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篇


辛稼軒帥浙東時,晦庵南軒任倉憲使。劉改之欲見辛,不納。二公爲之地,雲:“某日公燕至後筵便坐,君可來。門者不納,但喧争之,必可入。”既而,改之如所教,門外果諠嘩。辛問故,門者以告,辛怒甚。二公因言改之豪傑也,善賦詩,可試納之。改之至,長揖。公問:“能詩乎?”曰:“能。”時方進羊腰腎羹,辛命賦之。改之對:“寒甚,願乞卮酒。”酒罷,乞韻。時飲酒手顫,餘瀝流于懷,因以“流”字爲韻。即吟雲:“拔毫已付管城子,爛首曾封關内侯。死後不知身外物,也随樽酒伴風流。”辛大喜,命共嘗此羹,終席而去,厚饋焉。席散,南軒邀至公廨,置酒語之曰:“先君魏公,一生公忠,爲國功臣,厄于命,來挽者竟無一篇得此意。願君有作,以發幽潛。”改之即賦一絕雲:“背水未成韓信陣,明星已隕武侯軍。平生一點不平氣,化作祝融峰上雲。”南軒爲之堕淚。今《龍洲集》中不見此二詩,豈遺之邪?又雲:稼軒守京口時,大雪,帥僚佐登多景樓。改之敝衣曳履而前,辛令賦雪,以“難”字爲韻。即吟雲:“功名有分平吳易,貧賤無交訪戴難。”自此莫逆雲。

李公山節,汾洲人也。端平中,朱湛盧複之使北,展觐八陵,引李與王仲偕南。李初任鄉郡節制司幹官,後任西山倅。時正倅陳三嶼松龍會僚友于多景樓,賞楊妃菊,令諸妓各持紙筆,侍衆官請詩。李後至,酒一行,起背手數步吟雲:“命委馬嵬坡畔泥,驚魂飛上傲霜枝。西風落日東籬下,薄幸三郎知不知?”

詞至精切,或至閣筆。

西山張倅芸窗,有繡養娘者,命蒼頭遞一羅帕與館人劉啓之,童偶遺之于地。芸窗責劉,即遣去。劉作詩謝張雲:“夜深檛鼓醉紅裙,半世侯門熟稔聞。自是東鄰窺宋玉,非關司馬挑文君。蒼頭誤送香羅帕,簧舌翻成貝錦文。幸賴老成持定力,一帆安穩過溪雲。”

李邦美過句容之村鄉,見酒肆粉壁明潔,題雲:“青裙白面哄挑菜,茅舍竹籬疏見梅。”未及後聯,店翁怒曰:“我以此壁爲人塗污,方一新之,今爾又作俑也。”遂不書。有客續至,問翁,翁悔之。一日李再過之,翁請足成,李笑取筆書雲:“春事隔年無信息,一聲啼鳥喚将來。”往來知音皆愛之。

寶佑甲寅,江東多虎,有司行禬禳之典,青詞末聯雲:“雖曰寅年之足,或有數存;去其乙字之威,尚祈神力。”蓋古詩有“寅年足虎狼”之句,傳謂“虎威如乙字”,對屬甚工。

京口韓香除夜請客作桃符雲:“有客如擒虎,無錢請退之。”以其姓爲對也。

直北某州有道君題壁一詩雲:“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裏,目斷山南無雁飛。”

“曾聞海上鐵鬥膽,猶見雲中金甲神。”乃陸樞密君實挽張郢州世傑詩也。張公擁德佑景炎祥興于海上,各擁兵南北岸。一夕大風雨,皆不利。張覆舟而薨。翌蚤獲屍,棺殓焚化,其膽如鬥大,而焚不化,諸軍感恸。忽雲中見金甲神人,且雲:“今天亡我,關系不輕,後身當出恢複矣。”此詩不傳。忠義英烈,雖亡,尤耿耿也。

僧本真,号月湖半颠,賦吳門上元雲:“村翁看了上元歸,正是西樓月落時。誇道官衙好燈火,不知渾爾點膏脂。”微聞于郡守吳退奄,遂命住虎邱寺。

有刺夏金吾貴雲:“節樓高聳與雲平,通國誰能有此榮。一語淮西聞養老,三更江上便抽兵。不因賣國謀先定,何事勤王诏不行。縱有虎符高一丈,到頭難免賊臣名。”人謂北兵既至,許貴以淮西一道與之養老,故戢兵不戰。然宋當國者處置失宜,方诏貴及其子松上流策應。又知正陽失利,松已死,不能無憾。又俾受孫虎臣節制,乃大不樂,本無戰心。況秋壑退師,數十萬衆一鼓而潰,夏雖勇健,亦何爲哉!

京口天慶觀主聶碧窗,江西人,嘗爲龍翔宮書記。北朝赦至,感而有詩雲:“乾坤殺氣正沉沉,又聽燕台降德音。萬口盡傳新诏好,四朝誰念舊恩深。分茅列土将軍志,問舍求田老父心。麗正押班猶昨日,小臣無語淚沾襟。”又哀被虜婦雲:“當年結發在深閨,豈料人生有别離。到底不知因色誤,馬前猶自買臙脂。”又詠北婦雲:“雙柳垂鬟别樣梳,醉從馬上倩人扶。江南有眼何曾見,争卷珠簾看固姑。”觀中有趙太祖真容,北來者見必拜。聶因題其上雲:“鳳表龍姿俨若新,一回展卷一傷神。天顔亦怪君非虜,河北、山東總舊臣。”

梁棟隆吉題茅峰雲:“杖藜絕頂窮追尋,青山世界開岖嵚。碧雲遮斷天外眼,春風吹老人間心。大龍升天寶劍化,小龍入海明珠沉。何人更守元帝鼎,有客欲問秦皇金。颠崖誰念受辛苦,古洞未易尋幽深。神光不破黑暗惱,山鬼空作《離騷》吟。安得長松撐日月,華陽世界收層陰。長嘯一聲下山去,草木爲我留清音。”隆吉以戊辰登科,任仁和尉,老依元符宮宗師許道杞。許甚禮之,且赒其家。梁好嘲罵,衆道士惡之,遂箋此詩告官,以譏時逮捕金陵,備嘗笞楚,卒得免,亦終不偶而殂。

吳履齋開慶之變,再入相。四明士子上詩:“來則非邪抑是邪,緣堤何必更行沙。瑟當調處難膠柱,棋到危時見作家。公論有誰能着腳,事機至此轉聱牙。不如疊嶂雙溪下,行對青山坐看花。”言者附賈似道描畫彈劾,貶循州而殂。饒州士熊某嘲之雲:“近來西北又幹戈,獨立斜陽感慨多。雷爲元城驅劫火,天胡丁謂活鲸波。九原難起先生死,萬世其如公論何。道過雕峰休插竹,想逢宗老續長歌。”菊岩李苾祭以文曰:“潞公不能不疏,溫公不能不毀,趙忠簡不能不遷,寇萊公不能不死。爾民無福,豈天奪之?我士無祿,豈天厭之!嗚呼,後世而無先生者乎,孰能志之?後世而有先生者乎,孰能待之?”

永嘉餘德鄰宗文,與聶碧窗弈棋,餘屢北。有賈地仙丹者,國手也。餘呼之至,绐聶雲:“某有仆能棋,欲試數着不敢。”聶俾對枰,連敗數局。餘自内以片紙書十字:“可憐道士碧,不識地仙丹。”聶大笑曰:“我固疑其不凡。”

三山林觀過,年七歲,嬉遊市中,以鬻詩自命。或戲令詠轉失氣雲:“視之不見名曰希,聽之不聞名曰夷。不啻若自其口出,人皆掩鼻而過之。”林曾試神童科,不甚達。

三衢留中齋,甲辰大魁。文山宋瑞,丙辰大魁。中齋作相,身享富貴三十年,仕北爲尚書。文山纔登第,丁父憂,仕塗亦坎壈。乙亥糾義兵勤王,終以罔功,患難中倚之爲重。雖名爲相,黃扉之貴,萬鍾之奉,無有也。江西羅秋台詩雲:“齧雪蘇卿受苦辛,庾公老作北朝臣。當年龍首黃扉客,猶是衡門一樣人。”中齋物色将羅織之,亟歸而免。

薛制機言,有賀自長沙移鎮南昌者,啓雲:“夜醉長沙,曉行湘水,難教樯燕之留。杜詩。朝飛南浦,幕卷西山,來聽佩鸾之舞。王勃。”又有賀除直秘閣依舊沿江制置司幹辦公事雲:“望玉宇瓊樓之邃,何似人間?從綸巾羽扇之遊,依然江表。”上巳請客雲:“三月三日,長安水邊多麗人。一觞一詠,會稽山陰修褉事。”又雲:“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并。崇山峻嶺,茂林修行,群賢畢至。”姚橘洲君臨安時,吳履齋拜相,姚語諸客作啓賀之。商量起句,彭晉叟雲:“轉鴻鈞,運紫極,萬化一新。自龍首,到黃扉,百年幾見。”

陳雲屋嘲翟兄之姓雲:“失足如何躍,無光耀不成。若非身倚木,爲棹亦難行。”時翟館水南楊氏,蓋嘲其倚楊也。

莫兩山傷丁氏故基,題一絕于太虛堂:“疏雨斑斑灑葉舟,前山喚客作清遊。芳華消歇春歸後,野草荒田一片愁。”

文本心典淮郡,蕭條之甚,謝賈相啓中雲:“人家如破寺,十室九空;太守若頭陀,兩粥一飯。”

蔣複軒〈鑷白發詩〉雲:“勸君休鑷鬓毛斑,鬓到斑時已自難。多少朱門少年子,業風吹上北邙山。”

杜氏婦作〈北行詩〉:“江南幼女别鄉闾,一似昭君遠嫁胡。默默一身離故國,區區千裏逐狂夫。慵拈箫管吹羌曲,懶系羅裙舞鹧鸪。多少眼前悲泣事,不如花柳舊江都。”此等多有戲作,題之驿亭,以爲美談。

許平仲衡,學問文藝,爲世所尊,稱爲夫子,人目爲許先生。養志不仕,有〈辭召命詩〉雲:“一天雷雨誠堪畏,千載風雲謾企思。留取閑身卧田舍,靜看蝴蝶挂蛛絲。”可以觀其志矣。一号魯齋。

張文簡〈雪詩〉:“銀檐不雨溜常滴,玉樹無風花自開。”其家集不收。

盧梅坡詠梅開一花詩雲:“昨夜花神有底忙,先教踏白入南邦。冷将雙眼窺春破,肯把孤心受雪降。樊弟得兄呼最長,竹君取友歎無雙。試于月夜窗前看,一在枝頭一在窗。”

杜善甫山東名士,工詩文,不屑仕進,遊嚴相之門。嚴乃濟南望族,善甫爲所敬重。一日讒者間之,情分寖乖。杜謝以詩雲:“高卧東窗興已成,簾鈎無複挂冠聲。十年恩愛淪肌髓,隻說嚴家好弟兄。”嚴悟非其過,欸密如初。時有掌兵官遠戍于外,其妻宴客,笙歌終夕。善甫詩曰:“高燒銀燭照雲鬟,沸耳笙歌徹夜闌。不念征西人萬裏,玉關霜重鐵衣寒。”聞者快之,有薦之于朝,遂召之。表謝不赴,中二聯雲:“俾獻言于乞言之際,敢盡其忠;若求仕于緻仕之年,恐無此理。不能爲白居易,謾法香山居士之名;惟願學陸龜蒙,拜賜江湖散人之号。”予分教溧陽,一淮士過,求宿學舍。士遊山東甚久,爲餘道其詞甚多,僅記此。

楊煥然号關西夫子,〈題孔子廟〉:“會見春風入杏壇,奎文閣上獨憑欄。淵源自古尊洙、泗,祖述何人似孟、韓。竹簡不随秦火冷,楷林高倚魯城寒。漂零蹤迹千年後,無分東家寄一箪。”又黨懷英詩:“魯國遺蹤堕渺茫,獨餘林廟壓城荒。梅梁分曙霞栖影,松牖回春月駐光。老桧曾沾周雨露,斷碑猶是漢文章。不須更問傳家遠,泰岱參天汶、泗長。”黨,承安間人,工篆書,嘗作杏壇二字,刻于祖庭。

翟惠父〈詠鬼門關〉:“盤盤重險壓三塗,慘慘陰靈怖萬夫。青海戰魂來守鑰,黃塵行客過張弧。西風古道悲羸馬,落日荒山嘯老狐。年少文人今白首,小猖休苦笑揶揄。”惠父北人。

閻子靜複,至元間翰林學士。後廉訪浙西,有〈梅杖詩〉雲:“凍盡西湖萬玉柯,春風入手重摩挲。較量龍竹能香否,比并鸠藤奈白何。聲破夢寒霜滿戶,影随詩瘦月橫坡。隻知功到調羹盡,不道扶颠力更多。”

元遺山好問裕之,北方文雄也。其妹爲女冠,文而豔。張平章當揆,欲娶之,使人囑裕之。辭以可否在妹,妹以爲可則可。張喜,自往訪,觇其所向。至則方自手補天花闆,辍而迎之。張詢近日所作,應聲答曰:“補天手段暫施張,不許纖塵落畫堂。寄語新來雙燕子,移巢别處覓雕梁。”張悚然而出。

劉山翁汝進,漫塘幼子,學問宏深,文字典雅。與客九日遊龍山,以“人世難逢開口笑”分韻,翁得“口”字雲:“縱步龍山颠,放舟龍蕩口。群然雁鹜行,雜之牛馬走。我拙不能詩,我病不能酒。試問賞花人,還有菊花否?”衆服其工,諸信齋誦此。

金國南遷後,國浸弱不支,又遷睢陽。某後不肯播遷,甯死于汴。元遺山曰:“桃李深宮二十年,更将顔色向誰憐。人生隻合梁園死,金水河邊好墓田。”

至元戊寅己卯間,有董恢者,江陵人,後居太原,任丁角酒稅副使,僦屋以居。詩雲:“白發蒼頭一腐儒,行無轍迹住無廬。鄧林萬頃青青木,肯爲鹪鹩借一枝。”又“翠閣朱樓晝掩扉,尋巢燕子不能歸。落花吹泥東風雨,繞遍芳檐無處依。”

漫塘先生與客燕坐,隻窗外櫻桃惟一實,共以爲笑。忽一客來訪,自言能詩,因命賦之,雲:“燒丹道士藥爐空,枉費先生九轉功。一粒丹砂尋不見,曉來枝上弄春風。”衆鹹喜之。

周芝田浙人,浪迹江湖,道冠野服,詩酒諧笑,略無拘檢,亦時出小戲以悅人,而不知其能琴與詩也。遇琴則一彈,适興則吟一二句,而不終篇。嘗〈賦石上兩竹〉雲:“淋漓滿腹藏春雨,突兀半拳生曉雲。”亦自可人。又“草香花落後,雲黑雨來時。”〈琴詩〉雲:“膝上橫陳玉一枝,此音惟獨此心知。夜深斷送鶴先睡,彈到空山月落時。”

遨溪張複〈題雨竹圖〉雲:“涓涓而淨,森森而立。孟宗倚之,淚痕猶濕。”〈風竹圖〉雲:“可屈者氣,不屈者節。故人來之,盡掃秋月。”皆有思緻。

趙靜齋淮,被執于溧陽豐登莊,至北府,辭家廟雲:“祖父有功王室,德澤沾及子孫。今淮計窮被執,誓以一死報君。刀鋸置之不問,萬折忠義常存。急告先靈速引,庶幾不辱家門。”即登棹船發。至瓜洲被刑,無有敢埋其屍者。有一寵姬在焦佥省處,此姬啓佥省雲:“趙四知府,今日已死矣。妾元是他婢子,望相公以妾之故,許妾将屍焚化,也是相公一段陰隙事。”焦許之。乃作一棺焚之。又啓收骨,投之于水,亦從之。遂以裙盛骨殖,到江邊大恸,投江而死。又聞其孫享祭,靜齋降筆雲:“生居四代将門家,不幸遭逢被虜拏。死在瓜洲無葬地,幽魂夜夜到長沙。”其兄冰壺,潛自京口遷金陵。北兵至,棄家而遁,南徙不返,死葬海旁山上。

吳門有吏娶一娼,燕客,歌舞徹旦。明日犯事,決配九江,與婦泣别登舟。盧梅坡詩雲:“昨夜笙歌燕畫樓,明朝揮淚送行舟。當初嫁作商人婦,無此江頭一段愁。”

一戶曹之妻,與太守有私,府學一士子知其事。戶曹任滿将去,守招其夫婦飲,士子作〈祝英台近〉付妓,令歌之:“抱琵琶,臨别語,把酒淚如洗。似恁春時,倉卒去何意。牡丹恰則開園,茶縻厮勾,便下得,一帆千裏。好無謂,複道明日行呵,如何戀得你。一葉船兒,休要更沉醉。後梅子青時,楊花飛絮側耳聽,喜鵲哩。”守與此婦俱堕淚,其夫不悟。

靈隐寺主僧元肇,号淮海。寺有松大數十圍,史相當軸,遣人伐松。松與月波亭相對,僧作詩雲:“大夫去作棟梁材,無複清陰覆綠苔。惆怅月波亭上望,夜深惟見鶴歸來。”

穆陵在禦,閻貴妃父良臣起香火功德院,欲勝靈、竺,乃伐鄰松供屋材。僧作詩曰:“不爲栽松種茯苓,祇緣山色四時青。老僧不惜攜将去,留與西湖作畫屏。”詩徹于上,遂命勿伐。又山中有寺基久圮,勢家規其地營葬。僧亦有詩刺之:“一定空山已有年,不須惆怅起頹磚。道旁多少麒麟冢,轉眼無人送紙錢。”遂不複取。

吉州羅西林集近詩刊,一士囊詩及門,一童橫卧枨闑間,良久,喚童起曰:“将見汝主人,求刊詩。”童曰:“請先與我一觀,我以爲可,則爲公達。”客怪之曰:“汝欲觀我詩,汝必能吟,請賦一詩,當示汝。”童請題。客曰:“但以汝适來睡起搔首意爲之。”童即吟曰:“夢跨青鸾上碧虛,不知身世是華胥。起來搔首渾無事,啼鳥一聲春雨餘。”客駭服,同入見西林。欸之數日。取其〈菊詩〉雲:“不逐春風桃李妍,秋風收拾短籬邊,如何枝上金無數,不與淵明當酒錢。”童乃羅之子也。

南康建昌縣有神童山,每大比,試童子至百人,七取其一。有鄧文龍,年八歲,穎出諸童子右。方嶽巨山守南康,欲祝爲子。父謂之曰:“汝,餘所鍾愛,太守固欲祝汝,将若何?”文龍曰:“第許之。”巨山一日招諸名士,如馮紫山深居兄弟者,而鄧父子與焉。席上太守及諸公祇服褙子,文龍以綠袍居座末。坐定,供茶,文龍故以托子堕地,諸公戲以失禮。文龍曰:“先生衩衣,學生落托。”衆爲一笑。酒酣,巨山戲曰:“口紅衣綠如鹦鹉。”文龍應曰:“頭白形烏似老鴉。”又令賦君子竹,即詠曰:“潇湘、子猷宅,平将風月分。兩軒渾似我,一日可無君。”衆異之。後易名元觀,年十五領鄉薦,登上第。

僧德豐,三山人,有〈重陽詩〉雲:“戰盡今秋見太平,西風多作北風聲。不吹烏帽吹氈帽,籬下黃花笑不成。”鍾山長老舉以自代,答雲:“耿耿孤吟對古梅,忽傳軍将送書來。倚崖枯木摧殘甚,虛負陽和到一回。”竟不赴。

賈秋壑敗師亡國,後有人刺以詩曰:“深院無人草已荒,漆屏金字尚輝煌。祇知事去身宜去,豈料人亡國亦亡。理考發身端有自,鄭人應夢果何祥。卧龍不肯留渠住,空使晴光滿畫牆。”又雲:“事到窮時計亦窮,此行難倚鄂州功。木棉庵上千年恨,秋壑堂中一夢空。石砌苔稠猿步月,松庭葉落鳥呼風。客來未用多惆怅,試向吳山望故宮。”又〈傷西樓詩〉雲:“檀闆歌殘陌上花,過牆荊棘刺檐牙。指揮已失鐵如意,賜予甯存玉辟邪。破屋春歸無主燕,壞池雨産在官蛙。木棉庵外尤愁絕,月黑夜深聞鬼車。”有人和雲:“榮華富貴等浮花,膂力難爲國爪牙。漢世祇知光擁立,唐朝誰識杞奸邪?绮羅化作春風蝶,弦管翻成夜雨蛙。縱有清漳人百死,碧天難挽紫雲車。”秋壑出處本末,自有知者,茲不書。

秋壑在朝,有術者言平章不利姓鄭之人,因此每有此姓爲官者,多困抑之。武學生鄭虎臣登科,辄以罪配之,後遇赦得還。秋壑喪師,陳靜觀諸公欲置之死地,遂尋其平日極仇者監押。虎臣遂請身爲之,乃假以武功大夫,押其行。虎臣一路淩辱,至漳州木棉庵病洩瀉。踞虎子,欲絕。虎臣知其服腦子求死。乃雲:“好教作隻恁地死。”遂趯數下而殂。

庚申,屢齋吳相循州安置,以賈似道私憾之故,未幾除承節郎劉宗申知循州。劉江湖士,專以口舌吓迫當路要人,貨賄官爵。士大夫畏其口,姑厚饋彌縫。其得官亦由此。守循之際,似道欲其殺吳相。宗申至郡所以捃摭屢齋者,無所不至。随行吏仆,以次并亡。或謂置毒所居井中,故飲水者皆患足軟而死,屢齋亦不免。似道遭鄭虎臣之辱,其時趙介如守漳,賈門下客也。宴虎臣于公舍,介如欲客似道,似道不可,以讓虎臣,口口稱“天使唯謹”,虎臣不答,似道遂坐于下。介如察其有殺賈意,命館人啓鄭,且以辭挑之。于時似道衣服飲食皆爲鄭減抑,介如作錦衣等饋之。見其行李辎重,令截寄其處,伺得命放回日取之。其館人語鄭雲:“天使今日押使至此,度必無生理,曷若令速殒,免受許多苦惱。”鄭即雲:“便是這物事,受得這苦,欲死而不死。”未幾遂殒。趙往哭,鄭不許。趙固争,鄭怒雲:“汝欲檢我邪?”趙雲:“汝也直得一檢。”然末如之何。趙經紀棺殓,且緻祭,其詞雲:“嗚呼!履齋死循,死于宗申。先生死閩,死于虎臣。嗚呼!”雲雲,祇此四句。然哀激之悃,無往不複之微意,悉寫其中。季一山闡爲郡學正,爲餘道之。

似道敗後,有題其養樂園曰:“老壑曾居葛嶺西,遊人誰敢問蘇堤。勢将覆餗不回首,事到出師方噬臍。廢圃久無人作主,敗垣惟有客留題。算來祇有孤山耐,依舊梅花片月低。”養樂者,以其奉母而樂也。其賜第正在蘇堤、葛嶺、孤山之近,遊人常盛。自賈據此,有遊騎過其門,必爲偵事者察報,每爲所羅織,有官者被黜,有财者被禍。逮世變而後已,有人題葛嶺二詩雲:“當年誰敢此經過,相國門前衛士多。諸葛功名猶未滿,周公事業竟如何。雕梁雨蠹藏狐鼠,花礎雲蒸長薛蘿。萬死莫酬亡國恨,空留遺迹在山阿。”又“樓台突兀妓成圍,正是襄、樊失援時。王氣暗随檀闆歇,江聲流入玉蕭悲。姓名不在功臣傳,家廟徒存禦賜碑。誤國誤民還自誤,滿庭秋草露垂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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