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有六義,《頌》簡而奧,夐哉尚矣。《大雅》宏遠,非周人莫爲。《小雅》婉娈,能或庶幾。《風》體優柔,近人可仿。然體裁各别,欲以漢魏之詞,複興古道,難以冀矣。西京崛起,别立詞壇,方之於古覺意象蒙茸,規模逼窄,望湘累之不可得,況《三百》乎?
十五《國風》,亦裏巷語,然雍雍和雅,騷人則蕭蕭清遠之音。西京語迫意锓,自不及古人深際。
詩人一歎三詠,感寤具存,龐言繁稱,道所不貴。韋孟《諷谏》,恺直有馀,深婉不足。韋玄成《自劾》詩,情色未定量,末段數語,庶爲可誦。
詩四言優而婉,五言直而倨,七言縱而暢,三言矯而掉,六言甘而媚,雜言芬葩,頓跌起伏。四言《自劾》詩,情色未定量,末段數語,庶爲可誦。
詩四言優而婉,五言直而倨,七言縱而暢,三言矯而掉,六言甘而媚,雜言芬葩,頓跌起伏。四言《大雅》之音也,其詩中之元氣乎?《風》《雅》之道,衰自西京,絕於晉宋,所由來矣。
五言在漢,遂爲鼻祖。西京首首俱佳,蘇李固宜,文君一女耳,胸無繡虎,腕乏靈均,而《白頭吟》寄興高奇,選言簡隽,乃知風會之翊人遠矣。
《十九首》近於賦而遠於風,故其情可陳,而其事可舉也。虛者實之,纡者直之,則感寤之意微,而陳肆之用廣矣。夫微而能通,婉而可訊者,風之爲道美也。
蘇李贈言,何溫而戚也!多唏涕語,而無蹶蹙聲,知古人之氣厚矣。古人善於言情,轉意象於虛圓之中,故覺其味之長而言之美也。後人得此則死做矣。
斑婕妤說禮陳詩,姱脩嫮佩,《怨歌行》不在《綠衣》諸什之下。
王昭君《黃鳥》詩,感痛未深。以絕世姿作蠻夷嫔,人敬有懷,其言當不止此。此有情而不能言情之過也。
詩之佳,拂拂如風,洋洋如水,一往神韻,行乎其間。班固《明堂》諸篇,則質而鬼矣。鬼者,無生氣之謂也。
東京氣格頹下,蔡文姬才氣英英。讀《胡笳》吟,可令驚蓬坐振,沙礫自飛,直是激烈人懷抱。
孔融,魯國一男子,讀臨終詩,其意氣恹恹欲盡。
焦仲卿詩有數病:大略繁絮不能舉要,病一;粗醜不能出詞,病二;頹頓不能整格,病三。尤可舉者,情詞之訛謬也,如雲“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遺歸”,此是何人所道?觀上言“非爲織作遲,君家婦難爲”,斯言似出婦口,則非矣。當縣令遣媒來也,“阿女含淚答,蘭芝初還時,府吏見丁甯,結誓不别離。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而其母之謝媒,亦曰“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則知女之有志,而母固未之強也。及其兄怅然,蘭芝既能死誓,何不更申前說大義拒之,而雲“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處分适兄意,那得自任專?”意當時情事,斷不如是。詩之不能宛述備陳,亦明矣。至於府君訂婚,阿母戒日,婦之爲計,當有深裁。或密語以寄情,或留物以示意,不則慷慨激烈,指膚發以自将,不則纡郁悲思,遺飲食於不事。乃雲“左手持刀刀,右手執绫羅,朝成繡袖珍裙,晚成單羅衫”,其亦何情作此也?“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門啼。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未至二三裏,摧藏馬悲哀。新婦識馬聲,蹑履相逢迎。”當是時,婦何意而出門?夫何緣而偶值?詩之未能當情又明矣。其後府吏與母永訣,回身入房,此時不知幾爲徘徊,幾爲惋憤?而詩之情色,甚是草草,此其不能從容據寫又甚矣。或曰:“詩虛境也,安得與紀事同論?”夫虛實異緻,其要於當情則一也。漢樂府《孤兒行》,事至瑣矣,而言之甚詳。傳玄《秦女休行》,其事甚奇,而寫之不失尺雨。夫情生於文,文生於情,未有事離而情合者也。
古之爲尚,非徒樸也,實以其精。今人觀宋器,便知不逮古人甚遠。商彜周鼎,洵可珍也。不求其精,而惟其樸。以疏頑爲古拙,以淺俚爲玄澹,精彩不存,面目亦失之遠矣。
古樂府多俚言,然韻甚趣甚。後人視之爲粗,古人出之自精,故大巧者若拙。
魏人精力标格,去漢自遠,而始彯之華,中不足者外有馀,道之所以日漓也。李太白雲:“自從建安來,绮麗不足珍。”此豪傑閱世語。
曹孟德饒雄力,而鈍氣不無,其言如摧鋒之斧。
子桓王粲,時激《風》《雅》馀波,子桓逸而近《風》,王粲莊而近《雅》。子建任氣憑材,一往不制,是以有過中之病。劉桢棱層,挺挺自持,将以興人則未也。二應卑卑,其無足道。徐幹清而未遠,陳琳險而不安。鄴下之材,大略如此矣。
晉多能言之士,而詩不佳,詩非可言之物也。晉人惟華言是務,巧言是标,其衷之所存能幾也?其一二能詩者,正不在清言之列,知詩之爲道微矣。嵇阮多材,然嵇詩一舉殆盡。
阮籍詩中之清言也,爲汗漫語,知其曠懷無盡。故曰:“詩可以觀。”直舉形情色相,傾以示人。
博玄得古之神。漢人樸而古,傅玄精而古。樸之至,妙若天成;精之至,粲如鬼畫。二者俱妙於思慮之先矣。
精神聚而色澤生,此非雕琢之所能爲也。精神道寶,閃閃著地,文之至也。晉詩如叢采爲花,絕少生韻。士衡病靡,太沖病憍,安仁病浮,二張病塞。語曰:“情生於文,文生於情。”此言可以藥晉人之病。
素而絢,卑而未始不高者,淵明也。艱哉士衡之苦於缛繡而不華也。夫溫柔悱恻,詩教也。恺悌以悅之,婉娩以入之,故詩之道行。左思抗色厲聲,則令人畏;潘嶽浮詞浪語,則令人厭,欲其入人也難哉!
讀陶詩,如所雲“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想此老悠然之緻。
詩被於樂,聲之也。聲微而韻,悠然長逝者,聲之所不得留也。一擊而立盡者,瓦缶也。詩之饒韻者,其钲磬乎?“相雲日以遠,衣帶日以緩”,其韻古;“攜手上河梁,遊子暮何之”,其韻悠;“高台多悲風,朝日照北林”,其韻亮;“晨風飄歧路,零雨被秋草”,其韻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其韻幽:“皇心美陽澤,萬象鹹光昭”,其韻韶;“扣枻新秋月,臨流别友生”,其韻清;“野曠沙岸淨,天高秋月明”,其韻洌;“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其韻遠。凡情無奇而自佳,景不麗而自妙者,韻使之也。
晉人五言絕,俞俚愈趣,愈淺愈深。齊梁人得之,愈藻愈真,愈華愈潔。此皆神情妙會,行乎其間。唐人苦意索之,去之愈遠。
詩至於宋,古之終而律之始也。體制一變,便覺聲色俱開。謝康樂鬼斧默運,其梓慶之鑢乎?顔延年代大匠斷而傷其手也。寸草莖,能争三春色秀,乃知天然之趣遠矣。
“池塘生春草”,雖屬佳韻,然亦因夢得傳。“林壑斂暝色,雲霞收夕霏”,語饒霁色,稍以椎鏈得之。“白雲抱幽石,綠筱媚清漣”,不琢而工。“皇心美陽澤,萬象鹹光昭”,不淘而淨。“杪秋尋遠山,山遠行不近”,不脩而妩。“猿鳴誠知曙,谷幽光未顯”,“岩下雲方合,花上露猶泫”,不繪而工。此皆有神行乎其間矣。
謝康樂詩,佳處有字句可見,不免硁硁以出之,所以古道漸亡。
康樂神工巧鑄,不知有對偶之煩。惠連枵然膚立,如《搗衣牛女》,吾不知其意之所存,情之所在。
鮑照材力标舉,淩厲當年,如五丁鑿山,開人世之所未有。當其得意時,直前揮霍,目無堅壁矣。駿馬輕貂,雕弓短劍,秋風落日,馳騁平岡,可以想此君意氣所在。
詩麗於宋,豔於齊。物有天豔,精神色澤,溢自氣表。王融好爲豔句,然多語不成章,則塗澤勞而神色隐矣。如衛之《碩人》,騷之《招魂》,豔極矣,而亦真極矣。柳碧桃紅,梅清竹素,各有固然。浮薄之豔,枯槁之素,君子所弗取也。
詩至於齊,情性既隐,聲色大開。謝玄晖豔而韻,如洞庭美人,芙蓉衣而翠羽旗,絕非世間物色。
讀謝家詩,知其靈可砭頑,芳可滌穢,清可遠垢,瑩可沁神。
熟讀靈運詩,能令五衷一洗,白雲綠筱,湛澄趣於清漣。孰讀玄晖詩,能令宿貌一新,紅藥青苔,濯芳姿於春雨。
詩須觀其自得,陶淵明《飲酒》詩:“一觞雖獨進,杯盡壺自傾。”“提壺撫寒枝,遠望時複爲。”又:“昔人既屢空,春興豈自免?”“寒竹被荒蹊,地爲罕人遠。”此爲悠然樂而自得。謝康樂:“樵隐俱在山,由來事不同。不同非一事,養痾亦園中。中園屏氛雜,清曠招遠風。”此爲曠然遇而無罣。見古人本色,捴披不煩而至。夫詠物之難,非肖難也,惟不局局於物之難。玄晖“馀霞散成绮,澄江淨如練”,“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山水煙霞,衷成圖繪,指點盼顧,遇合得之。古人佳處,當不在言語間也。鮑明遠“霜崖滅土膏,金澗測泉脈。旋淵抱星漢,乳窦通海碧”,精矣,而乏自然之緻。良工苦心,餘以是賞之。
梁武《西淵曲》,絕似《子夜歌》,累疊而成,語語渾稱,風格最老,拟《青青河畔草》亦然。
梁人多妖豔之音,武帝啓齒揚芬,其臭如幽蘭之噴,詩中得此,亦所稱絕代之佳人矣。“東飛伯勞西飛燕”,《河中之水歌》,亦古亦新,亦華亦素,此最豔詞也。所難能者,在風格渾成,意象獨出
簡文詩多滞色膩情,讀之如半醉憨情,恹恹欲倦。
齊梁人欲嫩而得老,唐人欲老而得嫩,其所别在風格之間。齊梁老而實秀,唐人嫩而不華,其所别在意象之際。齊梁帶秀而香,唐人撰華而穢,其所别在點染之間。
梁元學曲初成,遂自嬌音滿耳,含情一粲,蕊氣撲人。邵陵王賣緻有馀,老而能媚。
沈約有聲無韻,有色無華。江淹材具不深,凋零自易,其所拟古,亦壽陵馀子之學步於邯鄲者耳。拟陶彭澤詩,祇是田家景色,無此老隐淪風趣,其似近而實遠。
庾肩吾、張正見,其詩覺聲色臭味俱備。詩之佳者,在聲色臭味之俱備,庾張是也。詩之妙者,在聲色臭味之俱無,陶淵明是也。
張正見《賦得秋河曙耿耿》“天路橫秋水,星橋轉夜流”,唐人無此境界。《賦得白雲臨浦》“疏葉臨稽竹,輕鱗入鄭船”,唐人無此想像。《乏舟後湖》“殘虹收度雨,缺岸上新流”,唐人無此景色。《關山月》“暈逐連城璧,輪随出塞車”,唐人無此映帶。《奉和太子納涼》“避日交長扇,迎風列短箫”,唐人無此緻趣。庾肩吾《經陳思王墓》“雁與雲俱陣,沙将蓬共驚”,唐人無此追琢。《春夜應令》“燒香知夜漏,刻燭驗更籌”,唐人無此景趣。梁簡文《往虎窟山寺》“分花出黃鳥,挂石下新泉”,唐人無此寫作。《望同泰寺浮圖》“飛幡雜晚虹,畫鳥狎晨凫”,唐人無此點染。《納涼》“遊魚吹水沫,神蔡上荷心”,唐人無此物态。梁元《折楊柳》“楊柳非花樹,依樓自覺春”,唐人無此神情。邵陵王《見姬人》“卻扇承枝影,舒衫受落花。狂夫不妒妾,随意晚還家”,唐人無此風騷。江總《贈袁洗馬》“露浸山扉月,霜開石路煙”,唐人無此洗發。此皆得意象先,神行語外,非區區模仿推敲之可得者。
何遜詩,語語實際,了無滞色。其探景每入幽微,語氣悠柔,讀之殊不盡纏綿之緻。
何遜以本色見佳,後之采真者,欲摹之而不及。陶之難摹,難其神也;何之難摹,難其韻也。何遜之後繼有陰铿,陰何氣韻相鄰,而風華自布。見其婉而巧矣,微芳幽馥,時欲襲人。
江總自梁入陳,其詩猶有梁人馀氣。至陳之末,纖磨極矣。孔範《賦得白雲抱幽石》:“陣結香爐隐,羅成玉女微。”巧則巧矣,而纖極矣。王褒庾信佳句不乏,蒙氣亦多,以是知此道之将終也。
宋孝武菁華璀璨,遂開靈運之先。陳後主妝裹豐馀,精神悴盡,一時作者,俱披靡頹敗,不能自立。以知世運相感,人事以之。
陳人意氣恹恹,将歸於盡。隋炀起敝,風骨凝然。其於追《風》勒《雅》,反漢還《騷》,相距甚遠。故去時之病則佳,而複古之情未盡。詩至陳馀,非華之盛,乃實之衰耳。不能予其所美,而徒欲奪其所醜,則枵質将安恃乎?隋炀從華得素,譬諸紅豔叢中,清标自出。雖卸華謝彩,而絢質猶存。并隋素而去之,唐之所以暗而無色也。珠輝玉潤,寶焰金光,自然之色,夫豈不佳?若朽木死灰,則何貴矣?唐之興,六代之所以盡亡也。
讀隋炀帝詩,見其風格初成,精華未備。
隋炀複古未深,唐人仍之益淺。夫以隋存隋,隋不存也,祇存其爲唐耳。唐之存,隋之所以去也。蓋以隋存隋,則隋孤;隋孤而以唐之力輔之,則唐之力益弱;唐弱而人不知反,不求勝於古,而求勝於唐,則他道百出矣。正不足而徑,徑不足而鬼,鬼不足而澌滅無馀矣。自漢而下,代不能爲相存,至於唐,而古人之聲音笑貌無複馀者。隋素而唐麗,素而質,“鳥擊初移樹,魚寒欲隐苔”,唐欲爲之,豈可得耶?
古雄而渾,律精而微。“四傑”律詩,多以古脈行之,故材氣雖高,風華未爛。六朝一語百媚,漢魏一語百情,唐人未能辦此。
王勃高華,楊炯雄厚,照鄰清藻,賓王坦易,子安其最傑乎?調入初唐,時帶六朝錦色。
杜審言渾厚有馀,宋之問精工不乏。沈佺期吞吐含芳,安詳合度,亭亭整整,喁喁叮叮。覺其句自能言,字自能語,品之所以爲美。蘇李法有馀閑,材之不逮遠矣。
初唐七律,簡貴多風,不用事,不用意,一言兩言,領趣自勝。故事多而寡用之,意多而約出之,斯所貴於作者。
詩有靈襟,斯無俗趣矣;有慧口,斯無俗韻矣。乃知天下無俗事,無俗情,但有俗腸與俗口耳。古歌《子夜》等詩,俚情亵語,村童之所赧言,而詩人道之,極韻極趣。漢《铙歌》樂府,多窭人乞子兒女裏巷之事,而其詩有都雅之風。如“亂流★正絕”,景極無色,而康樂言之乃佳。“帶月荷鋤歸”,事亦尋常,而淵明道之極美。以是知雅俗所由來矣。夫虛而無物者,易俗也;蕪而不理者,易俗也;卑而不揚者,易俗也;高而不實者,易俗也;放而不制者,易俗也;局而不舒者,易俗也;奇而不法者,易俗也;質而無色者,易俗也;文而過飾者,易俗也;刻而過情者,易俗也;雄而尚氣者,易俗也;新布自師者,易俗也;故而不變者,易俗也;典而好用者,易俗也;巧而過斷者,易俗也;多而見長者,易俗也;率而好盡者,易俗也;修而畏人者,易俗也;媚而逢世者,易俗也。大抵率真以布之,稱情以出之,審意以道之,和氣以行之,合則以軌之,去迹以神之,則無數者之病矣。
絕去故常,劃除塗轍,得意一往,乃佳。依傍前人,改成新法,非其善也。豪傑命世,肝膽自行,斷不依人眉目。
氣太重,意太深,聲太宏,色太厲,佳而不佳,反以此病,故曰“穆如清風”。
世以李杜爲大家,王維高岑爲傍戶,殆非也。摩诘寫色清微,已望陶謝之籓矣,第律詩有馀,古詩不足耳。離象得神,披情著性,後之作者誰能之?世之言詩者,好大好高,好奇好異,此世俗之魔見,非詩道之正傳也。體物著情,寄懷感興,詩之爲用,如此已矣。
王龍标七言絕句,自是唐人騷語。深情苦恨,襞積重重,使人測之無端,玩之無盡。惜後人不善讀耳。
七言古,盛於開元以後,高适當屬名手。調響氣佚,頗得縱橫;勾角廉折,立見涯涘。以是知李杜之氣局深矣。
高達夫調響而急。
岑參好爲巧句,真不足而巧濟之,以此知其深淺矣。故曰“大巧若拙”。
孟浩然材雖淺窘,然語氣清亮,誦之有泉流石上風來松下之音。常建音韻已卑,恐非律之貴。凡骨峭者音清,骨勁者音越,骨弱者音庳,骨微者音細,骨粗者音豪,骨秀者音冽,聲音出於風格間矣。
觀五言古於唐,此猶求二代之瑚琏於漢世也。古人情深,而唐以意索之,一不得也;古人象遠,而唐以景逼之,二不得也;古人法變,而唐以格律之,三不得也;古人色真,而唐以巧繪之,四不得也;古人貌厚,而唐以姣飾之,五不得也;古人氣凝,而唐以佻乘之,六不得也;古人言簡,而唐以好盡之。七不得也;古人作用盤磚,而唐以徑出之,八不得也。雖以子美雄材,亦踣踬於此而不得進矣。庶幾者其太白乎?意遠寄而不迫,體安雅而不煩,言簡要而有歸,局卷舒而自得。離合變化,有阮籍之遺蹤,寄托深長,有漢魏之委緻。然而不能盡爲古者,以其有佻處,有淺處,有遊浪不根處,有率爾立盡處。然言語之際,亦太利矣。
上古之言渾渾爾,中古之言折折爾,晚世之言便便爾,末世之言纖纖爾,此太白之所以病利也。
杜少陵《懷李白》五古,其曲中之凄調乎?若意摹情,遇於悲而失雅。《石壕吏》《垂老别》諸篇,窮工造景,逼於險而不括。二者皆非中和之則,論詩者當論其品。
詩不患無材,而患材之揚;詩不患無情,而患情之肆;詩不患無言,而患言之盡;詩不患無景,而患景之煩。知此台可與論雅。
太白《古風》八十二首,發源於漢魏,而托體於阮公。然寄托猶苦不深,而作用間尚未盡委蛇盤磚之妙。要之雅道時存。
少陵苦於摹情,工於體物,得之古賦居多。太白長於感興,遠於寄衷,本於十五《國風》爲近。
七言古,自魏文梁武以外,未見有佳。鮑明遠雖有《行路難》諸篇,不免宮商乖互之病。太白其千古之雄乎?氣駿而逸,法老而奇,音越而長,調高而卓。少陵何事得與執金鼓而抗顔行也?
太白七古,想落意外,局自變生,真所謂“驅走風雲,鞭撻海嶽”。其殆天授,非人力也。少陵《哀江頭》《哀王孫》作法最古,然琢削磨砻,力盡此矣。《飲中八仙》,格力超拔,庶足當之。
少陵五古,材力作用,本之漢魏居多。第出手稍鈍,苦雕細琢,降爲唐音。夫一往而至者,情也;苦摹而出者,意也;若有若無者,情也;必然必不然者,意也。意死而情活,意迹而情神,意近而情遠,意僞而情真。情意之分,古今所由判矣。少陵精矣刻矣,高矣卓矣,然而未齊於古人者,以意勝也。假令以《古詩九首》與少陵作,便是首首皆意。假令以《石壕》諸什與古人作,便是首首皆情。此皆有神往神來,不知而自至之妙。太白則幾及之矣。十五國風皆設爲其然而實不必然之詞,皆情也。晦翁說《詩》,皆以必然之意當之,失其旨矣。數千百年以來,愦愦於中而不覺者衆也。
《三百篇》每章無多言。每有一章而三四疊用者,詩人之妙在一歎三詠。其意已傳,不必言之繁而緒之紛也。故曰:“《詩》可以興。”詩之可以興人者,以其情也,以其言之韻也。夫獻笑而悅,獻涕而悲者,情也;聞鑫則壯,聞絲竹而幽者,聲之韻也。是故情俗其真,而韻欲其長也,二言足以盡詩道矣。乃韻生於聲,聲出於格,故标格欲其高也;韻出爲風,風感爲事,故風味欲其美也。有韻必有色,故色欲其韶;韻動而氣行,故氣欲其清也。此四者,詩之至要也。夫優柔悱恻,詩教也,取其足以感人已矣。而後之言詩者,欲高欲大,欲奇奇欲異,於是遠想以撰之,雜事以羅之,長韻以屬之,俶詭以炫之,則骈指矣。此少陵誤世,而昌黎複湧其波也。心托少陵之籓,而欲追《風》《雅》之奧,豈可得哉?
子美之病,在於好奇。作意好奇,則於天然之緻遠矣。五七言古,窮工極巧,謂無遺恨。細觀之,覺幾回不得自在。
初唐七律,謂其“不用意而自佳”,故當絕勝。“雲山一一看皆好,竹樹蕭蕭畫不成”,體氣之貴,風味之佳,此殆非人力所與也。
少陵五言律,其法最多,颠倒縱橫,出人意表。餘謂萬法總歸一法,一法不如無法。水流自行,雲生自起,更有何法可設?
少陵“綠樽須盡日,白發好禁春”,一語意經幾折,本是惜春,卻緣白發拘束懷抱,不能舒散,乃知少年之意氣猶存,而老去之愁懷莫展,所以對酒而自傷也。少陵作用,大略如此。
宋人抑太白而尊少陵,謂是道學作用。如此将置風人於何地?放浪詩酒,乃太白本行。忠君憂國之心,子美乃感辄發。其性既殊,所遭複異,奈何以此定詩優劣也?太白遊梁宋間,所得數萬金,一揮辄盡,故其詩曰:“天生我才必有用,黃金散盡還複來。”意氣淩雲,何容易得?
人情好尚,世有轉移,千載悠悠,将焉取正?自梁以後,習尚绮靡,昭明《文選》,家視爲千金之寶,初唐以後,辄吐棄之。宋人尊杜子美爲詩中之聖,字型句矱,莫敢輕撥。如“自鋤稀萊甲,小摘爲情親”,特小小結作語。“不知西閣意,更肯定留人”,意更淺淺。而一時何贊之甚?竊謂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即餘之所論,亦未敢以爲然也。
少陵七言律,蘊藉最深。有馀地,有馀情。情中有景,景外含情。一詠三諷,味之不盡。
善言情者,吞吐深淺,欲露還藏,便覺此衷無限。善道景者,絕去形容,略加點綴,即真相顯然,生韻亦流動矣。此事經不得着做,做則外相勝而天真隐矣,直是不落思議法門。
每事過求,則當前妙境,忽而不領。古人謂眼前景緻,口頭言語,便是詩家體料。所貴於能詩者,祇善言之耳。總一事也,而巧者繪情,拙者索相。總一言也,而能者動聽,不能者忤聞,初非别求一道以當之也。
凡法妙在轉,轉入轉深,轉出轉顯,轉搏轉峻,轉敷轉平。知之者謂之“至正”,不知者謂之“至奇”,誤用者則爲怪而已矣。
詩之所以病者,在過求之也,過求則真隐而僞行矣。然亦各有故在,太白之不真也爲材使,少陵之不真也爲意使,高岑諸人之不真也爲習使,元白之不真也爲詞使,昌黎之不真也爲氣使。人有外藉以爲之使者,則真相隐矣。
中唐人用意,好刻好苦,好異好詳。求其所自,似得諸晉人《子夜》、漢人樂府居多。盛唐人寄趣,在有無之間。可言處常留不盡,又似合於風人之旨,乃知盛唐人之地位故優也。
前不啓轍,後将何涉?前不示圖,後将何摹?詩家慣開門面,前有門面,則後有塗轍矣。不見《雅》《頌》《風》《騷》,何人拟得?此真人所以無迹,至言所以無聲也。
唐人《早朝》,惟岑參一首,最爲正當,亦語語悉稱,但格力稍平耳。老杜詩失“早”字意,祇得起語見之。龍蛇燕雀,亦嫌矜拟太過。“眼前景緻道不到,崔颢題詩在上頭”,此語可參詩家妙訣。硃晦翁雲;“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乃知天下事枉費推移者之多也。
中唐詩近收斂,境斂而實,語斂而精。勢大将收,物華反素。盛唐鋪張已極,無複可加,中唐所以一反而之斂也。初唐人承隋之馀,前華已謝,後秀未開,聲欲啓而尚留,意方涵而不露,故其詩多希微玄澹之音。中唐反盛之風,攢意而取精,選言而取勝,所謂绮繡非珍,冰纟丸是貴,其緻迥然異矣。然其病在雕刻太甚,元氣不完,體格卑而聲氣亦降,故其詩往往不長於古而長於律,自有所由來矣。
劉長卿體物情深,工於鑄意,其勝處有迥出盛唐者。“黃葉減馀年”,的是庾信王褒語氣。“老至居人下,春歸在客先”,“春歸”句何減薛道衡《人日思歸》語?“寒鳥數移柯”,與隋炀“鳥擊初移樹”同,而風格欲遜。“鳥似五湖人”,語冷而尖,巧還傷雅,中唐身手於此見矣。
絕去形容,獨标真素,此詩家最上一乘。本欲素而巧出之,此中唐人之所以病也。李端“園林帶雪潛生草,桃李雖春未有花”,此語清标絕勝。李嘉祐“野棠自發空流水,江燕初歸不見人”,風味最佳。“野棠”句帶琢,“江燕”句則真相自然矣。羅隐“秋深霧露侵燈下,夜靜魚龍逼岸行”,此言當與沈佺期王摩诘折證。
深情淺趣,深則情,淺則趣矣。杜子美雲:“桃花一簇開無主,不愛深紅愛淺紅。”餘以爲深淺俱佳,惟是天然者可愛。
書有利澀,詩有難易。難之奇,有曲澗層巒之緻;易之妙,有舒雲流水之情。王昌齡絕句,難中之難;李青蓮歌行,易中之易。難而苦爲長吉,易而脫爲樂天,則無取焉。總之,人力不與,天緻自成,難易兩言,都可相忘耳。
司空曙“蒹葭有新雁,雲雨不離猿”,“雲雨”句,似不落思慮所得。意何臂積?語何渾成?語雲:“已雕已琢,複歸於樸。”“窮水雲同穴,過僧虎共林”,昔庾子山曾有“人禽或對巢”之句,其奇趣同而庾較險也。凡異想異境,其托胎處固已遠矣。老杜雲:“熏業頻看鏡,行藏獨倚樓。”語意徘徊。司空曙“相悲各問年”,更自應手犀快。風塵閱曆,有此苦語。
餘嘗讀駱義烏文,絕愛其“風生曳鹭之濤,雨濕印龜之岸”,謂其風味絕色。耿湋“小暑開鵬翼,新蓂長鹭濤”,其語翠色可摘。
叙事議論,絕非詩家所需,以叙事則傷體,議論則費詞也。然總貴不煩而至,如《棠棣》不廢議論,《公劉》不無叙事。如後人以文體行之,則非也。戎昱“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過因讒後重,恩合死前酬”,此亦議論之佳者矣。
李益五古,得太白之深,所不能者澹蕩耳。太白力有馀閑,故遊衍自得。益将矻矻以爲之。《蓮塘驿》《遊子吟》自出身手,能以意勝,謂之善學太白可。
盛唐人工於綴景,惟杜子美長於言情。人情向外,見物易而自見難也。司空曙“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李益“問姓驚初見,稱名識舊容”,撫衷述愫,罄快極矣。因之思《三百篇》,情緒如絲,繹之不盡,漢人曾道隻語不得。
石之有棱,水之有折,此處最爲可觀。人道謂之“廉隅”,詩道謂之“風格”,世衰道微,恃此乃能有立。東漢之末,節氣輩生。唐之中葉,詩之骨幹不頓,此砥世維風之一事也。
專尋好意,不理聲格,此中晚唐絕句所以病也。詩不待意,即景自成。意不待尋,興情即是。王昌齡多意而多用之,李太白寡意而寡用之。昌齡得之椎練,太白出於自然,然而昌齡之意象深矣。劉禹錫一往深情,寄言無限,随物感興,往往調笑而成。“南宮舊吏來相問,何處淹留白發生?”“舊人惟有何戡在,更與殷勤唱渭城。”更有何意索得?此所以有水到渠成之說也。
貪肉者,不貴味而貴臭;聞樂者,不聞響而聞音,凡一掇而有物者,非其至者也。詩之所貴者,色與韻而已矣。韋蘇州詩,有色有韻,吐秀含芳,不必淵明之深情,康樂之靈悟,而已自佳矣。“白日淇上沒,空閨生遠愁。寸心不可限,淇水長悠悠。”“還應有恨誰能識,月白風清欲堕時。”此語可評其況。
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将韋詩陳對其間,自覺形神無間。
詩貴真,詩之真趣,又在意似之間。認真則又死矣。柳子厚過於真,所以多直而寡委也。《三百篇》賦物陳情,皆其然而不必然之詞,所以意廣象圓,機靈而感捷也。
讀柳子厚詩,知其人無與偶。讀韓昌黎詩,知其世莫能容。
劉夢得七言絕,柳子厚五言古,俱深於哀怨,謂《騷》之馀派可。劉婉多風,柳直損緻,世稱韋柳,則以本色見長耳。
實際内欲其意象玲珑,虛涵中欲其神色畢著。
材大者聲色不動,指顧自如,不則意氣立見。李太白所以妙於神行,韓昌黎不免有蹶張之病也。氣安而靜,材斂而開。張子房破楚椎秦,貌如處子;諸葛孔明陳師對壘,氣若書生。以此觀其際矣。陶謝詩以性運,不以才使。凡好大好高,好雄好辯,皆才爲之累也。善用才者,常留其不盡。
青蓮居士,文中常有詩意。韓昌黎伯,詩中常有文情。知其所長在此。
“隴上莊士有陳安,軀幹雖小腹中寬。聶母嘎硖鍛鞍,七尺大刀奮如湍。丈八蛇予左右盤,十湯五決無當前。”此言可評昌黎七古。
人情物态不可言者最多,必盡言之,則俚矣。知能言之爲佳,而不知不言之爲妙,此張籍王建所以病也。張籍小人之詩也。俚而佻。王建款情熟語,其兒女子之所爲乎?詩不入雅,雖美何觀矣!
張籍王建詩有三病:言之盡也,意之醜也,韻之痺也。言窮則盡,意亵則醜,韻軟則痺。杜少陵《麗人行》、李太白《楊叛兒》,一以雅道行之,故君子言有則也。
孟郊詩之窮也,思不成倫,語不成響,有一二語總稿衷之瀝血矣。自古詩人,未有拙於郊者。獨創成家,非高才大力,誰能辦此?郊之所以益重其窮也。賈島衲氣終身不除,語雖佳,其氣韻自枯寂耳。餘嘗謂讀孟郊詩如嚼木瓜,齒缺舌敝,不知味之所在。賈島詩如寒齑,味雖不和,時有馀酸薦齒。
妖怪感人,藏其本相,異聲異色,極伎倆以爲之,照入法眼,自立破耳。然則李賀其妖乎?非妖何以惑人?故鬼之有才者能妖,物之有靈者能妖。賀有異才,而不入於大道,惜乎其所之之迷也。
元白以潦倒成家,意必盡言,言必盡興,然其力足以達之。微之多深着色,樂天多淺着趣。趣近自然,而色亦非貌取也。總皆降格爲之,凡意欲其近,體欲其輕,色欲其妍,聲欲其脆,此數者格之所由降也。元白偷快意,則縱肆爲之矣。
元白之韻平以和,張王之韻痺以急。其好盡則同,而元白獨未傷雅也。雖然,元白好盡言耳,張王好盡意也。盡言特煩,盡意則亵矣。
李商隐麗色閑情,雅道雖漓,亦一時之勝。溫飛卿有詞無情,如飛絮飄揚,莫知指适。《湖陰》詞後雲:“吳波不動楚山曉,花壓欄幹春晝長。”餘直不知所謂,餘於溫李詩,收之最寬,從時尚耳。
李商七言律,氣韻香甘。唐季得此,所謂枇杷晚翠。
五言古非神韻綿綿,定當捉衿露肘。劉賀曹鄴以意撐持,雖不迨古,亦所謂“鐵中铮铮,庸中姣姣”矣。善用意者,使有意無,隐然不見。造無爲有,化有爲無,自非神力不能。以少陵之才,能使其有而不能使其無耳。
有韻則生,無韻則死;有韻則雅,無韻則俗;有韻則響,無韻則沈;有韻則遠,無韻則局。物色在於點染,意态在於轉折,情事在於猶夷,風緻在於綽約,語氣在於吞吐,體勢在於遊行,此則韻之所由生矣。陸龜蒙皮日休知用實而不知運實之妙,所以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