正是幾日來遍求不得的兵布圖。雖然陶青顯然還未畫完,但已經畫出的部分與唐氏掌握的那些對照,可知确是真圖無疑。如此這般,可以說是得來全不費工夫了,應該高興才是。然而對于陸原來說,他兜兜轉轉,絞盡腦汁,幾番推論卻沒有半點用武之地,隻仿佛一個天大的笑話。“你就是在京城的那隻‘眼睛’?”黎旌沒有察覺到陸原的異樣。陶青一直隐藏了他會武功的事,連唐氏都不知,這不得不防,“你衛尉的身份如此敏感,勍皇怎麽會放你出京?”陶青面露譏色:“那是因爲,我原來應該知道的那份京城兵布圖,是假的。”“我會武功一事,京中再無第二人知曉,爲了藏住這個,我可謂煞費苦心。也因爲有了這個便利,才能冒險嘗嘗夜探京城的滋味,把真正的布局記在心中。”說着他笑睨了黎旌一眼,“若論潛匿之術,黎小兄弟未必及我。”陸原心下一團亂麻,面上卻是冷肅:“孟客是你殺的?憑你功夫,可以殺他?”“是。”陶青大大方方承認,“他素來看不起我,我從他的腰上拔出刀架在他脖子上的時候,他還能輕蔑地笑着問我會不會揮刀。那一刀貫胸而過的時候,面上諷刺甚至還未能退去呢!”黎旌忍不住問:“你爲什麽殺他?”陶青擡了一下頭,沒有接話。從衛尉孟常自殺的那天起,他與孟客就是兩相對立,不共戴天的吧……複将視線投向黎旌,陶青哂然一笑:“無他,自流放以來多受羞辱,咽不下這口氣罷了。”屋内氣氛一時有些沉郁。陸原則喟然一歎。瞧不起勍皇的,忌憚他了;瞧不起陶青的,丢了性命。唯有他仍然俯首于莽夫之下。這時他又仿佛對陶青起了點殺心。他後退幾步将白麻布按回桌上,道:“那麽還請陶小友将此圖補全。”陶青欣然答應,陸原退開一步,爲陶青讓出位置。就在這時,黎旌突然臉色一變,猛然低頭,從陶青角度,正好見得一道寒光從黎旌頭上掠過——他低頭再晚一步,隻怕此時已身首異處。緊接着是陶青,倏然擡起按在兵布圖上的手,剛離開桌面,就覺指尖一點涼意掃過,桌上陷入了一柄大刀。二人驚魂未定,定目看去,一人正緩緩從桌上将刀拔出來,不是他人,正是翁良秀!他伸手抓住桌上的白麻布,攥成一團,冷笑道:“陶——青,陸——原,黎——旌,真是好一場撲朔迷離的戲!”他将三個人的名字都點了,眼睛卻死死盯着陶青,似乎這樣看,就能夠看透他。同時左手慢慢向後一移,那白麻布就暴露在燭火之下。“快攔住他!”陶青話音未落,黎旌已經撲上前去,兩臂一伸,從袖中各彈出一柄銅鈎,後面吊着三尺長的牛筋,一柄直接彈滅了燭火,一柄直取翁良秀手腕。“原來那日是你。”翁良秀不慌不忙地縮回手,徑自一刀向黎旌劈去,這時黎旌銅鈎上的牛筋已長到極限,他就勢向後疾退,銅鈎受力,就從翁良秀身後挑過來,翁良秀側肩一避,銅鈎來勢不停,繼續向他刀上扣去。翁良秀吃過這個的虧,焉能叫他扣住。反手将刀鋒一轉,“乒”地将銅鈎彈飛,旋作了一個大圈。他已摸透黎旌這銅鈎的用法,黎旌要銅鈎向左,銅鈎須得在右,他的手必定左揮,這時那看似叫銅鈎用法詭谲的牛筋反倒成了他招數的漏洞。翁良秀據這牛筋料敵先機,黎旌很快不敵。陶青在一旁看得着急,奈何他雖會武功,卻專精潛匿,并不高明,無法插手翁黎二人間的纏鬥。陸原倒是不見憂色,隻是怔怔地看着桌子,不知在想什麽。這時翁良秀見黎旌在刀勢下不退反進,上身後傾,料定銅鈎要從下襲他腳腕,誰知黎旌将腳就勢一擡,竟從褲管中飛出一條遍體青碧的小蛇,直沖翁良秀面門飛射而去。翁良秀心下一驚,手上速度卻絲毫不慢,腰身向下一彎,右手收刀一劈,那小蛇就斷作了兩截。還不待他松一口氣,斷裂的蛇身中竟蹦出一隻漆黑的怪蟲,亦是直直射向他的面門。同時黎旌也不閑着,雙手銅鈎一起襲來。翁良秀隻是一哼,硬生生就着下腰的姿勢旋身一翻,官刀豎在耳邊,随着他一起翻了個圈,正好将那怪蟲接在刀身上,就勢往下拍成了一塊爛泥。兩隻銅鈎擦着他雙腿過去,劃破他的褲子,僅帶起一絲血線。翁良秀踉跄幾步站定,這一下卻應付得有些吃力了,當即不戀戰,隻用餘光瞟了陶青一眼,奪門而出!“快追!”陶青啞着嗓子一喝,最先追出門去,黎旌緊随其後。此時天已微亮,露出點粉色。陶青追出幾步,就聽見一聲響亮的馬嘶。村人爲趕市集,常需以馬代步,村中一戶富農家租賃馬的馬棚就在附近。黎旌顯然對這村子十分熟悉,直奔馬棚而去。陶青趕緊跟上,甫一到,就見翁良秀駕馬擦着一對銅鈎飛馳而去。馬棚門戶大開,已被動靜驚醒的群馬不安地打着響鼻,其中一截斷裂的拴繩從食槽裏挂出來,顯得格外突兀。不多時,黎旌駕着馬沖出,陶青亦不落後,果斷翻身上馬。村裏人不少都被這動靜驚醒,亮起的燈光越來越多,陶青出了馬棚,正看見陸原氣喘籲籲地追過來,當即一伸手:“這裏不能待了,上馬!”是計他們将鼎沸的人聲甩在身後。陸原低垂着頭抵禦刮得臉皮生疼的寒風,偶爾勉力向前看去,隻見一團團昏黑的影,一簇簇微暗的曦光,揚起的塵土悠悠然飄着,沉下,再被馬蹄踏起,前面已漸漸不見了黎旌的身影。陸原緩緩擰起眉頭——他先前驟得兵布圖心亂如麻,緊接着就是翁良秀突然出現,根本沒空思考任何東西,此時理智終于一點點回到他的腦中。陸原努力驅散腦海中的雜亂念頭。憑着那一點直覺想從紛紛繁繁的事件中找出一些線頭來。兵布圖确實是真的無疑。那麽翁良秀知道了陶青的身份,又待如何?這條路。是去往雍城?翁良秀去雍城幹什麽?他們又追出來,是爲什麽?翁良秀既然不是回京報信,那麽那張兵布圖就是被叫他奪去也沒什麽,陶青已将所有的布局記在心中,叫他再畫一幅就是。就算翁良秀回京又如何?他再快,也快不過雲姜的信禽,再說,勍皇再想對已定的布局做出大的調整也是乏力。他當時究竟是怎樣昏了頭,才要費這無用力氣?不……他從不曾叫黎旌動手!喊“快攔住他”的是陶青,喊“快追”的是陶青,最先追出門的也是陶青。他和黎旌,竟都不自覺地被他牽着鼻子走了!想到這裏,陸原不禁吃驚地直了直身子——鐐铐!手铐還在,腳鐐卻沒有了,現在才能騎馬!陶青有問題——方思及此,陸原就覺肩上一重,身體陡然失去平衡,猛地從馬背上傾斜下去!又沖出一段距離後,陶青勒住馬,慢吞吞地回轉。他高高在上地坐在馬上,俯視落馬的陸原——陸原匍匐在地,渾身劇痛,不能移動半分。然而他卻偏要勉力将頭擡起來,一瞬不瞬地看着此生的敗果。甚至沒有其他力氣去憤怒。大半生都在鑽研的東西,到頭來,原來竟邯鄲學步、不倫不類嗎?“……屆時一個錯認,就是爲他人做了嫁衣。”言猶在耳。陶青深吸一口氣,策馬轉身,“駕”的一聲将陸原甩在身後。他不敢掉以輕心,前方還有更難的考驗在等着他。黎旌到底沒能追上翁良秀。他眼見得翁良秀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目力可及之處,果斷一勒馬,往來路回馳。他并非勢單力孤,在這條路的盡頭,雍城,他們的人手,密密麻麻的,都提着兵器伺機。隻要和陶青、陸原他們會合後即刻傳信給雍城的人馬,他就不信,翁良秀一人,能抵得過雲姜在雍城百餘人合衆剿殺!隻怕,他連雍城的城門都進不去。不過,一定要快。不多時,黎旌已能看見陶青縱馬而來。他松了松夾緊馬腹的雙腿,放慢速度。然而陶青看見他,非但不慢,反而沖勢更猛!黎旌不由心下警惕,袖中一雙銅鈎蓄勢待發。“黎!旌!俱是你幹的好事!”陶青突然悲憤地大喝一聲!其中全然責備,仿佛黎旌做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一下毀了全局謀劃!怎麽,我壞了事嗎?延伸閱讀03 心亂如麻科技給我們帶來了很多便利,就拿繩子這種東西來說,你需要它,直接去買就行了,都是工廠機械制作出來的,價格不貴,再窮也買得起。古代可不行,繩子算是生活必需品,又得全靠手工完成,所以人們都學會了一種技能——搓麻繩。搓麻繩和打麻将不一樣,比較費力氣,工序也複雜,得先從麻稈上将麻撕下來,捋好,這時候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否則麻就會變成麻團了,再想捋順幾乎不可能。如果真的變成亂麻一團,就隻能扔掉,重新找麻稈……通過搓麻繩這事兒,可以看出“心亂如麻”這個成語有多難受了,多指心煩意亂,完全沒有頭緒,也拿不出什麽主見。最關鍵的是,好多場景可以通用。大軍壓境,主帥無應敵之策,心亂如麻;京城會試,考生想抄不能抄,心亂如麻;美女在側,小編有賊心沒賊膽,心亂如麻……黎旌莫名其妙,腦中一片白,手上動作不由一滞。隻這一瞬的工夫,陶青已經縱馬從他身邊飛馳而過!黎旌猛然驚醒,一轉馬頭就要阻他。兩匹快馬一前一後飛馳,黎旌心下發狠,一雙銅鈎直取陶青馬臀。陶青的功夫遠不及他,隻要阻上一下,他就能叫陶青下馬!就在此刻,隻見陶青鬓發飛揚,略略地一側頭,察覺到黎旌動作,然後做出了一個黎旌完全意料不到的動作。他全不管黎旌的銅鈎,雙手松了缰繩,隻剩一隻腳仍鈎在馬镫上,整個人往後猛仰!與此同時,手中一條粗重的鐵鏈,在地面上方劃出一個半圓。那一瞬,兩匹奔馳的馬仿佛被一雙牛筋和鐵鏈連成一體。耳邊是馬兒凄厲的長鳴。血花噴濺!陶青的馬四蹄一揚,緊接着瘋狂地向前奔馳,陶青趁着這一揚咬牙抓住了缰繩,回到馬背上,複坐穩時,後背已經衣衫破爛,被在地面上短暫的拖行磨得血肉模糊。身後,被鐵鎖硬生生打折前腿的馬四蹄一彎“轟”地摔在地上,帶着黎旌一起,濺起一片煙塵。陶青就在這煙塵中疾馳而去。烈風鼓蕩着他的衣襟。他向着東南——那是雍城,也是一輪紅日正冉冉升起的方向。雍城“派去雍城的幾支隊伍,無一到達目的地,都被截殺在途中了。”他立在殿下,一字一句地向着座上的人禀報。“這一回,确是朕托大。朕把唐氏……逼得太緊了。更不料雲姜氏竟有如此手段,直逼京城。”勍皇撫摩着左手上的玉扳指,緩緩歎氣。他不由微合了眼睛微笑——在勍皇手下做了五年的暗衛,又做了三年的臣子,他太明白勍皇這個動作的含義:“臣能爲陛下做些什麽?”“當年因受先父猜忌,楊家舉家遷駐雍城,被收去虎符,奪去兵權,沒有京城令符,無法調動一兵一卒。”勍皇左手扳指往書案某處一扣,即露出案角上一個暗格,“既然‘令’不能出,那就行‘符’。這正是當年從楊家收回的整塊虎符,朕将它交給你。”“你若能到雍城,替朕向楊将軍說,楊家世代忠良,先父與朕,愧對他們。”他躬身上前:“臣自當盡力,隻恐怕到底将辜負陛下所托了。”“既然将虎符給你,怎能做沒把握的事?”勍皇雙手一開,将虎符掰成兩半,“若你不委屈,朕自會将虎符藏在隻有你能知道的地方。”他微惑地擡起頭。“還有,”勍皇露出和以往一樣勝券在握的笑容,“可還記得孟常?”他目光一閃。焉能不記得?那位孟衛尉暗中與雲姜勾結,三年前正是他負責這件事,孟常自知敗露,竟然選擇了自殺。此後,他就替代孟常的位置,由暗衛變成了勍皇的臣子,京都的衛尉。知他想起,勍皇繼續道:“他的兒子孟客,子承父業了——”“他替雲姜打探京城兵布,雲姜在京城内外的人都想接他出京,若非他們如此心急,朕恐怕還不能察覺……朕這回就順了他們的意,你和他一起出京,其他的事情交給朕——他們絕不敢貿然下手。”“當然,京城兵布不能外洩,必要的時候——你盡可以殺了他!”……妄入雍城者,殺!等到黎旌這道出離憤怒的遣殺令終于到達雍城時,已經晚了。前後兩匹快馬,在雲姜人的警戒還未起時馳入這座城池。雍城守将楊虔在這一天迎來了京城的那位“罪臣”。陶青手上仍然戴着鐵铐,聲音沙啞而疲憊,可脊背卻挺得筆直,向楊虔複述勍皇托他轉告的話。楊虔感慨萬千。轉告完,陶青複擡起雙手,将鐵铐完全露出來:“腳鐐被我解了,可這手铐,一路來最難的時候,我也沒想過要擺脫它,楊将軍可知爲何?”楊虔神情一動。陶青從衣襟中取出一把鑰匙,插進了手铐間重鎖的鎖孔中,一旋腕,但聽得“咔嚓”一聲,腕間的铐圈便應聲而開,他仍不停,又反了個方向連轉兩圈,又是“咔嚓”一聲,重鎖兩側的虎形雕紋竟彈了出來。陶青伸手一摳,掌間便托起了兩瓣虎符。此等機關,不可謂不精巧。“虎符一動,軍隊得令,本來刻不容緩,”陶青卻不立刻将虎符送到楊虔手中,隻是擡了擡頭,“可是有些事情,陶某想說與楊将軍一聽,不知可否?”楊虔颔首。陶青于是将出京城以來諸事一一道來,直說到孟客身死的那一晚,事情的發展終于出乎楊虔的預料。“楊将軍可知,雲姜在京中的‘眼睛’不是我,不是翁良秀,甚至本來也不是孟客。”“那一晚我是真的動了殺心,本想孟客不知我身懷武藝,殺他輕而易舉,可是我卻失敗了,僅是将他脖頸劃破一層皮——他對于我會有的行動,早有預料。”擡頭也沒有用了,陶青此等人,眼前竟也止不住有些模糊。“陶青,你可知道,這場兵圍皇城的戲碼,本來十幾年前就該上演了。雲姜要求我父親交換幫助的籌碼,就是京城兵布。而我,早在他們會面的那一天就被雲姜人在窗外發現,卷入其中了——當時唐氏在朝中一家獨大,而且尚無反心,猶如庇護勍皇室的巨盾,雲姜是沒有把握抗衡的,而有了我,這個計劃就可以十幾二十年地延遲,直到他們更有把握的時候,比如勍皇羽翼豐滿,唐氏終于主動聯合雲姜起事的今天。”“我原來以爲這是炫耀。将軍可以料想我當時的絕望吧——我殺不了孟客,兵布圖會被洩露給雲姜,虎符無法到達雍城,圍攻皇城的兵馬可以得逞。這意味着失敗,敗我,敗主,敗世人家,敗世人國。換作三年以前還是暗衛的時候,我也許隻會将這當作一個危險一些的任務,可做了三年的官以後,這時才會蓦然覺得,實在是辜負……”“京人都說,是你陶青聯合唐氏逼死了我父親。可我心裏清楚,我父親自殺,是通敵的事情敗露,畏懼勍皇株連。我不曾将你當成仇敵,三年以來我暗自搜集京城兵布的信息,心無旁骛,根本沒有把你當成一回事,和你的矛盾,也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直到如今雲姜終于要用上我了,他們在京中的人和我傳信,說勍皇定會派人出京求援,會想辦法借此機會送我出京,于是我後來成了押解你的解差。天知道我聽說陶青陶大人罪判流放時是何等心情——沒想到啊!京人原來當你是我的殺父仇人,而我原來不當你是我的殺父仇人。可兜來轉去,原來你和唐氏沒有半點牽連,反而是勍皇的心腹,那個真正逼死我父親的,勍皇的心腹!可笑啊……”“孟客的話太多了,可是就那些話透露的東西來看,他很聰明——聰明得叫人發寒,他不僅知道這次流放是求援的借口,而且清楚,我就是那個要前往雍城求援的‘驿使’。同時我也很疑惑,既然他什麽都知道,爲什麽一路都要按兵不動。陸原曾主動暗示,他不會看不出他們的真正身份,雖然有翁良秀在旁,他不可能直接與雲姜人接觸,但是給予一些暗示并不難做到。我也正是擔心這個,才下決心要殺他。可這樣一個聰明人,卻一直在旁作壁上觀。”“可是一開始就錯了,陶青。”“最不可能做雲姜的‘眼睛’,背叛皇室的人,就是我父親。”“我幾乎聽不懂他的話,心裏隻想,這是說笑嗎?”“因爲當時勍皇室唯一的子息——當今勍皇,是我那個嫁入皇家的姑姑的兒子!”延伸閱讀04 作壁上觀這是一個貶義詞,形容袖手旁觀、置身事外。古代軍營的四周都有牆壁,站在牆壁上觀望下方兩軍厮殺,誰也不幫助,這就是作壁上觀的本義。事實上,壁上觀的一般都畏戰,說白了就是兩方都打不過,不知道該幫誰。你幫了紅方,綠方如果因此被滅,那沒準紅方回頭就攻你,反之亦然,都是利益作祟。最好的辦法就是誰也不幫,讓他們鹬蚌相争,坐收漁翁之利。但也有不一樣的例子,比如圍魏救趙,戰國時魏國打趙國,齊國就沒有袖手旁觀(當然也因爲利益),也沒有正面參與到魏、趙的戰争中,而是選擇了攻打魏國大本營,迫使魏軍從趙國撤回。再比如秦二世時期,被秦國滅隊的六國依次複國,秦國首先攻打趙國(趙國天生被虐的命),趙國向其他國家求援,結果都“作壁上觀”,隻有項羽例外,殺了畏戰的楚将,領兵解了趙國之圍,最後當了楚霸王。可惜,天下最終歸到了劉邦這個“作壁上觀”之人的手裏,真是諷刺!“他是我的堂兄!”“我恍惚記起來,陛下的生母是當時宮中一個默默無聞的嫔妃。皇後唐氏在他出生之前育有一子,若不是那個皇子早夭,絕輪不上陛下繼承皇位。後來陛下被記于貴妃膝下,衆人于是都忘記了他的生母。那個早已死去的孟氏女子,其實也有一個地位不低的兄長在朝。正是衛尉孟常。”“你聽着陶青,我不指望什麽人相信——我隻是煩惱了太久,忍不住想說說,特别是給你說說,你陶青,當年逼死我父親的人,還有你背後的那個勍皇……做的是什麽樣可笑的事情。”“與其說那女子也有個當官的兄長,倒不如說因爲她,她的兄長才得以任衛尉一職。但是這事情太小,誰會注意呢。雲姜開始打起京城的主意時,那位妃子已經去世,先皇還在位,他們物色朝中可以利用的人,挑來選去,找到了孟常。無論是先皇還是當今陛下,都是人中卓絕,雲姜的行動沒有逃出先皇耳目,他們找到的衛尉孟常,其實是在先皇授意下刻意送上門來的一塊餌。先皇這樣做,也正是打着收服雲姜的主意。可惜,先皇卻在這一年賓天。”“假意聯合雲姜,是先皇的命令,可是他卻在那一年突然死去了。而我父親,因爲我的卷入,已經騎虎難下。他這樣繼續艱難地活了十二年,四處周旋,直到那個‘叛國’的身份被勍皇查到。自盡之前,與我說:國大于家,男兒昂藏七尺,浩然氣節,絕不叛國!爲父十二年以來所堅持的,無怨無悔。”“我兒亦當如是!”“将軍。孟客是被困在這場亂局裏的人,但同時他也是随時可以擺脫這場亂局的人,先皇的那些謀劃,随着先皇和孟常的離去都像一陣風一樣飄散了。兵布于他不是難事,按着雲姜的計劃,把圖交給他們,也不過頭上換成姓唐的皇帝的代價罷了。孟家隻剩他了,孟常堅持的,他權可不必賭上性命一同堅持。”“……他怎麽能這樣無怨無悔地去做呢?陶青,你又怎麽能這樣無怨無悔地裝作囚犯受辱呢?”“你們可以,我孟客……爲什麽要這樣?三年以來,我收集的京城兵布的信息可無一是假,陶青你可知道,我一念之差,就可以真正地叛國,絕不會有人再多加苛責了……”“我父親可以無怨無悔地去做,是因爲他的苦衷,我知道;你陶青可以無怨無悔地去做,是因爲你的苦衷勍皇知道。”“我孟客說不上無怨無悔……沒有人知道……到底也,去做了。”“所以。陶青,你不如我。”“雲姜在京城,從始至終,都不曾有過‘眼睛’,相反,‘眼睛’是來雍城求援的那個‘驿使’的護身符和助力。兵布圖不是給雲姜的,是交給我以取得雲姜人信任的,我記下後就燒了;解開鐐铐——也就是虎符——的鑰匙也是他給的,按陛下的意思,那本該是我殺了孟客後奪來,可我于是方知曉,他不說,我絕找不到;後來殺死孟客的那一刀也是他自己下的手。”“直入内腑。”“仿佛是劍術。”“可不是什麽劍術,隻不過提刀反手一刺,也就了了。”“我原本以爲立世二十餘載,所行之事,總算也考慮周全,無愧于心,其實所謂考慮周全,不過是在孟氏父子二人幫襯之下;所謂無愧于心,唯獨逼死了孟氏父子二個,隻是這兩條人命在負,就是滿手血腥,愚蠢至極。”“孟客說他做的事沒人知道,我現在雖然知道,隻怕很快也不知道了,那麽希望楊将軍你,可以知道。”陶青作過一揖,将虎符遞到楊虔手中。然而楊虔長籲短歎,卻不去接。陶青木然地擡頭去看。楊虔将目光從陶青破爛的衣衫上移開,背着手從主座上站起:“虎符縱然影響調兵,但雍城無法出兵,難道隻會是虎符的原因嗎。縱然沒有虎符,憑我楊虔威信,對軍中兒郎們一呼,照樣可以出兵勤王。”陶青不語。孟客有一句話說得很對。他的父親可以無怨無悔地去做,他卻沒有這個必要,雖然他最後堅持了下來,但是,他真的沒有這個必要。而楊家世代忠良……與楊虔何幹。“雲姜出兵兩萬,唐氏私軍數千。京城有禁軍一萬,雍城一萬。陶大人,楊某此去,必定得勝嗎?說到底,我楊虔效忠的并非勍皇,而是整個勍朝。我一直猶豫的是,是該出兵做一場勝負未知的戰鬥,還是等待,哪怕等到勍皇被俘,被殺,隻要等到邊疆大軍凱旋,就可以一同拿下反賊。”好一番大逆不道的話,若傳到勍皇耳中,楊虔身前身後,家途盡毀。陶青卻隻付一笑:“陶某慶幸,從楊将軍口中說出的話,仍算不失忠義。隻是若選擇等待,勍皇室滅了,唐氏滅了,誰來做這個皇帝?”楊虔臉色奇怪地看着陶青:“陶大人不知?除了勍皇以外,先皇尚有子息……”陶青并不細聽,打斷了楊虔的話:“如果楊将軍擔心的是此去不能得勝,那就過慮了。楊将軍可還記得陶某被判流放的罪名?”楊虔略一思索,露出驚色。陶青的罪名是吃空饷。在唐氏的盯視下,這個罪名不會是憑空捏造。那麽若這個罪名其實不隻是勍皇提前做的準備,陶青“吃掉”的銀錢去了何處?“饷”了什麽人?是了,勍皇與唐氏鬥了這麽多年,怎麽可能不爲自己招募力量?京都東南,骊山腳下,是什麽使得敵軍始終未能封閉包圍?“楊将軍,若你現在出兵,陶某可保你旗開得勝。京城的鬥争,隻差雍軍了。”楊虔久久無語,他仿佛想開口對陶青說什麽,最後還是忍住了,上前一步,接過虎符。陶青站直身子,自言自語般道:“翁良秀是真正一無所知的人,但是沒有翁良秀的配合,此事不會進行得如此順利。在我之前,翁良秀先進得了城來。這是無論先前何種誤會,聽我一句話就可以傾力相幫的人,我還要去尋他,向楊将軍告辭。”說完他一笑。這一笑可謂展顔,如同萬裏冰封,始破于初春一點曦照,前路陰霾散盡,萬物明晰,何其美好。從此流水常新,再沒有什麽可以阻擋前行。可到底是霜秋正盡,寒冬将至。——誰知他下一刻會在哪裏。尾聲小巷狹窄曲折,巷内各戶人家家門緊閉,唯有茂盛已極的爬藤榕自誰家露出,爬遍了沿途整片牆瓦,延伸越界。分明是秋末冬初時節,卻襯得滿牆綠意逼人、生意盎然。出巷就是城内驿站,陶青潛行巷中,一路上竟然意外沒有什麽阻礙。楊虔已經即刻調動雍軍出行,他沒有想要随楊虔出城,也沒有異想天開地想要楊虔派遣侍衛保護。雲姜在雍城的人手不少,真的要殺他,侍衛也隻是白白送命。何況聽過了楊虔那一番大逆不道的話,他還能出府,也不過是被料定此番必死。——隻要他死,哪怕楊虔的猶豫勍皇心知肚明,兩人也可以相互裝作不知,繼續那一場君臣。今年禍重,先是京都暴雨,接下來又是雍城大雪。翁良秀走在小巷時,踢到一截冰凍的指骨,枯得好快,血肉全無,若不是清晰的斷裂聲,在一片慘白的雪色中,真是分辨不出。——當日雍城軍隊出動後,藏身在雍城的百餘雲姜死士暴跳如雷,瘋狂屠殺雍城百姓,他們身手利落,又懷抱必死之心,雖然最終還是被楊虔留下守城的将士收拾幹淨了,但最先死去的那些人到底不可能再活回來。唐氏驚聞雍軍出動的消息以後,立刻下令進攻,然而京城除了禁軍一萬,城外竟還有不知來曆的一支精兵,人數雖少,卻戰鬥力強悍,一直苦撐到雍軍及時回援!至此,塵埃落定。他這時偶爾會想起陶青。八年前他奉勍皇命令在外,第一次見陶青,這個學武來京投軍的青年正和人交手,被一刀劃破了衣襟。陶青左肋下有一顆葫蘆形的紅記,乍一看像一隻沒有腿的蜘蛛。随着離驿站越來越近,他卻忍不住有些激動,加快了腳步。陶青是想着死掉的,可當他真的快要走到驿站,又怎麽都克制不住一見好友的願望。從前孟客還假裝當他是殺父仇人,他也假裝當一個懦夫的時候,他曾對翁良秀說:“枉費我與你八年交情,你反要置我于死地!你這個——吃裏爬外的狗東西!”孟客死前和他說,他這懦夫裝得到位,可也太到位了。那句話,若換成他是翁良秀,不會管說話的人是不是有什麽苦衷,隻管一刀劈下,痛痛快快。可是孟客死後,他尋機與翁良秀坦明,想要合計的時候,重獲信任,隻用一句話,一句話,翁良秀真的就大刀快馬地去做了。或者他其實從未失去過翁良秀的信任。“……吃裏爬外的狗東西!”——翁良秀後來是什麽反應呢?孟客借口找水離開後,他平靜地看着他——“我如今當你有苦衷在說話,……如果這事有什麽内情,你盡可告知。”……這世上沒有那麽多的陰謀詭計,包括孟客,都是勍朝大好男兒,滿腔熱血。如果不是在勍皇之前那個擁有唐氏血脈的皇子“早夭”,繼位的人怎麽也不會是勍皇。可這“早夭”也不徹底。本該因爲幼弱病死的孩子不知所終,宮中也少去了一個老婢。貴妃縱使咬牙切齒,也無可奈何。這其中的詭計陰謀、鈎心鬥角太過于蕪雜,對于現在的勍皇而言都是老一輩的鬥争了,但是勍皇知道此事後,難免如鲠在喉。——看到那個胎記,他一時驚了驚,沒有想到他此行的任務就這樣完成了。這是勍皇和唐氏多年來都一直在找的東西,當年那個“夭折”的皇子,擁有唐氏血脈的皇子,名義上都可以威脅到勍皇的人,勍皇同父異母的哥哥。他在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長大,幼失怙恃,撫養他的老妪死前待他很好,送他讀書、學武,不曾虧待。然後他學成進京,如同這天下所有普通的生民一樣,願意報效朝廷。于是八年前,陶青行加冠禮的那一天,他從暗處走出來,遞去一壇好酒,那青年也沖他一笑。後來……後來是自己按命遞出消息,将他送到了勍皇的身邊。但是勍皇沒有殺他,留了八年。後來這八年間陶青接替自盡的孟常當了衛尉,風風火火、走走停停。八年,這個兄長是勍皇的暗衛,是臣子,看着有着血緣的、他自以爲的威脅忠心耿耿地效力,這滋味其實并不好受。于是勍皇終于忍無可忍,向這個威脅的根源——唐氏下手。勍皇的确沒有想到,後來會牽出這樣多的事情,但也恰好符合帝王的心意。要不就讓他死了,要不就放他自由。如果能再見到良秀,他必對他說:“……”可是陶青沒能說出來,連在心裏想一想都不及。小巷的出口就在前面。偏偏就是這兩三步的距離,仿佛什麽都可以得到的時候,他若有所察覺地一偏頭,就被飛射而來的一支長箭狠狠釘在了牆上,力道之大,透骨而出,尚能沒入磚牆。傷口不在要害,陶青抽着冷氣,不由握住露在肩外的一截,低頭看鮮血緩緩滲出。終于還是躲不過呀……他這樣想着,緩緩擡頭看向巷口的位置。後來,他也仿佛真當自己是一個純純粹粹的朋友了。陶青嫁禍他,明知是假,會恨。陶青說話,明知不是真心,會回以冷冷的失望。仿佛他真的一無所知,真的全心交付。當然陶青不會知道的,他擁有賢明的君主、真正的朋友,一直心懷溫暖。如果活着,必定快樂;如果死了,也不後悔。巷中誰家打開了門,“嘎吱”一聲,受到震動的積雪從牆面剝落,露出裏面密密的爬藤榕。天太寒,那些葉片灰白的背面朝外,深綠朝裏,沒什麽顔色。翁良秀漫不經心地把那截蹍裂的手骨踢開,轉身望着小巷口透入的陽光眯起眼睛。這次他若活下來了就自由,那麽他現在,可否自由?↑蒼耳&昕新-出品陶生丹目前的挖坑狂魔和将來的編輯。厚古非今喜新厭舊。李白死忠粉。排斥單純的唯物主義,堅信靈魂的存在和意識的獨立性,對佛教和量子物理懷有崇高的敬意。爲追求思維創作在某種意義上成爲現實而決意從事文字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