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八·怪語


黃野人

黃野人,相傳葛洪弟子,共仙去,留丹柱石間,野人服之。居羅浮爲地行仙,往往與人相遇,或爲黃冠,或儒者,或爲溪翁、山婦,或牛,或犬,或鳥,或大胡蝶。凡山中所有物,皆能見之。蘇子瞻常遊羅浮,見一田妪負兒,嘲其黑乳,妪答歌多言子瞻隐事,子瞻大驚,欲就語,妪忽不見。子瞻嘗雲:羅浮有一野人,相傳爲葛稚川之隸。有道士鄧守安者,嘗見其足迹長二尺許。大均嘗至羅浮,一人雲,有僧于黃龍洞遇一老者,意其爲黃野人也。拜求丹藥,老者指虎糞示之,僧見虎糞猶暖,有氣蒸然,且雜獸毛,腥穢不敢嘗。俄而虎糞漸消滅,僅餘一彈丸許。一樵者至取吞之,異香滿口,後得壽百有餘歲。又有見黃野人,冠烏方帽,著靴,往來黃龍、華首之間,見人則大笑反走。一日醉歸,以煤書壁上雲:“雲意不知滄海,春光欲上翠微。人間一堕千歲,猶愛梅花未歸。”又有人于石岩間見一無衣人,绀毛覆體,異之。再拜問道,其人了不相顧,但長嘯數聲,響振林木。有一伛偻者遇之,令于道上俯拾一石以進,及起則腰膂自如。又有樵者,患腳瘡不愈,一老人隔溪喚之使前,手削木皮傅之,其瘡即愈。又有采筍者,夜宿深谷中,然木以辟雲氣,一木客就火而蹲,眉目如人,而黃發離披,以薪觸之,稍稍退縮,相對寂然無言,至明乃跳躍而去。又有僧于聚霞峰側,見一人從竹叢中驚出,披發至地,大呼疾奔入澗,視足迹長二尺許,是皆黃野人之所爲雲。黃野人故有庵廬,在沖虛觀西,遺蛻尚存。宋太守王甯,登山尋其庵,一樵夫持一竹篾授之,随即不見,視竹篾三丈無節。又有采藥者,至大石樓下,洞門忽開,一披蓑美者少年,腰插斧柯,手攜一幼女,顧視采藥者曰:“女識吾否。”問之,則書數字于其手,行十餘步忽不見,洞門複合,惆怅者久之。亦意其爲黃野人也。山中仙靈頗衆,人稀得見,惟黃野人數數與人遇,共事見《山志》,不可枚舉。大率每年九月六日至九日,黃野人必出,以是日候之,然往往見之不識雲。

幻女

南方海外之國,多幻術師,能使鬼執燭持茗供客,客徒見燭茗出入,不見其人。有孔氏子者,往從學之,則曰:“且留爲我女婿,當以法授。”于是見女,夜與之處,美而豔,亟欲就之,辄展轉床席間,如隔牆壁。與語則在,索燭照之,婉娈豐澤來親人,欲撫而摟之,又不可近。凡數夕,無如之何。孔氏子亦美而豔,女心動,悅之。則曰:“席間有紅絲一縷,盍取而去之。”去之,乃遂得接合爲夫婦,甚歡。師知而将殺之,其女以告,使亟去。且曰:“幸以手執一雄雞,頂一鐵釜,劍飛至,得雞若手指血。可厭而返也。”曰:“若此贅我何爲。”女曰:“以子美故。我私而就子,其他或來與處,相狎昵久不得接,彼将神蕩魂離,以至于死。死則師命我裸裎招之,故能役之執燭茗以事客。以是爲贅耳。”乃決去,涕泣甚悲。女曰:“無思我,我固老且醜也。”因脫其面,若蟬蛇蛻然。或以語美周黎子,黎子曰:“固然。夫色之美者皆能役人,然而固未嘗美也。”

三烈魂

女以烈見,不幸也。而烈以魂見,使人得傳其名氏,則猶爲大幸。予得三人焉。一日韓氏女。初,廣州有周生者,于市買得一衣,丹阆屎茫置之于床。夜将寝,褰帷忽見少女,驚而問之。女曰:“毋近,我非人也。”生懼趨出。比曉,闾裏争來觀之,聞其聲若近若遠,久之而形漸見,姿首綽約,有陰氣籠之,若在輕塵。謂觀者曰:“妾博羅韓氏處女也,城破被執。兵人見犯不從,觸刃而死。衣平日所著,故附而來耳。”予哀之以辭曰:“彼绡者衣兮,水之不能濡,美人之血紅如荼兮。彼衣者绡兮,火之不能穑美人之心皎如雪兮。毋留我绡兮,吾魂與之而東飄兮。毋留我衣兮,吾魂與之而西飛兮。噫嘻烈兮,不自言之而誰之知兮。”一曰湛氏,增城湛翼卿之女也。及笄,受聘吳氏子。丙戌,廣州不守,女投井而死,吳生欲迎喪以歸。其親串止之。有李生曰:“凡女子許嫁,字而笄之,死則以成人之喪禮之,況死于節者乎。”于是吳生迎喪以歸。一夕月明,李見一好女子身被濕衣,前拜曰:“妾湛氏女也,非君執議,遊魂無依矣,請賦詩志妾之死。”言畢而滅。予撫琴而爲之操曰:“嗚呼噫嘻,井之陰陰兮,美人以其魂嫁猶不沉兮。匪一日之沉兮,何以得君子百年之心兮。謝君之友兮,以禮而合幽明之瑟琴兮。”一曰蘇氏婦。甲寅春,廣州有請觇仙者,忽有自署蘇氏者來,問其誰,曰:“妾廣州繡花街人,年十七,嫁汪叔茂季子。庚寅冬,城破,兵殺吾夫,吾以幾擊兵,兵破頭額,因磔我而死。”予爲之歌曰:“擊奴擊奴,奴雖不死已碎顱,腦血可以濺吾夫。纖纖女手有霹靂,泰山難與秋毫敵。丈夫何必是荊轲,死爲鬼雄随所擊。”

盧瓊仙

盧瓊仙者,劉钅長之才人也。崇祯間,有請觇仙者,瓊仙至,題雲:“身輕不許風中立,腕白愁教月下看。”瓊仙故能詩。同時有蘇才人者,亦能詩,南漢宮中稱大家,劉Ζ寵之。至钅長時,有女學士十餘人,瓊仙其一也,與蘇皆南海人雲。

王小姑

王小姑,東莞石岡人。及笄,适陳氏子,無何,得疾不火食,日嚼梨棗飲水而已。殁經一日,顔色如熟寐。向夕,諸姊妹并立庭中,月色凄清,霜葉微墜,有物随風而至,滅于階下,流香馥郁,冷然襲衣。諸姊妹曰:“豈小姑來驚人耶!”小姑微吟,若流莺出于葉底,就之弗見。良久曰:“世緣未盡,複來相對耳。”骨肉掩泣。小姑取架上巾爲之拭淚,親戚來觀,婉娈如昔。每曉妝,皆見其衣紫绡,挽頹雲,與近态異。因戲疾撫其臂,玉腕如冰。小姑怒,以钗刺之。兄舉子,代命名曰棟隆,手制巾領與之,時時抱行空中,兒弗畏也。越數年,忽見身,與所親泣訣曰:“緣盡矣。”倏然而滅。

黃賓臣

有黃賓臣者,字敬而,瓊山諸生也。庚申七月,至高州,值天大旱,有司祈禱不應。賓臣曰:“凡求雨必得奇門真傳。”或異其言,亟報有司往請之。賓臣使取竹片十二爲令牌,及大鍋一,黑雄雞一,鹿脯五器以待。明日于觀出寺爲壇,賓臣服道衣,被發仗劍,于壇上步罡撚訣,以目視日,竟日不下一睫。明日申刻果雨,不甚大,觀者稱其術之神。曰:“未也。俟明日觀之。”明日烈日如故,賓臣曰:“此劫數,非獨高涼一郡爲然,柰何!”有司以其左道譏之,賓臣愧甚。于是至發祥寺,登浮圖,居第四重,上下左右悉以符矸庵。越三日,謂觀者曰:“明午雨必至,但從東南來可保無事,否則當有性命之憂。”因作書與家人訣。明日未時,烈日中狂風大作,賓臣謂其仆曰:“雨從西北方起,不祥,爾當速去。”其仆甫下塔,霹靂一聲,雨如注。有老人見一麻鷹,口含火丸,從塔第一重飛入,勢甚可怖。須臾霹靂再震,遠近聞硫磺撲鼻。馳視之,賓臣僵仆塔外,口存微息,鼻旁與右臂微破,一孔如針,血流不止,以沸水飲之,不受矣。高州人以賓臣爲百姓而死,立廟祀之。

北門邪

自瓊至崖,所曆州縣,皆杜北門不開。曩時,瓊郡午後鬼入市廛,以紙錢貿物,核之僅灰燼存焉,于是皆試錢水中,驗浮沉以别人鬼。有堪輿言:“宜杜北門,作真武廟以鎮之。”有司如其言,鬼怪遂滅,故十州縣皆效之。此甚妄也,北非鬼門也。鬼無形,随在可以出入,有司者盡人道以杜之可耳,何必門。故曰:“有道之國,其鬼不靈。”

孝陳

孝陳者,恩平文安寨人,不知其名。人以其始爲女而終爲男,不可以複女之,而掩其今之爲男也;亦不可以竟男之,而掩其昔之爲女也。于是但稱之曰陳雲。陳之爲孝則何?曰:陳及笄時,以其父貧而無子,将如,北宮嬰兒之所爲,不嫁以養。其父強遣之,陳時時提持酒食,歸饷其父。雖大風雨,崎岖山谷,豺虎之間弗少避。路有烏風大王者,禱之,禱已而哭,哭辄失聲。痛其身之女,不幸而不爲男,使其父老而無依也。一日匍匐壇前,見有山果随流,拾食之,得疾。迷悶數日,夢有人以刀截其下體而接以他體者,驚寤,則居然男子矣。其夫以聞電輝王将軍,将軍嘉歎,以爲孝之所緻,命麾下給養其親。未幾,文安寨破,蕃王得陳,怪之,配以女子,而使掌管鹿園,于是陳又爲人夫焉。屈子曰:“甚矣哉!天固無不足于人,而人嘗不足于天。人固無不足于人,而人嘗不足于人。夫苟足于天,雖女而男之可矣。苟足于人,雖妻而夫之可矣,孝陳之事是矣。嗟夫!女而男之,非祥也,則在陳則祥;妻而夫之,非祥也,而在陳則祥,祥則複何怪之與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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